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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筝。

2023-02-26 02:52 作者:寂静毒咒  | 我要投稿

    德克萨斯梦见了爷爷,一个沉默寡言的徐拉古老头。他正侍弄绿叶下通红的西红柿,太阳似乎就挂在他的头顶。德克萨斯穿着白裙,坐在橘树枝上吃着血橙,入口的汁水甜丝丝,还有一点酸。老人嘟囔着和成熟的西红柿交谈,像是一种仪式,仿佛沟通过后,它们就能卯足了劲生长。 梦太过真实,以至于德克萨斯在医院值班室的办公椅上睁开眼睛时,好半响才回过神。头昏昏沉沉,她知道这是睡眠不足的反应 德克萨斯在一边的盥洗池用凉水洗了把脸,她勉强清醒过来,关掉水龙头,用梳子把蓬乱的黑发梳理整齐,穿戴白大褂和实习医生的胸牌,她拍拍自己的面颊,带着查房的表格,一阵风刮出值班室的门。 德克萨斯已经在哥伦比亚医科大学的安排下,在其附属主医院实习半年多,辗转了五六个科室,今天是她在ICU实习的第二周。 “姐姐,你今天来的好早。” 瘦弱的少年靠坐在病床上。他的脸烧得红扑扑的,嘴唇缺水破皮,渗着血。他勉强笑着,歪歪扭扭的想下床迎接她。 “不用了,坐好就行。”德克萨斯皱眉,问坐在少年床边上的男人“您儿子,昨晚到现在一直没退烧吗?” “退烧了,可凌晨又烧起来了。”男人哑着嗓子回答。 德克萨斯伸手放在少年的额头,滚烫。她抚了抚他的头。少年是血癌这个病魔手中肆意玩弄的皮筋,五年来,把他折磨的瘦骨嶙峋。他缩在病床上,无力的笑。 少年是德克萨斯负责的病人,从见面第一天以来,孩子总是从白天烧到半夜。而作为医生,她却束手无策。 “姐姐,我觉得我比昨天精神多了。” “嗯” 孩子在安慰她。德克萨斯看着他烧红的眼珠,心口像是鼓了一块阵痛,说不出话来,只是温柔的摸着他的脑袋。“一天会比一天好的。”她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少年无力的扯动嘴角,没能露出一个开朗的笑,“我想看书。”少年说,“我已经很久,很久没碰过书了。姐姐,您能借我一本书吗?” 孩子最后还是说了实话“看会儿书……也许就不难受了。” “等我一下”德克萨斯说 她跑回值班室,在自己手边一摞的医学著作里,找出一本小说。 书送到少年手里。他眼中忽的亮起了神彩,一下子把身子坐直,“姐姐!是闪蝶老师的新作!难不成您也喜欢闪蝶的作品吗?” 德克萨斯的表情略微有些不自然“呃……这是别人送的。” 少年确实暂时忘却了病痛,他喋喋不休“我一直期待能看到闪蝶的新作品,上次签售会我买到了票,想着要是能拿到新作的签名款该多好!”少年说到这,有些沮丧“但是到了那天,我病情恶化住院了。” “那……这也算弥补遗憾吧”德克萨斯安慰着。 少年眼神不禁流露出一抹不舍“嗯,我不会再有遗憾了。” 德克萨斯被哽住了,少年沉浸到书的世界,没有看到坐在身边的父亲流着泪跑出门外。 临到要走了,少年退了烧。他摸着手中的书开口:“我确诊之后,和我同房的病友之前是位播音主持人,每天都为我朗读闪蝶的作品,我不知道从中汲取了多少力量,若不是这样,我也许早就撑不下去了。” “我猜闪蝶说不定也是像您一样的医生。作品中的医院总是写的细节丰富,我这样常年住院的人因此会莫名亲切……” 少年睡着了,带着残留在嘴角的笑。   德克萨斯没有告诉少年闪蝶其实就是她。 她手中的书是出版社送来的样书。 今天少年的状态,是她接手以来最好的,德克萨斯胸中不由流过一阵暖流,是她那叫好不叫座的作品,点燃了少年坚韧心性,与医学无能为力的病魔搏斗。 她往日的笔耕不辍都有了意义。 太阳升的高了,德克萨斯推开她负责的最后一间病房的门。躺在病床上,脸色苍白的老人对她笑着。他周围的床铺雪白而安详。 “坐我身边来,切利尼娜。”老人受过枪伤的嗓子沙哑的出声,他指着床边的一把椅子“陪老头子聊聊天。” 德克萨斯坐好。老人不说话,默默看着她,像是要把她的倩影刻进心里。 “我什么时候死?切利尼娜,能不能给我交个底?”老人粗糙的手拉着住德克萨斯手问道。 老人得到的答案是沉默。她拿起水果刀开始给老人削苹果。 “孩子,你有心上人了吗?”老人开口打破了沉默,松开德克萨斯,从病床上坐起身来。 德克萨斯在盘子里切着苹果,“没有,还没有遇到。”她坦诚回答。 “孩子,你听着:一定要把你的眼睛放亮了,别让那些小伙子骗了。那帮家伙最擅长在姑娘面前装得人模狗样:什么穷小子装成公子哥,文盲装成诗人作家——我妻子就是上了我当,跟着我这个刚来哥伦比亚的徐拉古穷小子,白手起家,吃苦受罪。” 德克萨斯点着头,看向离老人最近的一张的床。那愿意同穷小子吃一辈子苦的老婆婆上周已经离世了。 老人摇了摇头,“总之,切利尼娜,不要轻易做出选择你的优秀与美丽值得你去等,去等最适合你的人。” “唉,我这些跟我的儿子、女儿也都讲过,他们都不听话,冒冒失失的做了选择。结果呢?我儿子离了婚,孩子法院判给了母亲,他一年到头都见不着面;我的女儿三天两头跑回家跟我哭诉她丈夫怎么不是东西——你瞧,切利尼娜,感情的这种事是可以马虎的吗?” 老人感慨的比划着手势,德克萨斯用牙签扎着苹果放进老人嘴里。 “我不明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想的,”老人做着手势表示不能理解“两人认识不长时间就结婚,组建家庭,可过不了几年就分道扬镳。他们是把婚姻当成了小孩子过家家吗?在神父的见证下交换戒指,然后搭伙过日子打不住一年?这种人用轻浮都没法形容,我觉得真是不可理喻的不负责任。” 德克萨斯把老人的手势学了一遍,表示她也不能认同。 老人叹了口气,剥了一个橘子放在她的手心里。 “最近晚上常我梦见我的妈妈。还是老样子,我记忆里她永远那么年轻,那么漂亮。她问我,什么时候肯回家?她说,儿啊,天都黑透了,该回家了,不停的喊我的名字。” “梦醒了,我就哭,像小孩子似的。我……三十八年没回我的老家了,我的徐拉古。” 德克萨斯放下橘子,拍着老人干瘪的肩膀“您肯定能回去的,回到家乡。”   老人的肺癌早就发展的不可回头。主任告诉了德克萨斯,他很难捱过明天凌晨。 科室主任错了,下午时分,老人就回归了这片大地。 德克萨斯见到了老人死前仍在念叨的那一双儿女。他们在眉宇间与老人相似的很,孩子们没有为父亲流一滴泪。 他回到妈妈身边了。德克萨斯想着。   今天似乎是离别的日子,少年也要转院了。 “姐姐,我要回家了。”少年高兴的对她说“明天上午就走了。” 德克萨斯里理了理他有些长的头发。他要从上级医院转到下级医院了,德克萨斯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少年也心知肚明,但依旧开朗的笑着,毕竟,他要回家了。 孩子把看完一半的书放回德克萨斯手里,沉甸甸的。 月亮升起来了。她在值班室里久久看着自己心血之作的封面,她拿起钢笔,龙飞凤舞的在扉页上签上了名。 “生活如此美丽……”她回忆起爷爷说过的话。 生活如此美丽。她用棱角分明的字迹在签名边写下赠言。 少年凌晨开始发烧了。德克萨斯和他的父亲用酒精擦着孩子的皮肤。孩子的父亲投来感激的目光,但德克萨斯不敢和他对视。 她为他的儿子,与病魔勇敢搏斗数年的男子汉,做不了更多的事了。 孩子退烧了,沉沉睡去。他的父亲强撑着打起精神,怕儿子再发起烧。男人不过40岁,两鬓斑白。他不愿别人问起妻子事情,但有天晚上,他对德克萨斯松了口:妻子是因为他醉驾死于车祸。 “医生,您回去歇一会儿吧!”男人劝她。 德克萨斯摇头,坐在少年的床边,他口齿不清的梦呓着。 “儿子跟我说,您像她亲姐姐一样。”男人压着嗓子讲着“不管多难受,只要您在,他总觉得自己好上不少。” “还和我讲,您要是能多笑笑,肯定会更迷人……” 德克萨斯静静地听着。父亲记得住他儿子每句话,他复述着,复述着,直到泪流满面。 “抱歉,我什么都做不到。”德克萨斯看着少年的睡颜,低声说“我无能。” 医学非神学,医者非圣徒。 实习的日子里磨练了她的医术,更教会了她道歉的艺术。 德克萨斯一直坐到旭日初升,红嫩的光染上她的黑发。 早晨照例最后推开老人的病房,雪白而安详的床铺静静地迎接她。 德克萨斯把书交给少年的父亲。孩子没有醒,他太困了,瘦弱的他趴在父亲背上平稳的呼吸。男人在走廊当着所有医生和病人的面洒下热泪。他低头亲吻德克萨斯的手背,紧紧握着书,贴在胸口,消失在不带一丝温暖的日光中。 眼泪浸湿她白大褂的袖口。   德克萨斯临近半夜才回到她在医院附近和一帮美院学生合租的公寓。推开门,画架、画板、水桶、昂贵的颜料,以及散落在地的各式画笔,占了小半客厅;而雕刻刀、转台、泥料、毛毡、光滑的大理石料……分割了客厅剩下的领土,被围在狭小空间的男男女女,全神贯注放在眼前的作品上,并没有人意识到,德克萨斯跨过颜料和水桶上了二楼 回到房间洗完澡,她倒在床上就挣不起来了。德克萨斯牵挂起少年来,他总在这时候发烧,脸颊红扑扑的,眼白上布满血丝。 电话响了,德克萨斯接了,是她的父亲 家里人不常打电话。电话里传来父亲的声音“我想把你爷爷的老院子卖掉,通知你一下。” “什么时候?”德克萨斯一下子坐起了身。 “两个月吧,最多两个月就会卖出去。” 德克萨斯耳边一阵盲音,父亲挂断了。 是夜,她又梦到了侍弄着西红柿的爷爷。 爷爷是第一批踏上哥伦比亚这片新土地的徐拉古人,他用半辈子,开拓了属于德克萨斯家族的事业。父亲接班后,爷爷告别了他挥洒宝贵青春的哥伦比亚,搬回他年轻时,用赚的第一桶金置办的在叙拉古的院落。德萨斯四岁那年,爷爷要求他的儿子把孙女送到叙拉古,送到他的身边。 她要明白自己的根在哪里,这是爷爷执拗的理由。 父亲拗不过老人。于是,德克萨斯每年总有几个月会见到爷爷,总有几个月会住在那套老房子里。 德克萨斯喜欢爬上后院的橘子树,在枝头坐上一整天,看着爷爷平整菜地。后来,她渐渐长大,树枝上不见她的踪影,爷爷步子蹒跚起来,跟在她身后,慢腾腾的一起除草。 德克萨斯拖着扭伤的脚踝,故意在科室主任和各导师面前晃好几天后,终于是被批准请假离院。 一刻没有耽误,她带着几件换洗衣物和换成徐拉古货币的生活费,兜里揣着检完的票,坐上了开往徐拉古的列车。 脚踝隐隐作痛,伴她度过寂寞长夜。 清晨倒了一次车,中午时分,蓝天白云下的佛罗伦萨高兴地欢迎着她。 车站的一切都不复记忆的模样。爷爷死后第十一个年头,她又一次踏上这片阔别已久的土地。 刚出车站,一个报童就在她手里塞了一张报纸,然后就被着急出站的人流挤到一边。德克萨斯看了眼头版新闻“今日著名钢琴音乐家……拉普兰德·萨卢佐……抵达佛罗伦萨。”德克萨斯念出标题。 倒是挺喜欢这位名为拉普兰德的钢琴家,不止一次的去听她的音乐会,家里摆着她很多的黑胶专辑。闲暇之余,她还拾起自己自幼习练的钢琴技艺,练会了不少这位钢琴家的名作。 她扫了一下内容,大意讲的是,这位音乐家选定佛罗伦萨——她的家乡,作为徐拉古巡回演出的终点。 德克萨斯有些惊讶,这次声势浩大的巡回演出不早在一周前结束了吗? 最后一站,拉普兰德在罗马端坐于圆柱成行的神庙,素雅白裙,带着橄榄枝编成的桂冠,钢琴声如玉珠落盘,像是那缪斯女神莅临。 这典雅神圣的一幕,德克萨斯并未能亲眼见证。她的教授有幸就在现场,这位善于摄影的老先生,把现场的照片悉数都赠给了德克萨斯。 报纸剩下的内容便没有什么营养了,她随手把报纸塞进垃圾桶。 爷爷僻静的房子离车站并不远,但脚踝并不允许她散步回去。她拦了一辆出租车。 十五分钟后,德克萨斯下了车。司机很少跑这条路。他说,车站就已经够偏了,这下跟您都走郊区来了。 外墙上的红漆片片脱落,像是得了难根治的皮肤病,裸露出里边惨白的底色,老房子也患了脱发的毛病,红瓦脱落秃了一块,阁楼朝西的窗玻璃不翼而飞,如同空洞的眼窝,正南的窗户玻璃只剩下残片支撑着,肯定是某个用弹弓的小混蛋的杰作。德克萨斯慢慢挪到正门,栅栏门仿佛是缺了门牙的流浪狗。 她推开吱呀惨叫的门。前院两片不大的花田杂草丛生,在风里招手。房子清一色曾鲜亮的黄漆淡掉不少,锁还能用,她摩挲着老钥匙,开了门。 红木地板不似记忆中的明亮,积着一层薄灰,她和爷爷曾经用餐的桌子上摆着一朵枯萎的花,桌面上载着细尘。厨房里的锅碗瓢盆,客厅中的茶几沙发,已经看不出本来的样子。爷爷卧室的窗户玻璃碎了一地,桌子上让他时常翻阅的书落了灰,墙边脑海中青青的藤椅枯如黄草,被褥撤干净的床板裂开口,顺着纹理延伸,填满了灰尘。 德克萨斯上了二楼,径直走入她住到曾经的卧房。单人床上的被褥肮脏着浸透潮气,空荡荡的衣柜中只有她的几件内衣,破玻璃窗下,是德克萨斯曾经的书桌,抽屉里是一本日记。它上着锁,而主人早已遗忘她少女时代定下的密码,她用椅子把锁无情砸断。 日记浓缩六年的时光,事无巨细,日期鲜少有误。她翻到最后一页,那里没有日期,没有天气,只写下一行字: 爷爷去世了,我不会再回来了。 “我回来了,爷爷。”德克萨斯合上日记本,轻轻说着,“我回来了。”   等她把老房子从里到外扫除一番后,月已从夜生出。 红木地板反着月光,客厅、厨房焕然一新,潮湿肮脏的被褥被换成崭新铺盖,松爽的铺好。爷爷卧房,衰退的死气一扫而空,老藤椅洗净污垢,闪着微微光芒。历经风霜的老房子久违的亮起澄澈的黄色亮光。 邻居老婆婆敲响了门,撒着芝士的喷香披萨被放在一尘不染的圆桌上。 像是你爷爷还在一样,他是个很体面的人啊。老人说,这房子也活过来了,让人打心里高兴。 老人最后看一下残缺的窗户,承诺明天帮德克萨斯带几块厚实玻璃。 脚踝仍作着痛,但德克萨斯镇上枕头就睡熟了。 一觉睡到中午,才迷迷糊糊的起床。她换上一身米色的风衣,跑上阁楼去找找爷爷常用的除草机是否健在——前院的草都长得那么放肆,德克萨斯虽然没去后院看,但爷爷的那片菜地也差不多可以改叫草坪了。 德克萨斯最后找到了拆的七零八落的除草机,出人意料的保存不错,连螺丝和螺母都一应俱全。万事俱备,可翻遍阁楼,也没看到工具箱的影子,只找出来几把螺丝刀,但她需要一把扳手。她意外的在靠墙的几块长木板后面推出一辆保养很好的自行车,只是车铃铛是个哑巴。 过午饭后,老婆婆从大门缝里给德萨斯送来几块合适的玻璃,她立即着手把碍眼的破窗户摸索着补好,去了一块心病。 脚踝的阵痛愈演愈烈,没法再拖,她只得去买扳手之余带些治扭伤的药回来。 德克萨斯晃晃悠悠的(骑上才发现车把不稳)骑了一个小时,脱离了郊区。 骑到市区西陲,她挑了一家五金店,进门选了把趁手的扳手,又摇摇摆摆的骑了五六分钟,揣着扳手买了一瓶治跌打扭伤的喷雾。 这时,德克萨斯终于找出车把不稳的症结所在,用扳手拧紧,一劳永逸地解决了隐患。 沉默的车铃铛让德克萨斯一直留着心眼儿,绷着弦。可是掉头回去的路上,她心中“小心”的那根弦难免松了,分神去回忆病理和诊疗方式。 正在此时,一个握着手杖的白发女人突然从地里钻出来——至少在德萨斯眼中便是如此始料未及。顷刻间,人仰马翻。 德克萨斯费力地踹开压在腿上的车子,她站起身。 那个拿着鹰头手杖的女人,正坐在地上捂着脑袋倒吸着冷气。她考究的黑色修身西服被印上清晰的车胎花纹,好在里面整洁的衬衣未惹尘埃。 德萨斯看着她并不温顺的白发披散在肩——发尾带着一抹灰,以及她淡淡的好似一泓秋水的双眸…… 这是她十分熟悉的陌生人。 她料不到和这位她欣赏的音乐家的第一次会面是这样的尴尬局面。她斟酌一会儿,抓住女人的手拉她起来,开口说道“欢迎回家,拉普兰德小姐。” 拉普兰德脸上旋即绽开了笑,她一把抱住德克萨斯“我的朋友,您的话说的我很高兴!您是第一个欢迎我回到这片土地的人!刚才的不快别放在心上,亲爱的。所以能不能劳烦您帮我处理一下衣服?”她放开德克萨斯,递给她一块手帕。 “乐意效劳”。德克萨斯接过,认真的把西装外套的车辙蹭干净。 “九年,不对,整整十年!我已经那么多年没有踏上生养我的土地,那么多年没吃过家乡的披萨和通心粉!您说我该先去吃哪一个呢?” 思乡心切的钢琴家不禁抒发着感慨。 德克萨斯还了手帕,骑上车子,回想起自己昨天吃过了披萨,随口说道“去吃通心粉吧”她脚一蹬,心思已经回到老宅子的除草的问题上了。 自行车滑出去没几米,拉普兰德箭步跟上,一屁股就坐上后座,她搂住吃了一惊的德克萨斯的小蛮腰,说“我记得附近有家出名的老店,专营通心粉,你应该清楚吧?亲爱的。” “……我不知道我们记得的是不是同一家。” 德克萨斯大略讲了路线,拉普兰德轻拍一下手“好,就按您说的这么走。” 看来是甩不脱了,她想,不过我也不着急回去。 她不紧不慢地拐了个弯。 德克萨斯在迎面的阳光下骑车。她想起了拉普兰德在罗马演出时带给她的惊艳。 “拉普兰德小姐,您在罗马得演出可谓臻至完美。” 她很少赞扬或批评什么。大家交口赞颂的,她却觉得难以忽视其瑕疵,有时甚至以为德不配位;大家一致唾弃的, 她反倒认为无法抹除其闪光点,时常偶尔会持与主流相悖的想法。因此,她不免与他人摩擦。 当她拿到教授送来的照片时,在那圆柱成行。乳白的大理石神像披散阳光的神庙中,钢琴前闭着双眸手指翻飞,沉浸在音乐的女神莅临,让德克萨斯当时不由得忘记了呼吸。她失魂落魄的梦过一天。 “哈哈,很感谢您不遗余力的赞美,我很是欣慰。但我不能不向您坦白:那天阴雨连绵的罗马好不容易雨停,可风还是刮得紧。神庙里冷嗖嗖的,碰巧钢琴被放在风口。天呐,风都把我打透了!到了后面,我感觉手指头完全僵了,指法跟着变形,弹错的音起码有一打了”拉普兰德修长的手指摩挲着手杖苦笑道:“还有那个橄榄枝编成的桂冠,弄的我的耳朵一刻也不舒坦。 “想要得到,总要付出牺牲。”德克萨斯伸手去挡有些晃眼的阳光“音乐和艺术就是用自身去换取完美,哪怕有时候献出自己的全部,也换不来完美丝毫的垂青。” “正解!朋友,您真的是说到我的心坎里去了。”拉普兰德爽朗的笑道。 “据我所知,你计划的巡回演出的终点是在罗马。按理说,在上周算是结束了,怎么又扭过头再回到佛罗伦萨来了?” “您不知道我因为佛罗伦萨天灾的缘故,直接去米兰了吗?”拉普兰德惋惜道“我本该两个月前就能踏上佛罗伦萨的土地。” 德克萨斯微微颔首。“您最后的演出定在什么时候?” “哈哈哈……”拉普兰德放声大笑,听出了德克萨斯弦外之音的调侃。 “哎呀,朋友,何必纠结于什么‘最后’不放?一首曲子需要煞尾,一部戏剧需要落幕,一本小说需要尾声,一部电影需要剧终-----对它们来说,结局毋庸置疑的重要,可我不是曲子、小说、戏剧或是电影。我不在乎。” “难道我没机会再办一场巡回演出?非确定一个结果不可我认为是最无聊的。” 她顿了一下,抚摸着银色的鹰头。“一周之后吧,我在中央音乐大厅演出。您若不嫌弃,我可以送您一张票。” 德克萨斯轻轻地摇头,她想起什么,开口讲道“我记得,您第一次公开音乐会好像就是在那里。” “呵呵,不错。那天结束之后,我便拜入恩师的门下了,随他走遍泰拉大陆。直到他现在因为风湿病,从床边挪到钢琴边上都非常勉强。”钢琴家说,“老师总不厌其烦和我念叨一句话,一定要多陪陪你的钢琴。” “我想我下半辈子也离不开钢琴,割舍不了这忠诚可靠的伴侣。” 拉普兰德口中的恩师也是一位首屈一指的钢琴大师,他高山仰止的音乐成就很多程度上来源于他的酷爱冒险的秉性。他几乎在各国的名山大川留下自己的足迹,它们的壮丽震撼无不洋溢在他传世的恢弘曲目中。 可能是爱屋及乌,因此德克萨斯对他的作品几乎说的上如数家珍。 “如果未来不出意外的话。”德克萨斯稳当的转过街角。“我以后的生活大概离不开白大褂了。” “哦,原来您是位医生。” “确切地讲,现在还在实习期”德克萨斯补充道,“说不上是正式的医师。” “不管是不是正式的,每天也一定忙得很吧?恕我这种闲云野鹤的人想象不能。对了,冒昧的问一下您是在哪所医院?” “哥伦比亚医科大学附属主医院”德克萨斯习惯成自然的脱口而出。 “哎?我就住在您的医院附近。”拉普兰德讶然道“可最后我却是在家乡和您见了面” “命运从来如此奇妙,我的钢琴家小姐。”德克萨斯停下车“咱们到了。” 她们把车子停在路边。时间在这家店面不大的老店刻下深深的痕迹。墙根下烙着难以清理的斑驳雨渍,头顶残留着碎片的灯帽垂头丧气,台阶表面砌的严丝合缝的黑瓷砖,踩上去却并不安分,透明的玻璃店门太阳下反着光,得意洋洋的大张着口迎客。 德克萨斯跟着兴兴冲的钢琴家迈进店门。半旧的褪色沙发沉默的隔着木桌靠在白墙边对坐,白墙也不甘寂寞,大大的几张模糊不清的女星海报被张贴其上。 曲尺形柜台上摆着老钟,上好弦的它正悠着气儿的走时。 柜台后面坐着一个腼腆的少年,他拿出纸笔,有些忸怩的问她们需要什么。 点好了餐,两人挑了靠门的位置面对面的落座。 德克萨斯这才发现拉普兰德的眼睛上醒目的疤痕,她对拉普兰德使了个眼色,拉普兰德并没有理会。她淑静的靠在沙发上坐好,闭目养神。 过了一会,德克萨斯才意识到她睡着了。 暖洋洋的日光照在拉普兰德白皙的脸上,她悠长的呼吸着。 德克萨斯不敢再有大动静,她明白别看钢琴家睡得熟,也只是睡眠的浅层徘徊,她不想打搅白狼的美梦。 腼腆的少年小心地端着托盘,把通心粉摆上桌,小声的讲道“祝您们用餐愉快。”说完,有些紧张的离开。 拉普兰德动了动耳朵,醒了。她打着哈欠,略带歉意的对德克萨斯露出一个笑,不甚清醒的拿起刀叉拌着通心粉。但当德克萨斯把辣椒酱挤上通心粉的那一刻,她登时十二分的清醒。 “我的朋友!你知道你在干什么吗!”拉普兰德高声急呼。 “……我只是单纯的喜欢吃辣。”德克萨斯静静的解释道。 “哦,天呐!”拉普兰德扔下刀叉,手里不停地做着手势“不带你这么糟蹋的!” “……其实,您可以尝试一下的。”德克萨斯慢条斯理的拌着红彤彤的通心粉建议道。 拉普兰德僵硬的对她挤出一丝笑。 餐桌上的气氛有些凝重了,一时间只听得餐具和磁盘碰撞的响动。 拉普兰德打破了沉默。“我帮您付吧。”她招呼少年到她身边,点清了钱,塞进他的手中。 柜台上的老钟的响声把德克萨斯道谢的话打断在嘴边。 拉普兰德跟着德克萨斯走入阳光,一辆黑车呼啸而来,一下子在店门前刹住。 德克萨斯自行车的车把正好被后视镜一挂,让它一个不稳摔倒在台阶边。 穿着休闲花西装的男人下了车,越过德克萨斯,恭敬道“小姐,老爷叫我来接您。” “呵呵,父亲啊,你总能猜透我的心思”拉普兰德感慨道,她循着动静走下台阶,扶起车子。 德克萨斯从她手中接过车把。 花西装的男人打开车门,伸手护在门顶。拉普兰德钻进车里,车门合上。她摇下墨色的车窗,“朋友,和您相处真是愉快!后会有期!” 德克萨斯骑上车子,“后会有期,我会去您的演出现场的。” 黑车带着钢琴家爽朗的笑疾驰而去。     陈旧的除草机吞吃着纠结的杂草。 后院里橘树被斫的一干二净,它们的脚踝裸露着参差的骨茬藏在没过小腿肚的杂草中。德克萨斯小心的推着除草机,以防它触到陆上的暗礁。 德克萨斯在刺眼的阳光回头,坐在橘树绿荫下的爷爷打手势示意她歇一歇。 德克萨斯摇摇头。除草机无所顾忌的一往无前。 她眼前刺眼的阳光蓦的柔和了。爷爷把草帽扣在德克萨斯的头顶。太阳在这时垂下来,落到他的头颈,压在他的肩背上,突如其来的重负让老人佝偻。可男人不会屈服,四十年来,他的手下败将多如牛毛。 男人喉咙里低吼着,干瘪的肌肉霎时充盈力量,他担住了太阳。 然而,他的胸口突然间像是被砸了一记重锤,老人脚下发软,他不甘的被那远比他一生苦难还要沉重的重担压在地上。 橙黄色光团包裹住德克萨斯,孩子正冲向他,死神总是狡诈得很,洞悉人心。它藏身在橙黄色的光团中,跟在德克萨斯身后步步紧逼。 天蓝如洗。下一刻,他竟看到了绚丽的黄昏——那是德克萨斯的眼睛。 “生活如此美丽。”他说。 除草机噎住了,它头一歪撞在暗礁上搁了浅。德克萨斯熟悉它的习性,用螺丝刀拨掉了卡在里面结团的草茎,引它返归航路。 野火烧云,残阳若血。她一个人收拾了空留回忆的院落。 四下的夜收拢在德克萨斯眼前。她换上一条青色的连衣裙,搬着那把藤椅坐在后院凝重的夜里。 她沉默地坐着,老房子陪在她身后。几十年来,它听了很多,可它仍然缄默着,日日夜夜。 地上,是月光铺就的,森森白骨。   早上九点,德克萨斯下了床,她从自己的行李箱里找出了一件不常穿的条格风衣。 她推开自己卧室的窗户,风涌进来。 它顺道带来了停在铁门外黑轿车拖长调的喇叭声。 “您父亲同意了我租住这所老宅的想法。不过他说他的女儿切利尼娜·德克萨斯小姐回了徐拉古,所以……” “所以有关租金这种极易起争执的问题,需要我替他与您面议洽谈吗?拉普兰德·萨卢佐小姐。”德克萨斯看着几个人把钢琴小心翼翼的搬进屋里,她站在门口,转身看向钢琴家说。 “显然是这样的,德克萨斯。” 拉普兰德一袭黑裙,梳了高马尾,右手的手杖戳着泥土,半旧的行李箱拎在手中。她坦然笑道。 “我需要一个僻静的地方暂住,在我的演出前——您是知道的。我明白,如果提出按天支付房租的要求的话,无疑是对您的侮辱,对您故去爷爷的侮辱。这栋老宅对您肯定有特殊的意义吧?我虽然一无所知,但我必须表达我的尊重,这是我为人处世恪守的信条。” “所以,我有意一次付清一个月的租金。”拉普兰德诚恳道“德克萨斯,您意下如何?” 哪家钢琴被摆在客厅,正好填补了靠窗的空白。 德克萨斯敲敲新换的玻璃,“您需要我开出一个确切的价码来衡量它在在我心中的价值吗” 拉普兰德有些歉意的点头“那……” “那拉普兰德小姐,我开出的价码是,”德克萨斯把手伸进大衣的口袋里,走到拉普兰德的身侧,偏头轻轻地开口“零。” “您说……?”拉普兰德错愕说 “零。”德克萨斯重复一遍,她拿过钢琴家的行李,“跟我来吧,小姐。”   缄默如初的老屋倾听着钢琴的歌咏。 钢琴早已是拉普兰德身体的一部分,她熟悉钢琴远胜熟悉自己的手指,或许她正是借黑白琴键的雀跃来感受她修长有力的五指所在。 她精确的弹奏她老师的名曲。她的指间隆起连绵不绝的山脉,似巨兽的脊梁;她的指尖陷下刀砍斧削的陡峭峡谷,是大地的伤疤;她的指端奔流汹涌澎湃的江河,拍击岩岸,卷起簇簇雪花……大地宽广的胸怀中,人渺小到微不可见。 一曲终了。拉普兰德良久抚着琴键,德克萨斯在一旁轻点着铺着碎花桌布的圆桌,久久不得回神。装在盘子里的披萨散着丝丝热气。 拉普兰德笑着拿起一块披萨往嘴里送:“德克萨斯,您真的开出一个了不得的高价。” “感谢您的慷慨,拉普兰德小姐。”德克萨斯终于回过神,由衷的讲道。 拉普兰德从未对外弹过她老师的作品。因此有批评家戴上有色眼镜,认为她一介女流驾驭不住那些恢宏的伟大作品。 事实胜于雄辩。“呵呵,我老师的作品,又有什么不能驾驭的?”钢琴家付之一笑,广袤的大地抬手为之。 “我不怎么喜欢老师的曲子。”拉普兰德吃着披萨“里面没有留给人的立锥之地。” “他曲子里满是自然的伟力,震撼人心,可这他带给听众的东西,他至始至终没有注入过自己的”拉普兰德顿了一顿“人性。” “从老师谱曲开始,他便刻意剔除自己的感情色彩了。这种曲子让我欣赏不来,演奏这样空有恢宏而又冗长的曲子对我来说,折磨。” 德克萨斯却摇摇头“我觉得,您老师心中另有一片大地。也许……也许他把丰富的感情谱成曲中的高山、峡谷、江河……细细品味,说不定能叩开他心中的门。” “音乐终究是属人的,不属于大地。我想,您老师无论如何都不能避免在乐曲留下他的位置”德克萨斯最后说“自觉或不自觉。” “自觉或不自觉吗……”拉普兰德沉吟道“看来我看待老师德作品要换个角度了。”     钢琴家曾讲过“下半辈子也离不开钢琴。”这所言非虚。 安排好自己的行李后,拉普兰德端坐于钢琴前,十指翻飞的演奏着。这些曲子有些收录在她公开售卖的唱片里——这些德克耳熟能详。然而更多的是她才华横溢的即兴演奏。 红日西颓。钢琴家的兴致仍是不减。 穿上红舞鞋的人会忘我的舞动到生命最后一刻,夕阳下的钢琴同样散发着致命的魔力,引诱不世出的天才音乐家耗尽心血,力竭而毙。 拉普兰德闭上眼睛,她的双手在黑白键之间飞动,眼花缭乱。音符激荡着、起伏着、碰撞着,迸发出急促不定的热情洋溢的旋律,她沉到这无尽无穷,好似永无止境的乐曲,在旋律的萦绕中不能自拔。 突然,一连串不协调的杂音粗暴的闯入这方世界,像是寒光闪闪匕首刺入心脏,鲜血淋漓。 德克萨斯重重按下高音部的琴键。 “您应该歇一会了”她用命令的口吻道。 拉普兰德盖上黑白琴键,像是没玩够玩具的孩子一样的恋恋不舍。“好吧,德克萨斯。我想,您应该不会拒绝带我去后院转转吧?——我在此还未涉足过的地域。” “当然。”德克萨斯说。 寂寥的院落迎接它的客人。德克萨斯的双眸流露出天边的曼妙晚霞。 “曾经在您眼前,有一小片橘树林”德克萨斯说“夏天郁郁葱葱,绿意盎然,午后风抚过叶片,沙沙作响,幼时,我固执的认为,那是我无法参悟的,橘树间的窃窃私语;天刚擦黑,这片大地天生的音乐家粉墨登场,聚会在根须边。蟋蟀是我最难忘的小提琴大师。我曾一动不动的趴在它的洞穴边,等候他它登上它自己在家门口首饰出的平整空地——那是演奏等我舞台。月光下,它迫不及待离开家门,抖掉土腥,两者黑光,我瞪大眼睛,看清它窈窕匀称的形体。” “它把琴放在右肩上——像它其他的同胞无异,开始演奏。我不禁屏住呼吸,生怕惊扰到小提琴家,我聚精会神的听了很久,很久,直到音乐家收好乐器,小心地钻回它地下的家。我不舍的和它告别,期待明晚的再会。” “秋天,落叶铺成地毯,昆虫们不辞而别。枝头点起灯,是黄澄澄的橘子,悬在我的头顶,我必须攀着粗糙的树皮,踩上它们粗壮的臂膀,才能伸手够到树梢饱满的果实。” “我一天到头坐在树枝上,哪怕什么都不做。爷爷还开辟几畦菜地,紧挨着橘树,我骑在结实的枝干上,看着爷爷劳作。后来,我便不只是看着了,因为爷爷终究不敌岁月,他老了,而我渐渐长开了,长高了。” 爷爷从不愿跟岁月认输,从不愿服老的,可他后来不辛病了一场,强健的体魄终于离他而去虬结的肌肉松弛下来了,他惯用的工具不再得心应手,腿脚也不在利索,走起路来只得蹒跚的挪。” “他最终只能看着我侍弄菜园。” “我永远记得我13岁那一天,爷爷一生中最重要的时刻来临了。他的儿子远在哥伦比亚,赶不回来,只有我陪在他身边。年轻时,他振臂一呼,应者云集,而他弥留之际只能握着我的手。他最后留给我一句话,我始终不忘。” “他说,生活如此美丽。” 德克萨斯停下自顾自的讲述,她脚下的土地在最后的余辉中流出鲜血。 “后来呢?”拉普兰德轻轻地在她胸口打了一拳,“橘树林和它脚下天生的音乐家们,现在如何了?” “爷爷下葬后,树们都被砍干净了。”德克萨斯还给她一拳“活生生的,贴在它们在脚踝边被一斧一斧的砍进去,血肉横飞,我能听到它们无声的惨叫,它们倒下,发出无力的叹息。好在大地的音乐家们不需我的挂念,它们早已离开了。” 庭院渐暗。拉普兰德心中灵光一闪,“那……岂不是很适合放风筝?” “风筝?”德克萨斯不解道。 “不错。这片院子多么宽敞,在这里跑个来回,风筝自会乘风高高的飘上蓝天,不受遮拦,自由自在。”拉普兰德说 “自由自在?”德克萨斯抬手攥拳“可它还在被我手心的线束缚着,谈何自由?” “束缚?德克萨斯,您手中的可是风筝的生命线啊。”拉普兰摇头说。 “风筝不会这么想。它会认定我松开手中的线,它才能自由的远走高飞。”德克萨斯摊开空无一物的掌心。 “不自量力的风筝会自大的认为它能如羽兽一样,驾驭得了高空的风,它不会意识到您的牵引才是它在天空中稳定的关键。当它挣断您手中的线后,才会明白,风筝只有随风逐流的份。”拉普兰德把她修长的手放在德克萨斯的手心里“它做不到远走高飞。精疲力尽,以至于伤痕累累的摔回地面才是风筝的命运。” “我想,它不会后悔的,”德克萨斯欣赏着钢琴家葱白的手指,她的手无瑕洁白,如价值连城的暖玉“不会后悔它去挣断我手中的线。” “哪怕自己已经遍体鳞伤?”拉普兰德把灵巧的手指轻柔的伸入德克萨斯指缝间扣紧,凑到她的耳边,吐气如兰。 “哪怕已经遍体鳞伤。”德克萨斯说。   晚上七点钟,萨卢佐家的成员奉命准备了一桌丰盛的晚餐。 德克萨斯看着拉普兰德关掉屋子里的灯,点燃了银烛台的蜡烛,然后小心翼翼地把它移到用餐的圆桌上。“拉普兰德小姐,我很担心我会把鹅肝或者冷拼之类吃进我的鼻孔里。”德克萨斯认真的说,“这是否有些太暗了。” “嘿嘿,您多虑了。”拉普兰德白皙脸上俏皮的笑着“我保证不会。” 德克萨斯迟疑的落座。烛光昏昏,不过恰到好处。瓷盘染上鹅黄,如涂上一层釉色,里面的珍馐美馔泛着隐约温润的弧光,手边的银刀叉映照摇曳火苗,挑逗着她。 “很浪漫的氛围。”德克萨斯点头称赞。 烛光罩在拉普兰德的面庞,那是金丝织就的面纱。她嘴角的微笑朦胧而神秘。“我想,还欠缺优美的音乐。” “免了”德克萨斯抬手制止“我希望我可以安静的享用这一餐。” “好吧,德克萨斯。对了,我好像忘了安排一瓶好酒。”拉普兰德说。“现在也不算晚。” “感谢您的好意,”德克萨斯品味着鹅肝,入口即化“但还是算了,您的美酒我喝不了多少,喝完不大一会我就坐这儿睡死了。” “原来如此。”拉普兰德似笑非笑的看着她,叉起汁水饱满一块牛排,送入朱唇皓齿间品尝,她半阖眼眸,烛影迷离。 话音刚落不久,一个格子西装的男人叩开了老屋的门 暗红近血的红酒残留着酒窖的丝丝凉意摆上餐桌,烛台边的高脚杯盛满了光。 钢琴家顽皮的冲实习医师眨眼,佯作惊诧的说“我明明没吩咐的。” 德克萨斯沉默片刻,屈指轻弹杯壁,发出清越的响声“请给我来一杯吧,小姐。” “好嘞!”鲜红的酒液与杯中的烛光融为一体。 浸了烛光的美酒润湿德克萨斯的唇,一杯下肚,面颊立刻烧起大片晚霞,她澄澈的眼瞳迷离了,眼皮打起架来。 拉普兰德边笑边品酒,德克萨斯手一松,刀叉摔到地上,她像没睡够的睡眼惺忪。拉普兰德把椅子搬到她的身边,用自己的刀叉分割了汁水横流的牛排,叉起一块,放进德克萨斯嘴中。 “味道不错吧?”她吃吃的笑着,戳了下德克萨斯红彤彤的脸蛋。 “好好吃”德克萨斯老实地点头称赞。她又为自己倒了满满一杯,溢出杯沿,洒了满桌子的血,浮跃其上的流动烛光妖冶闪烁。 她一滴不剩的将鲜血倾入口中。 德克萨斯放任高脚杯在桌面上滚动,歪头靠拉普兰德的肩上睡过去了。她的脸庞像是熟透的苹果,鼻梁是令人惊羡的完美曲线,双唇是弹软晶莹的鱼冻,柳眉巧到好处,透出不可言传的诗意,她精致的下颌是造物主得意的妙笔,脖颈洁白凝脂,锁骨隐隐显露。 拉普兰德小心让她埋在怀里,她轻柔的用指尖缓缓滑过德克萨斯丝绸般质感的皮肤,拂过她光洁的额头,掠过弯弯的柳眉和长长的睫毛,她勾起手指,用指节一点点刮过鼻梁起伏的曲线,按在她诱人的唇,那触感远胜果冻,颈子在手中溜滑,指肚下的脉搏跃动。 烛光微微颤动,拉普兰德的眼角滑下金色的一滴泪,“好美。”     宿醉的头痛如裂让德克萨斯迎着朝阳从床上坐起,耳边响起楼下的钢琴声。 “……ArbesqueNo.3”德克萨斯揉揉太阳穴,分辨出这耳熟的旋律属于那首曲子 它堪称拉普兰德众多作品中最难,德克萨斯几年前不自量力的挑战过,拼到手抽筋勉强完成了开头,的后面大幅度的音阶跨越和不可思议的激烈节奏终究让她认识到鸿沟般的差距,知难而退。 乐曲行至高潮,德克萨斯光是听着自己的手便快抽筋了。她快步下楼,在走下最后一级楼梯后,音乐戛然而止。 “早上好,德克萨斯。” 拉普兰德从钢琴前起身,她极自然地用手杖敲击地毯,碰了下换上白桌布的圆桌的腿“我让人为你安排了早餐。” “您这身穿的像是位绅士,我的钢琴家。”德克萨斯说。 钢琴家戴了一顶礼帽,身着黑色的长款风衣,里面是素白的衬衣以及黑马甲,点缀着口袋巾和怀表,胸口别着镶嵌上小巧的绿宝石的胸针,下身是黑色长裤,脚上是用鞋油擦得锃亮的皮鞋,不离手的鹰头手杖为她平添了优雅的气质。 “感谢你,亲爱的。”拉普兰德把淡淡的口红印在德克萨斯的侧脸。 “坐下来吃吧,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吃着培根三明治“你不吃吗?” “我吃过了。”拉普兰德回答。 这时,她从口袋里摸出一张请帖,放在德克萨斯面前的桌子上。 “我有件私事想要和你说。” “嗯?” “我同父异母的妹妹结婚了。我妈妈在我小时候就离了人世,我父亲不久后续弦,继母为他生了一双儿女。那个女人一直以来和我不对付——真很正常。” “她不遗余力的离间我父亲和我的关系,呵呵,可惜没用有,他还是一如既往信任我。” “她女儿婚礼定在今天下午。今早父亲跟我说,要我自己决定是否出席,他不会强迫我的。” 德克萨斯喝了口牛奶,拿起请帖,“你的意思邀我同去?” “我实际上拿不定主意。”拉普兰德说 “那……为什么不呢?”德克萨斯用手帕揩揩嘴“我想,令尊的女儿的婚礼会很欢迎我们的。” “好,德克萨斯,你真是给我吃了颗定心丸”拉普兰德笑逐颜开。“我这就答复父亲。” “别忙,拉普兰德。”德克萨斯说“你应该不会介意我借用你的衣柜吧?”   几百位客人聚集在宽敞的花园里,鲜花点缀的木台上,几位客人正忘我的舞动身姿,而更多的则坐在摆满喷香食物与昂贵的红酒的长桌边上。 一张特别垫高的餐桌边上,女人坐在自己女儿和女婿身边。女人对新郎很是满意,而他也选择入赘萨卢佐家,这样女人很高兴,她不必与自己的女儿长久分离。 女儿正高兴地搂抱着她,亲吻着她的脸颊,那一刻,女人不禁感觉自己年轻了几十岁。 她笑容满面的把视线移向花园门口。 她看到一位身着蓝色深领的礼裙年轻姑娘昂首从容漫步而至,她未施粉黛,皎好的面容吸引在场的所有人不由自主的目光,他们端着酒杯凑近,离得远的绅士小姐们遥遥的举起酒杯致意。 但她好似黄昏剪影的眼睛只是淡淡地扫过周围。 好一个气质出尘的冰美人。女人想,不由得羡慕起她的美貌与年起来,女人到底还是年老色衰了,她满面的笑容有些苦涩。 下一秒,她脸上的笑彻底僵了。 手执手杖的白发女绅士一经出场,花园里的人群立刻热闹了,有的人惊喜的高呼“欢迎拉普兰德小姐!”有的人放下手里的一切,张开双臂想要送她一个拥抱或者一个吻,拉普兰德面上带着矜持礼貌的笑,热情的同这些萨卢佐家重要的高层拥抱,让他们亲吻面颊。 女人表情渐渐冰寒:这些人从未对她的女儿和儿子又如此敬重。 萨卢佐家的长女摸索伸手挽着德克萨斯的手臂,笑着大声把她介绍给身边的人:“这位我来自哥伦比亚的挚友,切利尼娜·德克萨斯小姐!” 德克萨斯仅仅是颔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令人不敢亵玩。 这一双璧人挤到垫高的餐桌边,女人的脸色难看到极点,新娘咬牙看着姐姐,“拉普兰德!” 今天明明她是无可争辩的主角!怎么拉普兰德也要来横插一杠子! 拉普兰德循着声音看向妹妹,笑了“今天是属于你的日子啊,我的妹妹,一生唯有一次的隆重啊,让我为你和妹夫弹一曲如何?” “不用了,拉普兰德,我的女婿也是在徐拉古声名鹊起的钢琴家,不输于你。”女人冷冷的说。 “是吗……”拉普兰德微微眯眼。 剑拔弩张的气氛让夹在岳母与妻子中间的新郎有点挂不住脸:早在他踏入钢琴家的门槛时,拉普兰德就已经享誉泰拉,有“钢琴公主”之称,在音乐界是首屈一指的大师。所以岳母从嘴里蹦出一句“不输于你”之后,新郎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他控制着表情,露出一个尴尬而不失礼貌的微笑。 “您愿意我的婚礼锦上添花,我很荣幸,”他手里比划着“这样虽然很好,可是……没有必要。” “我和您想到一块去了。”德克萨斯平静的开口,吸引了餐桌边所有人的目光,“我认为,拉普兰德小姐出于对她父亲的尊重,屈尊为不懂得欣赏音乐的人展现她不世出的才华真的很没必要。” “这场婚礼没有资格让她配乐,她只要来参加婚礼便已经够了,但是她还是愿意为在坐的两位新人,”德克萨斯扫视萨卢佐家的人“愿意为自己的家族弹上一曲。”她把“家族”这个词咬得很重。 她最后俯身盯着女人,“我想,她的家族不会不给她这个机会,对吧?”   女人败了,在自己女儿的婚礼上被拉普兰德和她变出来的朋友打得大败。 拉普兰德带着嘲弄的笑,挽着德克萨斯的胳膊,走到那架摆在鲜花点缀的的木台边的白色的钢琴边。拉普兰德伸手摸着钢琴,孩子气的对德克萨斯炫耀说“这是我妈妈的琴,是不是很漂亮?” “确实漂亮。”德克萨斯点头道。 “我妈妈,是我的第一位老师。”拉普兰德端坐在钢琴前,“她嫁给我父亲之后就很少弹琴了,我却对钢琴情有独钟,她也因此重新坐回钢琴前。妈妈少女时也有成为音乐家的梦,这个梦,她没能实现,我替她实现了。” 她一直弹到婚礼散场,汗水浸透衬衣。德克萨斯依在钢琴边,看着一连串的珍珠摔在雪白的琴键上碎裂,她分不清那到底是额头滴落的汗珠,还是拉普兰德眸中的秋水。 最后,德克萨斯牵着拉普兰德的手上了来时的黑色轿车。 “天色不早了,咱们该回家了。”德克萨斯看着窗外的黄昏,恍惚中把心里想的话讲了出来。 她很快意识到不对,还没来的及说什么,便对上拉普兰德柔眉下璀璨的钻石,她笑吟吟说“好啊,德克萨斯,咱们回家!”   演出的日子逐渐临近,拉普兰德越发的不着家,为自己演出圆满忙碌奔走,德克萨斯也改了性子,偶尔披着朝阳下床,帮着钢琴家分忧解难。 这天,德克萨斯坐在圆桌边,抬头看一眼墙上挂着的老钟,已经过了九点半了,然而拉普兰德一根白头发她到现在都还没瞧见。 人呢?她这么大人不会丢了吧?德克萨斯看着书,里面的内容一点不进脑子。不排除这个可能。她想着。 正念叨着白狼,拉普兰德便蹑手蹑脚的进屋,可是她忘了自己亲手把一面小镜子正对着门放在桌上,正好在德克萨斯手边。 “我以为你不回来了。”德克萨斯余光扫一眼镜子,合上书说道。 拉普兰德笑着恢复她以往轻快的步子,尾巴也跟着轻快的摇着,“哪能啊,狼总要回家的。”她玩笑中透着认真。 “这家马上也没了。”德克萨斯看着她“我父亲想着最多两个月内把它卖出去。” 拉普兰德仍含着笑,但尾巴已经僵硬的垂到腿边了“为什么……?” “为什么……”德克萨斯闭上眼睛,叹了一口气。 拉普兰德第一次收敛了笑容。她面无表情的坐到钢琴边,弹完一曲,兴意阑珊。 德克萨斯看着她出神。 “呵呵。”拉普兰德忽的崭露出笑颜,俯耳贴在琴上,接着又发出一连串银铃似的笑。 “你又想起什么高兴的事?”德克萨斯不知她演的哪一出。 “德克萨斯,我的琴刚和我说悄悄话呢,”拉普兰德煞有介事认真说“她说,几年来总跟我一个人玩有些腻了,问你能不能和我一起陪她来一次四手联弹。” 德克萨斯在嘴角勾起一丝微笑,“为什么不呢?拉普兰德。” 曲子刚开个头,德克萨斯便听出是拉普兰德老师早年时谱的曲子。甫一开场,节奏便顺从的运于拉普兰德指端,德克萨斯让一时间不得不被牵着鼻子走,她微不可见的皱了一下眉,手指翻飞,抢过了节奏,拉普兰德转头对着她莞尔一笑,手上却是不停:时而是拉普兰德把节奏牢牢攥在手里,支配着德克萨斯,时而是德克萨斯把控着方向,把拉普兰德压制着服服帖帖。 音符势不两立的碰撞中,乐曲行至高潮,复杂多变的旋律哪一方都无力把握。渐渐的,水火不容的音符水乳交融,杂乱的节奏清晰明快,灵巧的手默契的照应,两颗心合在一处,仿佛是金风玉露,仿佛是在地连理,余下那唯一的灵魂端坐在钢琴前纵情演奏。 “啧” 然而这完美却在半途谢幕。德克萨斯左手抽了筋,黑白琴键构筑出的韵律世界随着崩塌。 “抱歉……我好久没弹了。”德克萨斯歉意道。 拉普兰德低头不语,轻柔的揉着德克萨斯的手指,把它们拢在掌心,“那……再来吧,德克萨斯”她贴在德克萨斯的耳边,“我还没尽兴呢,你也……刚有感觉吧……” “呵呵,咱们继续吧。   拉普兰德有着双顺风耳,极细微的响动也逃不过她的耳朵,这确实不是常人能及的天赋。可常人一样寻常的东西也不是她能企及的——她天生便看不到这个世界的一切。 这无疑是顶天的不幸,可拉普兰德幸运的有爱她的妈妈。 拉普兰德对钢琴与音乐的兴趣让妈妈重拾少女时的梦,为她编织出了七彩的音乐世界。 好景不长,在拉普兰德展现她惊人的天赋前,妈妈便因为交通事故撒手人寰。 那之后的半个月,拉普兰德以泪洗面。 孩子对母亲的思念几乎没有什么能比得上,拉普兰德练琴越发的刻苦,妈妈的梦不知不觉成了她的梦,她有时便睡在琴房。 那天清晨,她趴在上钢琴睁开了眼。 她看清了琴房的一切。 拉普兰德还没能消化意外带给她的震撼,妈妈正好在这时推开琴房的门。 后来,拉普兰德才明白,这是上天对她的恩赐:她有着感知无限世界的神通。 她得到了万千世界,却不见眼前的一方世界。 拉普兰德在十三岁时找到了和她的世界最为接近的平行时空,从此一直借用那里的拉普兰德的眼睛看清世间。 就这样,她度过了在老师身边的十个春秋。直到她回到久别的故乡。 她习惯于两个世界的一一对应,但命运的转折打了她措手不及——一辆车铃铛哑巴的自行车把她撞得人仰马翻。 她又陷入了熟悉的漆黑,耳边听到清冷的女声。 “欢迎回家,拉普兰德小姐。” 她后来才知道声音主人的名字,切利尼娜·德克萨斯。     演出的日子,定在明天。 拉普兰德笑着和德克萨斯道了晚安,摸索着回到一楼的卧室,摸索的换了睡衣,摸索的躺在了床上。 她看不到德克萨斯。 拉普兰德在这几天不知放眼多少世界,但她看不到德克萨斯。 人没法想象超越认知的东西,拉普兰德也无法想象德克萨斯的美。那无瑕的美,那好似月光的美,超出了钢琴家最精彩的想象。 白狼躺在床上出神,听着自己的心跳,一下、两下……一百、一千。她毫无困意。 “想要得到,总要付出牺牲。音乐和艺术就是用自身去换取完美,哪怕有时候献出自己的全部,也换不来完美丝毫的垂青。” 拉普兰德轻轻念出德克萨斯和第一次见面的话。 献出自己的全部……   换取完美……   换取……完美。   风筝高高的飞起,身下垂下细细的线,握在小白狼的小手心里,她开心的大笑着,在绿茵茵的草地上奔跑,迎面吹来的风让她的长发飘扬。 她抬头去看高空中的高飞的风筝,愣了。 它和小白狼之间唯一的脆弱联系消失了。 “喂!”小白狼忙不迭的大喊“你在干什么啊!别不自量力了!你不是鸟兽,怎么驾驭的了高空的风啊!” 风筝充耳不闻,它切断了生命之线,换取了残酷的自由。   万千平行时空的引力无时无刻不在吸引着拉普兰德的感知,甚至是意识。 拉普兰德一直拒绝它们的吸引,她明白自己没入其中便像是断了线的风筝,大概率是回不来了。 但,如果这是换取完美的代价的话…… 拉普兰德闭上了双眼,拥抱了无限可能的时空。   狂风毫不留情的蹂躏着风筝,木制的骨架咯吱作响,它被带入厚重的乌云,翻滚着忽上忽下`忽左忽右,时而猛地刹车停住,时而如离弦之箭左冲右突;凝重的雨滴打湿了风筝的背,色彩鲜艳的图案暗淡了,要命的是它的骨架不堪重负的折了。它终于是千疮百孔。   无限时空的吸引并不均匀,她前的世界如同顽童手中的万花筒,疯狂的轮转着,每当她要潜下心同步时,另外的世界马上迫不及待的把她抓住,竭尽全力,拉普兰德却只能换的惊鸿一瞥。 她看到自己穿着黑色的皮夹克,手里的黑白长刀干脆利落的把眼前的男人砍成三端,癫狂的大笑着 她看到自己举枪大喊着“所有人抱头蹲下!”冲入某个犯罪窝点。 她看着自己拿着红色的圆珠笔认真的批改作业、备课,咳嗽着吃下消炎药。 她看着自己坐在火炉边沙发上,摸着躺在大腿的男孩的头,那是她血浓于水的亲生骨血。 她看着自己拿着厨刀细致的处理食材,用锅勺舀起汤,倾进口中。 她看着自己开着出租车,笑着与后座的乘客谈笑聊天。 ………… 拉普兰德脑子已经成了一团浆糊,这时,肆意拉扯她的无形的手停歇了,她咬破舌尖,强打精神的投入面前的世界。 前路,通向一个狭小的山洞,钢琴家看到里面隐隐约约的白光——那是地面的日光。 地上的风拂在她的脸上。 德克萨斯走在她的眼前,留给她一个背影。 终于……只要她回头。钢琴家借着拉普兰德的眼睛,期待着。 “德克萨斯”拉普兰德呼唤着。 德克萨斯,钢琴家殷切的望着她。 黑发的鲁珀停住了。 “德克萨斯,再看我一眼吧,没关系,这是我自己的选择。” 钢琴家屏住呼吸,完美,近在咫尺。 可那无形的手无情的攥住了她,绚丽的万花筒再一次在眼前癫狂的闪现。 ………… 钢琴家已经临近昏迷。她用牙咬掉自己食指的指甲盖,剧痛让她清醒过来,她潜入那方世界。 她眼前是熟悉的黑暗。 钢琴家哭也不是笑也不是,拉普兰德和她一样,也是顶天的不幸,是个瞎子。 她感觉自己被人揽在怀里,她听着耳熟的声音,带着哭腔:“拉普兰德……他妈的……我要说命运就是个混蛋,害了你的眼,害了你的病,可就是没能把我们分开。我不用再去求神明给什么破启示了,因为我拥有你……你回到我的身边……” 德克萨斯……他妈的,这难道真是命吗?钢琴家无奈骂着离开了。 ………… 钢琴家觉得自己脑浆子基本摇匀了。她咬掉中指的指甲,决然的迈步。 她迈入了教堂,中途加入了这场简陋的婚礼。钢琴家跟着拉普兰德把视线放在她的爱人的侧脸。 那是德克萨斯,她正看着那教堂中的神像。 婚礼的宾客均是不请自来。他们放起鞭炮,自动子弹的轨迹绕过德克萨斯,如同庆祝时的礼花枪的彩带。 它们像是野生的毒蜂,蜂拥在拉普兰德上,溅出蓬蓬血雾,五脏六腑面目全非,黑红的血带着内脏的碎块从拉普兰德口里涌出。 拉普兰德的眼神没有片刻的游移,她看着德克萨斯滑下的清泪。 痛。这个念头只占据钢琴家脑海的一部分,她只是看着德克萨斯。 就差一点了…… 子弹废了拉普兰德的腿,她摇摇欲坠。 不!钢琴家咬牙站稳,眼前逐渐黑下去,她不知自己怎么做到的,用完全残废的腿站住了。 拉普兰德在最后如愿看到了,值得用生命交换的完美。   伤痕累累的风筝,坠下沉沉的铅云。 风筝只有随风逐流的份,只有那短暂的不属于自己的自由。 风筝,无怨无悔。   拉普兰德到底是送了德克萨斯一张离舞台最近座位的票。 德克萨斯一开始闹不懂为什么非要坐这么前,但当钢琴家施施然走上台,赏了她一个飞吻后,她只能无奈一笑。 拉普兰德落座,抬头看向一个包厢。德克萨斯明白她的意思,十年前,她的恩师就在那个包厢。 拉普兰德深吸一口气,磅礴的气势自她修长的手指之下陡然爆发。 那是正是她老师最著名的杰作。德克萨斯耳边尽听得一片哗然,拉普兰德第一次在演出弹奏她老师的作品——这是在场所有人意料之外的。 不……不对!德克萨斯屏息凝神,自然的伟力扑面而来,心神震撼,但是本该渺小无力的人却坚定的挺立…… 果然啊……,德克萨斯缓缓点头,她吃透了老师的本事。   “下一曲,我叫它《寻光》。” 拉普兰德突然朗声开口。 德克萨斯轻轻颔首,“寻找”是理解这首曲子的钥匙。 开头是她熟悉的旋律,然而往后,却是让德克萨斯讶然。 不同和弦的组合变成黑白键世界的彩虹,曾经德克萨斯听时,便是在这彩虹中寻找与舍弃,旋律与节奏愈到结尾愈是精简。 然而拉普兰德现在演奏的却是另一番意境。 钢琴家开始只是些简单的节奏拼凑与循环,之后,她开始一步步把它们重新组合,七色光慢慢充盈单调的黑白琴键的世界。她最后用最为繁杂的旋律为这“寻找”之旅落下帷幕。 吝啬鬼。德克萨斯在心里一针见血的评价着。那是什么“寻找”?分明是到了手就不放了。 时间不知觉间在拉普兰德指尖溜走。归乡游子为这片生养自己的土地奉献了她的独奏。   “德克萨斯,你其实早就发现了吧。” 拉普兰德躺在德克萨斯的床上,问着站在窗前的德克萨斯。 德克萨斯回头,她沉吟一阵开口“你在旁人面前从来是明察秋毫,为什么在我身边像是个盲人?” 拉普兰德想着德克萨斯疑惑的神情,笑了,“因为……你是我们中少数人拥有的幸运。” 德克萨斯早已习惯这个人不着四六的回答方式,她看着自己收拾好的行李,“你是下午上车对吧?”拉普兰德问。 “嗯,该回去了,这里过不了多久便不属于你我。”德克萨斯静静的说。 她拿起桌上的日记,打开行李箱,放了进去。 德克萨斯最后与钢琴家在月台告别。 “后会有期,拉普兰德。” 永别了,我的徐拉古。   医院的生活一日既往的身心俱疲,爷爷不再造访的她的梦,父亲在她忙碌的闲暇冷不防的打来电话:老宅被提前卖出去了。 德克萨斯明白,她的心是断了线的风筝。 连着下了几天雨,放晴的阳光显得格外明媚,德克萨斯收到了一封来自徐拉古的信。她疑惑不解的看着信封,没来得及拆开,放进抽屉里忙别的事了。 好几天后,德克萨斯才偶然想起这事,她拆开信,倒出一张照片。 老宅子被翻修的焕然一新,回到它的青春岁月。钢琴家坐在藤椅上,对着镜头微笑着。 照片的背面是娟秀的字迹:“我等你回家。” 黄昏的落雨打湿了简短的字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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