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赛马娘怪文书】草上飞x训练员 圣夜的半步
小学生文笔,ooc不可避。

跨年之夜,从街头到街尾都联结起了金色的彩灯,仿佛金色的河流从城市的这一端流淌到那一端。
草上飞缓缓迈着小步,稍微有些出神。
年末确实是值得庆祝的节日,不过今年的跨年夜对草上飞来说也是头一次,不单只是不再和父母一起度过,还穿上了这样特殊的服装。
引领时尚潮流的东京街头,女人或者少女们毫不在意地露着胸口和小腿,衬衫针织衫上是深沟巨壑,短裙连衣裙下是玉腿如林,金色的灯光反射在修长的白腿上更有种闪耀的感觉,如果不介意身边女伴的目光男人们也许会化身饥渴的野兽也说不定…在这样满街都是恨不得把胸勒得巨大把腿露得巨长的香水胭脂中,出现一个真正的大和抚子就实在太过显眼了。
栗发少女束着发髻,发间插着桃红木簪,一身月白底和服,腰间的粉色绑带在纯洁的白色中点缀出几丝艳丽,除此之外唯一的装饰就是从和服底部逐渐往上生长的樱枝图案了,乍看只是一件很朴素的和服,却令少女的气质变得柔滑圆融。
时代发展传统流失,很多日本人已经不知道和服还有许多分类了,这是和服中的“小振袖”,通常用于参加晚会等需要穿着礼服的场合。
草上飞感受到身边的视线,但依然目不斜视,缓缓踩着木屐迈着小步…她也只能迈着小步,日本传统女性穿上和服就不能像平时那样大步流星,必须膝盖向内收紧步伐,以求走路时不翻动和服下摆,这是一种奇怪的八字步,江户时期很多终日穿着和服的女性,她们长着罗圈腿的一部分原因也和这种内八字的走路方式有关。
踩着这种八字步草上飞的步幅只有平时的半步左右,尽管她恨不得立刻飞奔到那人身边,可大和抚子之魂还是让她放慢了步伐。
不过也许只是想在见到那人时仍保持从容优雅,不让他察觉自己不端庄的一面。
他是她的训练员,是她喜欢的人。
收到共进晚餐的邀请时草上飞着实吃了一惊,按说她心中的那个男人是个完全不懂女人心的木头,新年参拜的邀请他会当作是为了新一年的征战赛场而祈福;情人节她羞涩送出的巧克力他会当作平日照顾的感谢;时不时的休息日外出,不出三句他就会将话题扯到训练和比赛中…他是个不折不扣的胜负师,恐怕男女之情这种东西在那个男人的脑袋中绝无半分停留。
可回想起自己在新年参拜中确实不知不觉就开始祈愿新的一年能连战连捷,还有自己在比赛中的称号…草上飞只能微微一叹,果真是什么样的马娘就有什么样的训练员。
想到这她更好奇了,那个木头训练员很有古意地在训练室中留下信封,里面的邀请函还特意标注了“晚餐的餐厅是日式餐馆,请务必正装出行,和服和晚礼服均可”,颇有些江户武士向心仪的少女询问今夜能否赏脸夜游樱江的意思,虽然料想那个人应该是不会想到这一层的…但草上飞还是不由得期待起来了,委实说她很喜欢纸质书信这种传统的邀请方式,大和抚子的灵魂确实在她心里欢欣雀跃了。
三年契约的终点将近,也许那个人是要借此机会对三年的比赛生涯做个小小的总结,庆贺的同时和她签下新的契约。
苦思许久后草上飞最终还是选择了和服出行,她确实有一套晚礼服,可那只是成衣店的成品,品质远不如这套一针一线量身定做的振袖,这是母亲赠予她的生日礼物,是她最好也最喜欢的衣服。
她想让那个人看到最好的自己。
十二月末的寒风吹动她的衣摆,那底下藏着一颗火热的心。她不由得走快了些许,仿佛归心似箭。

男人独自站在广场入口,双手插在兜里仰望天空,嘴唇紧抿,目光介乎于澄澈与空洞之间,看起来很有些锐利,表情酷得能去演偶像剧的高冷男主角,如果真人版《浪客剑心》的导演在这,一定会后悔没有找他来演那个酷哥武士警察斋藤一…其实男人只是面瘫而已,面瘫的人总是这样,他的心里不一定毫无波澜,但脸上一定是万年冰封。
所谓眼神锐利也并不是针对什么人或者什么东西,男人看什么都眼神锐利,好听点叫冷峻,难听点则俗称死鱼眼。
他也不是在仰望天空,他只是在眺望五光十色的霓虹灯,顺便等人。
这样一个独身男人在闹市街头是很显眼的,他双手插兜既不左顾右盼也不盯着手机的样子实在不像等人,路过的情侣们只好猜测这是个在12月31日失恋或者丧偶的男人,每到年末的夜晚必定来和前任恋人第一次约会的地方怀念对方…或者是看门的保安大哥。
男人铁柱般伫立在广场入口,不知为何周遭的路人都默默远离了他,远远地看去居然在成片的情侣中鹤立鸡群一样显眼。草上飞不禁苦笑一下,这个人确实从来是这样,无论什么时候都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好像下一秒就要拔出武士刀来砍人。
其实她知道那个训练员只是不善言辞罢了,他也许对人永远沉默寡言,但无论什么时候只要开口必定是彬彬有礼。
少女不禁起了些恶作剧的心思,她藏起自己的气息,绕出了他的视野范围,悄悄摸到了他的身后,准备伸手拍拍男人的肩膀。出于兴趣她曾经练习过日本薙刀,日本武术对“气息”这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非常讲究,甚至有一说两名武士垂首按刀沉默不语,其实是在以气息交锋,胜者下一秒就会拔刀斩落敌人的首级。
草上飞对这种暧昧的气息论持半信半疑的态度,但藏起身形和脚步还是蛮熟练的,恶作剧成功前夕,连她自己都没有察觉自己的嘴角露出了一丝笑容。
男人忽然转身,伸手抓住了少女的手腕,委实说以草上飞的身手本不应那么轻易就被拿住了手腕,如果对方是敌人那么手腕被擒住她就只有死路一条!可是她实在太过吃惊,吃惊于男人居然察觉到了她的偷袭…同时另一半的原因是近距离见到了暗恋之人的面容而目眩神迷。
“晚上好,小草。”男人点点头,似乎并没有把少女的恶作剧当回事,立刻就松开了她的手腕。
“啊…晚上好,训练员先生。”
少女赶忙收回手,不着痕迹地将手腕藏于和服袖中,恶作剧被识破草上飞有些尴尬,可训练员很体贴地没有多问,综合今晚突如其来的邀请来看,也许是难得的铁树开花也说不定…草上飞没有露出多余的表情,却微微生起了一丝期待。
男人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眼神冷漠而不带感情,看起来好像猪肉摊贩打量猪肉或者人贩子打量货物…不过草上飞早就习惯这个男人冰冷的眼神了,刚才的尴尬一闪而逝,少女双手叠于身前,微微低头,不与男人对视而只注视对方的鼻尖,以示大和抚子的含蓄温顺。
传统的日本人总会避免眼神对视,大和抚子的“教育”中更有以低眉顺眼表示顺从的一环。随着时代发展避免对视的日本人逐渐减少了,其实草上飞也并不是特别在意,只是下意识地想要演出完美的大和抚子。
她能感受到那个人的视线,心脏不可自制地高鸣起来。
“…小振袖很好看,很适合你。”
一只大手抚上少女的头顶,蜻蜓点水般停留了不过一秒,摸头的动作很有些粗鲁,几乎只是揉乱了她的头发。少女猛地抬头,男人极难得地露出了一丝笑容,随即就已经隐没。
“…是,谢谢您。”胸口的鼓动终于平息下来,少女的嘴角也泛出一丝笑意,轻轻低头致谢。
抬头她本想回礼称赞对方的衣着,可这时她才发现男人居然穿着惯例的白衬衫黑西装…说来她好像确实没有见过这个男人穿过这以外的衣服,大概他根本就不在意自己的衣着打扮。
“您还是穿着以往的西装呢…”草上飞楞楞地说。
男人点点头,“这套西装很好用,无论是正式场合还是平时穿都很合适。放心,我已经熨贴平整,应该是满足正装出席的条件了。”
“不是这个问题哦。”草上飞无力地笑笑,“训练员先生,您知道您现在看起来像什么人吗?”
“…像什么人?”男人忽然有种不好的预感。
“像是葬礼上送葬的人。”
男人的脸色好像自己就是那个被送葬的死者。
“…黑西装,白衬衫,我一直都是这么穿的,应该足够正式了,难道有什么问题么?”男人不死心地上下打量了一下自己。
“问题就出在太过正式了,”草上飞苦笑,“我们现在是准备要去吃饭,要去庆祝跨年哦,这样的场合是不需要穿得这样正式的,倒不如说休闲放松一些更好。最起码…”
“最起码,领带还是请换成其他款式吧,您只有一条黑领带了么?黑西装黑领带黑皮鞋,说是去吃饭的倒也可以,只不过看起来比较像是吃的丧宴就是了。”
男人有些僵硬,刚才他在情侣们中特别显眼也并不完全是因为他的扑克脸…年轻的情侣们衣着时尚地走在街上忽然撞见一个穿得像要去送殡的男人,任谁都会绕行半圈。
其实日本的上班族也常穿全套黑西装,但穿在这个男人身上,看起来就介乎于讨债和吊唁之间。
“…抱歉,我确实不太懂这些,也确实没有其他领带了。”男人老实地低头认错。
草上飞好气又好笑地注视大型犬一样低头的男人…在她心里这个男人除了有些木头以外简直是完美的超人,作为训练员的能力绝对是毋庸置疑的,三年过去他带领着她赢下了无数荣耀,如果没有他的支持,她绝不可能在那场有马纪念赢过号称「日本总大将」的好友…今天这个看似无所不能的男人却在她的面前露出了这样笨拙的一面,草上飞其实有些高兴。
很多人都觉得这个男人永远挂着一副扑克脸,非常不好接近,这是一种误解,他并不总是面无表情,只是能让他露出表情的人或者事实在太少,面部肌肉不常动用,即使偶尔露出表情脸上的肌肉也只是微微拉动半分,这一点只有熟悉他的草上飞才知道。
他们初遇的时候也是这样,草上飞用最简单的日本茶道招待他,期间这个男人坐在椅上,一动不动地凝视她…直到她完美地遵循礼节奉上热茶,他挂着扑克脸举起茶碗…而后一饮而尽。
草上飞盯着他的脸,接着他就点点头,称赞确实是一碗好茶。
尽管只是短短的一瞬,她确实看到了男人的眼神软化了半分,大概称赞也确实是发自真心。
只是他完全没有遵守日本茶道中喝茶前欣赏茶碗的礼仪,也许是完全不懂…并且他还将滚水冲的茶一口喝干,难道不觉得烫么?
五分钟后草上飞陪饥饿的特别周到食堂去吃饭,亲眼目睹了男人向食堂阿姨要来了一些冰块,默默含在嘴里。
回忆起那个人强忍热茶的模样草上飞险些又笑了起来,可紧接着她又有些难过,其实她早该猜到训练员根本不懂衣着打扮的,毕竟三年来她从未见过他穿黑西装以外的衣服,却丝毫不觉得疑惑,某种程度上这好像也说明自己对他的关心并不足够…
草上飞轻轻叹了口气,自责的同时不禁感叹确实是什么样的马娘就有什么样的训练员。
“…非得换一条领带不可吗?”
“真是拿您没有办法呢…”草上飞抬起头,盈盈一笑,“晚餐开始前还有些时间吧?我们去买一条领带好了。”
“如果你不介意的话,其实我不在意别人怎么看我。”男人低声说。
“我的意思就是我很介意哦。”少女保持微笑,却带有莫名的魄力,“好了,我们快出发吧?可不能迟到了。”
“我…”
“我答应了训练员先生的邀请,也请训练员先生不要拒绝我哦,”草上飞竖起食指在男人的唇前,阻断了他的话,“只是一条领带而已,就当作是我对训练员先生平日照顾的感谢好了,这点小事就让我为您做吧,好吗?”
草上飞充满魄力的笑容重新变得柔软,即使是他也能看出刚才胁迫一样的微笑只是开玩笑…也许有一半是认真的…但草上飞想为他做些什么的心意却是货真价实的。
“…我知道了。”男人终于妥协。
她的微笑似乎扩大了一分,霓虹灯闪烁下,少女脸上的艳红久久不去。

金碧辉煌的电梯间中男人有些局促不安,但那绝不是对高档餐厅的怯场。这样的餐厅就连电梯门都被擦得光可鉴人,完全可以当镜子使,男人不住调整胸前的领带,好像领带下顶了根针。
“训练员先生不喜欢吗?”草上飞轻轻问。
“不会,你选的领带很好看。”男人犹豫了一下,“…只是感觉不太适合我。”
“怎么会呢,训练员先生看起来很帅哦。”草上飞笑了笑,“请对自己更有自信些,暗紫色领带搭黑西装确实不是任何人都能驾驭的,但训练员先生身材高挑,西装的版型也修长,暗紫色的领带既可以衬托您的身形,也可以打破黑西装沉闷的氛围。”
“如果训练员先生实在不满意,我不介意用餐之后再陪您仔细逛一逛哦?”少女笑眯眯地说。
“不必了。”男人干咳一声,“说起来今天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绕到我身后去了?”
男人大概只是想转移一下话题,却不想歪打正着。草上飞心头猛地一跳,她本以为这个话题早就揭过了…没想到男人一下就直击要害,她只能感叹真不愧是他。
说起来为什么当时会想要恶作剧呢…其实这真不是“大和抚子”该有的行为,传统的大和抚子应该是端庄文雅静如处子的,绝不该搞什么恶作剧…可那一刻她就是想捉弄一下那个严肃的男人,也许是少女玩心突起,也许只是在他面前心情不自觉地高昂,于是心思便活络了起来。
回过神来她才发现男人直直注视着镜子般的电梯门,似乎仍在观察领带,并没有转头看向自己。
小心翼翼地收拾了心思,草上飞这才抿嘴一笑,“呵呵…这就请训练员先生自由想象咯?”
男人疑惑地看了她一眼…正在此时电梯抵达顶层,这是一家位于商业大厦顶层的餐厅,所以才必须乘坐电梯直达。
梯门开启的瞬间仿佛一个世界的门扉洞开,与闪烁金光的电梯间不同,眼前是一条灯光略显昏暗的走廊,脚下的大理石地板在暗光下反射出斑驳狰狞的斑纹,狂乱美丽却又不失大气优雅;两侧的廊壁很有古意地使用了传统的烛灯,然而却闻不到烛火烟味,只有淡雅的清香弥漫,这是一种特制的香薰蜡烛,古代贵族非常喜欢在这种香气的熏陶下读书或者睡眠。
梯门两侧的两名身穿翠绿和服的少女90度鞠躬:“欢迎光临!”
在面容清丽的和服少女指引下男人和草上飞踏出电梯门,瞬间从电梯两侧又走出了两名和服少女,草上飞吃了一惊,她们身着不起眼的素色和服,只有边角勾勒花纹。少女们低着头在两人身后亦步亦趋,很有偷偷摸摸刺杀主人的架势。
只一会草上飞就明白了,这是两名随时等候服务客人的服务生,工作从为客人拎包到为客人倒酒都很有可能,至于陪酒那大概是不会出现在这种场合的,她身边的这个男人看起来一脸的无欲无求,想来也是不会对陪酒甚至喝酒这种事情有兴趣的。
难怪她们的气息连草上飞都没能察觉到,大和抚子式的传统日本女人确实是这样的,你需要她时她随时等候你的呼唤,你不需要她时她就像不存在一样连呼吸都轻得令人无法察觉。有这样的少女随侍在侧,想来很有古代大名的感觉。
只不过这两位客人一个穿着有些寒酸的全套行政西装而两手空空,只是勉强达到进场吃饭的门槛,只有领带看起来还比较上档次;另一个人虽然穿着名贵的振袖,看起来却是少女,最多只是女大学生的样子,手上也没有像很多贵夫人那样挎个爱马仕,她只提着一只小小的香包,似乎也没有交给别人拎包的意思。
等待拎包的和服少女们有些疑惑,这样年轻的客人实在少见,出入这里的客人大多非富即贵,年少的富二代她们不是没见过,但要么是上来就揽住她们的腰要么是进门就揽住随行女伴的腰,女伴们也总是扭着蜂腰走着蛇步,不自禁地搔首弄姿…而这两个人之间始终隔着一步的距离,两人都将腰挺得笔直,看起来除了像兄妹以外则更像保镖和主人。
少女们悄悄对视一眼,满眼都是好奇,大和抚子归大和抚子,那都是上班的培训结果,下了班她们就是打工的大学生罢了,该有的八卦之心一点不会少。
草上飞有些拘谨,饶是她也在前后都有专人等候服务的场合下有些紧张,只是大和抚子的礼仪让她不露声色,甚至依然保持远胜服务生们的优雅仪态;而身边的训练员则保持面无表情,看起来像是来杀人多过来吃饭,只是草上飞知道这个人一贯如此,无论在哪都是这副杀手相。
不过即使如此,男人看起来还是比她要适应得多了。
“训练员先生,您经常来这里吗?”草上飞悄声问。
“没有,我是第二次来,第一次来是订座。”男人目不斜视地低声回答。
“您看起来好像很习惯这种场合的样子…”
“这里的服务生看起来穿着很高级,其实都是店里租借的制服,弄坏了她们是要赔的,她们大都只是打工的大学生或者暂时无职打打短工的社会人,受过短期培训就直接上岗;其次我们是来吃饭享受服务的,你可以放松一些不必拘谨,就算四仰八叉躺倒在地上要求她们扶你进去,她们也会恭敬地照做。”
“……”草上飞微笑。
“刚才的只是玩笑,希望可以缓解你的紧张。”男人漠无表情地补充。
“啊哈哈,是这样啊,谢谢您…”草上飞勉强回应后也沉默了,即使是她也接不下去了。
好在令人尴尬的沉默没有持续多久,虽然大概只有草上飞感觉到尴尬,这个男人应该是不会有尴尬这种细腻的心思存在的…略长的烛光走廊后就走到了一扇双开木门前,翠绿色和服的少女们同时握住门柄悄声拉门,仿佛担心惊扰门后的贵客。
确实应该担心惊扰贵客,洞开的门扉后是一个可称“寂静”的世界…并非门可罗雀,相反这间餐厅此刻几乎座无虚席,低矮的竹壁将整个空间切割成数个区间,透明厨房前还设有吧台区,坐于其中的食客们无声地享用食物,而身着和服的服务生们则无声地推着藤木餐车穿行其中。
整座餐厅的昏暗犹胜刚才的烛光走廊,但又不至于黑得伸手不见十指,除了餐位上方投下的灯光外,还有四周墙壁的底灯提供了照明,不过这已经足够酝酿出一种放松私密的用餐氛围了,这股氛围具有魔力般压制了所有食客的声量,使他们不由自主地连交谈都变得如情人间的嗫嚅。
分明视野广阔一眼即可望尽空间的尽头,设计师还是巧妙地利用空间和光照使食客有种“私密”的错觉和安心感,草上飞略微有些佩服。
同时她不安地抬头看向身边的男人…以她对他的了解,恐怕这个人是不太懂何为“氛围”的,不过瞎子也能看出这餐厅实在太适合情侣们了…这里的食客们哪怕是同性对话都要凑到对方脸上来,情侣们很难不借机亲密耳语。
难道他带着她在跨年夜来到这里是要趁此氛围告白吗?跟这个人相处的经验告诉少女绝无可能,可她的心却禁不住地砰砰直跳。
男人忽然打开左臂,无言地转头看着她,少女的心跳奏响了今晚的最强音——终于她压制住那高鸣的鼓动,抿了抿唇,露出了今夜为止最美丽的微笑,如同夹竹桃花。
少女毫不犹豫地挽住了男人的臂膀。
身后随侍的少女们吃了一惊,这不该是保镖和主人了,这应该是…年轻的黑道大哥和他钟爱的红牌艺伎!

男人和少女沉默地用餐,两人的背都挺得笔直,一板一眼地细嚼慢咽,诡异的是沉默中两人丝毫没有弥漫尴尬的气氛,反而有种和谐的舒适。
就像相处多年的兄妹…或者情人那样。
只是沉默无声中男人大概真的什么都没想,而少女则思绪颇丰,她一直在回想刚才挽住男人臂膀的感觉。
那是一只强有力的臂膀,隔着衣服她也能感觉到那只手臂肌肉分明,穿着西装男人看起来纤瘦修长,他是穿衣显瘦的类型。
其实这点在很早的时候她就已经很清楚了,第一次在健身房训练的时候男人褪去了西装外套,拉起了衬衫的衣袖,健身教练一样亲自指导她健身器材的使用,说来有点惭愧,草上飞在见到那双线条分明的小臂时有些心跳加速,以至于第一遍的讲解甚至没有听清。
但是男人并不像一些健身教练那样,借着指导的名头刻意制造肌肤接触,相反指导全程中他几乎没有碰草上飞一根头发,他甚至很认真地询问如果草上飞介意肌肤接触是否需要他戴上手套,并且立刻从兜里取出了一副黑色手套,看起来是早有准备。
草上飞只得鞠躬说请快收起来吧,我不介意的。一方面是她心里确实不拒绝和这个人有肌肤接触,另一方面是她感觉让训练员挂着扑克脸戴着手套在她身上摸来摸去就好像杀猪匠在摸猪肉…
矫正姿势的过程中他几乎是一触即放,绝不多停留半秒,男人确实非常专业,轻轻一施力就完成了对草上飞的姿势矫正。即使如此,草上飞也在极短暂的肌肤接触中感到了一丝心动,尽管只是淡淡的一丝…她本是究极的胜负师,却破天荒地在训练中分心。
回到宿舍她上网谷歌又查阅书籍,终于意识到自己恋爱了。
后来她大着胆子问他是否有健身的习惯,他沉默了一会,淡淡地回答只是以前的工作需要,这不禁让草上飞对他更好奇了。
草上飞没有追问,她能看出训练员不想多说,那么她也不会多问,反正无论他以前是干什么的都不影响他在她心中占据了最深的一角。
不过那之后男人似乎也一直在坚持健身,他确实是这样,极度自律…并且好像无欲无求。
踏进餐厅门前,他牵住她稳步前行的时候草上飞不禁有些沉浸其中,但那之中没有半点的情欲意味,她只是觉得很安心,其实从那条烛光走廊走过时十二月的寒风带给她的寒意还没有完全散去,可触碰到那个人,热量就汹涌而来,从外向内地驱散了所有寒冷。
他们走向预订好的座位时少女宛如大名家的千金,分明光照昏暗而她的微笑含蓄内敛,少女只是挽住男伴的手轻移莲步,却如月光洒下般明艳照人,在场的女士有半数同样穿着名贵的和服,其中不少均由名师手作,可在少女的辉光下皆黯然失色,就像庶民匍匐于公主之下。
同样是大和抚子,服务生们表现出的是温和顺从,而草上飞表现出的则是秀丽优雅,那一瞬间“和”的美压倒了所有人,这无关出身容貌,只是她的气质从内而发——此外大概就是爱情的力量了。
她低着头,夹起一块金枪鱼寿司送入唇中,品味着舌尖上弥漫开的甜味和酸味。
“饭菜不合胃口吗?”男人在对面突然问。
草上飞抬头,对座的男人沉默地看着她,眼神略有些空洞,似乎一直凝视着她又似乎只是遥望虚空…他像石刻一样一动不动,好像刚才的话并不是出自于他。
少女没有说话,只是抿唇看向他的深黑瞳孔,似乎要望尽到他的内心深处。
一刻后男人终于移开了眼神,少女这才微微一笑:“没有哦,饭菜很好,说不准是我有生以来吃过最棒的晚餐了。”
“那就好,不够的话再加点就行了。”
“菜还有很多呢…”草上飞苦笑了一下。
男人低下头,重新动起筷子——在这之前,他好像想起什么似的,伸手向了茶杯,也许是渴了,想要喝一口清茶。
纤白的手探出,比他更快一步——却握住了茶壶,他移过视线,对座的少女微微探身拿起了茶壶,没有给自己续茶,而是为他倒起了茶。
原来自己的茶杯已经快要空了。
男人出神地注视那对从袖中探出的纤手,那对手纤细白皙,瓷器般美丽。
那是一双和自己截然不同的手。
他的视线慢慢上移,只是一杯清茶而已,草上飞却十二分专心地倾倒,好像那之中不是茶水而是名贵的抹茶,需要她全神投入,生怕出了一点问题以影响口感。
冲茶时少女连耳朵都没有分毫抖动,男人不觉有些幻视,就像过去他办公室中少女无数次给他冲茶一样,无论是清水还是她精心冲制的抹茶,为他倒茶时草上飞永远一心一意。
今天这一刻还是一样,只是少女今天美得如古代的公主,可她却依然恭敬地为他倒茶,一如过去三年中的每一刻。
他默默注视着她专注的神情,直到她放下茶壶,盈盈微笑。
“怎么了,您看得这么出神?”少女柔声问,鹿般的眼神中透着温婉。
“没什么,只是想点事。”男人垂下眼帘,低头吃起了海草凉菜。
“您不是口渴吗?”她笑眯眯地说。
“……”
他不动声色地拿起了茶杯,借喝茶遮掩了自己的神情,视线的余光中少女一直凝视着他,笑得恬淡柔和。
“怎么了,你吃饱了吗?”放下茶杯,他淡淡地问。
“只是看着您喝茶的样子,想起了我们初遇的那一天。”草上飞露出了怀念的神色,“您还记得吗?”
“…不太记得了。”
“但我还记得很清楚。”少女丝毫没有在意,话锋突然一转,“您今天是否一直在看我呢?”
男人愣了片刻,毫不犹豫地回答:“没有。”
“可是您似乎吃得不多,刚才我一直都有在吃菜,而您一直在喝茶,茶杯空得比我更快,在我倒茶时您也在一直看着我。”少女顿了顿,“您甚至今天上来就看出了我穿的是小振袖,明明您并不怎么懂衣着打扮呢,是为了我恶补了和服的知识吗?”
“…今天是特殊的日子,我想让你开心。”沉默了片刻,男人点头承认。
“…呵呵,真没想到有一天训练员先生会说出这样的话呢…”草上飞苦笑中带着点幸福,“您特意邀请我,又一直注视着我,是想要对我说什么吗?”
“是,但我一直没想好怎么开口。”他低下了头,想要拿起茶杯。
手握上茶杯时一只温暖的手按住了他,男人触电般抬头,她的手越过木桌握住了他,不知是茶杯中的热茶还是少女的柔荑,热力沿着手指传递给了他。
“我们之间一直都是无话不谈的,就像我想要私自加练时您毫不犹豫地阻止我一样。我和您不需要虚伪的伪装,不是吗?”
“无论您要说什么都没关系,我会一直等您。”少女淡然地注视他。
草上飞说出这句话时没有丝毫动摇,恋爱中的少女仿佛又变回了那个遇事淡然处之的大和抚子,她凝视他的双眼,在看过千百次的深黑瞳孔中她仿佛看到了他的一切,甚至看到了他藏在最深处的…一丝彷徨和不安。
某种程度上她能感觉到他内心的感情,也许是他想说的话并不是她所期待的话。
但她决定等待他整理好心情,正如少女所说的,她会一直等他,并且接受他。
男人回看那对蔚蓝色的眼睛,她的眼睛总是这样澄净无暇。
他用力闭了闭眼,终于在心中做了觉悟。
“我…”他睁开眼睛。
恰在此时,餐厅中最黑暗的角落忽然被强光照亮——那赫然是一个巨大的舞台!
少女吃了一惊,来之前少女可没有留意到那片角落居然有这样一个舞台。
此刻,红幕即要拉开。

舞台的背景是无星的暗夜,中间高挂了一轮明月,月下的女子缓缓步出,在那一瞬间草上飞立刻震住了,因为女子的妆容竟妖精般美艳!黑夜丝毫无损她的容颜,反而比明月更为明艳照人。
尽管明白这是舞台的化妆效果,草上飞还是从那名女子身上看出了绝世的美,并不只是容貌,她的歌舞她的身段无不透出倾倒众生的感觉。
诡异的是拥有绝世容颜的女子独自清唱着一首和歌,哀艳如斯:
凡世间之幸,
皆是月中之昙影。
浮生梦幻间,
流离人追逐幻影,
碎梦时心亦枯萎…
女子轻吟哀伤的歌,似乎美丽的月光和华丽的绸服都未能让她高兴半分,她凝视着那轮明月,眼里只有无穷无尽的悲伤。
草上飞不得不赞叹演员的演技,此刻她好像已经不再是舞台上的演员,而是古代悲伤的女子借她的身体起舞。
两名老者徐徐步出,月下女子转过身,只瞬间的功夫,哀容已经彻底褪去,女子换上温和的笑容,小心翼翼地扶持手持拐杖的老翁走路,那乖巧的模样与刚才的哀艳绝伦大相径庭…就好像最亲密的爷孙女。
不…不是爷孙女,应该是父女才对!草上飞看到了老翁腰间挂着的竹笋,忽然明白了,这是《竹取物语》——传说中「辉夜姬」的故事。
相传一名老翁砍竹时在竹笋中发现了一名巴掌大的女婴,他带回家视若珍宝般养育,很快女婴就长成了亭亭玉立的少女,她的容光甚至能照亮满屋的黑暗,于是他们为少女取名为“辉夜姬”,意思是在夜晚也光彩照人。
养育了辉夜姬后,老翁时常在竹中发现黄金,于是他们一家很快就成了富翁,在为少女取名之后,老翁办了宴席,附近的人家不论男女老少都可以前来参加,足足请喝了三天三夜,辉夜姬的美貌也因此一传十十传百,无人不知无人不晓。
草上飞疑惑地扭头看向身边的男人,《竹取物语》她是读过的,她并不怀疑他只是来看美女那么简单,但她也确实没看懂男人带她来看这场舞台剧的意思。
只是她转头就发现那个人并未看向舞台,而是一直凝视着她…又好像看向了虚空,眼神与刚才用餐时别无二致,最深处似乎还有着一些空洞。
察觉到少女看向了自己,男人缓缓回神,眼神的焦点聚焦在她的眼中。
清晰地感觉到男人看着自己,草上飞的脸上有些许发热,好在此时灯光昏暗大概对方无法看清…她歪了歪头,掩饰尴尬般发问:“训练员先生带我来是为了一睹辉夜姬的倾城之姿么?”
“…某种意义上,你说得也没错。”思考了片刻,他居然缓缓点了点头。
草上飞吃了一惊,倒不是说吃醋,而是没想到训练员居然会这样回答,在她的认知中这个人并不像是贪恋美色的人,她本来猜他会回答是为了参考舞蹈的经验运用到胜者舞台中的。
“您看过这出舞台剧了么?”少女试探着问。
“这倒没有,不过我听说这里的女主角曾经是国家级的舞台演员,带你来一半的目的是想让你看精彩的表演,另一半的目的是说不准能从她的舞蹈中吸取经验运用到胜者舞台中。”
草上飞微笑不语。
辉夜姬在屋中清唱和歌,只是她唱的不再是悲歌,而是欢乐的歌。随着辉夜姬日渐成长,渴求成亲的人在她屋前络绎不绝,不过辉夜姬似乎是绝情的人,她谁也不见,每日只写诗唱歌。
终于连辉夜姬一面都无法见到的男人们绝望了,只有唯一一名青年能够进出她的房间,当时竹取翁突发疾病,辉夜姬担心他就此死去,独自出门去山间采药,恰巧青年上山打猎,便帮助了辉夜姬辨别药草。从此二人要好起来,青年看顾着辉夜姬长大,并不渴望与她成亲,只当她是妹妹般百般疼爱。
草上飞愣了愣,在她的记忆中辉夜姬的故事中并无这么一个年长的“青梅竹马”。
大概这是《竹取物语》的改编,近年来古代神话改编的戏剧故事不少,只是有些改得面目全非而烂俗透顶,有些则在故事上增添了画龙点睛之笔,让原本平淡的故事在不改变主旨的前提下变得动人无比。
对于这样的改编草上飞持中立态度,她讨厌轻视历史传统的行为,但不讨厌优秀的故事。
辉夜姬的美貌达到了鼎盛,可此时她的屋前已经门可罗雀,无人有福分消受她的美艳,只有五位赫赫有名的英俊男人仍坚持来访,他们要么是皇子、要么是大臣,无一不是手握倾世之权力的人。这五个男人未曾见过辉夜姬一面,却已为传说中的绝世之姿而痴狂。
竹取翁说:“辉夜姬,你为何不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呢?我已是古稀之年,说不准今天、明天就会得病死去,在那之后你怎么办呢?”
辉夜姬答:“如果真有那么一天,我便也没有了活着的希望。”
五个有名的男人每日来访,让辉夜姬完全无法出门,山下的青年便每日前来陪伴少女,他伪装自己,从后门潜入辉夜姬的房间,陪她作诗、唱歌、跳舞,也讲他在外打猎为生的有趣故事,逗得辉夜姬欢笑不已。不过奇怪的是这名青年永远戴着一副面具,辉夜姬只能透过面具的眼睛看到他的肌肤。
少女总是紧紧注视青年的眼瞳,那之中没有一丝对美貌的贪恋,只有平静如水。
日复一日,辉夜姬终于问:
“你到底是谁呢?为何终日戴着面具呢?”
青年沉默片刻,回答: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谁,我无父无母,但我看你就如同看我的妹妹。”
“而我戴着面具,只是因为我太过丑陋,你是光辉万丈的辉夜姬,我不忍污了你的眼。”
辉夜姬并不在意他所说的长相丑陋,从此少女奉青年为兄长,而青年很高兴,他一直将辉夜姬当作自己的妹妹看待,对她的疼爱更深一分。
舞台一分为二,一侧身穿华服的男人们垂头丧气地徘徊,一时聚在一起抱头沮丧一时扭打成一团,为自己不存在的恋情彼此间滑稽地“争风吃醋”,可到头来终是只能灰溜溜地离去,逗得观众欢声不断,草上飞心想大概这就是“喜剧的内核是悲剧”了。
最终辉夜姬受不了这五个人每日传进来的情诗,她请这五个人去取来五件至宝,分别是天竺的石钵、蓬莱的树枝、唐土的火鼠裘、龙头的玉、燕子的子安贝。辉夜姬宣称谁能取来这五件至宝的其中一件,谁就能得到迎娶她的权利。
没有人怀疑此言的真实性,其实这只是辉夜姬的小小恶作剧!从未出过房门的辉夜姬如何能知道这五件至宝是否存在呢?实际上这些都是她的义兄对她所讲的故事,辉夜姬问这五件至宝是否真实存在,青年苦笑着说他也不知道。
到最后五个男人唯有一人真的亲自去尝试是否能得到燕子的子安贝,结果摔断了腰;而另外四人也因为弄虚作假而被耻笑一世,五名男人贪恋美色而演绎的小丑行径引得观众发笑不已,只得悻悻下场。
舞台的另一侧辉夜姬背对着观众且歌且舞,她挥舞起宽大的衣袖,如同飞鸟展翼。衣袖上以刺绣刺出狂乱的花纹,配合辉夜姬的舞蹈,从背后看去真如魔幻之花狂野绽放。
只可惜此刻她的美貌观众已经欣赏不到,辉夜姬只面对着青年舞蹈,而她的舞姿将青年的面容遮挡得彻底,以舞台外的角度,几乎完全无法看见青年,只知道青年跪坐于倾城的尤物面前,既不靠近也不远离。
他们之间始终有着一步的距离。
说起来,好像并没有见过这名青年的容姿…草上飞忽然想起那名青年是戴着面具登台的,他所穿的衣服也是粗麻布衫,是登台演员中最不起眼的。
随着五名男人退场,盼望辉夜姬嫁个好人家的竹取翁失落地唉声叹气,青年慢慢说话了,却不是以作台词的诗歌:
“辉夜姬,我的妹妹,你为何不选一户好人家嫁了呢?”
辉夜姬的歌舞停息,她没有直接作答,而是又一次轻轻唱出了那句和歌:
流离人追逐幻影,
碎梦时心亦枯萎…

红幕垂下,这出小舞台剧居然也分有上半幕和下半幕,席间几乎不见有离场的客人。草上飞愣了愣,突然想起一个问题。
“训练员先生,通常来说餐厅不是应该尽可能提高翻桌率以提高接待客人的效率么?演出舞台剧的话,不是反而增加了客人的驻留时间么?”
“你说得没错,但这里是例外,这类餐厅通常一晚只接待固定数量的客人,你不订座而直接上门是不会得到接待的,而往往订座都要提前一周乃止一个月排队。对于这类餐厅而言增加营收的方式不是快速吸引随便找地方吃饭的路人,他们的服务对象几乎只限于那些付得起高昂餐费的上流阶级,为此提供有特色且优秀的用餐体验是他们最大的追求。”
“但是我看一直有两张桌子是空的。”少女歪头问。
“如果有极大牌的VIP客户突然上门吃饭,总要留几桌以备不时之需。”男人看了少女一眼,“你居然知道翻桌率是什么。”
“是小鹰告诉我的哦,偶尔我也会和小鹰一起去打工的。”草上飞笑吟吟地说,“训练员先生,难道您真的把我当成端坐闺中的辉夜姬了么?我并不只是大和抚子哦,您明明很清楚的。”
“…说得也是。”男人沉默了片刻,“你好像确实还有个其他称号来着。”
“您应该不是故意调侃我的吧?”
“没有,我只是就事论事。”男人淡淡地回答,“下半幕要开始了。”
下半幕以雄壮的乐声开幕,身披黄袍的天皇听闻辉夜姬的传闻,想要一睹绝世尤物的美貌。贵为天皇当然不可能亲自出门,他派遣了使者前去察看,看看是否真的美艳绝伦。
只是天皇没想到连使者也吃了个闭门羹,那名辉夜姬自称“并不如何美丽”,且“羞人答答”的,万不肯出门见一眼使者,使者无奈只好回宫禀告。天皇反而起了兴趣,说名动天下的辉夜姬“并不如何美丽”他是万不相信的,只得叫来了竹取翁。
“去把你家辉夜姬送到这里来!听说她的容貌非常美丽,我派了使者前去,结果却徒劳而返,难道是你教她这样无礼的么?”
天皇端坐于皇座上,须发皆张威严十足,其实他只是故作怒态,不过却也足够将竹取翁吓得半死。
“我断不敢欺骗陛下!只是小女确实不肯进宫,我也是没有办法的。且让我回去再劝一番看看吧。”
天皇这才满意地点点头,“这才不错,你去把她劝进宫来,我封你一个官名以作奖赏。”
于是竹取翁就回家劝辉夜姬去了,但无论竹取翁怎样好说歹说,辉夜姬坚持拒绝进宫,甚至以死相逼。竹取翁并非贪恋钱财官职的人,他只好无奈放弃,不过,无论他如何想,也想不明白辉夜姬为何宁愿死也不肯进宫。
万幸天皇也没有怪罪到竹取翁的头上,反而他亲自出宫装作猎人,在竹取翁所住的山间徘徊。功夫不负有心人,天皇寻得机会“误闯”辉夜姬家中,尽管辉夜姬立刻以袖遮面,令天皇只看见了一瞬,可辉光映照的美貌已经将天皇彻底迷惑。
天皇欣喜若狂,他毫不犹豫地拉住了辉夜姬的衣袖,想要就此将辉夜姬带走。可辉夜姬轻轻迈步,就脱离了天皇的掌控,她以宽大的红袖遮住头脸,血般的嫣红隐没了她的身形,分明辉夜姬就在天皇的身侧,只是蒙住了脸,他却无法看见她了。
草上飞看了一眼背景的红色幕布,突然明白了,这是以舞台服装和背景配合,用作暗示《竹取物语》中辉夜姬隐身以拒绝天皇请求的桥段。现实中当然是不存在隐身的,她不由得轻轻一笑,也真亏剧组能想得出这样的表现手法。
失魂落魄的天皇只得承诺不再带辉夜姬回宫,只求最后再看辉夜姬一眼。辉夜姬这才现出身形,天皇尽管不甘,还是上车回宫了。
“此美只应天上有,下凡世则蓬荜生辉。”临走前天皇留下这么一句。
“这是表示辉夜姬光是生在这世间就令丑陋的凡间光辉万丈么?”草上飞不禁莞尔。
“也许是吧。”男人轻轻说,“但也许只是天皇不甘心这样的美人无法为自己所有,某种程度上的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罢了。”
“辉夜姬的美终究和她的名字一样,高高在上的月亮将银光平等地洒落世间,无人有资格将月亮据为己有。”他看着舞台上纵情独舞的辉夜姬,如入梦幻般轻语。
“……”
少女沉默了下来,她扭头注视身边的男人,他的眼中被迷蒙的舞台光映着,一时无法看清。
“也许辉夜姬只是等待那个愿意化作孤星守候在身边的人也说不定呢。”
少女忽然轻声呢喃,但等男人转过头,她已经全神贯注在了舞台剧中,好像只是自言自语。
时间逐渐流去,辉夜姬的屋前再没有男人前来求见,就连相伴长大的义兄也不见踪影,没有人知道他去了哪里,辉夜姬只知道他住在山下,身世则一概不知。
竹取翁说他本就无父无母,只以打猎为生,他也许去了城中发展,也许已经被山上的熊杀死了。
辉夜姬从此寂寞不已,每到满月之夜更是以泪洗面,终于有一日,她忍不住哭倒在竹取翁的怀里。
原来辉夜姬竟是月亮世界的人,只是短暂在地上居住,时间一到月人就将来接她回到月亮上,这个月的十五日,她就不得不离开养育她的竹取翁,从此天人永绝。
“难怪你竟是从竹子中诞生的。可我是养你育你之人,怎能坐视月人将你带走?这是断然不可以的!如果一定要如此,就让我死了罢!”
说罢,老人便哭倒在地,辉夜姬见状也与他一起哭泣,实在悲痛不已。
天皇听闻此事,派遣了军队来到辉夜姬的房屋中守护她,老翁略微有了些底气,可辉夜姬依然流泪不止,她轻唱起悲歌,袅袅而舞,只是舞姿中透着无尽的悲伤。
与辉夜姬相对的是舞台气氛逐渐雄壮,士兵们雄心壮志地为那一天的战争排练,手握天下的天皇自信无人不可战胜。
可草上飞只是静静地端坐,脸上无悲无喜,因为她读过《竹取物语》,已经预知了结局。
十五日月圆之夜,月人终是如约而至,他们踏着云彩而来,身披羽衣随风而动,真的如同仙人下凡。月人个个英俊美丽,就像辉夜姬一样辉光穿破了黑夜!如临大敌的士兵们一被辉光照耀,立刻就失去力气,被夺心般茫然倒地,只得眼睁睁注视月人降临。
老翁也并不例外,他竭力抬头注视大将模样的英俊男子落地,听受了他的嘲讽:
“你真是太过愚蠢!辉夜姬不过犯了一点罪,短暂借居你下贱的地方,由此你已经腰缠万贯,还有什么好不满足的呢?现在她的罪已经消除,正应该回到她当回归的地方!”
老翁跪倒在地,力不能答,只见被紧紧锁住的房屋门窗自动打开,辉夜姬从中翩然走出,这是临别的时刻,辉夜姬再次穿上了华美的舞衣,此刻她的光辉更甚月光。
她沉默着站立在地,低头俯视养育她长大的竹取翁。
“父亲,请不要哭了,回到那里去,我并不觉得高兴,只觉得悲哀,但这是无可奈何而无可抵抗的。”
辉夜姬温柔地微笑,只是眼角不断落下泪来,她取出纸笔,写起了书信,以留给竹取翁作留恋。
写完一封信后辉夜姬拒绝了月人递上的羽衣和长生不死药,她又取出了新的信纸,只是一时间没有下笔,反而转身凝视着山下,仿佛凝视某个人。
但终究她还是没有写下新的信,而是将空白的信纸信手一挥,那信纸竟然成了纸鹤的形状飞向了远方。而辉夜姬也回首低头,披上了那件羽衣。
草上飞默默闭眼,那是天上人的天之羽衣,披上它从此就会忘却一切凡世间的烦恼因缘,而辉夜姬也将忘却在地面的短暂生活,重新变回那个立于天空之上,不食人间烟火的月之女。
她不忍看最后的结局,从此竹取翁和辉夜姬永诀,还有那个不知生死的青年。
忽然舞台顶端爆发出沉雄的怒吼!屋顶一名戴着面具的男人突然现身,他高高跃起,拔刀斩向了牵引辉夜姬登天的月人,这是何等声势浩荡的一刀,他跃起的一刻就如凡人征天!
月人惊讶地后退,他们想不通竟有人可以在他们洒下的辉光中行动自如,终于他们看清了,青年脸上的面具居然如同罗刹鬼面,眼底燃烧着汹涌的愤怒。
“辉夜姬,天竺的石钵、蓬莱的树枝、唐土的火鼠裘、龙头的玉、燕子的子安贝,我已为你全部取来!我并不要求娶你为妻,我只要求你顺应自己的心情,陪伴养你育你的竹取翁!”
青年的声音在鬼面后嘶哑难听,可咆哮中却能听出刻骨的思念。
草上飞吃惊地睁眼,这和她记忆中的《竹取物语》大不相同了,原本的《竹取物语》应该是以竹取翁从此一病不起为结局的悲剧故事,象征了不可逆的离别。
鬼面青年挥刀冲向了辉夜姬,月人并无武器,因为他们的辉光无须武器就可以让地上人匍匐在地。
只有大将模样的英俊男子拔刀挡住了鬼面青年,他高声嘲笑:
“凭你这般下贱的人,借助恶鬼之力也妄想留下月上的辉夜姬么?”
鬼面青年以嘶哑的声音作答:
“过去我未曾了解过自己的心情,辉夜姬对我而言究竟是妹妹或是爱人,我直到现在也并未明白,听闻她希望得到五件至宝,我便为她去了,既希望她不要远离我,又害怕她因跟随我这样孤苦伶仃的人而不幸。尽管直到今日我仍未能看清辉夜姬于我究竟算是何人…”
鬼面青年发出高昂的轰咆:“但辉夜姬去留与否应由她自己的心情决定,无人可以阻拦!”
大将男子竟被震退了几步,可他并不愤怒,只是微笑着直视那副罗刹鬼面:
“那么,你就亲自确认辉夜姬的心情好了。”
青年抬头,云端上身披华彩羽衣的辉夜姬静静低头,两人隔着夜空对视,宛如中间隔着银河。
青年逐渐颤抖,因为辉夜姬的眼神古井无波,那是和其他月人一样,低头俯视尘埃的神情。
那是天之羽衣,披上它从此就会忘却一切凡世间的烦恼因缘。
这始终还是宿命的离别,即使青年真是罗刹再世,也无法阻挡辉夜姬回归月的世界。
青年不甘地伸手向天,只是他不可能像月人一样腾空而起,辉夜姬不再回头,她踏云而去;而他将手伸长到了极限,终于是一脚踏空,从屋顶——舞台顶端,摔落到了地面。
他还没来得及确认自己的心意就死了,因为凡人要伸手向月亮,就要抱着粉身碎骨的觉悟,而天上和地下的界线终究是不可逾越的。

红幕徐徐落下,小小的舞台剧结束,草上飞还有些没有回过神来。
这依然是一出离别的悲剧,只是青梅竹马这个新编角色的加入更加强化了离别的宿命感,原作中竹取翁和士兵们几乎是无法抵抗地就被月人带走了辉夜姬,而在这里的改编中,鬼面青年即使带着澎湃的怒火抗争依然无力回天。
日本神话中,戴上面具往往代表化身神佛,青年戴上了鬼面就宛如借助了鬼神的力量,可到底也还是无法改变结局,这出剧所象征的离别意味已经不言自明了。
“凡世间之幸,皆是月中之昙影…”不知为何,草上飞轻轻唱起了辉夜姬所唱的和歌。
男人的手轻轻抖了抖。
“这首歌的意思是说,这世间一切的幸福,都只是昙花一现的幻影吧?而‘月中’则是辉夜姬对于自己出身的感叹。”草上飞笑了一下,“某种程度上,还是很贴切辉夜姬的。”
“流离人追逐幻影,碎梦时心亦枯萎…这是指男人们追逐辉夜姬呢,还是指那五个人追逐五件梦幻的至宝呢…”少女顿了顿,却没有往下讲。
“训练员先生,您说您没有看过这出舞台剧,是骗我的吧?”
“…一半是骗你的。”男人稍稍沉默,“没有看过整出剧是真的,只是来订座的时候撞见了彩排,恰好听到了辉夜姬唱出了这首歌。”
“您真是…”草上飞不由得抿唇苦笑了起来,“这样恰费苦心安排我看这出剧,感觉真够拐弯抹角的…但借辉夜姬,不,是借《竹取物语》的口,说出直截了当的预言,好像又很有您的风格。”
“您想对我说的,是结束契约的事吧?”
男人震了震,他没想到少女这么快就看破了他的心思,更没想到少女说出这句话的时候依然一脸平静。
“是的,我打算结束我们之间的契约。”男人深吸一口气,“只是没想好怎么告诉你,我很惊讶你先察觉到了我的想法。”
“何必这样吃惊呢?”草上飞笑了笑,似乎男人细小的动摇没有被她看漏,“我不是说过么?我和您之间不需要虚伪的伪装,无论您说什么,我都会等您,并且接受您。”
“因为我喜欢您,训练员先生。”
男人不自禁地后仰,这是他今晚以来最大的动摇。
“…谢谢你,你的心意我很高兴。”男人低头说,“你对我来说就像辉夜姬一样,你的辉光映照了我的世界,有你在,我的世界就像那个天皇说的那样蓬荜生辉。”
“但是我们之间确实就像辉夜姬和凡人,你是在历史留名的赛马娘,而且从今往后还会继续前进;你的家庭背景很好,即使是我也能看出你的家人几乎是将你当作大家闺秀一样培养的;你还那样年轻美丽,你穿上振袖的样子就像古代的公主,将来爱慕你的人将会像爱慕辉夜姬的人那么多。”
“辉夜姬终究是月上不老不死的仙女,凡人是不配和辉夜姬相伴的。”
男人一口气说完,无力地后仰,他不是不知道草上飞喜欢自己,他的动摇只是没想到草上飞会在那个时候向他告白,他在感情方面很蠢但不是傻,少女的各种小动作小心思他一直看在眼里。
他其实一直都在注视着她。
可是喜欢又能如何呢,他很清楚自己不是配得上这名少女的人,就如他所说,他和草上飞之间真的如同凡人和辉夜姬。
他一直藏着最大的秘密,没有和任何人说过。
草上飞默默凝视着他,也默默听着他的告白,这个男人的外表确实包裹着坚硬的冰壳,可他的心里装满了各种心思,草上飞从很久以前就已经明白了,但她还未能看清这个男人藏在自己心底里的真实想法,他依然将自己的过去保护了起来。
必然有某种令人难过的过去令他成长为了今天这样冰冷的模样,也正是这种过去阻挠了他们之间心意相通,男人的表面结着一层荆棘,内里却像她一样,住着异常的怪物。
他们之间确实总是隔着一步距离,少女只恨自己没能早点靠过去,即使被他的荆棘碰得鲜血淋漓,也要将手伸过去,穿破他的心结。
草上飞闭了闭眼,忽然站了起来,她婷婷微笑,脚上的步伐却像带风。少女绕过了桌子,直直走到了他的身边。
并且跪了下来。
男人吃了一惊,想要后退却来不及…委实说他也没有后退的空间了,座椅后就是墙壁,草上飞往他脸上这么一堵,很有些将他逼得无路可退的意思。
少女直跪在地,她一手牵住他的手,一手抚摸他的脸颊,双眼迷离却又直直凝视他的眼睛…好像要看尽到他的内心深处去。
分明像只野兽一样将他逼入死角,可少女温柔似水的模样,又是真正的大和抚子。
“请告诉我吧…训练员先生的全部。您的一切,草上飞都会好好接纳的,好吗?”

他是个没有“心”的人。
这并不是说没有心脏,他从年少时候就不太能感觉到感情波动,应该高兴的时候,他不会笑;应该难过的时候,他不会哭。他的父母恐惧讨厌这样的他,整日争吵不断,互相推卸责任,指责孩子没有感情都是对方的错。
即使父母争吵,他依然面无表情。
其实某种程度上他们只是以孩子为借口指责对方而已,最后他的父母离婚了,当时法律还不完善,两人就此失踪,他沦落为孤儿。
即使在孤儿院中他也是很不受欢迎的,因为他就像无心的木偶人,根本不懂得讨人喜欢,没有任何人喜欢他,理所当然的,他终日受到孩子们的欺辱。
然而他虽然不会难过,却也觉得被霸凌相当的麻烦,他为数不多的爱好之一就是读书,书中不同的世界和故事会令他多少有一些感情波动…虽然只是极轻微的一些,也已经足以令他觉得有趣了。只可惜读书的过程总是会被打断,坏小子们要么把他叫出来欺负,要么在他珍爱的书本上涂墨水。
终于有一天他不耐烦了,和坏小子们打了一架后,他挂着满身的伤痕独自离开了孤儿院,那年他14岁,同样年纪的孩子在公园中被父母推着荡秋千,他带着不多的行李默默低头走过。
有一件事一直困扰着他,他们总说他没有“心”,那“心”到底是什么呢?
他读书其实并不全是为了娱乐,也是希望在书中解惑。
可到最后他依然没有明白。
少年一边打着黑工一边默默成长,未成年的孩子只能干些低水平的工作,勉强混口饭吃。其中绝大多数都是些体力活,有的时候为了保住好不容易挣得的餐费,少年还得和小混混们打架斗殴,这也令少年“锻炼”出了一身肌肉…只不过他的身躯长成了大人,他的心却依然停留在原地,他也不明白自己到底为什么而活。
“这是个究极的难题,人到底为什么而活?这个问题对于没有心的少年来说有了别样的意味。”男人淡淡地说,他没有看草上飞,而一直注视着窗外。
草上飞已经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亏得是灯光比较昏暗而她穿着和服…食客们没有发现她刚才跪在了地上,就算看到了,大概也只是误以为穿和服的服务生而已。
细想起来少女觉得有些羞耻,但她并不后悔。
窗外的夜景很美,这是顶层餐厅一定会有的特色,食客们坐在窗边的座位俯瞰夜晚的东京,想来会很有大名们坐在天守阁俯瞰天下的成就感。
可男人坐在窗边讲着往事,就像孤魂野鬼寂寥地坐在黑夜中淋雨独白。
沉闷的雷声响起,真的下雨了。雨水渐渐模糊了他在窗边的倒影。
少女听着悲伤的故事,正襟危坐。
少年是个聪明的孩子,虽然样样都干不长,但都干得蛮不错,服务生、洗车工、便利店员工…他没有干不来的活,几乎是一学就会,靠着高强度的打工他居然有了点积蓄,低价租了个小出租间,倒也能自给自足。
可他依然没有搞懂“心”是什么。
直到有一天,他干完了下午的工作,准备去往下一家兼职时,他看到了街上一队马娘正列队奔跑,看起来像是在锻炼的样子…他姑且还是知道大多数马娘都有奔跑的本能,也就是想要奔跑的“心”,他只是不理解为什么想要奔跑,也不理解在电视上看到胜利者为什么笑,失败者为什么哭。
他这样问便利店打工的马娘前辈:“你们为什么想要奔跑呢?为什么会因为输赢而喜怒哀乐呢?”
现在想来少年的态度真的是挺差的,直到二十多岁的今天他依然是这样一副冷冰冰的样子,看来这真的是天性,改不了。
马娘前辈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是笑眯眯地告诉他,如果想知道的话,就尝试去当一名训练员好了。
打工好几年的积蓄刚好足够训练员学院的学费,于是他真的去了,虽然一半的原因是包吃住。
在学院中他学得很快,他是个聪明人,理论知识一点就通,他唯独搞不清的问题是“心”。不过在学院中无法解决这个谜题算是意料之中了,他很快就拿到了中央训练员的资格,志得意满地进入了中央特雷森学院。
“这就是您会成为训练员的原因吗?”草上飞轻声问。
“是,我一直没有和你说过,我是不懂‘心’的人,我会成为训练员只是为了探寻我心中疑惑的答案。”男人回答。
“那您现在找到答案了吗?”
“…我不知道。”他沉默了一会,“现在的我大概就像那个永远戴着面具的青年一样,看不清自己的心底。”
“我不单只心存迷惘,而且是个来路不明的孤儿,我刚才没有说,其实我曾经也干过很多脏活,一个儿童是很难独自存活在社会上的,要么被人伤害,要么伤害别人。”
“我的手是灰的,我的心是空的。我们像是辉夜姬和那个鬼面青年…不,”他又否决了自己,“我甚至还要在那以下。”
他低下了头。
少女默默看着他,刚才他慢慢地自白,那双眼睛里没有过往的冰冷,只有巨大的空洞。他也不再像过去那样紧绷如弓,此刻他没有一丝防备,就像在修女面前忏悔告白。
到今天这一刻,少女终于觉得自己彻底理解他了。
男人低头不语,对座的少女也长久地沉默,时间是如此漫长,男人就像等待审判般握紧了手心。
也许听到他不堪的过去,少女已经决意离去了,他不敢看她,却做好了觉悟。
“训练员先生。”银铃般的声音传来。
“您之前说您已经忘了我们的初遇,果然是骗我的吧?”
男人茫然地抬头,他不是没听懂…只是草上飞的反应在他意料之外,他本来以为要么她会同情要么她会厌恶。
“看您这反应,果然是这样没错呢。”草上飞微笑。
她说得没错,他确实从未忘记过那一天。
进入特雷森学院后他一直在物色担当,首选当然是那些具有强烈胜负心的马娘,他希望弄明白她们的胜负心来源,借此解答自己的疑惑。
有一名很奇怪的马娘进入了他的视线,每天他都会在训练场见到那名马娘,无论是什么日子,只要天气允许,她一定会准时出现在训练场上,她是最早来的,也是最晚走的。
选拔赛上她爆发出强悍的实力,只是很可惜,她只得到了第二名,不过这已经足够引来许多橄榄枝了,每一个训练员都能看出马娘身上的巨大潜力,她收到的邀请甚至比第一名更多。
奇怪的是她礼貌但坚决地拒绝了所有邀请,之后的每一次选拔赛,她都很可惜的没能夺冠,而她也一直拒绝契约的邀请,就这样她逐渐门可罗雀,马娘并不着急,只是一直保持微笑,永远准时地出现在训练场上。
成为新手训练员的少年…应该说男人,则一直注视着她。
直到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所有赛马娘都停止训练了,只有她仍在烂成泥泞的草地上奔跑,这是她又一次输掉了选拔赛的第二天,她像是报复自己一样不断地奔跑。
只有男人打着伞,站在屋檐下默默注视着她…其实隔了很远,但他却能察觉出那个女孩的眼里燃烧着苍蓝的鬼火。
在那一刻他明白了,这是一头胜负心的怪物,她的心正熊熊燃烧,连大雨也无法熄灭她的热情。
只是在这样的天气奔跑实在强人所难,她终于不慎摔倒了,男人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不自觉扔掉了雨伞,飞奔过去将她抱了起来。
到底是训练员的义务还是不愿看到那朵火焰被浇熄呢…男人也说不清楚,他本就是看不清自己内心的怪胎。
“那天的怀抱很温暖,雨下得很大,可您就像火炉一样不断传来了热量。”少女轻笑着回忆。
“…是,我还记得那天你说我的手臂很可靠。”男人低声问,“听过我的过去后你也依然这么想吗?”
“是的,我依然这么想。”草上飞断然回答。
男人看着她坚定的神色,在心底里悄悄叹了口气。
当然是会这样说的,他所熟知的草上飞是个温柔的女孩,她说这三年来他一直支持着她,其实反过来又何尝不是呢?他一直想知道“心”到底是什么,而草上飞的强烈胜负心几乎无时无刻不在他面前燃烧。
这是一名有着强烈的“心”的少女,她太过耀眼了,男人说草上飞是他的辉夜姬,并非夸大其词,在他看来她的美并不源自于外貌,而源自于她的心。而这份美丽对他来说遥不可及。
流离人追逐幻影,某种意义上就是孤独的人追逐不可及的幻影。听到辉夜姬所唱的这句和歌时,他想其实这句话指的就是自己。
他的脸上渐渐凝固了起来,像是再次冰封。

少女看着男人逐渐变得漠无表情,好像再次回到了从前,她就知道自己的话没能传达给他。
她这么说时确实没有任何犹豫,那天她的体力已经濒临极限了,加上大雨不断夺走她的体温,不知不觉间她几乎已经是顶着发烧奔跑…他可能以为她只是摔倒,但那是她昏倒在地了。
被他抱起来送到医务室的路上,她模模糊糊地感觉到了那双坚实的臂膀…发冷中那双手臂传来强大的热力,她微笑了一下,说了句真温暖。
草上飞最大的秘密,其实就是她在很早的时候就已经知道他一直在看着她了。少女每天都会准时出现在训练场,而黑西装白衬衫的男人也每天都站在一旁,一直注视着她。
这个木头一样的男人不一定真的没有心,不过他确实不懂女孩的心,所以他也不会明白女孩对异性的视线尤为敏感,草上飞是胜负师,而同时也是妙龄的少女。
草上飞不拒绝和他肌肤接触,就是因为她早就已经和他在最近的距离,感受过他的心跳了。
在那之后她为了答谢男人,将简单的茶具搬到他的办公室,以她擅长的茶道招待了他。虽然冲茶的过程中草上飞确实全心专注于茶上,但少女特有的敏感令她察觉了他的视线,少女亦借此机会一直在观察他。
看到男人忍耐口中滚烫的模样少女在心里轻轻笑了,心说真是有趣的人。
玻璃碎裂的声音唤回了草上飞的意识,沉浸在各自思绪中的男人和少女不约而同地扭头。
“你们这是什么鬼故事?怎么男主角好端端的就死了,女主角就这样真的消失到月亮去了?大过年的就搞这么无聊的悲情故事,有意思吗?!”
邻桌的男人高声大吼,身旁儿童座椅上的孩童居然哭了起来…这是一对夫妇,带着年幼的孩子来吃饭以庆祝元旦。
“这位客人真的很抱歉…但这个故事本就是这样的寓意…作为舞台剧的主旨通常是让观众欣赏舞台演员的演技和魅力…”服务生在一旁连连擦汗,仔细一看餐厅经理也已经赶来,不断向男人道歉。
其实也是难为他们了,一些分级暧昧的青少年电影也会有这种情况,虽然是适合孩童观看的电影,可总不可能完全避免上演悲剧,有些敏感的孩子往往看到悲剧忍不住大哭,溺爱子女的父母则冲着工作人员大发脾气。
看来这对父母正是其中之一,通常电影院礼貌地赔礼道歉就完事了,这里的客人非富即贵,可轻易得罪不起。
草上飞扭头看看男人,他看着怒声大喝的父亲和安慰女孩的母亲,神色恍惚。
经理满头大汗,这样的情况对他来说也是第一次,来这里吃饭的人绝大多数都是知书达礼的人…再一看男人,各种各样的名牌堆积在身上,一看就是土豪暴发户。
这样的人最难搞,有理也说不清,偏偏还真的无法得罪。
“这个,您看今晚我们给您免单如何?就当是我们餐厅的道歉…”经理唯唯诺诺。
“免单?你是在跟我说钱的问题么?”男人掏出钱包,抽出一摞万元大钞重重拍在餐桌上,“你是在跟我说钱的问题么?”
经理更头大了,今天说不准真得下跪赔礼了。
身旁闪出一名身穿和服的女服务生,“这里请交给我解决好了。”
经理扭头想说你一个服务生出来捣什么乱…转头他就呆住了,少女挽着发髻,穿着月白的和服,乍一看还真跟服务生差不了多少,可仔细看去就能感觉到少女的气质和服务生截然不同,她只是静静地站在那里微笑,举手投足间淡雅端庄的气息圆融自如。
服务生绝无可能有这样的气质,这样一位真正的大和抚子,只可能是来用餐的尊贵客人。
男人愣了愣,不知何时草上飞已经离席,此刻她站在经理身边,因为刚才的吵闹所有人的视线都集中在这里,而少女温和地微笑,被人们瞩目却不怯场,仿佛整个空间的主人。
“这位客人,这个…您随意用餐就好了,不用麻烦您的…”经理擦擦汗,看气质这位客人来头不小,就是不知道她能有什么办法解决。
“客人是对故事的结局不满意,那就再演出新的结局就好了。”少女微笑,“请不用担心,故事我已经想好了,我是演出系专业毕业的学生。况且…”
“况且,再闹下去也会对贵餐厅的声誉有影响吧?不需要太多道具辅助的,只是故事的小小延续,演出让小女孩满意的结局就好了。”少女低声说。
经理狐疑地打量了草上飞两眼,看这个女孩确实是年轻貌美…只是太年轻了,怎么看也不像大学毕业的学生。
然而到这地步也只能死马当活马医了,先解决眼下的麻烦要紧。经理点了点头,后退一步,一副以少女马首是瞻的模样,不知道的还以为这西装革履的经理是少女的家臣。
“这位先生,”少女面向男客人,轻轻鞠躬,“真的很抱歉这个故事为您和您的爱女带来了不好的体验…不过其实这出舞台剧还有后续,如果您不嫌弃的话,我们立刻加演最后一幕,您看呢?”
“为表歉意,我们为您保留随时用餐的优先权如何?只要您想来吃饭,无需订座,直接登门即可,当然这一次的餐费就此免单,就当是我们赠送的小小礼物好了。”少女低声说。
经理惊讶地看了她一眼,想不到这名年纪轻轻的少女居然知道VIP桌,更令人惊讶的是她的处理方式…这类客人未必真的不那么在乎金钱,但一定在乎自己的面子。“优先权”往往可以给予他们领先于别人的优越感,满足了优越感之后再加上意外之喜的免单,就非常令人动心了。
至于所谓的“优先权”,那是不妨事的,会这样闹事的家庭通常一年也来不了两三次,毕竟这里的餐费还是非常高昂的,真的来了让他们坐VIP座就好了。
男客人愣了愣,这比他预期的条件高出了不少…不过少女从容的微笑更令他感觉无法拒绝。他确实是丢不下面子,女儿哭起来暴发户断然是不可能低头向被惊扰的其他食客道歉然后连连安抚女儿的,只得将气撒在餐厅头上。
倒是女儿停下了哭声,小女孩抬头,奶声奶气地问:“姐姐,真的还有后续的结局嘛?”
面对小女孩草上飞笑得温柔了些,少女轻轻摸了摸小女孩的头:“有的哦,那一定是一个开开心心的…大团圆结局。”
男人默默注视少女,虽然他的位置听不太清,可看经理和男客人都恢复了平静,他也能猜个大概…果然「怪物」的称号并不只能用来评价她比赛时的模样,草上飞只是柔弱的少女,但她的心、她的精神则比成年人来得更加强大。
正想着不远处的少女轻轻向他摇手,挂着灿烂的笑容。
“亲爱的,等我演完最后一幕,我马上就回来。”少女眉弯如月,“要好好看着我哦。”
他的手顿时僵住了。

少女坐在化妆间中接受化妆,她已经交代过大纲,虽然只是灵机一动的想法,不过颇受肯定,演出辉夜姬的女演员笑着说很有意思,而且现有的道具也足以完成最后一幕了。
演出系毕业当然只是说谎,但她确实学过正统的日本舞蹈和舞台演出,最重要的是,她有着在他面前演出的,强烈的心。
教她舞台演出的老师说演技、理解角色固然重要,可同样重要的是你想要为你的观众表达什么的心,只有你拥有强烈的表达欲望,你的表演才能打动观众。
过去她不太理解,现在她懂了。
男人坐在餐桌前放空了眼神。经理刚才已经来解释过来龙去脉了,还将草上飞称作他的夫人…他也懒得纠正,只知道草上飞即将登台演出。
最后草上飞特意向他打了招呼,除了小小的捉弄以外,也许还是在暗示他,一定要瞩目她的表演,大概她是想要在演出中告诉他什么。
他忽然微微一愣,到底是懒得纠正,还是不想纠正呢?
他看不清自己的心。
红色的幕布缓缓掀开,辉夜姬披着天之羽衣登场,男人呆住了。
那是…草上飞!
化妆是一门很神奇的技术,只是几点朱砂点缀,就可以轻易让人变成另一副模样。此刻化妆登台的草上飞还原了辉夜姬的妆容,令人一眼就能明白“她就是辉夜姬”,可在这之上,少女她自身的美也得到了尽情释放。
辉夜姬的妆容就像面具,戴上它草上飞真的化身为了辉夜姬,反过来辉夜姬的美也因为草上飞的魅力成倍提高。
流离人追逐幻影,
碎梦时心亦枯萎…
草上飞饰演的辉夜姬坐于舞台上,以侧颜面对观众,她抬头望着舞台的天空,眼神放空着,轻轻唱出了那句和歌。
只是这一次她唱出歌词时嗓音虚幻,好像没有任何感情…男人立刻就明白了,这是《竹取物语》结束后的故事,似乎是少女凭空构思的后日谈。
舞台另一侧走出了一位身披相同羽衣的女子,男人吃了一惊,从走路姿势和身体比例判断,这居然是刚才饰演辉夜姬的女主角,只是换了个妆容就几乎完全无法认出来了。
女子踱步到辉夜姬身边,嗓音悦耳:
“辉夜姬,你为何总唱地面上的歌句?难道你有忧愁烦恼吗?”
辉夜姬停下了歌声,她回首望向女子,眼神空洞:
“姐姐,回到这月之世界后我过得很好,从未有过任何烦恼,只是这歌句非常的美,我忍不住唱罢了。”
女子轻轻抚摸妹妹的头,不禁感叹:
“辉夜姬,你一切都很好,只是太过多愁善感,不要多想,月食之刻即将到来,快快回房休息吧。”
辉夜姬凝视姐姐,她的容光虽然胜过月光,眼神却空洞无神如同暗夜:
“姐姐,我到底是因为什么而被罚到了地面上的呢?”
女子微微沉默,片刻后她回答:
“你被罚下地面,就是因你偷偷在月食时外出活动,月人虽然长生不死,却会在月食时分变得如下界的凡人般无力,此次你切不可再犯了。”
辉夜姬回过头,没有再与姐姐对视,只是默默点头应允。
月食终于如时到来,舞台上已经只剩辉夜姬一人,天空徐徐暗了下去,光华闪耀的天之羽衣也逐渐失去了光彩,辉夜姬没有依约回房,她仍独坐于舞台上,轻唱那首困扰她的和歌。
舞台已经一片黑暗,只有地灯勉强提供了照明,辉夜姬豁然站起,低头自语:
“我为何如此忧愁呢?”
她轻轻漫步,不自觉走到了镜面前,伸手触摸:
“披上这天之羽衣,从此就会忘却一切凡世间的烦恼因缘…但我为何愈加心烦意乱呢?又为何想不起我为什么而烦恼呢?进入这镜子的对面,到地面上去,我可以得到答案吗?”
彻底失去光芒的天之羽衣徐徐掉落,没有了这月之世界的羽衣,辉夜姬终于掉落到了凡世间中。
仿佛一梦十年,辉夜姬又回到了当初她升天归月的山中房屋,这里已经破败不堪,土地上只有两块刻着文字的小小墓碑。
辉夜姬走近几步,轻轻抚摸墓碑:
“这土地下葬的是竹取翁,竹取翁又是谁呢?我为何见到这三个字,就悲从中来呢?”
她就这样倚着墓碑,睡着了。
醒来后辉夜姬走入到了破败的屋中,本以为屋中早已空无一物,没想到墙壁上仍挂着老旧的绸服,看起来是年轻女性的衣服。而木桌上摆放了一块面具和一本书,面具如罗刹鬼面而书本古旧蒙尘,辉夜姬抚去尘埃,轻轻念出封面的手写书名。
《竹取物语》。
辉夜姬吃了一惊,她缓缓翻开书页,书页上赫然记载了名为「辉夜姬」的女子一生的故事,从出生到升天归月,极为详细。
书页的最后还有作者的留言:“辉夜姬是我可爱的孩子,她升天归月从此长生不老,我极不舍得。然而如果归月后辉夜姬从此可以长久地快乐,那么我也不再有遗憾了。辉夜姬归月前留信叫我写下她的故事,我便如此照做。”
“希望有朝一日辉夜姬再次下凡且读到这本书,去寻找那个人的转世,他曾戴上罗刹鬼面而借得鬼神之力,因此他出游四方,得到了辉夜姬所想要的五样至宝,只可惜未能如愿赠予辉夜姬便已死去。作为借力之代价,他的魂魄被罗刹恶鬼诅咒,轮回转世亦遭受折磨。”
辉夜姬默默合上书本,收进了衣服怀中,她不知道这本书的所言是真是假,但她决定按照《竹取物语》的指引,去寻找那个人的转世,亲眼去见证真伪。
她是个失去了记忆的人,心中有太多的迷惑,而有太长的路要走。
木桌上躺着一块破碎的镜片,镜面满布尘埃,却依然能映照出辉夜姬的动人美貌,只是那双眼睛太过空洞,仿佛无心的人偶。
辉夜姬拿起了那块罗刹鬼面,轻轻扣在自己脸上,等待片刻而无声无息,好像只是一块普通面具,曾借给青年的恶鬼之力已经荡然无存。
她出门恭敬地拜了拜竹取翁夫妇的墓碑,祈求了他们的冥福,而后出发了。

男人放下手中的茶杯,演出的效果很好,大概是过去学习日式文化中所受的教育,草上飞的演技远远超出他的想象,观众们都看得目不转睛,尤其是那位小女孩看得尤为入神。
经理本意是赠送一瓶藏酒以示谢意的,但男人拒绝了。他只是聚精会神地观看草上飞的演出,手中慢慢品着一杯早就凉掉的清茶。
平心而论目前为止故事本身只是中规中矩,舞台装置和道具能用却也有限,全靠草上飞的歌舞和演技还有旁白的优美嗓音支撑,那位女主角虽然已经不再出场,但她依然为这出小小的舞台剧念着旁白,动听的声音不知不觉将他带到了故事中去。
他感觉自己好像就在辉夜姬的身后,默默看着她读《竹取物语》,破碎的镜中草上飞眼神空洞,可最深处好像又透着悲伤。
她是为谁而悲伤呢?为失去了心的自己,还是为记不起来的,逝去的人们呢?
想到这男人不由得一惊,流离人追逐幻影…这句歌词好像又映射到了辉夜姬身上。
辉夜姬启程寻找书中鬼面青年的转世,然而日本国人海茫茫,何能轻易寻找到区区一人?书中的鬼面青年游历四海,得来了五件至宝,辉夜姬决定亲自走一遍他所经历过的旅程。
尽管来到凡间,少女依然是不老不死的月人,遇到贼人抢劫,她就隐身躲避;大山拦住她的去路,她就翻山越岭;小江大河阻隔在前,她就找来一条小船,慢慢划向远方。
归月时她就吃过了长生不死药,辉夜姬无需进食,永不疲累,披上天之羽衣后失去的心也不会感到喜悦或者难过,只有一丝寂寥。
她想难道这就是那名青年的心情么?他戴着那副鬼面穿行于人群中,凡世间的喜悲都与他无关,只是孤独一人地前行,只为了实现「辉夜姬」的愿望。
尽管那个愿望也许只是一句戏言。
辉夜姬借着商船漂洋过海,首先来到遥远的唐土,书中说这里有着一座蓬莱神山,奇险无比,但山顶长着一棵神树,树枝与枝头的花都闪耀玉色的光芒。
辉夜姬攀山七天七夜,险些摔落数十次,竟真的见到了蓬莱神树,原来这是月之世界的大树,也许是种子不慎掉落到凡世间,于是长成了传说的玉树。
见过玉树后辉夜姬继续往西方去,数月后,她来到了天竺,见到了活佛,辉夜姬问是否曾经有过一名青年来取了活佛的石钵。
活佛见戴着鬼面的少女竟风尘仆仆却又散发奇妙的气质,便如实告诉了她:
“数百年前确实有过一名戴着面具的男子前来求取石钵,我并不肯给,他不食不饮,在我面前跪坐了数日,险些死去。我于心不忍,便赠给了他。”
辉夜姬点头谢过,内心惊讶虽然看人们服装变化,料想已经过了许久,可没想到在月上不过数月,地上竟已过去数百年,真不知为何月之世界无人来寻她。
少女轻轻抚摸古朴的鬼面,又去寻找传说披着火鼠裘的高僧后人。
“寺庙中确实有传说一名戴面具的男子前来求取火鼠裘,先辈高僧本看他戴着一副鬼面,以为他是穷凶极恶之徒,不料当时突发地震,他割破手指,抹血在那鬼面上后,不知为何如同神鬼降临在他身上一般,以一人之力撑住了庙中坠落的巨佛,直到佛下参悟的僧人全部逃离后他才不支倒地。救出他后先辈看他实则是内心善良之人,便将火鼠裘送给了他。”
小和尚合掌行礼:“不过这也只是久远的传说,真假亦不可知。”
辉夜姬还礼,内心惊叹于那名青年的事迹,为了「辉夜姬」他确实是历经千难万险了,可他并不求娶得辉夜姬,他只是单纯地想要实现辉夜姬的愿望。
至于燕子的子安贝,其实那不过是燕子筑巢偶尔叼来的贝壳,但要找到这燕子巢中的贝壳,非得极具耐心地慢慢寻找才行。也许从海边找来随便一个贝壳就能糊弄过去,可辉夜姬相信那名青年是断然不会这么做的。
草上飞在舞台上挥舞素白的宽袖,且歌且舞中她的衣摆随着舞蹈而上下起落,宛如白鸟展翅。这一刻她深深感觉到了吃力,不单只是体力的疲劳…此刻她扮演的不是单纯的辉夜姬,而是披上过天之羽衣,失去了心的辉夜姬,这远比扮演深坐闺中的辉夜姬要困难得多。
少女努力演出着无心的公主人偶,也许这样就能感觉到那个男人十分之一的烦恼困扰。她不知道自己有没有顺利做到,但她想将自己的心传递给他。
说来真是讽刺…虽然是自己编的故事,可立场仿佛倒转,辉夜姬变成无心的人偶,努力追逐着那名青年的轨迹。
追随着那名鬼面青年的脚步,辉夜姬走完了整段旅程,她回到了日本国,那里海边的巨龙穿云入天又破水入海,上下翻腾间电闪雷鸣。
仔细看去海龙的头角并不对称,它的一角完好无损而挂着宝珠,另一角则好像被整齐地斩断过。辉夜姬想要询问海龙,然而龙一见她,便疯狂地发动了进攻。
这是一头吞天噬地的海龙,它一旦进攻,就如同山崩海啸向她袭来!
偏偏今天是月食之夜,月人的力量消失殆尽,此刻的辉夜姬就如同世间的凡人般无力。迫不得已之下,她想起了高僧后人提及的传说。
辉夜姬毫不犹豫地割破手指,以血抹在了鬼面上。刹那间仿佛有鬼笑在她耳边回响,澎湃的鬼神之力涌入了她的身躯,辉夜姬执起薙刀,高高跃起斩向了神龙!
她不知道这一刻她的身姿竟与数百年前的青年一模一样。
海龙操纵的雷击被敏捷的少女躲开,而海浪的拍击则被鬼神的挥斩劈开,海龙不得已,只好化作人形拔起长枪亲自与她作战,海龙变化的人类竟是女人身姿,只是长着龙角且戴着面具,那面具呈狰狞的龙面,也许和那副罗刹鬼面一样,戴上龙之面具海龙就借助了龙神的力量。
龙与鬼持久地作战,长枪和剃刀上百次交击,金铁交鸣间火花四溅。
演出海龙化形的演员也是一名马娘,她暗暗心惊,作为剧组的武打演员她不仅拥有超越一般马娘的体能和动态视力,而且精通武术。那名身着振袖的柔和少女提出要她全力进攻时她还有些犹豫…可眼下她不全力出击,恐怕就要被这名少女瞬间打倒了。
演出用的武器当然是不开锋的道具,可大和抚子一样的少女居然和她一样懂得武术,她手持薙刀进攻的时候就真的如同鬼神附体,那副鬼面下的苍蓝双瞳仿佛燃起了鬼火。
如果她出现在赛马娘的比赛上,对手想必会为这名怪物感到胆寒。
尽管罗刹之力附体,辉夜姬终究并不如以打猎为生的青年那样体力充沛,海龙的长枪刺向了辉夜姬的脸庞,她竭力一闪,虽然躲过了被刺穿的命运,却被长枪打落了鬼面。
向恶鬼借来的力量退去了,少女终于跪倒在地,海龙提枪指向了她的心脏。
辉夜姬低头不语,月人虽然不会自然地老死,可心脏被刺穿依然会死。她的「心愿」终究没能实现,这条路实在太长,她想找的那个人在轮回中不知受了多少诅咒折磨,而她自己也要倒在半途上了。
如此也好,她也借用了罗刹之力,将会遭受和他同样的诅咒,也许她还能在轮回中再见到他,书上说那个青年到死也没能确认自己的心意,而她则到死也没能找回自己的心,如果自己真的是书中的那位「辉夜姬」,某种程度上也许是对自己最大的惩罚了。
眼角冰凉的水滴划过,她楞楞地抚摸脸庞,那是冰一般的泪水,分明她已经失去了感受痛苦和烦恼的心,为什么还会哭呢?
泪如雨下,海龙的长枪垂下了,辉夜姬的哭声响彻了天空。

「辉夜姬」——草上飞的声音如泣如诉,她的哭泣极具感情,一些女客人已经忍不住抹着眼泪。
少女的演技确实惊人,可男人却能从哭声中听出细微的真情实感…恐怕草上飞并不是演哭,而是真的落泪了。
这一场辉夜姬寻找心的旅程,草上飞好像真的将自己代入了进去,她近乎完美地演绎了失心的人偶,分明鬼面遮挡了她的表情,可她不笑不恼,对白并非棒读,亦能演出没有任何感情的效果,她的一举一动都散发着虚无的感觉。
其实舞台旁也有LED屏投射舞台,大概是为了方便坐得稍远的食客,那个LED屏偶尔给出的辉夜姬特写能看到鬼面眼孔下的眼睛,那对湛蓝的眼瞳就像他照镜子时那样空洞无神。
草上飞在全心全意地感觉他的困扰他的烦恼,她想要在这出舞台剧中演出什么表达什么,他好像能感觉到了。
男人沉默不语,握住了茶杯,却微微一愣。
茶已经见底了,而他却还习惯性地凑向杯沿,没有看杯中的茶还剩多少。
仿佛已经习惯身边的少女总是微笑着为他添茶。
海龙默默地注视哭泣的少女,她以为鬼面下是沉默而强大的人,就像百年前的青年一样。
没想到只是区区一名少女。
“你为何哭泣?”海龙在龙神的面具下发问,嘶哑却凛然。
辉夜姬的哭声逐渐停息,她无视海龙的枪尖,执回了鬼面,轻柔地抚摸着那块面具…她重新将面具戴回脸上,海龙也不阻拦。
“我追寻重要之人的足迹而来,如今没能如愿便要死去,如何能不哭?”辉夜姬淡淡地回答,她的淡然如视死如归。
“你说的重要之人,难道是一名与你一样,戴着鬼面的人?”海龙沉吟片刻,却这样问。
辉夜姬沉默少许:“确实是他,他为了我的戏言而要取来龙头上的宝玉,我想他与我不一样,他战胜了你后斩断了你的龙角。”
海龙冷笑了起来:“这么说来你就是他口中所说的辉夜姬了。他是个强悍的男子,但终究是人类,借助了鬼面的力量仍被我击落了面具,那一瞬间他本来已经败北。”
可海龙接着又不笑了,“可他与你不一样,你似乎本体并非人类,却没有作战的心;而他充其量只是有点力气的猎人,却趁着我击落鬼面,以为胜负已分的大意瞬间,拼着重伤斩下了我的龙角。”
“血仿佛花一样在他的胸口盛大地爆开,他却丝毫不退,宛如不死的恶鬼…大量失血之后常人本应倒下,难以想象他却仍然能鬼神般进攻。巨大的心愿驱动他不断前进,失去了那个罗刹鬼面他分明只是弱小的人类,他的肉体羸弱,心却异常强大。”
“而你似乎留着神血,可你的血统哪怕如同神灵,心却是弱小的凡人。”顿了顿,她又补充道。
辉夜姬低头不语。
“你走吧,我没兴趣杀你,我在等待那个男人的转世,这是我耻辱的失败,必须亲手复仇。”海龙转身,冷酷地说,“而你只是不值一提的凡人罢了。”
“那个人,到底是什么样的人…?”
海龙没有说话,过了许久,她才缓缓回答:“他很奇怪,他说他是没有心的人。”
餐桌旁男人终于忍不住站了起来,亏得是在窗边的角落,无人留意他。
至此他终于明白了草上飞的想法,少女竟然将她想对他说的话变成了舞台的对白,他对草上飞说她就像辉夜姬,而她就真的扮演了辉夜姬,借那名不解自己心意的鬼面青年暗喻了他。
他本想借这部被改编的《竹取物语》暗示他们之间无法逾越的鸿沟,以此断绝契约,避免迷惘中的自己沉沦在少女的温柔乡中,最终伤害到她。
关于他的过去,其实他还有最深处的秘密没有说。
他的父母离异的真正原因,是他的父亲终日忙于事业而不回家,即使回家也未必能与他见上一面,每次见面都只是事务性地询问他的学习成绩,转而又离开了家。
他的母亲因此怀疑丈夫外遇,可她只是一名家庭主妇,只能终日以泪洗面,每当父亲回家就立刻发生争吵,年幼的他也不敢与或哭泣或暴怒的母亲搭话,最后一家三口变得冰冷而无情。
终于母亲将离婚通知书摆在了父亲面前,父亲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淡然地签字离家了。
他不知道自己感觉不到感情是否与年幼时的家庭不和有关,但他依然记得父亲那张漠无表情的脸,正是那份看起来无喜无悲的冷淡破坏了整个家庭,为两人…不,也许是为三人都带来了不幸。
许多年后他逐渐成长为了和父亲一样冷淡的人,他深为自己的缺陷而迷惘…所以他不希望自己踏上父亲的路,不希望伤害到那名表面恬淡,内心如火的少女。
可是刚才他隐约听到了草上飞向那个小女孩许诺,一定会有一个开开心心的大团圆结局。
他不知不觉间,握紧了茶杯。
辉夜姬迷惘了,“他是没有心的人?”
她觉得有些不可置信,分明《竹取物语》中提到的鬼面青年从小陪伴她长大,像兄长一样照顾爱护她,陪着她一同欢笑和哭泣,直到最后一刻也反抗着神明般的月人。
如此之人竟然说自己没有心?
“击倒我后他也力尽倒下,累倒在地仍紧握我的宝珠,我问他你为了什么而来。”海龙幽幽地说,“他自称自己独自一人长大,以打猎为生,目睹父母被山中的熊咬死也不哭不闹,丝毫不懂喜怒哀乐,也不懂与人相处,在他看来似乎无法理解人为何笑又为何哭,就如同长生不死的仙人一样不会感到忧愁烦恼。”
“我说难道你不是为了巨大的心愿前来取我宝珠的么?他沉默片刻,回答说他并不想要我的宝珠,他只是想为重要的人实现愿望。他不懂龙珠价值几何,他重要的人想要龙珠,他便来了。”
海龙抬头望天,像是吊唁,又像是致敬某个人。
她又转过头,淡淡地说:“看你的模样,似乎失去了他的记忆。他虽然是夺走我宝珠的可憎男子,却也是唯一值得我尊敬的凡人,我就帮你一把,让你亲眼看看他的模样,亲耳听听他的告白好了。”
海龙将手放在辉夜姬的头顶,舞台变换,仿佛回忆再现。
戴着鬼面的青年吃力地站起,他的身后是倒地的海龙,她刚刚发出了疑惑的问题,青年缓缓回答:
“我的人生只有冬夏两季,在遇到辉夜姬之前,我一直孤独地活在寒冬之中,亲人死去而没有朋友,既不懂人们为何而笑也不懂为何而哭,村中的人见我不笑不哭,又畏惧我总是漠无表情,似乎异于常人,便将我赶出了村子,我独自一人游离在世界外,没有容身之所。”
“自那之后我一直戴着面具,从未摘下,就是为了不被他人发觉我的异常。”青年指了指自己的面具。
“第一次遇到辉夜姬是在一次打猎途中,她美貌无双,可落泪不止,辉夜姬蹲在草地中,似乎在寻找什么东西。泥土溅上了她的绸衣,双手的十指伤痕累累,她的容貌也被泥点污染。我正疑惑‘心’到底是什么,便上前问她为何而哭。”
“按我观察村中人们的经验猜想,这名少女应该是受苦而哭。没想到少女说她的父亲感染疾病,也许会就此死去也说不定,一想到养她育她的父亲不久于人世,她就心如刀割,泪不能止。”
“她这样说的时候手完全没有停下,丝毫不介意脏污,指甲外翻也恍若无事,我想这名少女拥有深切的心愿,也许可以在这名少女身上找到我想要的答案,便帮助她一同寻得了药草,治好了她的父亲。”
“此后我频频上山陪伴她,她的父亲竹取翁答谢我,也时常招待我吃饭,竹取翁和辉夜姬父慈女孝,辉夜姬欢笑着服侍她的父亲,竹取翁万般疼爱他的女儿。我想着大概这就是一种名为‘爱’的心,不可思议的是我愈发觉得这样的氛围非常舒适,辉夜姬也完全视我为兄长,为我歌舞也为我吟诗,偶尔还会向我撒娇,真如同可爱的小妹。”
青年在面具后笑了几声,分明他说自己是无心的人,海龙却光听笑声中的复杂感情就能想象出兄妹二人嬉笑打闹的情景。
“有一日五个英俊的男子上门向辉夜姬求爱,这是五个赫赫有名的男人,他们的财富多得可以买下整座山,他们的权力大得可以随意叫人死。每一个人一定都能给辉夜姬优厚至极的生活,但辉夜姬说她不想离开竹取翁也不想离开我,那一刻我的心情非常复杂,断然不能用言语表达。”
“辉夜姬出了五个题目给那五个人,叫他们去取来我曾给她讲过的五样至宝,我能看出这只是辉夜姬的刁难,无异于要求天上摘星,可是终究是许了诺言,后来其中一人取来了以假乱真的蓬莱玉枝,辉夜姬险些真的不得不嫁与他,所幸最终没能得逞。”
“这是我一生中灿如夏花的时光,我不知道自己是否喜欢上了辉夜姬,但那一刻我确实为辉夜姬即将离开我而感到了莫名的空虚…于是我决定自己去为她取来这五样至宝,为此向鬼神借力,被诅咒堕落于轮回也在所不惜。”
青年转过身面对她,赫赫风雷在他身后鼓动,他只是区区一个渺小的凡人,戴着鬼面,视生死于无物的气势却似乎压倒了海浪。
“海龙啊,你能回答我吗?这心愿就是所谓的心吗?我是否得到了心呢?”
回忆戛然而止,舞台再次变换,海龙的手离开了辉夜姬的头顶,少女迷惘地抬头仰视海龙,海龙吃了一惊,她的泪水竟然沿着鬼面缓缓落下。
仿佛罗刹落泪。

男人有些恍惚,这个鬼面青年仿佛是他的化身,在少女仓促写出的故事中,辉夜姬和青年赫然就是草上飞自己和他。
草上飞仿佛在借故事的口来问他,在我们长久的相处中,你是否已经得到了心呢?
自己已经得到了心吗?
他忽然想起下定决心要离开草上飞的一刻,他几乎已经将今天的这一次「约会」当成了诀别时刻,旧的一年即将结束,草上飞新的一年就要开始,而这就是他最后的晚餐。
他想起今晚他默默地等待草上飞,其实他并不只是在眺望霓虹灯,那一刻他仍在思考,直到少女的丽影出现在他的视野中。
草上飞的恶作剧立刻就被识破,那是因为打从一开始男人就已经看到了她,视线的余光一直在追逐着少女,从未有过一刻离开。
那名故事中的青年说他在辉夜姬即将离开他时感觉到了莫名的空虚,那真的只是空虚吗?难道不是青年没有意识到那就是痛苦和悲伤吗?那么他呢?下定决心离开草上飞的那一刻,「约会」前见到草上飞的那一刻,他又是何种感觉?
男人低头望向了她为他倒过茶的茶杯。
辉夜姬仰望海龙,轻轻问:“你是怎么回答他的呢?”
“…我当时的回答是,我不知道。”沉默了一会,海龙回答。
“人类的寿命很短,只有短短几十年,对于你我而言不过弹指之间,长生不死者几乎无欲无求,既不快乐也不烦恼,那个男人虽然只是凡人,却也是如此。可到最后强烈的心愿驱动了他拔山涉险,甚至将我也成功打倒。在遇到他之前我不过是每日游于云和海之间,随心操纵风雷,而现在我有了向他复仇的心愿,大概就是他的影响吧。”
海龙转过身,面向大海,“至少在今天的我看来,他的心愿给予了他动力,那动力又转而化为了他的力量,是否有心还重要么?重要的是当下这一刻他有了心愿,并且凭自己的意志实现了心愿。我想这就足够了。”
“如果一定要问心为何物,我想,‘想要去做什么、不想要做什么’,这份意志就是所谓的心吧。”
辉夜姬静了片刻,轻笑了起来,“说得真好,真想不到一头海龙和一个月人竟然在这海边聊起了人的心。”
“那么你呢?你又是如何?”海龙回头问,“来之前你便是没有心的人偶,现在你又怎么样呢?”
“我不知道,我虽然确信了自己就是书中的辉夜姬,可惜我仍没有记忆。”辉夜姬淡淡地说,“但我已经知晓了自己当做的事。”
她追寻他的足迹来到这里,证实了《竹取物语》的真伪,这是漫长旅途的终点,应当迎来终结了。
少女缓缓摘下鬼面,月食之刻已然结束,明月再现。
海龙惊讶地注视辉夜姬…此刻她的美貌重见天日,可更令她吃惊的是天上的月亮缓缓有人乘云降下。
那是月之世界的月人,他们个个英俊美丽,乘云驾雾仿若仙人。
为首大将模样的男子声若洪雷:
“辉夜姬,你不仅在月食之夜私自活动,而且又一次下到凡间,你知罪了吗?”
辉夜姬淡然微笑,她本就绝世倾城,一笑之下连同性的海龙都有点看呆。
“有什么罪也是你们定的,我知什么罪呢?”
大将紧紧皱眉:“看来你是不知悔改了。”
男子走上几步,可辉夜姬却低头抚摸手中的面具,喃喃自语,唯有她身边的海龙听清了她的低语。
“你会与我并肩作战吗?”
辉夜姬重新戴上了面具,她再次将自己的血抹在了面具上,辉夜姬仿佛再度化身为罗刹,森森鬼气萦绕。
“难怪你下凡数年间没能找到你,原来是那丑陋的鬼面作祟。没想到你也化作了下贱的恶鬼,辉夜姬,你已经堕落。”大将从容不迫,“月之世界已经容不下你,你就此死去好了!”
罗刹鬼面已经遮掩了少女的表情,辉夜姬不再说话,反而在面具后笑了起来,笑声银铃般清脆。只是鬼面下传出妙龄少女的笑声,反倒有些可怖。
她的神性消失殆尽,美貌无人再能欣赏,只剩下双瞳中的幽蓝鬼火熊熊燃烧。
辉夜姬的最后一刻如同妖花绽放。
海龙默默地旁观辉夜姬和月人们作战,鬼神附体的少女不断地受伤,可她不仅全无退意,甚至越战越勇,辉夜姬的血不断溅上鬼面,她的攻势由此愈发凌厉,海龙仿佛从她的舍命进攻中察觉到了百年前那个青年的身影。
这不再是美丽的少女了,也许用「怪物」来形容此刻的辉夜姬更加合适。
最终少女无力地倒下,她的心脏已被刺穿,以她一人之力终究还是无法敌过月人的大军,如同地与天的鸿沟。
“明知不可能改变命运,拼杀到死值得么?”海龙在她身边坐下。
“我不知道。”少女微微笑了,鬼面已经脱落,满是鲜血的脸再也看不出往日的美貌。
然而海龙觉得这一刻的辉夜姬才比任何时刻都美得令人神往。
“只是我想这样做罢了。那个人在最后一刻挥刀向月人的时候也是这样想的吧?长久的陪伴中那个人在「辉夜姬」身上寻找到了心,而我也在追逐他的幻影途中找回了自己,这样就足够了。”
少女躺在地上,伤口血流如注,她已经看不见了,不知道是受伤还是鬼面的诅咒。可她依然凝视天空,仿佛凝视某人的幻影。
“第一次向鬼神借力时,我听到了它在我的耳边说从此我不再长生不死,死后将堕入轮回。”辉夜姬淡然地说,“这样就好,我会与他一同永堕轮回,直到在轮回转世中再次与他相遇。”
“如果那时候他又失去了心呢?”海龙轻声问。
“那我就一直陪着他,陪着他一同寻找心好了,无论多久都好,我都会陪在他的身边。”
“就像他陪在「辉夜姬」身边一样。”
男人身躯一震,这是辉夜姬的告白,更是少女对他的宣言和觉悟。辉夜姬在向鬼面青年倾诉,哪怕他失去了心,她也愿意陪伴在他身边一同启程。
寻找心的道路上,她要让他不再寂寞孤独。
少女做出了告白,而他则必须做出回应了。
他默默感受自己此刻的心。
少女的呼吸停止了,死去的时候她已经和凡人别无二致。海龙默默埋葬了她,从此这世间再无辉夜姬。
舞台的幕布徐徐落下,灯光渐暗,悦耳的女声仍在轻轻念诵旁白。
“时代不断变幻,青年和少女不断地轮回转世,数次交错而没能产生交集。青年永远游离在凡世边缘,他似乎又失去了心,不知是命运如此还是向鬼神借力的惩罚。”
“少女每一世都生在了竹取翁夫妇的转世之下,大概是完成了生前侍奉父母的心愿,只是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牵引着她,每一世她都没有成亲,每一世她都独自望着月亮终老。”
一盏聚光灯亮起,居中的少女仍保留着妆容,只是服装已经变成了现代的和服。
正是她之前所穿的月白色振袖,衣摆生长着樱枝花纹。
“时代轮回,这一世的少女长成了和辉夜姬相似的大和抚子,她与某个神情冰冷的男人错身而过,走出不远,却又好像想起了什么般,骤然回首。”
另一盏聚光灯赫然打在了男人的身上,男人默默注视舞台上的美丽少女,神色复杂。
少女遥遥向他伸手,笑容灿若桃花。
“要一起去寻找心吗,先生?”
这是盛大的舞台,既是辉夜姬向鬼面青年发问,又是草上飞向那个男人发问。
男人深吸一口气。
“…我是没有心的人,我不知道这趟旅程的终点在哪,也不知道中途会有多少艰难险阻,这是我孤独的旅途,我的心愿模糊不清,我的前路甚至虚无缥缈。”
男人低垂眼眸,他看向了那个茶杯,咀嚼着少女为他冲茶那一刻的心情。
他抬头问,“即使如此,你也依然愿意陪在我身边吗?”
少女微笑。
“直到永远。”

演出结束,草上飞已经回到了她的座位上,走下舞台后她卸掉妆容,虽然男人觉得她的美没有丝毫减少,不过确实是褪去了辉夜姬的美艳无双,变回了恬淡的大和抚子。
两人谁都没有提最后的对白,好像根本没有发生过。
“训练员先生,我的演出怎么样呢?”少女文雅微笑。
“看不出来你有这等的演技。”男人点头,“你居然真的敢在没有彩排的情况下上台演出,甚至临时编了剧本,很厉害。”
“谢谢夸奖。”草上飞笑眯眯地说,“不过您如果再诚恳一点,我会很开心的哦。”
“…演得真好,我很感动。”沉默了片刻,男人诚实地发表感想。
男人自我感觉非常诚恳,不过说是感想,可看男人的神情,没准外人看了会以为是严厉的老师点评学生的表演。
“虽然看您的表情我好像没太看得出感动就是了…”少女苦笑了起来,“也没关系,只是半步也好,慢慢来就可以了。”
“我们的时间还有很多,不是吗?”
男人少见地没有直接回答,他低了低头,习惯性地探手要取自己的茶杯。
——在那之前,少女先探出手,稳稳地握住了茶壶,为他的茶杯中添上了清茶。
“…其实我自己来就好了。”男人抬起头,直视少女的双眸。
“我知道。”少女回眸,手中的动作依然,“只是我想这么做哦。”
她静静地微笑。
不知为何,男人好像知道她一定会这么说,也一定会一直这么做。
大概从今往后,诸如此类的对话一定会不断地重复吧,男人默默地想。
“先生太太您好,如果方便的话,能不能留个名字呢?今晚真是十分感谢,如果您愿意的话随时欢迎下次光临,我们随时为您留座。”餐厅经理走来询问,递出一张金色的卡片。
少女的脸红了红,男人淡定自若地点头收下卡片,喝完了最后一口清香的茶,起身走到草上飞的身侧,向她伸出了手。
“…我自己能站得起来哦?”少女看了看他的手,抬头。
“我知道。”他淡淡地说,手巍然不动。
少女愣住,片刻后又有些释然,她笑着搭住了男人的手,借力起身。
男人打开左臂,转头无言地凝视她。
少女的眉眼如同弯月,毫不犹豫地挽住了他的臂膀。
——并且轻轻将头倚上他的肩膀。
男人僵硬了片刻,便已恢复正常,两人并肩,朝出口踏出了第一步。
“他们看起来好恩爱诶。”着和服的女服务生们开始收拾餐桌,正巧是两人进门时随侍在身后的女孩,其中一名女孩低低地说,“什么时候我也能找个男朋友就好啦。”
另一名女孩向两人的背影看去,微微点头,忽然她好像觉得那对情侣之间的距离,比他们刚刚到来时稍微近了一些。
尽管似乎只是近了半步。
踏出电梯门,雨已经停了,但寒风很有些凛冽,两人望着五光十色的霓虹灯,彼此都不说话。
“说起来,”男人说,“今天见面的时候你为什么绕到我身后去了?”
草上飞沉默了一会,吃吃地笑了起来。
男人忽然看呆了。
“训练员先生,”似乎笑够了,女孩抿唇,依然保持淡淡微笑。
“少女装傻的时候,绅士可不能追问哦?”

抱歉这么久没更,原因很多,不过都是些大人的无聊理由(笑
大病初愈后记就不写太多了,也不太有脸说那么多,喜欢的读者请点个三连关注吧!
咱们下次更新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