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七月初七的失落
高中二年级暑假,李井清回到了自己的乡下老家。
十一岁时,他也来过一次老家。这次回老家路上,母亲就不断向他提起这件事,提起那时的玩乐、那时村里故友的笑语。李井清沉默地倾听一切,心中却总没有实感。他总是能把记忆分门别类收藏好,别人一提起,便赶快翻出来查阅。但唯独对于十一岁的旅行,他所留下的只有模糊印象,甚至忆不住童年的残影。
高速路变成国道,国道变成省道。家乡的风物出现了。他观看窗外流动的一切,内心深处泛起“曾到过这里”的神秘意味,甘美又新奇。切身经历沦为了虚无缥缈的既视感。不久,连水泥路面都变得有点坎坷。更不久后,目的地到了。
外婆就在门口迎接他们。
“这孩子这几年太内向了,在学校都不交朋友,也不参与活动。老师都管不动……”
“是从五年前开始这样的吧?”外婆说,“自从上次来村子之后?”
“差不多。”母亲说。
“丢魂了吧。”
“妈,你又说这些!反正,你帮忙管管他吧,让他在这里多走走,交些朋友。”
于是,李井清略带茫然地下了车,住到自己外婆家里。他要待的房间早被收拾得干干净净,却也空空荡荡。见母亲的车开远,他才打开行李箱,从衣服下抽出好几本书摆书架上。时间是下午将傍晚,天边稍有点橙红。少年没心思逛老宅子,只是坐到靠窗地方,自己读起了川端康成《伊豆的舞女》。那也是个发生在山里的故事,无非学生哥身边有人相伴。比起现实的山林,他更倾心故事里的,非现实的山林。无疑,舞女穿行的群山才更值得憧憬与幻想。
他为自己定好规划,将在自己营造的书屋里度过漫长的暑期。
他也正是这么度过上学的日子的。
此后三天,除了吃饭等必要的活动,李井清绝不离开自己的房间,只是闷头大看带回来的各种书。若窗外是晴天,他心情固然会开朗,却不会起去外面逛逛走走的念头;若窗外是一水山林的阴雨,他还更要满足于蜗居房中,心中安然且舒适了。外婆也好多次来劝过李井清,他却丝毫不听。《伊豆的舞女》自然早读完了,但他屡屡重新拿起那本书,或者拿起别的描述了山林与少女的书。中午偶尔小憩,头靠窗台,他会梦见树林里舞队的乐声——隐隐的丝竹一闪而过,睁开眼,却无非辨不出种类的鸟鸣。
第四天傍晚,村子停电了。
照平常,家里会用微波炉热中午剩菜当晚餐,现在停电,外婆也不好叫李井清吃冷饭,只能劝他到村子里的小馆子就餐。看了一天书,李井清肚子同样饿得不行,加之天渐暗,没灯也看不清文字,他便欣然同意了。活动下僵硬的身体,走出大门,这次的天可谓真正橙红。山峦在傍晚漆黑如墨,眯细眼睛,却还能看清楚高大冷杉林一棵棵树的轮廓。李井清在乡间小路孤零零走,左拐右拐,全靠临行时外婆的嘱咐。平时,外婆总说出去玩才能找到丢掉的魂儿,他穿过略显阴森高大的老房子,却心中忐忑,反而觉得更多魂儿要被破旧的门神贴符勾走。少年想着书本里的许多其他少年,他们也曾在夕阳下穿过奇异的场所。这么想着,有所宽慰,而大冒蒸汽的面馆已出现在面前。
面馆里除去老板,坐着的只有一个青年、一个与少年差不多年纪的女孩。他们本来在与老板闲聊,见李井清进来,都小小惊讶了下。
“生面孔呢。”女孩说。
“来看七夕节的吗?”老板打了个招呼,“来来,坐这边。”
“七夕节?不是……”
等面条做好,他一个人到最角落吃去了,没准备参与进三人的对话。面条是酸辣口,还放了炸鸡蛋与酸萝卜,香菜厚厚铺上一层,最适合夏天晚上吃。
摇蚊在头顶绕着圈飞行,街尽头有水车声。
“说来,今年七夕祭祀是最后一届了吧?”女孩问。
“对,是最后一次,会举办得隆重些。”老板说,“阿义,这次你要去抢主祭的身份吗?我看你一直有在练些东西。”
“唉,谁让我爸……”叫阿义的青年沉默了下。
“加油,当上主祭,出点风头。到时候学校的女孩子都喜欢你。”老板道。
“喂!”
李井清对这番对话本没什么兴趣,只是作为解闷听着。农历七月初七并不遥远,所谓最后的大祭不久即会来临。他在城市长大,除了寺庙上香从没见过什么大规模祭祀,三人的只言片语竟引得他神往无比。小说里也描写过很多祭典,中国的、日本的、东南亚的。他还记得一堂新学期的历史课上,老师怎样描绘汕头“营老爷”的壮观。他从来没想到,自己可以在深山里观摩一次大祭祀。思考到这,模糊的十一记忆又涌了上来。那时他似乎也在吃着什么东西,听家人谈起五年一次的大祭祀。五年前的夏日同样是有着夏天气的夏日,蝉声、尘土气与微风从不止息。
把这件事记心里,他筷子一收,碗一推,准备走人。但女孩叫住了他:
“等等,你是不是张奶奶家的外孙?我小时候见过你。”
回过头去,李井清发现三人都盯着自己,似乎还要说话。他最受不了这种情况。还没来得及回答,他支支吾吾几声,立刻快走出去。此时天当然已更黑,走不多几步,面摊子就同样成了影子,和更后头的楼房、和庞大深邃的群山融为一体。电力仍未恢复,黄昏的村子重返了两百年前模样。
一路上,夕照暮色尤其鲜明。小路依然空无一人,但当他抬起头,却隐约发现山上仿佛有灯火明明灭灭。这也是种既视感,仿佛他曾在哪里见过。既视感后,则是持续萦绕心间的,对七月初七的幻想和期待。天马上会更黑,变得不是日暮,而是彻底的夜色。他不知道那时灯光到底能不能亮起,但等那时,他肯定也没机会爬上山坡了。只踌躇一会儿,李井清就决定去看看灯火的正体,顺带眺望下这山谷里的村子。他知道,许多富于幻想的冒险正是如此开始的。而现实可能蕴含的幻想,能比别人笔下的幻想还更吸引人。
暮色茫茫的冷杉林间还有条老旧的阶梯道,夕阳尚斑斑点点照亮山路。他没爬多久,眼前即出现了小亭子璀璨的金顶,余晖为它点上辉煌的颜色。再往上点,亭子里坐着一位恬淡的少女,她脚下有许多野猫,甚至躺着条狐狸,手上的纸灯笼忽闪忽闪。注意到李井清,少女愕然了。她随山风摇曳的藏青色裙摆都停下一拍。
他们拉长的影子有如时钟指针,正巧交叠一起。
“我们是不是在哪里见过?”
少年下意识说出了最俗套的搭讪话语。但一后悔,又觉得这真是自己体会到的感觉。
“那,大概。”少女说。
他们都坐在了亭子里。
“你是张淑霞家的孩子?”她问。现在,少女已经恢复到落落大方的姿态了。
“我是。”李井清如故紧张,但他现在已无可逃避。
“以前来过村子?”
“五年前来过一次,只是不记得了。”
“哦——怪不得。”少女笑笑,“也许我们那时候见过吧。”
她把灯笼收到了膝旁。现在再从山脚抬头看,会望不见明明灭灭的火光。
悄悄侧过头去,能看到少女足垂到腰间的长发。她皮肤跟白贝壳似,忠实反射着灯笼火的光芒。少年的脸更红了,乃至于觉得烫。头回正,再侧过去,又把头回正。李井清偶尔悄悄瞥一眼身边的人,嘴角不自觉微笑。月亮愈加清晰,星星开始显露,山风都大了起来,甚至撩动少女的发丝。撩动她的发丝,更是撩动少年的情怀。李井清能肯定,在很久很久以前,他确实和某位少女做过完全相同的事情。猫儿返回村落,狐狸打了个呵欠。侧耳倾听,松涛阵阵,这正好比舞女的丝竹声音。
灯笼光里的少女更玲珑可爱,她比起哪户人家的孩子,反像萤火虫的精灵。只一对眼,二人就有了相通的默契,不必额外说话,干这么坐着就好,就一切都好。山谷间的村庄一下子亮堂了,是星星点点的灯光。他们同时看着村落,都微笑起来。
“我要走了。”少年站起身,“太晚了,我得回家了。”
“明天有什么安排吗?”少女问。
“我要读……”他没能说出后半句话。
“知道吗?明天天气正好,山上的云雾最好看。”少女说,“而去的时间,最好就是早上。”
“嗯。”
连李井清自己也不知道的,灯笼火已照出了他眼睛的期待。
晚风更紧,他打开手机手电,一个人向山下走去。身后,少女小小的灯笼依旧明亮。
闹钟把李井清叫醒。少年当然记得昨晚同陌生少女的约定——实际上,他不能确定少女究竟是不是“陌生”,若有若无的既视感总无法否认——而一次准时准点之赴约,也是证明教养良好的必要素质。它换上短袖短裤,在裸露的皮肤上先涂防晒霜,又喷花露水。
“你要出去?”外婆问。
“嗯,我出去玩一会儿。”
“这这,我给你妈打下电话。你先快出去吧。”
“为什么要和她打电话?”
“你能主动出去玩,这太该打电话了。”外婆走过来,“你有零花吗?我给你点钱……”
他已经跑入了拐角的林荫里。
想去约定的场所,得走另一条更偏的山路。
进得冷杉林,空气就弥散起奇异的香气,如刚把青柚子从冷冽的井水底捞出。早晨的阳光、早晨的风,连溪水都成了早晨的溪水,点点溅在少年的身上。他用溪流洗脸,试着更清醒点,缓解早起的倦怠。雾气弥漫山谷,金色的阳光偏能穿过薄雾,打出神圣光束。他惊叹着自然的神奇,继续向前,遥望见站在小平台上的少女。少女手扶栏杆,身体倾斜,似有些犹豫、有些焦急。但还没来得及看清神情,她就再陷到了雾里。
少年的心不知为何揪紧了。他呼喊着跑了过去。
“你来了!”少女迎上前,很是惊喜,“你真准时来了!”
“我,嗯,对,我来了。”见状,李井清有些难为情。
“我还以为你会和之前一样放鸽子呢。”
“之前?”
“不……没什么。反正,就当下好了。”
稍微休息几分钟,他们继续向上走,进入更深的冷杉树林。这里听不到蝉鸣鸟叫,更没有人世间骚动的杂语,什么都安静了。山路台阶开始变得粗糙笨拙,高低不一,才爬不久,二人的距离便从一前一后成为并肩,能清楚听见彼此的喘气声。只是少女的喘气常如冷杉和溪水般清冷,不似盛夏灼热的果实,这最让李井清觉得难为情。他本无所谓的心哗地乱了,倾泻起来。杉树林发生的一切,全和教室里不同。
当他有意低下头回避少女,对方却爽朗地笑了:
“熟悉吧,这样的风景、这样的旅行?”
“一点也不熟。”
“为什么,你小时候没这样玩过吗?”
“如果说我小时候很喜欢在外面玩,很外向……就好像说整个地球五分钟前刚造出来一样。”
“不记得未必就不存在。”少女说,“从记忆里认识的东西,从来都不是人生的全部。”
“你这话倒是说得和我爸妈不一样了。”
他们又并肩走了会儿。蝉声隐约自天外传来。
当李井清偷偷侧过眼睛,少女的脸隐藏在黑发下,白皙如月下的新盐。
等爬到近顶峰,他已经很累了。
天空格外蓝,又没什么云朵,像是要一直深邃到天空的腹地,世界的尽头。而看看其他几座更高的山峰,平流雾正从鞍部慢慢流下,覆盖山谷。在这种时候,云与雾会分不清,于是山脉陷入云中,成为漂浮的岛屿。漂浮的岛屿,这让少年想起自己生活的海滨,有大城市与广阔海洋的海滨。当枯坐教室,他无数次眺望比高楼更高的大团积雨云,希望那是另一个世界,支撑着隐形的岛屿。南方与这儿的天是一般蓝,一般深。他久久不动。
或者这比起上课的幻想,更像午休时趴桌上将做的幻梦。
“想起来什么了吗?”少女问。
“就像是,像是很久以前,久远到如同梦中,我曾来过这里。但那真的太像做梦了,美好过头,一点也不真实。”
“美好过头的事物不一定就是虚假的,反之亦然。”少女说,“就像——”
长久沉溺于书斋的少年,最知道该怎样得体地接过话语。
“现在。”他在心里说出这句话。
风声。
“现在?”少女说。
“啊啊,你听到了?”李井清一下子慌乱起来。
“你真这么想?”少女毫不遮掩地大笑着,“那么,接下来去摘点‘泡儿’吧,它们就在夏天熟透,最适合吃了。你应该记得它滋味,好吃得很!”
直到晨昏交替,夏月挂天,李井清才与她分别。少女还提灯笼停留山上,少年则穿越松林与竹林,打道回府。傍晚的山林很寂静,若有若无的,不知何处传出空灵的钟声。一声、两声。白昼温度在冷却,他打开手机手电,照出布满枯松针的石板路。牢记临别时的叮嘱,一步步走过陌生之地,他却不经意与一个寺庙碰面了。
寺庙几乎与树林融为一体,墙面生有藤蔓,两盏吊在门口的灯笼发出微微红光。灯笼与少女常提的是同款,但亮度远远不如。庙牌匾写了“陈义女祠”四个古旧大字,两旁的石雕像被风雨磨蚀得竟分不清是麒麟还是狮子。进得正殿,里面还有村民在忙活,其中一位正是面馆老板。多亏神坛上长明的蜡烛,他才能把对方面孔勉强看清。
室内有强烈的檀香味儿,还有更多说不明的清香,或许是点了山间稀有的香草。神坛上摆供着新摘的时令水果、从南方运来的荔枝,它们气味同样浓烈。
“嚯,你来的正是时候,晚点就要遮神像了。”一个工作人员说着,赶快递给少年三根香,“这一遮,得等七夕节迎神才拉开。”
“等七夕一过,更是连拜都拜不了了。”店老板说。他语气与昨天完全没变。
“为什么?”
“因为等这最后一次七夕结束,女神也要离开我们的世界了。怎么说呢,庇护村子八十年,大家都挺有感情的,但也没办法。”
高大神龛里是宝相庄严的女神。她样式蛮新,但上的清漆很亮,仍能于烛光灯影下熠熠生辉。少年仰视神像,三根檀香在指尖缓缓地燃烧,作出三点微不可查的亮光。他如同许愿,实际却没有,是回忆的暖流把他包围。恍惚间,他想起了某个小时候,某个几乎远若世界尽头的小时候。他一样站在高高的神坛下,看大人扯帘子遮住神像。身边是谁在叹气,喟叹得意味深长,深长得不该是在身边发出。
季节是夏天,时间是傍晚,檀香气味像极了奇迹。
像极了一脚就可以踏入返回的奇迹。
“许好愿了吗?”面馆老板轻咳一声。
“啊,马上!”
少年插上香,双手合十,思考着自己要许的愿望。
仓促间,他轻声说出了发自真心的话语:
“伟大的神明啊,请让我在这个暑假找到自己真心想做的事情吧!这也是我最后的祈愿了。”
钟声在他身后震悚着敲响,一声连过一声。响彻群山的钟声应和起松涛,有如海潮。
电路恢复后,李井清房间的顶灯光变得惨白了。夜晚推开外窗,很快会有飞蛾撞到纱窗上,发出扑扑的声响。打从庙宇归来,他就有点心不在焉,没法再把注意力全集中到书本上,哪怕那是很新的书,写有精彩的故事。想着“喝点茶提提神就好”,他下到厨房打茶,看到炉台上斜斜一方月光。月光下是调料罐里白色的盐,不新,但真是盐。与少年想象不同,那其实是更类似幽灵与骸骨的色彩。
保温瓶里的茶还在滚烫。老人泡的茶总是很浓,有重重的苦味。
他不敢喝多,生怕过会睡不着觉,错过夏月下同少女约好的时间。现在,他知道了少女的名字:陈川。两人相约早上在小亭子见面,至于去哪些地方,则一概是卖下关子的秘密。
窗外,天上的星星格外明亮。
即使喝了茶,李井清仍然沉不下心看书,脑海里时时想起庙宇的气息、神像闪亮的脖颈。或者,就是明天将发生的事情,那未曾定论的种种可能性。冲凉,睡觉。即使做这些事情时,他还在想着庙宇、神像,想着关于明天的种种可能。他甚至想到了未来,遥远的未来,未来会发生的抉择、哭泣与欢笑。每个抉择的对错都难以分辨,他干脆逃到了梦里。
等早上醒来,梦里的好故事也恍然如梦了。
他们果然在小亭子准点见面了。
“我们去广场吧,去看看七夕节祭祀准备得怎么样了。”陈川说,“到时候十里八乡的人都要来参观呢。今年会特别隆重些。”
“因为村子的守护神要离开了?”
“呀,你知道啊。”
他们没再说些什么。少女打了个长长的呵欠。
天清气朗,二人并肩朝广场走去。
到村子广场,能看到人并不多,活动其实也还没太开始筹备,只零零星星支搭了些脚手架子。广场不是很大,确认完进度,他们就感到无聊了。当少年提议到面馆吃早饭,陈川却断然地拒绝了,说是要再回去拿些东西。李井清把握不住她矛盾的情绪,但能感受到她没有恶意、没有烦闷。他自己去到面馆。
少年还是点的前天款式的拌面。
他刚坐下来没吃多久,那天的青年与女孩也来了。他们各自要碗汤面,坐在靠近后厨的地方与老板大声聊天。阳光开始强烈。老板在议论李井清,讲他是神庙最后一个参拜者,说不定是受神庇佑的幸运孩子,而另两人则哈哈笑了起来,又转头盯视着他。两人的目光毫无顾忌,让少年只能把头更低下来。上次,他没能回答女孩对自己身份的提问。
板寸的青年、马尾辫的女孩——他们两手空空,与任何这个时代的年轻人一样。然而少年偏偏对他们生不出天然的亲近。何况,这里不存在一个理应当奔赴的约定。
“你昨天是一个人爬山了吧?”女孩朝他喊,“我告诉你,你选择可对啦!昨天那么好看的雾气,一个月也不定能有两三次呢!”
“不是一个人。”李井清选择混淆重点,勉强回应。
“咦,不是一个人吗……无所谓了。我说,你要不要到村委会那边玩玩?我们也有不少人,有不少活动!”
青年还要无奈地挡住女孩嘴巴,可一切当说的已经说出。她的语言诚挚、充满热情,也有冰雪样的纯洁,真是个清澈山溪的邀请。但这却偏偏不能在少年心里荡漾起波纹。他找借口婉拒了对方,碗一推,便要离开。他一定得避开女孩的目光才行。走出门外,李井清还在思考着刚刚发生的事情,思考着自己过于平静的心。思考着,为什么她的语声如同自那么远的地方、隔了那么厚的墙才传来,又为什么这不是他选择奔赴的约定。
稍微休整会儿,再去找手提灯笼的少女。他走过狭窄的稻田,看到不远处绿玻璃的村委会建筑。确实有几个同龄的孩子在那活动,其中有女孩和青年的身影。他们做着少年所看不清、即使看清了也不能理解的事情。夏日稻田绿得鲜亮又深郁,在蓝天下几乎刺眼。靠近山的地方,是蝉如雨的鸣叫、是溪水淙淙。踩着田埂,穿入稻田。李井清体会到稻叶的柔软。他知道,在很久很久以前,他也这么走过稻田,留下小而清晰的脚印。
他身边会有另一个人。他们会抓了许多昆虫,会举着捕虫网欢呼。那样,他才算在乡下度过了充实的夏天。
起风了,风比稻叶还柔软。
“这里!”而在稻草人旁边,就是少女在呼唤他了。
她换了身更典雅古朴,也更便于活动的衣服。
二人一前一后走在田埂上。他们远离了村委会,远离了稻田的中心。天空飘有行云,洁白、闪亮,与风一起飘荡。他们的衣摆也在飘荡,哗啦啦地扬起帆,猎猎作响。离开田埂,顺田边水渠行走,他们穿过泡桐树林,摘下覆盆子,简单吹吹灰,整颗吞下。水渠从一个大塘发源,池塘边长满菖蒲与灯芯草,才靠近就很清凉。自己小时候肯定来过这池塘——李井清心里无端生出这种想法。他顺从既视感,蹲下观察池水,发现了抱卵的蛤蟆、软泥间穿梭的小鱼与虾,当然还有水黾,它们轻盈地划过水面。野慈姑丛里,一只水鸟被惊飞。
池塘若从来没被人打扰过,就连他们也只是不慎的闯入者,是山林的过客。
但当少女把手臂浸入池水,却立刻引来鱼儿轻啄。
“小时候,你曾在这里捉鱼摸虾。”陈川娓娓道来,“记得吗?那时你还不会游泳,看别人潜水挖到蚌子,就在岸上干着急。”
“我现在也不会游泳。”少年说。
“那么啊,好——”
她站起身,利落地脱下衣服。一弯皎洁的夏月落入了水里。
此后的日子,一个个约定在黄昏缔结,一个个约定在清晨被奔赴。李井清成了于结约与赴约间奔走的少年,待在外面的时间居然比待在家里的还多,除去《伊豆的舞女》和《潮骚》,其他小说是再没来得及看完。外婆当然为这事感到惊喜,电话另头,母亲的语声同样充满惊异。只是当问起李井清每天到底干些什么,他只会沉默相对。除了少女,他仍不愿意对任何人全然或不全然地敞开心扉。当不可避免的交际到来,他依旧得选择逃避。
约定固然代替了书本,但代替了的也仅仅有约定。
一天早上起来,巨大的云朵飘到了山谷上空。
少女会在云下等着他。
暑假一天天过去,他们吃下覆盆子、河蚌与烤鱼,用双手在田野间获取食物。有时,野猫和狐狸会来帮忙,组成一支游荡的动物军团。少年领头走着,高举起笔直树枝,心中有与田野上疾风等同的快意。这是只属于两个人的军队。傍晚的倦意,风吹草地,暮色四合。少女点起了灯笼,照亮世界角落。
他们的手指相触了。炙热与冰凉。鼓动的心。
废弃的古老神龛前,是仅有一指之隔的两个身影。
少年在等待着新的,属于明日的约定。
“明天一起去广场吧。”于是,少女会这么说,“看看七夕节活动准备得怎么样了。”
“好。”
这样,等他们抬起头,会发现星星已经升起。那是北斗,那是心宿四,那是夏季大三角,银河澄澈,一一全能辨得分明。陈川讲了一个故事,一个她小时候母亲讲给自己的故事。在山里人的信仰中,每个人都在天上都有颗本命星,在死亡前照亮人所要走的路。他们找不到那颗只有自己拥有的星星,但当彼此对视,却能发现对方的眼睛像极了星星。灯笼暖融融的,这样光下,少女仿佛趋于半透明了。
神龛旁,野果子亟待采摘,有着奇异甘甜。
远处沙沙作响,是竹林的风声。
“其实,暑假也过得蛮快的。”少年说,“以前可不这么觉得。”
“和别人一起度过的日子总会很快。”少女说。
夏夜淡淡的回忆……
李井清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十一岁时,他在蝉声里与某人一起,度过了倏然如梦的暑假。
第二天临午,当他们来到广场,那里已经用竹子和彩纸搭出了盛大的临时庙宇。飞檐斗拱下,摊贩热热闹闹挤满,售卖当地特色的小吃或手工艺品。这是灯笼与纸扎构成的街道,鱼缸里金鱼群打个翻身,从他乡来此的孩童们高声叫喊。到处是彩纸,到处是屏风,浮华的宫殿在山谷间突然矗立。进入其内,完全是进入了蜀锦绣的梦境。
穿过用杉木支搭的巨大牌坊,就是道彩绘琉璃色纸照墙。继续向前,庙门外守着两个竹篾扎的鬼王,约有三米来高,硕大无朋。看见鬼王,少女吓了一跳,慌忙躲到李井清身后。人流把他们推走,李井清回头寻找少女,一把抓住其手腕,才发现她体温已凉得惊人,如呈满冰的瓷瓶子。鬼王仍然青面凸眼,挂耳垂环,但那比起可怕,其实更多是工艺粗糙带来的可笑。即使不理解对方为何恐惧,少年还是赶快拉着她跑到纸墙纸坊的深处,远离了这人头攒动的宫门。
这里只有他们两个人。无数灯笼如神明眼睛注视着他们。
“现在离七夕还有多久?”少女第一句话却是这样。
“现在是……差不多还有一个半月。”
“啊,怪不得,真怪不得。”
“怎么了?”少年的心愈发焦急了,他有极阴暗不祥的预感。
流动的色彩、流动的光明。号角声吹起。
抬起头,纸糊的观音大士高高在上,俯瞰会场群生。天空美丽如夕日下的万花筒模样。
“你的影子呢?”他悚然着,“阿川,你的影子怎么没有了?”
“时间要到了呢……”
就在观音大士方向,忽然传来“咚”的巨响。最后的柱子打入土下,礼炮放了,天空落下彩纸的雨,又混同在灯笼之光内。李井清试着搀扶住少女,却发现她的质感正趋于不真实,摸上去不像现实的肉体,更像纯粹的月光。然后,是半透明的颜色。是月下的盐、月下的骸骨与幽灵的颜色。人群欢呼声从纸屏风另一侧传来。
她坦然了,她在张开嘴了:
“那,我喜——”
喧闹中,少女凭空消失在风里。
连手提灯笼的火光都渐渐模糊。
今晚,少女没对他许下明日的约定。
李井清重新窝在了家里,一本本看自己带来的书。没有约定的日子不需要外出,他可以尽情做自己的事,做那自己很喜欢的事。于是,他开始阅读川端康成的《古都》了。当现实的祭典即将开始,小说中京都的祇园大祭也喧腾非凡。在沉浸入阅读时,少年不会多想什么,甚至不会主动去代入角色。他只是读着文字与故事,如同为了阅读而阅读。小说主角千重子也是寂寞的,更寂寞的祇园祭,并不值得他去憧憬了。
自己究竟站在什么地方呢?
之前的日子里,到底是谁陪伴着自己呢?
夏之薄暮,李井清拎着垃圾出门。街道空荡荡的,大家都去看广场的表演了,剩下浅紫色的影子与路灯光。流浪猫奔跑着窜过路口。按理说,现在少女会在山上,拎着灯笼,静吹晚风。可她已经消失了,凭空在过去呼啸的晚风中消失了。直到现在,李井清仍对觉得这缺乏现实感——可能不是消失,只是她闹别扭逃跑,或者其他更合乎道理的假说。在眩目的神明之眼下,当然什么都可能记错弄混。然而,他打心底知道,不能发生的事情就是发生了。
连心该如何放置都不清楚的现在,书本却比真实还要真实。
天更黑一点。
“……焚香奠烟客,野松正芬芳。斜日照孤冢,仙人也断肠。何日洒扫青山净,好斟灵酒共神飨。”
路灯光下,是突然出现的女孩。她手持杉树枝,从碗里蘸水洒扫街道,边洒,边哼唱旋律单调的歌谣。女孩这次换上了正式的白色袍子,同面馆里风格完全不一样。李井清一开始还以为是再看到了幻影,良久,才知道此乃七夕节仪式的前奏部分,女孩是来用杉枝清水净化街市的。她友好地笑了笑。
必须有谁首先搭话。
“你有见过之前和我一起在一起的那个女生吗?”李井清问。
“啊,你身边的女生?”她却明显诧异了,“我只见到你自己一个人玩。”
“只看到我?”
“嗯,千真万确。我还以为你就喜欢一个人玩哩。”
广场传来整点报时的铜钟声,女孩不敢怠慢,又继续自己的作业,跳着怪异的舞,配合怪异的歌谣来把世界洒净。沙沙的风,斜斜的日光,路灯、楼房与人的影子都被拉得很长。一分钟还没过去,女孩就跳到了街尽头,少年得眯细眼睛才能看清其背影。她离开后,街道就开始潮乎乎的,凉气从土里冒了出来。
“斜日照孤冢,仙人也断肠。何日洒扫青山净,好斟灵酒共神飨……”
即使已走出非常远,歌谣声仍像直接响起在他耳旁。
当晚,李井清看完了《古都》。这下子,他把所有带回老家的书都看完了。
还没到该睡觉的时间,他也没翻读过的书的心思。打开窗,遥望下灯火辉煌的广场,放空一会儿、空想一会儿,李井清重新坐回到床上。外头风热乎乎温吞吞的,还有股傍晚的潮湿味儿,也有山风卷来的焚檀香气息。那是祭祀山中鬼神的烟火气。鼓声、弦声,少数民族围绕篝火狂舞……他知道这一切正在很近的地方发生。女神纸扎的行宫焕发光彩,那光明却如同是从另一个连学者都不知道的世界射来。
他还是想读点东西。看不惯手机电子书的李井清,决定去老房子杂物间看看。
下到一楼,外婆已经休息了。
才刚推开门缝,杂物间滞重的霉味儿就迫不及待淌出,蜷伏了十来年的微风忽然舒展移动。霉味有如活物,给人以不安分的感觉,难以放松下心。按下开关,天花板上吊着红色塑料灯罩,灯罩里是全然橙黄的老式白炽灯。它微微晃动,连带着全部的光与影大幅度摇摆。《扬州画舫录》《醉茶志怪》《五杂俎》《拾遗录》。书架上放着一本本起霉点的古代笔记,全是古旧线装。他甚至不敢碰这些旧书,生怕才一碰,它们就要片片粉碎。挪开鞋盒纸箱时,李井清无意牵动电线,柜顶半个皮箱子当头砸了下来。
少年与皮箱子同时摔到地上,揉揉额头。皮箱子已经摔开,成卡的照片散乱在地上,照片多是黑白,记着外公外婆年轻时光景,或者是山村尚未得到如此开发时的古老景色。他把一张张把照片堆回皮箱,居然找到了八十年代拍摄的七夕节影像。老照片上的纸扎宫殿远没有如今壮观,灯笼也才挂了寥寥几个。但毋庸置疑,宫殿形制要古朴许多,其上绘涂的花纹也更有着妖冶迷幻的华丽。下一张照片,主祭领着游神队伍登场,八个汉子扛起神轿,轿上神明的面容掩盖在火把光中。
再下一张。相机镜头直接对起了神像,神像与他之前见到的完全不同,没那么宝相庄严,却更带有青春年轻的意趣。神像面孔仿佛螺钿贴就,反射出少女十八岁时会有的光华。然而,他心跳停了一拍。然而,滞重的空气重新恢复了流动,成为向上扯动衣摆的强风。什么都在晃动了,什么都回到了近百年前的过去,人声鼎沸的广场。李井清抓住了属于自己的“既视感”,关于陈川与女神眉目之相似的既视感。
昔日营造神像的匠人不善于写实,但就和中国传统的大师一样,他们足够抓住比真实更贴近真实的神韵。
下一张照片,堆放在池塘岸上的纸宫殿与观音大士。下一张照片,冲天火焰在鬼王身上燃起,神明的行宫归于烈火。下一张照片,外公身穿中山装,即将开赴自己的旅程。那是另个完全不同的故事。少年一张张翻阅着照片,又堆在身旁。白炽灯烤得他出满细汗,也只是抹抹袖子继续翻。下一张,本地富商站在陈义女庙前,庙祝也竖起大拇指。下一张,新的神像更换,原有的神像不知所踪,画师正粉刷新的壁画。蝉声常鸣,属于乐凯与柯达胶卷的时代结束,外公赶时髦地换了CCD傻瓜机。他拍下汕头的庙、深圳的海、自己尚年轻的女儿,然后,然后,然而。雨滴落在新加坡的港口。长者的旅途和自己深山里的故乡无关。
下一张照片,李井清还是个孩子。他来到了自己母亲的老家。
神明行宫的烈焰前,他手比出“V”字,开心地笑。在小孩子身后,在菖蒲茂盛的地方,有一位裙摆摇曳的长发少女。她就是李井清这次暑假看到的少女,衣服下身体有如天边夏月的姑娘。五年过去了,少女的面容丝毫没变,连笑的方式都没变。戏剧般的故事。烟花声下缔结的约定。她温柔地笑着,提起更温柔的灯笼。
两人的面颊都被火光染红了。
“哦——怪不得。”少女笑笑,“也许我们那时候见过吧。”
神签自筒中落下,掷地有声。
筊杯亦落到了确定的一面。
他找到了自己最该读也最想读的一本故事书。
当白昼来临,少年再次去到面馆。他要了脆臊面,厚厚的脆臊浇在鸡蛋细面上,新鲜葱花铺满了红汤。夹掉油辣椒,他等待着一场相逢。
果然,女孩和青年来到了这里。面馆老板热情地招呼着两人。他们坐到了靠近后厨的位置,点过自己的餐食。他们显然在注视着少年,却并不多言语,也没再和之前一样上来搭讪。
李井清清楚,自己已给山村居民留下了孤僻的印象。不会有人知道他与一位少女奇迹般的冒险,知道他在群山的深处曾说过多少发自内心真挚的话,向往起另种有方向与目的的生活。但这些都不重要了,他有必须要做的事情,是哪怕心中怯懦,也不得不去做必须去做没有借口不做的事情。命运引导他经历一切,因此,那最浩大而不可预测的命运,宇宙背后精密的发条,就成了少年值得信任的后盾。一种属于少年的逻辑让李井清愿意去相信这点。于是,他碗一推,站起了身。
他笔直地走到了两人桌前。
“你们好,我想了解一下七夕节的祭祀活动,请问可以帮忙介绍一下吗?”
这开场白生硬无比,但已经够用了。
“啊,你好……”青年有些尴尬。
“好哇,你既然想了解,那就中午会到村委会那吧!”女孩倒是激动起来,“今天刚好有关于七夕节的仪式要做,你来搭把手,正好。你知道路怎么走的?”
“很清楚。”
见两人还没结束早餐,李井清便先行离开了。现在距离中午尚有段时间,他向村外走,走自己与少女共同经过的路。小凉亭、平流雾、曾玩耍捉迷藏的苦楝树林。楝树间的蝉鸣振响山岳。当时风很大,雨就要下,天边是浓重的昏黑。下雨前的土味儿。莫名的兴奋、莫名的惆怅。第一轮是陈川当鬼,她才两三分钟就捉住了躲在大石头下的少年。第二轮是李井清当鬼,他在开始起雾的林中穿行,始终找不到少女的身影。他开始着急了,开始叫喊了,呼唤起“阿川”的名字。天空阴沉沉,风吹在身上。等他担忧地宣布认输,少女才忽然从一棵古木后闪出。幼稚的捉迷藏游戏结束,大家开心地笑出声音。
要下雨了,刮大风了。但李井清没有想回去的念头。他知道,即使是这种天气,只要和少女待在一起,也什么都来得及。不如说,正是这种天气,才什么都来得及。
快晴的上午,他双手围出喇叭,再次呼喊了“阿川”名字,宣布自己认输。但蝉鸣里没有更多声音。微微的风,稻花的风。没有少女微笑的风。
他又去到池塘,去到废弃的神龛,去到了长满苔藓的小瀑布口。溪流不远处是个山洞,他们曾在山洞里点燃柴火,烤干被雨打湿的衣服,烤干玩水弄湿的衣服,又直接拿火烤鱼吃。雨水流淌,空气潮湿,连“过山鲫”都开始扭动着头尾,在陆地上匍匐爬行。火光与灯笼照亮了雨幕的小小一隅。裸露着上半身的少年一直感到害羞,他单薄的肉体里,心脏上涨如山溪。
今天,他还能看到山洞里的灰烬,看到他们吃剩的鱼骨头。过去发生的事情并不似醒了后就会淡忘的梦,它们清晰地印在少年记忆中。目所能及,都是不久前发生过的回忆,而这些回忆又指向了五年前的回忆,那才是在迷迷糊糊时反复想起的幻梦。暑假、神明,清澈的溪水,那么多事情居然发生过。
七夕要到了。
女神的銮舆要被人抬起了。
之后,就要升高二了。在竞争激烈的城市,不会再有漫长的假期了。
回到面馆,点碗红糖冰粉。花生碎、瓜子粒、山楂片与葡萄干,手搓冰粉的味道清清凉凉,带着点薄荷牙膏味儿。吃完冰粉,再吹吹空调风,约好的时间也快要到了。
李井清穿越稻田,到了村委会前。几个同龄的孩子已在这等好。女孩又穿了昨天傍晚的苍白色袍子,自我介绍说叫叶梅思,青年则叫周顺义,其他几个叫如何如何,都是本地土生土长的人。现在村里年轻人很少,按照仪式传统,他们全被拉了壮丁。而今天,他们就是要以年少童子的洁净身躯清理神庙,为神庙做好净化。不同于叶梅思昨天那样随意地唱唱诀术歌谣,洒点香汤煮水,这次可真是要大扫除了。
“至于七夕节的事情,毕竟平时不感兴趣,我们其实知道的也不多。”女孩对李井清说实话,“反正我讲的和旅游手册会大差不差,更详细的东西,要不然你等会看看庙里壁画,要不然就问庙祝吧。”
“成。”
他们排成队伍,穿过田埂。如华盖的白云笼罩前头山岭。
“我们村有位守护神叫‘陈义女’,很灵验,很受崇拜。每隔五年,我们都会盛大祭祀一次陈义女,但反正按日期推算,今年是最后一次盛大祭祀了。其实不单这个,从此,好像陈义女庙都要撤了。”
“为什么?”
“因为今年七夕后,陈义女就不会再守护着村子了。大人们说是这么说,到底为什么,我也不清楚。大概是她和村民的约定日期已满,要自己离开了?”
队伍离开稻田,沿着水渠行进。水面倒映出孤高的云影。
等少年意识到时,他们已来到陈义女祠前了。檐角风铎响出空寂声音。
负责接待的村里义工信佛,她念着“诸行无常”的佛经,手蘸铜钵清水,淋洒到青少年们的身上。点点阳光透过树荫,显得义工的呢喃声格外大了。“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枯燥的偈子令李井清格外倦怠,他讨厌如此仿佛徒劳的心理,哪怕他刚倾心过基于这种思想而写的小说。当选择站到队伍里,主动面对徒劳与无奈,他已经不自觉地变了心态。这是跑长跑快过路程一半时,“跑开了”的预感。
“你们弄吧,反正小梅思对这些都熟。我先走了。”
等洒完水,义工就马上捋着佛祖离开。森林从净土回归到俗神的领域。
叶梅思先到了庙宇侧边,往这边的土灶台加柴薪,点燃。灶台上烧着水,煮有松柏枝叶、佩兰与艾蒿,发出清冷芬芳的香气。水煮开,染上浅绿的颜色,青年帮忙把锅搬走放凉。女孩又到后院取了很多新鲜的蒿草来,都带着新鲜又强烈的薄荷气。这些蒿草是拿来当清洁布用的,等一会,他们要拿蒿叶蘸水擦拭庙宇。不同于浴佛用的五色香汤,女神庙之圣水更算得上清供。
“我想看看壁画。”李井清主动提出想法。
“好,那你和我一起洗庙里面。”叶梅思点头,“其他人的话,还是先清洁外面。”
再度进入神庙,少年颇有感慨。女神被红布遮住了,香炉还插有三根紫红色的线香香脚,正是他那天参拜时留下的。枯萎的花、凝固的烛泪,除却长明灯,世界不再熠熠生辉,时间定格在过去敲响古钟的下午。女孩指导着他如何洗濯庙宇——古旧壁画与油漆碰不得多少水,他象征性擦擦就行。竹窗帘垂下,一道屏风被拖走拉起。风铎,风铎,远处玉片轻击的声音。少年抬头仰视着两面壁画,看见庞大的军队从云雾与河流中袭来,唯有拾柴的少女目睹到他们潜行之踪迹。刀枪剑戟、平流雾上舞动的大纛。端的是支武装到牙齿的雄兵。她朝村子奔跑,想通风报信,却在横渡河流时不慎被发现。士兵追逐着她,穿过瀑布、苦楝树林、池塘。
穿过少年行经过的地方。
“陈义女利用对地形的熟悉,始终赶前侵略者一步。靠近村时子,她大声喊出了约好的暗号。村民听到了暗号,陈义女却葬身于追兵的枪响声中。枪响后,死寂笼罩了山林。村民提前躲藏到深林里,躲过侵略者的屠杀。等和平重新到来,大家返回故园,为了纪念陈义女伟大的牺牲,就尊奉她为神明,建立寺庙,每年七夕,也即她牺牲的日子,都进行盛大的纪念……”
叶梅思手指另一面墙上壁画,不带多少感情地说出旅游手册故事。
与老照片上的惊鸿一瞥不同,现在的壁画缺了一块。那块壁画上,本是散着白发的年轻女性,她会站在村民们对面。
当一团艾蒿擦烂或者擦干,就要换一团了。叶梅思去取新的艾蒿,李井清停下手上工作,静静地看着红布,想象红布后的神像。神像是富商主持换上的,并不是少女之真形。然而,既然红布阻断了神圣,他就可以尽情想象。无数个黄昏,无数个暮云快速流动的日子里,少女手提小红灯笼,在山岗眺望着自己守护的村庄。她要比小说里的主人公更寂寞。
少年几乎有想流泪的冲动。作为唯一的陪伴者,他却与少女待一起的时间太短、说过的话太少了。将要消失的神明善解人意地保持了缄默,现在,缄默让李井清真正哀伤。
“那,为什么今年会是最后一次纪念?”他对走回来的叶梅思再问了这个问题。
“我不知道。”
“为什么会不知道呢?”
“因为原因早就忘了吧。那么多年过去,谁会记得最初的约定是因为什么呢?”
“但是,还是要遵守约定送走神明?”
“约定嘛,都是这样的。”叶梅思笑笑,“你还真是在奇怪的地方好奇啊。”
夏天的味道。经年的香火味道。
“灵应昭济”“福佑群生”。高高在上的神明。
与少年一起玩乐的神明。
不能食言的约定。
“神明还会再回来吗?”他问。这问语近乎于呢喃。
“会。”回答的声音有点粗,正是青年周顺义,他本是进来汇报外头进展的,“既然是送神离开,分别时神明当然会再出现一次。那是仪式要结束的时候。不过咯,即使神明热烈地告别,也肯定谁都看不到神的形象。”
“也就是说,当仪式快结束,神会再降临一次吗?”
“嗯,主祭会在高台帐幕里独自面对神,做好最后的感恩与告别。她毕竟守护了村子那么久啊。”
“主祭……”
“对,过几天就要比赛,选出主祭来。”
“而冠军非你莫属。”女孩拍了拍他肩膀。
“不——呃,无所谓了。希望我能赢吧,这是个蛮大的荣誉。”
日偏斜的时候,庙里庙外的洁净工作都做好了。庙祝来检查工作,她是个老婆婆,不念佛,但看起来完全没什么特别的。风大了,松涛声响了,她对少年的工作表示赞许,欢迎这位外来者加入本地人的队伍。阳光的颜色加深了,每个人都出了许多汗,都笑着。少年也笑了,他其实不知道该不该笑。他笑了。
风声与水声。许多人一起为完工欢呼的世界。
“神与人确实有过约定,现在约定之期到了,女神就要走了。”庙祝回答了少年的问题,“至于约定是什么,已经没人记得清了,也没有过去的的法本经书,仪式传承全是大家在开放后拼拼凑凑出来的。很遗憾,没有人完整记得神的历史了。”
“老人的话呢?”
“我已经是老人了。”庙祝说。她确实足够苍老。
“但至少,当告别的仪式快结束时,主祭能够单独与神会面?我无所谓肉眼看不看得见。”
“按照传统,是的。”
时近黄昏,群鸟归巢。夏的蝉鸣淹没了一切,连人之声音都仿佛嘶哑。大家全围了过来,也顺带听听这场关于神明的对话。心跳声。庙祝默默地看着李井清,那就是普通老人的面容,没有大慈大悲,没有已经暗中知晓了一切。天在变黑,太阳的颜色在加深,世界趋于新的日暮。为什么那么多事情都在黄昏发生呢?少年不清楚这点。但因黄昏而开始的故事,本就也该在黄昏时结束。
他深吸口气,耳畔是心的鼓声。时间过了。
“好——”少年把身子转向其他人,挺直腰杆,“那我也要参与比赛!”
风声。他真切地站在了众人面前,充满实感。远处群峦上方,夏云如海浪般汹涌,镶着烈火样的金边。七夕还早,什么都来得及。
农历六月中旬,耀眼的夕阳下,微风抖动刘海,他第一次有了不会动摇的决意。
晚饭时,李井清与外婆说了自己要参加比赛的事情。外婆一开始没听清,还是他再重复次,神情才陡然一变。她反复确认着这一事实,异常兴奋,甚至到冰箱开了瓶醪糟喝。白荧光灯。但等兴奋劲头稍微下来,她还是问了个关键的问题:
“你为什么会决定参加比赛?”
“因为我想当主祭。”少年神色诚挚。
“你为什么会想当主祭?”
“因为……我想回报神明对我的恩惠吧。”他略微低下头来,微笑着,“或者说,是想回报一次与神明的约定。”
没等外婆继续问,他就快快地跑上了楼梯。轻快又分明的脚步声。
他心中还保留着午后的兴奋。
他正无比期待着一次能由自己争取到的重逢。
稍微酝酿会儿,李井清打开之前顺手带上来的老书,准备多少放松下心情,却怎么着都看不下去。一种强烈的预感、强烈的亢奋让他心中隐痛,没法专注精神。陆地的神明、海洋的神明,一幕宏大的图景在他面前拉开。身穿中山装的外公站在广州港口前,身后是灰蒙蒙的大海,那会是相同的激动。汽笛鸣响,大包小包的工人争先抢后上船。快门声后,相簿翻开新的一页。
但是,外婆却走进来了。
“我不准你参加比赛。”她说,“那太危险了。”
“我无所谓。”少年说。
“你知道项目有哪些吧?光前两项就是上刀山过火海!”
“其他人都不害怕,不是吗?”他坐直身子,“既然其他人都不怕,其他人都无所谓,那我就更无所谓了!”
“你以前不这样。”
“是吗……”
外婆坐到了少年身边。她身上有股温馨的老人味儿。
虽然李井清声明自己早在庙前就了解了比赛章程,她还是要一遍遍把她记忆里的章程重讲,仿佛自己口中说出来的话才更详细真实,更能说服别人:比赛分三个环节,头一个环节是“过火海”,要打赤脚穿过火炭铺出的路;下一个环节是“上刀山”,还是得打着赤脚,爬上足足三十六级的锋利刀梯,再原路爬下来;最后的环节倒是简单许多,只要在镇里的观音庙打筊卜问神意即可。不同于法师们真刀真枪走一遭,比赛的“上刀山”与“过火海”与其说是神秘力量测试,更算得上是对技巧和胆识的测试,允许一些规则范围内的“作弊”——如上刀梯前在脚底涂药酒,或者过火海时在脚底涂水明矾。可也正因为此,比赛才成了危险的考验,充满了不确定性。
“有这个想法是好的,但你最好别去。”外婆做出总结性的忠告。
房子外传来蟋蟀声。声音很小,却吵得李井清心烦。
“我是要去的,因为,因为——”
“神的恩惠?”
“是的,我向神许的愿望实现了。”他想起来当时上香祈祷的话语,“我要用我的方式还愿。那是很重要的愿望,所以,我要用同等的力度和诚意来还愿。”
“不是一时脑热?”
“绝对。”
蟋蟀继续鸣叫。房间一角,蚊香缓缓燃烧。
外婆点点头,站了起来。她走出了房间。
李井清本来以为她会立刻回来,甚至期待着外婆是带着什么秘密的知识回来,将揭晓什么关于考验的特别内密。但她始终没回,甚至楼下还传来争吵的打电话声音。良久,电话挂了,可她仍未上来。世界回归了沉默,交由蟋蟀、风,也交由广场上喧嚣的爆竹烟花。湿漉漉的檀香味儿又浓起来了。
他与叶梅思、周顺义约好了在村委会前相见。
待得明早醒来,李井清与外婆同坐一桌吃早饭,吃的是酸汤饵块,酸汤够酸,又淋了足量的豆芽和肉末,吃起来很爽口。他们安静地吃,外婆一言不发,甚至没把什么情绪显露在面容上。吃完,当李井清说自己要出去,她也没见得阻拦,只是看着。明媚的日光照在外头,晃人眼目,蝉声响亮得像把两个世界分开。
穿越田埂、云影,到达村公所前,另一对土生土长的少年少女早在此等候。
“来了!”少年挥挥手,奔跑过去。
“来,我今天教你上刀梯。”青年同样挥挥手。他腰间别了个银闪闪的长刀子。
第一天的练习没有从踩刀开始,周顺义只是简单介绍了下刀梯的构成,对踩刀的发力技巧做出示意。接着,他们到了村委会后面。老派瓷砖墙上嵌着钢筋爬梯,直达天台,高度刚好与将搭设的刀梯相似。爬梯同样没什么保护措施,而且久经风霜,看着摇摇欲坠。
“爬上去吧。”周顺义说,“我们从小就爬这个来玩了。”
“嗯,而且女生也爬。”叶梅思补充,“城里来的孩子没爬过吗?但刀梯可比这难爬多了哦。”
于是,连心理准备都不需要做,少年直接抓住钢筋,开始上爬。每级梯子的间距大约是半米不到,也和刀梯一样。他摸了一手铁锈,什么也不思考,只是向上爬去。刚从少女处学会柔软的少年,开始在上升中思索何谓之坚强、何谓之剪影。一颗机械的心在跳动,发条程序让他只顾着向上攀行。
他爬到了天台楼顶。这地方不比山间小亭子更高,却足够俯瞰到广阔的稻田了。闪光,云的影子在水田上移动,满目都是翠绿。不同于地面的闷热,天台上疾风正飒爽,他张开嘴,伸开臂膀,感觉世界扑面而来。
身后,周顺义三下五除二就翻了上来,还有空拍拍身上的灰。马上,叶梅思也轻巧地爬了上来。他们一起手撑栏杆,看着属于山谷盛夏的风景。机械心灵恢复柔软,高高的太阳几乎令人眩晕。少年想起来,在五年前,在自己还懵懂无知的时候,他也曾与少女一起爬上过古老的巨木,一起坐在树枝上,看无人知晓的河水穿过密林。这真的是回忆,真的是既视感吗?这会不会只是心情激动时的幻想呢?他对此一无所知。然而——那么多的“然而”——他正确确实实地体会着那时会有的心情。他握住了不会消失的东西。
哪怕手上的铁锈已成为颜色。
“速度还是要加快。”周顺义说,“你爬得有点慢了,梅思都比你快。”
“这不理所当然?”叶梅思又轻蹙起眉头。
一旦这俩人对起话,就好像是说相声。李井清听着想笑。
在这个漫长的暑假,他差点便有机会说一样的话语了。
“你教教我发力哪里不对,我再练习几次。”
“好,等会你记得请我瓶可乐。”
“可口还是百事?”
“要本地的盐汽水!”叶梅思大声插嘴。
大家都笑了起来。
过去几天,等李井清熟练了登村委会的爬梯,周顺义就带他到了自己家里,拖出个只有三级的小刀梯练习。周顺义的父亲也在旁边指导,拿出据说可以防刀伤的药酒,非要他够量地涂脚底板上。刀并不锋利,只要敢踩,确实能在心狂跳时稳住身形。脚很疼,但没出血。他成功爬上了一级刀梯,虽然仅一级。
这是他从小到大所有同学都没做过的事情。
然后,李井清爬上了第二级、第三级。心脏狂跳。他没有受伤,没有摔倒。他有机会与村里精于此道的人拼搏。少年相信,与神明同行的自己,一定能于神明不在的日子里还得到神明的祝福与庇护。重逢、相见,并不久远的将来。七夕节快到了。
至于过火海,讲究的就是一个“快”。脚底抹着明矾水,只要跑够快,肯定不会真烧着。要训练的,只是用全力跑过炭火的勇气。他当然没机会真的烧一片火海,但周顺义父亲还是拿出了块犁铧,放炉子上烧得通红。根本不带犹豫,周父简单在腿上浇了瓢冷水踩上去,犁铧发出刺耳的“滋滋”声,又是滚烫蒸汽喷涌出来。但他的脚真没受伤,是水蒸干了。少年知道,是莱顿弗罗斯特效应下的蒸汽层保护了他。
科普书的知识,在少年接近神时派上了用场。
李井清撩起裤腿,浇过明矾水,踩了上去。当感到脚心微微变烫,有点发毛,他就赶快把脚移开了。这只是简单擦了下,便冲出浓到几乎呛人的蒸汽。在比赛那天,他要走过长长的,由比烧红犁铧更热的炭火组成的道路。现在,少年脚底还残留着发麻的感觉。这更是没有同学做过的事情了。在这个暑假,他真的做了太多以前未曾做过的事情。
他自豪地喊出声来。
最后反复练习几下,大概熟悉了上刀山与过火海的技巧,时间便到了中午。周顺义父亲留他在家吃饭,吃的是酸汤鱼火锅。和少年家一样,周家也没安装空调,只是在饭桌旁搬了个老式电风扇,扇叶一转,酸米汤味儿的水汽全吹倒了窗外。鱼肉、豆芽和酸汤辣得李井清一直喝水,喝完水,就喝周顺义拿来的冰汽水。这是叶梅思提起过的本地盐汽水,味道很好,清爽怡人。中午于欢乐的聚餐里过去,大家说说笑笑。对少年,这也是头次了。
“你为什么会想当主祭呢?”周顺义父亲问道。
“为了回报神的恩惠。”李井清作出早准备好的回答,“换句话说,是还愿。”
“是还你五年前那次愿吗?”周父神色有些严肃了。
“五年前?我不知道。”
“你五年前也是回我们这玩,也是喜欢一个人独自跑来跑去。暑假快结束时,你忽然消失不见,我们全村人打着手电跑山里找来找去,都找不到你。最后,你却突然躺在了陈义女祠前,发着高烧。好像等你高烧好后,暑假发生的事你就都不记得了。”
“——是这样吗!”少年惊讶出声,“我发烧忘记了一切,而且,我是在陈义女祠出现的!”
“看来你母亲没和你仔细说。”周父讪笑。
听过这些话,李井清没心思再仔细吃东西了。时间,时间,在五年时光中被磨损和未被磨损的一切。他其实对五年前发生了什么早有所猜测,并有自信猜测得大差不差。但等比照片更真切的言语响在而旁,他还是无法遏制住难以名状的情绪。不是悲伤、不是欢喜,更不是庆幸。想流泪,但知道不该流泪。他是应当坚强的,他已即将跨越刀山火海了。并不比喻义上的刀山火海。大概当他才十二岁时,他就已经开始憧憬、渴慕着某人了吧。
曾经的夏夜与风……不是夏夜,是比什么都更明亮而闪耀的太阳。
现在的自己,能比五年前的自己更纯粹吗?当阳光穿过自己的身体,肯定已经不能毫无保留了吧。在五年前的暮夏,七夕早过去的慕夏,他们确确实实约定了“明年暑假再见”。这是无需记忆,只用猜测与猜想即可算定的终局。那么,遗忘了过往的少年,惊觉到自己其实并非在回报神明恩情,只是在为爽约赎罪而已。
“我去上个洗手间。”
他站起身,匆匆地跑到洗手间去。镜子里,眼泪扑簌簌地落下了。
然而,哪怕到了这步,他仍不能准确回想起过往夏日发生的故事,连零散碎片都没法把握。李井清所拥有的,还是只有当下发生的全部。但摸摸胸膛,启航的勇气犹在。
“我还以为你会和之前一样放鸽子呢。”
洗把脸,他回到了餐桌前。这次他再没有忍不住哭了。
又练习到下午快黄昏,李井清与周顺义一起坐周家表哥的面包车来到镇上。黄昏晕染了天地,所幸观音庙还没关门。过不几天,大家就要到这座观音庙打筊选人。二人为观音奉上降真香,跪坐到一片漆黑的蒲团上,诚心伏愿。浓郁的夕光。连酥油灯与长明灯都照不亮的神台。少年强烈地祈祷着,屏气静息。他想秉承着更高的神意去开始这场纯粹的战斗。抬起头,观音大士白瓷的面容毫无迷茫,慈祥得像位母亲。
这是把鲤鱼从湖水下倏然钓起的心意。
他与青年几乎同时起身,走出佛殿。他们去街边各吃碗冰粉,就又搭周顺义表哥的车回去了。汽车颠簸,而世界渐渐变黑,天空出现夏月。
立秋的时候,比赛开始了。大家去庙里拜过观音大士,又徒步回村子广场。纸扎的宫殿比以前更宏大了,许多人挤在鬼神塑像后面围观比赛。李井清快速在人群中扫了一眼,发现到自己的外婆与母亲。他心里有些惊异,但很快也转变回来,重新进入状态。眼前,高有十五米的刀梯已然设好,其他工作人员正在铺设过火海要用的木炭。
秋天的微风。世界尚未变凉。
升火了,粗犷的灼热气息骤然升起,连空气都变得模糊。
“……焚香奠烟客,野松正芬芳。斜日照孤冢,仙人也断肠。何日洒扫青山净,好斟灵酒共神飨。”
叶梅思又穿上白袍,手拿水钵柏枝跳跃而来。
她唱诵着歌谣,把水淋洒到每一位参赛者身上。冷冷的松柏水。少年用水抹了抹额头,感觉多少清醒些。头顶上,太阳那么明亮、那么高远。
不久后,他就要更接近太阳了。梯上长刀闪闪发亮,显然新磨,磨得锐利。
站在队伍最前面的是周顺义。他腰杆挺得比谁都更直,身体紧绷。
开始比赛前,首先是这次大祭委员会的人站出来,对观众作点演讲,说明比赛仪式的意义。委员说话带着很重口音,演讲内容也颠三倒四毫无听头,几乎是种折磨。总之,比赛除了有甄选出最合适的主祭的意义,其实还有磨砺那将会被选中的主祭,并让他得到充分净化、接近神圣的意义——两三句话就能表达完的内容。等演讲结束,约莫半小时已经过去,火炭也烧得差不多了。这时,工作人员点燃了鞭炮,噼里啪啦响亮地炸裂开来。
火药味儿、硫磺味儿,硝烟冲上蓝天。头顶五老冠的梅山师公钻出浓烟,他手端一钵和女孩同款的水碗,站立在火堆前。鲜红色法冠、鲜红色法袍,师公浑身红得如高原太阳下新鲜的血,连面容都那么红。他要真正拉开大幕了。
在委员点头示意后,法师对火坑虚写几个符号,念诵咒语:
“结立普庵达摩坛,东方海水海龙王,东海龙王水涌海,为吾涌水荫坛场。南方海水海龙王,南海龙王水涌海,为吾涌水荫坛场……
“奉请雪山大圣王,雪山圣王雪门开。六月洋洋霜降雪,七月洋洋雪降霜。丫髻山上落雪水,紫微山背马牙霜。扶吾弟子降雪来,吾奉太上老君准敕令!”
神圣的“雪山水”泼洒到了火坑上,溅出蒸汽。蒸发声好像成了周顺义的发令枪,他踩一踩地上水盆,绷紧的身体忽然松开,箭一样钉向火海。他大踏步穿越了火焰,毫发无伤。下一位挑战者没那么纯熟,但也顺利过去了。混乱的锣鼓与呐喊响彻广场,所有围观者大声叫好,把天空扰得更加纷乱。火焰、火焰,第三位挑战者没有勇气冲过火堆,主动选择放弃,而第四位也是如此。混乱开始冷却,叫好俨然暂停,少年被提前推到了需要面对挑战的地步。
心脏的跳动声盖过了锣鼓。他想象着一种迅疾但美丽的人生。
就像雏鹰奋力的搏击。
——毕竟,自己真见过超自然的神明。
他闭上眼睛,没再思考所谓“雪山圣王”,没思考观音大士或者陈川。他只是冲上前,冲过火焰。脚底有滚烫,似乎起了水泡。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有没有穿越火焰。封闭的心与不再封闭的心。是谁抱住了他,睁开眼,居然是周顺义。原来李井清已经穿越火堆很远,再跑下去,他就撞入人群了。
“我穿过了?”他问。
“是的!”周顺义也很骄傲,“我的教导不错吧?你确实穿过了!”
“顺利过关?”
“及格线以上!”
坐到休息区调整时,少年有了迟来的激动。他甚至仍不能相信自己穿越了烈火,穿越了常识所不能理解的火焰之路。灼热的风。原本以为没有尽头的事情其实也有了出口、有了转机。当确信自己身体完好,无非小腿的细毛烧了个干净,他站起身,再次看见观众里的母亲与外婆。两个人似乎还没发现自己,想到这,李井清朝她们挥起手,却得到了所有观众的热情回应。
那么多人朝他挥手。
胜利的滋味。
一轮“过火海”下来,队伍淘汰了一半,还剩下六个人。少年当然过关了,甚至评分不低。
周顺义父亲请大家吃了些清淡的午餐,便要开始为下午的上刀梯做准备。
下午天气稍稍凉快些,大家兴奋地讨论着事情,气氛比上午亲密许多。这次比赛没有委员的长篇大论,但还是少不了师公做法,对刀梯进行“封刀”——将锋利的刀口在神秘层面变钝,免得伤害攀爬者肉体。工作人员又热热闹闹点了鞭炮、鸣了锣鼓。师公闭目走到梯前,凭空虚画符咒,吟哦歌诀:
“……一变刀口成木、二变刀口成石板、三变刀口成硬绵、四变刀口成白雪,五变刀口成竹木,六变刀口成泥土,七变刀口成刀背,吾师踏上刀面去,承在老君令案前,灵神寻不见,灵鬼寻不知,速变速化,吾奉太上老君准敕令!”
事就这么成了。
一样,还是周顺义打头。他往脚上涂了药酒,奋力一跃,踩着刀梯向上。他几乎是一左一右跳跃,有如动画电影里矫健的忍者。人群起着哄,不断有人举起手机拍摄。还没等李井清反应过来,他就已经成功登顶。举手示意后,周顺义再利落地爬下刀梯,干干净净跳到了地面上。
按照顺序,下一位就是李井清。
“加油!”她母亲喊道。
“加油!”叶梅思和周顺义一起喊。
他处在目光的中央,承受了许多期待。还有一位不在场的目光、不存在的期待。
药酒带着浓厚的腥味儿,或许泡了蛇。涂到脚上,带着甩不去的黏腻感。
什么都没多想,他只是也尽可能把腰挺到最直,直接踩到了刀上。或许是师公的法术显灵,脚底真没什么明显的痛感。他眼前只有头顶的太阳,会场的声音像从很遥远的地方传来。
一分钟后,李井清登顶了。
根据“过火海”与“上刀山”的成绩综合择优后,一共三人进入第三轮,其中没有李井清的名字。幸好第三名选手最终选择退出,他才上升一位,进入决赛圈。下午的阳光仍然灼热明亮,接下来的命运如何,只有神知道了。
立秋傍晚,天气有点凉了。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唱诵偈子的义工推开庙门,从观音大士的莲盘底取出签筒来。筒里共三根签,她摇了摇,要三位选手各抽一根。李井清与周顺义抽到的签底都涂了朱砂,呈现鲜明的红色,另一人抽到的则还是木头本色。在观音大士的初步谕旨下,少年与青年前进一位,另一人则被淘汰。他们得跪坐在蒲团上,抛下筊杯了。
“谁掷出连续三个圣杯,就是谁选中了。”义工说,“这件事情你们自己弄。”
当二人在神像前跪定,庙门便“砰”地关上。房间的光线顷刻变暗了。
圣杯。圣杯。两个反面的阴杯。李井清棋差一着。
圣杯。圣杯。圣杯。周顺义连续三次掷出圣杯,成为神明拣选的孩子。他才是这场比赛最终的胜利者,当之无愧,实至名归。甚至连少年都必须承认这点。
他知道自己走到这步,到底承受了身边人多大的恩惠。
可是,他还是忍不住低下头来。这是一种复杂的感情、酸楚的感情,是他所不愿意产生、不愿意表露的感情。一扇门外,是汹涌人潮,是对这场比赛结果关心或不关心的围观者。秋天到了,但夏天结束了吗?至少,对李井清而言,暑假结束前,夏天都决不能算结束。
积雨云。夕阳。梦中的海浪。他头更低了。
“你为什么会想当主祭呢?”这是周顺义的声音,“这次我是认真问的。”
“因为我真的见过神明。”少年说。
“真的见过?”
“因为我真的见过神,和她交了朋友。而……我想再最后见她一次。我有许多话没来得及说出口。”
“那你抬起头。”
李井清抬起头,又看见慈眉善目的观音大士。火光在神像瓷釉表面闪烁。周顺义让他侧过脸,他就侧了过去。对方的面容亦无喜无悲,双手各捏一片筊杯,仿佛充当信使的天神。那双山林中长大的眼睛反照出油灯火焰。
两个人对视着,谁也没有退缩。
“我相信你。”周顺义说。
“谢谢你的相信。发生了很多事情呢。”
“那我把机会让给你吧。”
“啊?”
“比起被菩萨选择的我,还是被陈义女选择了的你,会更适合当她的祭司啊。就该这样,不是吗?反正我以前也当过主祭,这次换你来吧。”
说着这话的他眼神认真,依旧反照着火焰。小小的、摇动的,具有永恒温度的火焰。两个人都明白了彼此的真诚,明白了如灯如火的两颗心。这是他们的默契,是朋友会有的默契。少年第一次体悟到这样的默契,心中几乎有想飞跃奔腾的愿意。当着观音大士的面,他们约定下一个无伤大雅的谎言。谎言中,三个圣杯属于李井清,他成为诸神唯一认可的祭司。
推开门,晚风一股脑涌进来。看到少年的笑,人群大声欢呼。
那么多人在注视着他。观音院当不得舞台,但无疑的,他就是站在青春峰顶,舞台的中央了。掌声响起,响起,响得他甚至不知该从何回应。
渐渐模糊的景象。
“我真羡慕你。”周顺义说。
“为什么?”
“大概……因为你现在还能看到神明吧。”
青年稍闪过一丝寂寞,又立刻正色起来,直直地站在李井清身边,如同为他护法。
现在天空确实是夕阳时分,也真飘着好看的团云。松涛、海潮,一个只有海边长大的人能想到的比喻。明天是个好天气,只要学过谚语,谁都能肯定这点的。
夏天快结束了。
七月初七。
灯如海,人如潮。
挑着竹枝灯笼的人们离开家宅,朝陈义女祠走来。人们相信只有家里点亮灯笼出门,才会把好风水引到自己家里。但李井清却不是到外婆家点的灯火。他在神庙前守候,用兰汤洗净身子,画眉毛、涂腮红,换上干爽的古代礼服。什么感觉都是新鲜的。晚风,晚风,点点灯火。其他工作人员笑着跑来,也拿上各自的家伙什,按部就班。
周顺义站最前面鸣锣开道,叶梅思还和那天黄昏一样身穿白袍,手托水碗,将用松柏沾水挥洒净路。在少年身侧,又是两人手举“贞洁义烈”“功圣德明”的头牌,两人高擎画有蝴蝶、观音和罗汉的大宫灯、“回避”“肃静”、吹打班子。随着村民与旅客各就各位,队伍便更显得声势浩大了。终于,晚七时已到,陈义女祠门口三声炮响,队伍即将出发。
“佳节今夜,良宵未央。神祇是鉴,月明灯光!
过江水,跨桥梁,灶君骑马到火塘。乡人借火烧纸楮,玉帛三献向茫茫。走南方,去北方,奈何忠良偏无常。昔时少女独居处,至今寂寞无新郎。身已殁,神不亡。此夜有灵抬头望,七夕竹灯满山岗。”
对神轿烧罢金纸,用力摇起神幡,李井清嘶喊出启程的歌谣。众人齐齐发出呼应,载着陈义女神像的銮舆也起驾了,大汉们扛抬神轿,喊着口号向前。蚊香味儿。队伍喊着祈福辞穿过田间小路,点燃沿路插着的蜡烛和线香,也点燃用来照田驱虫的灯笼。“田神田神,请看竹灯,保佑我家,亩亩稻成”。夜晚的清风吹迎着所有人的面颊,树木飒飒作响,仿佛预示着一段不一样的旅程。灯队经过溪流、影剧院、村委会,又返回到村里,向广场前进。街市的天空上悬挂着三角彩旗飘带和红灯笼,斑斓耀眼,随风摇曳。它们发出风的声音。鼓点、钟鸣,少年身后的神銮铃铛晃动,清脆声音有如少女抚摸裸肩。
街道两边,几乎每家每户门口都燃了杉柏堆,正发出“噼里啪啦”裂响。这些距离出发点较远的家庭,会此时才跨过火堆,提着灯笼滚雪球般加入队伍。叶梅思挥洒净水,有时几滴水落到火堆,立刻呲出浓烟来。神明与魔鬼的低语声。
“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
“揭谛揭谛,波罗揭谛,波罗僧揭谛,菩提萨婆诃……”
“嗡热嗡巴玛毗亚梭哈……”
“诸行无常!”
广场有如极乐世界的大光明已出现在眼前。那是巍峨的城邑,分明纸片搭就,却看起来固若金汤。它就在不远的地方,却又仿佛那么遥不可及。神圣的大士纸塑向上升起,阴暗河道里传出嬉戏水声。
宛如天魔和夜叉在密谋的声音。少年快要进入那不曾拣选他的世界了。
烟花在净土上空绽放,照亮山谷与村庄。玻璃风铃。
嘈杂锣鼓。
“来者何人?!”
在广场巨大的牌坊下,有人扮作牛头马面持叉向前,拦住队伍。他们肩上插着线香,浑身吊满铁环,发出奇异声响。激动的心跳声。就是这些在今晚几乎等同于神明的人们,在守护着敛藏一切幻想的城镇。
“吾乃送魂使者,追魂先锋,观音大士亲敕封!”李井清剑指一伸,“尔等还不速速让开,吾奉命送明神陈义女到此!”
“吁——”
“吁——”
数不清的烟花在天空炸散。牛头马面分向两边,康庄大道显露出来。
周顺义回过头,给了少年一个鼓励的眼神。
外来的游客、好生意的小吃铺、烟花。灯笼。那么多鬼王与神明的眼睛。灯火忽明忽暗,混同在笑声里,渐渐模糊去。这座短暂的城市鲜明得近乎不可思议,又是一种别样幻梦。李井清继续招摇着神幡,置于灯火之间。他心中的什么像是一下软化了。
拿竹灯的村民队伍分散,舆架穿过第一重门、第二重门,停在高高的塔楼前。歇一会儿,年轻人们又把神轿抬上塔楼,抬上高台,抬入幕布。稍等一会儿,少年就会在那里同神明相见。
而现在,他还有点休息的时间。
烤肉香气。清夜的月亮。
叶梅思一个人去看花灯了,整个队伍只剩下周顺义还陪着少年。烟花不断射向夜空,绚烂地绽开。打扮成群鬼的孩子们举着竹灯跑过,远处镇子来的消防车严阵以待。世界很美好、很幸福,甚至过于美好与幸福。李井清为即将到来的,自己也不清楚会发生什么的未来心潮澎湃。
他正嫉妒着过去的自己,嫉妒着过去轻松过分地得到想要之物的自己。
或许,早在自己尚未失去珍贵的宝物时,他就已经在嫉妒自身了。
“你觉得理想的青春生活是怎样呢?”看着烟花,少年忍不住问身边的人。
“问这个?”周顺义愣了下,“沉溺在青春无忧无虑的夏日里,不需要思考未来,不需要反省过去——大概就是这样吧。你会不会觉得这种话不像我能说出的?这就对了。嘿,你应该知道这句话是谁说的。”
“谁?”
“五年前喜欢看动画片的你呗,还能有谁。喂,你不会真忘了吧?”
反复出现的梦境……
少年微笑着,迎接起自己的命运。那被众神担保的命运。
马上,庙祝把酒水送到了他手上,这是饯别神明的梅酒,倒映着火光颜色。李井清点点头,端稳它,撩起衣摆上楼。四象、莲花、地狱绘景。在最靠近天台的一层,纸上绘制了巨幅生死轮回图像。无常大鬼面貌狰狞,数不清的阎魔鬼怪被他踏过。蝙蝠翅膀,扑打着飞过身侧的幻影。酒香味愈发浓郁了。他不断回忆着训练过程,力求把握住念诵祭辞的节奏、空中翻动的舞姿。他要万全地与陈川相见。
风吹掀起天台的幕布,露出其后金碧辉煌的銮舆。站在那么高的地方,遥远暮光似乎尚未消退,仍有黯淡的浅紫色。
神像正与他四目相对。这是并不贴近真实的神像,却有着至真至诚的灵魂。
“神女返家乡,何须思故乡。长歌当慢饮,替尔解愁肠……”
李井清把梅酒斟到神像唇边,手稍微一抖,几滴水酒溅到少女樱色的吻上。接着,他又把酒杯斟到自己唇边,跳着旋转的舞蹈,一饮而尽。灼热感。凉风习习。汗水。甚至他面上的妆都花了。晚风把四面帘幕全部吹开,他能将脚下无数梦中灯火看得分明。
“魂兮归来莫向东,十日并出碧流中。飞浪吹花兼天涌,夷歌宛转恨无穷。魂兮归来莫向南,短狐王虺相纷翻。黑齿雕题生吮血,几多志士丧离坛……”背到一半时,少年有了强烈的预感,以至于把后头咒词都忘却——,“喂,阿川,你已经回来了吧?”
风声。
帘幕被吹得更高了,少女出现在烟花之下。
神明降临。
她在华灯下侧着脸,手指卷起发丝。少女还是傍晚的装束、五年前的装束,提着个灯笼。白色衬衣下,一席藏青色裙摆轻轻摇晃。
“陈川。”李井清伸出手,“那么,你回来了。”
“嗯,我是来告别的。”她轻点着头。
在这最要紧的时刻,他们却都有点难为情了。焰火不断在只比二人高一点点的空中炸开,炽热光明笼罩了小小高台。风与灯光都很柔软。
“我不希望与你分别……我喜欢你。”
就和预演的一样,少年说出了决意的话语。
“我也是。”少女说。
“那你就不要走,好吗?离开村子也没关系,但至少,至少,我们还可以缔结许多只有我们两个知道的约定,对吧?”
星星都落入了水里,碎影闪烁。诸神的狂欢开始了。
山谷沉没在昏黑里。
“我很想,但是不行。”
“为什么?”
“因为死者有其必然的归宿。”
“可你不是神吗?”
“不,不是的……虽然大家把最初的故事都遗忘了,但,不是就是不是,没法蒙混过关。我不但不是神,甚至不是普通的死者——我是怨灵啊,是该被道士讨伐的恶鬼来着。只是这故事太不美丽了,没人会记得。你看,你也不会喜欢这种故事吧?”
“我无所谓!”少年喊道,“不管你是恶鬼也好,是神也好,都无所谓的。我的整个暑假,都是为了今天!”
“……惨死的灵魂失去理智,在村子里横冲直撞,带来更多死亡。村民请来梅山的师公,可等师公要与恶灵决一死战,村民们却求情了。于是,恶灵没有死于道士的宝剑神符,而是被村民们奉为守护神,每隔五年举行一次祭祀安抚。是一次次安抚与祭祀让怨灵逐渐恢复理智,逐渐……变得可以被超度,回到有情众生的轮回里。是近百年全部的祭祀,才让我得以有幸走到这步。”
“怨灵也无所谓!我想保护的只有你一个人。”
“不行的哦,弟弟。”陈川摇摇头,做出副成熟的气派,“年轻的主祭啊,请你完成这被称之为‘告别’的超度仪式吧。你看,现在的山谷多美,这太适合我启程了。”
“那我就再没有机会,和你相见了。”
“缘起缘灭啊,弟弟。我会一直想你的。”
在今晚,少年面前的少女不再像一位玩伴了。她好像长大许多,而少年自己也长大许多,都不能如过去那样无忧无虑地大笑。已经不是有无限可能、一切都来得及的时候了。他们紧紧相拥,感受着对方的温度。冰凉与滚烫,一如过去的神像前、竹林旁,靠着石灯笼数天上星星。当彼此对视,李井清看到映在对方眼中的自己,那是焰火的颜色、焰火的形状。哪怕对方分明只是幽灵。
如月下盐的面容。
“继续吧。”她微笑着。
“嗯。”
李井清踏起罡步,默数自己每一脚走出的距离。他抽出神轿下的七星宝剑,这是当年师公留下的宝剑,曾一直绑在神庙的房梁上镇邪。宝剑染上了灯火的绯红。少女满怀期待与思念地看着他,鼓着掌。她是这场仪式唯一的观众。
还没分别,却已经开始想念。
“无上道宝,当愿众生,常侍天尊,永脱轮回……”
“无上经宝,当愿众生,生生世世,得闻正法……”
香花纷飞,丝竹声遥远。少女再次逐渐变得透明,就像那个傍晚一样。
天边夏月。
他没法把“无上师宝”一句说下去了。少年的鼻子强烈酸涩,终于还是哭泣了起来。天空有如玻璃球一般,秋天的风景开始出现。
半透明的少女也在流泪了。在最喧嚣的广场中心,李井清清晰地听见她抽泣与心跳的声音。这是幽灵的心跳。
但是,却那么鲜明、那么清晰。她心脏跳动得不似幽灵。
烟火不断绽放。光明也虚幻得有如幽灵。
两双即将分离的手紧紧相握。连宝剑都落到了台面上。
“请不要离开我……”少年的语声几乎祈求,是最虔诚的祈祷。
透明的身形重新开始趋于实体。陈川的眼泪滴落,濡湿了少年的衣襟。所有触感都如此真实,是真切的现实。在七夕节,他们相遇。
“我……对不起。啊,对不起。”少女却忽然后退一步,猛抽出手,“对不起,对不起,我真不想离开啊!菩萨,我,我不想离开。”
“怎么了?!”
“我,我向您忏悔,菩萨——”
和风骤然大作了狂风,所有衣摆与帷幕都猎猎出声。陈川跪倒在地上,嚎啕哭泣着,拉长的哭泣声有如山狐夜叫。神轿开始失去光泽,冰冷的泪水流淌满地。纸灯笼火焰一时间高高升起,仿佛魔变。星星都颤抖了。风也在颤抖。灯光之外,少女的头发唰地变成了白色,雪样散落,却丝毫不见减少。抬起头,她眼睛已然血红似丹砂了。
现在的少女,全然像个陌生人。
“阿川?”
在这骸骨色的一抹雪后,烟火同时炸开。李井清想起来神庙内缺失的壁画。在更早的年代,少女同样白发,同样有着红色的眼睛。她就是以这样的身姿摧毁村落的。
狂风。狂风。破坏的魔女。
八十年前的恶灵。
幽微火球在她身旁漂浮,而她亦脚尖离开高台,缓慢地飞起。灯笼内火光趋于狂躁。
“对不起。”陈川神明说。
数不清的火球自灯笼口冲出,撞向不知所措的少年。磷火灼热,却偏偏是橙红的颜色。他打个滚,险些坠下高台,堪堪躲过燃烧的火球。血完全占据了少女的眼睛,以至于无神。她的头发与壁画一样分散,大幅度地张开、轻摆。新的火球飞了出来。连烟花都好像听从她的号令。
少年只剩一条生路。
他一把抓过宝剑,翻身直接跳下高台,抓住支撑架,踩着一节节框架向下。过去爬刀梯的训练帮上了忙,让李井清得以灵活地穿梭,又踩得安稳。但另一边,火球却拐弯向下,追击而来。他只能不断绕着圈,手脚并用,如同杂耍。广场的目光聚拢向高台,他们欢呼喝彩,以为这只是仪式的必要表演,对正发生的危机一无所知。就在天之上空,少女仍面无表情地俯瞰山谷,连追击的烈火也如同与她无关。她仿佛成了风本身。
“阿川,你记得我的!”少年喊,“你已经释然了,不是吗?”
全部呼喊都是去了效用。她的表情丝毫未变。
钢丝边缘的危险舞蹈根本见不到歇息机会,少年的手脚都拉伤了,淤青发紫。他全是凭着肾上腺素在辗转腾挪。
新的火球从灯笼生成,辉煌如小小的太阳。即使已经拉开充分距离,他能感受到那来自彼界的热量。不是物质的热量,却是比物质更贴近火焰的热量,可以点燃纸张,和八十年前一样摧毁一切。这是恶鬼的疯狂。
火球变换着方位,它们开始瞄准观音造像。那儿是人潮最密,纸塑最多的地方。少年趁机回头看过一眼,手心一下子汗了。
这会是消防车都无能为力的彼界之火。这是横死恶鬼的愤怒。
根本来不及多想,李井清作势要大跨度向下,吸引来追击的火流星,再拚命引体朝上,算是躲过一次袭击。趁这空当,他赶快近乎垂直跳跃地向上,比周顺义的刀梯攀爬还更有效率。白发魔女当然注意到了他,更高飞一点,完全离开宝剑范围。但少年的目标本就不在于此,他抽出宝剑,双手握紧剑柄,扭腰对大火球劈去。火球爆炸,一如太阳的爆炸。一轮巨大的球形焰火在高台炸开。人们欢呼鼓掌得更起劲了,显然,他们也目击到了这次绚烂。
还没来得及处理烧伤,李井清踩灭火星,赶快劈开另一个小点的火球。这次就是个小点的烟花。烈火三四次迎面炸来,留下炭色和伤疤。他的衣服都被点着了。
高高在上的幽灵。
灯笼的火光一点儿也没更黯淡,反倒是少女的眼睛更红了。
萤火虫群绕着她飞行,一只只都亮如真正的灯笼。它们蓄势待发。
现在,不会飞的凡人只有一次机会。
记忆。
“结立普庵达摩坛,东方海水海龙王,东海龙王水涌海,为吾涌水荫坛场。南方海水海龙王,南海龙王水涌海,为吾涌水荫坛场!存变吾身不是吾身,化为雪山大王真身……
“奉请雪山大圣王,雪山圣王雪门开。六月洋洋霜降雪,七月洋洋雪降霜。丫髻山上落雪水,紫微山背马牙霜。扶吾弟子降雪来,吾奉太上老君准敕令!”
李井清快速地背出梅山《雪山咒》,随便画几个常见的符号。他没有传承,只有本身都不一定靠谱的记忆。然而,然而。山行时少女曾发下神谕。猩红的双眸。此乃真正的决斗。
没有明矾,甚至没有水。此乃真正的决斗。
几乎是火龙的烈焰喷涌而来。
仅此一次的决胜时刻。
他踩上了火焰。
逆流向上,大力踏步。飞跃。刺痛。甚至来不及感受的感受。仿佛要接近群星。
漂浮在空中的魔女第一次愕然了。
几乎凭着本能,少年抱住了她,同她一起坠落。硝味儿。烧焦的气味与酥油味。他们滚落到神轿旁,打翻供果。两三个苹果掉到台阶上。少年稍微撑起身子,注视着那双猩红的眼睛,那双本来属于神明的眼睛。苍白皮肤。与雪等色的头发。古代传说里的恶灵。她的灯笼打翻了,不灭的火焰就快流淌出来。
少年仍然不知所措。
他不知道下一步该做什么,也没人能告诉他。
哪怕宝剑明明亮亮。
“阿川,我是李井清——”他深吸口气,“你还记得我吗?”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
“什么?”
“生灭灭已,寂灭为乐……请杀了我吧。”
“你恢复正常了!”
“是你的……但我马上要重新回到愤怒中了。请杀死我吧。”
“这不是说好的结局啊!”
“请杀死我吧。这比其他结局都更好了。”
说着这些话时,少女的头发依旧似雪,双目流淌丹砂。她确实从未变化。
“我做不到!”
“我可以教你。”
沉默。
沉默。
风声。
冷杉的味道。油炸豆腐。
少女在微笑着,如同老照片上的模样,也如同观音院里的菩萨佛陀。如果这是恶鬼,那她美丽得不该是恶鬼。
藏青色的裙摆。裙摆被火球燎出焦痕。
烟花。球形的烟花、变形的烟花。它们很好看,但都比不上少年亲自劈开的火球,亲自用宝剑造就的银花火树。李井清还记得小时候外婆到南方来,和他说乡野的故事,说狐狸会炼丹、会吐“火蛋儿”。小孩子多无忧无虑,在阳台看云,一看就能看一个下午。南方的大海、南方的庙。一切安逸又平和。
他幻听到波涛声。然后,他意识到这不过是松涛。广场的大钟敲响,但他不会再震悚了。
时间。时间。
少女微笑得更坦荡了。
“来,拿起法剑,和我一起念……”她说,“井清,我真喜欢你。那么,就让一切结束在最美好的时刻吧。我们都别再流泪了。”
“嗯。”
宝剑被举起了。李井清用力地扼住少女咽喉。
两种语声同时响起。
“此剑不是非凡之剑,剑是天师宝剑,地师宝剑,是老君解秽之剑。入炉三遍,出炉三遍,三炼成钢,九炼成剑,七星上方,化为千军万马宝剑。指山山崩,指石石裂,指人长生,指鬼灭亡。何神敢抵,何鬼敢挡,挡吾者死,逆吾者亡。速上坛前,不令动作,速速变化,吾奉太上老君准敕令!”
烟花光朦胧地映在剑锋上,好像天神的开光。一颗命星高悬。
“五年前丢掉的魂,现在找回来了吧。”
“什么?”
宝剑插入了少女的胸膛,甚至没流出血。她像丝毫不觉得痛苦。
这次,她没有透明,而是有一只只萤火虫散入夜色。宝剑摔在台面,剑刃上空无一物。少女始终在笑,始终在哭泣。一段历史结束了。
处在光之漩涡中心的少年,甚至来不及说出告别的话语。
他亲手了杀死幽灵。
亲手杀死了神明。
李井清捡起灯笼,故作平静地走下高台。他宣布一切顺利、一切平安。周顺义与叶梅思都开心地迎上来,要拉着他去逛逛,再好好休息。少年重新进入夺目的各种灯下。玻璃球天空是那么深远,谁也不知道刚刚发生了什么。
或许连观音都不知道。
夜已深了,人们把纸扎运往池边。
“等等,我,我有点不行——”
走在路上时,看着纸扎燃烧时冲天的火焰,少年的肚子忽然疼得厉害,整个人散架似瘫倒在地。好多人手忙脚乱地上来要帮忙,但他的胃只是更痛,痛得酸楚,要酸楚到骨头里。
与夏末之憧憬一样,盛大的七夕节结束了。
两年后,高考结束,又是漫长的暑假。一生中最漫长的暑假。
李井清坐上长途大巴,回到了乡下老家。
盛夏时节,山林的果实熟了。
神明离开了的庙宇当然再不会被人纪念,当他找到陈义女祠,就看到庙墙已布满爬山虎和青苔,殿堂里长明的灯烛也消失不见。唯有神像继续慈悲俯瞰众生。桌案不再摆有供奉用的线香,少年就自己从书本里抽出三根檀香,默念祝香的咒语,点燃,走向香炉。所有造物都布满尘埃。
足足两年的尘埃。
他知道神明不会回来。
“谢谢你。”少年说。
回过头,看着湛蓝的天空,午后倦意不适时地起来。伴随着一种回家的安全感,他干脆用书包当枕头,清出片空地,靠着门槛睡着。午后的蝉鸣、午后水瓶的闪光。风声。在七年前,他也曾于此入睡过。那时是怎么睡着的呢?说不定是枕着谁的膝盖,享受着谁最澄澈的爱意。
季节是夏天。
他梦见了风声、梦见迷人眼的微风。他梦见地板厚厚的灰上同样写出“谢谢”二字。而当少年爬起身子,慌张地回首门外,就是少女正站在阳光之下,明亮得如同白鸽。依旧是藏青色裙摆,只不过没提灯笼。她的头发比之前还更长了。
“你昂首挺胸了。”她笑着说,“你真是找到了自己的魂。”
“阿川?”
“嗯,我要踏上我自己的旅途了。”
少年梦见了许多事情,也在梦中忘记了许多事情。但他记得别离的吻,湿润的吻。记得行云、稻田,那正适合夏天的全部事物。少女仍变得像天空一样透明,是细雨消失在了风里,梦消失在梦中。玻璃球的梦。许愿不要苏醒的梦。夏日的白昼之梦。他甚至不知道那究竟是不是梦。
即使醒来,李井清面颊仍有吻后微微的麻痹感与湿润感。哪怕天色已近黄昏,时间过去很久。远处的山影颜色浅淡,傍晚的风带着股松柏味儿,他拉上书包拉链,稳稳背好,朝周顺义家走去。他们早约好晚上一起吃酸汤鱼,还要再去观音院看看。有只狐狸穿过山路,停下来看了他一眼。
风开始大了,少年走入渐趋深沉的夏夜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