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狱
黑色的翅膀翼蔽天宇,
玄铁似的鸦羽纷纷似大雨倾盆,
漆黑的大门一经打开直如滔滔洪水,一去不回。
太阳被凛凛死气的爪子撕碎,
零星火光淹没在云蟒带来的浩荡阴影,
生灵耳闻鸦羽坠落,或撼动陆地,或致令海哭,
于是生灵随之而泣,
落尽了身体里最后一滴水,便死。
天空、高山、河流、海洋黑似世界如盲,
却目睹黑色羽翼每一次细微的抖动,
美丽而纯净,一如那些无力,那些死亡,那些哀怨,
徘徊在公园、医院、街道、商场,在人们心里的上空,
在广阔又狭隘的神的天堂,
在无数信仰搭建的祭坛和月白色的雕像――
久久回旋,如同一只猎鹰,
攫住所有,捏紧所有,啄食所有,
也如蛀虫,蠹食所有,无有差落。
已经太晚,天色太晚,
赤红的天空仿若汹涌着血液的瞳孔,
从河岸至沟谷至高原,
一处处篝火沸腾着春秋冬夏的迷烟,
时间和空间同归混沌,
生的和死的同归于尽。
滚烫的地面上流淌猩红的熔岩,
成千上万的头骨在地下奔突,继而喷发,
如一场盛大的火花,砸在一堆堆的篝火,
与焰心里同时死去的生命聚合,
沾满混凝土地面焚烧尸体黑色的火焰的余烬,
混杂着白色的衣灰和深褐色的骨灰。
空气被火焰炙烤得艰难呼吸,
被众多即将消散的鬼魂艰难呼吸着,
却薄如一张纸,
单只生存比纸更薄,
熬过淹留着的几世纪般的痛苦,
更短的活,短得来不及数上一秒。
向来为救世之倚仗的地方,
不过是挪个地儿,群聚着死,
洗礼,沐浴,祈福,然后竟是直堕地狱,
群聚着,死亡,朴素的死亡,
或许正因是群聚着,死亡更快,
若是死在荒郊野岭,倒得以幸存。
焚尸的熔炉烧尽所有的鬼魂,
烘干令人闻而泣下的哀叹,
连同鲜艳的铁水浇灌在碎裂的朗月,
直至满盈,流下恶魔的口涎。
太多,地狱也消化不了的太多的痛苦,
酿成一汪苦潭,通连海水,
每个尚还活着的,嘴里含了一大口,
死去的,已咽下了肚。
蝇蚁般的逃,门大敞大开,
尽速地逃,也许侥幸能活下,
也许还是死,异国他乡的死。
黑色的疆域,黑色的疫疠的沃土,
黑色的翅膀仿佛墓穴的穹顶,
密闭了哀嚎和死氛,从墓碑、棺材、土丘伸出的黑手,
攥紧了所有人的血红蛋白。
全然一个火的国度,
全然如火山喷发后遗留的鬼火的余孽,
全然如黑色业龙晶亮的竖瞳,
黑烟滚滚,鬼影幢幢,
人们前赴后继奔向的地方均被塞满,
无论是医院,还是天堂;
人迹罕至的地方要么是呻吟,要么是死尸,
遍城遍国的火,火啊,
烧干净活人,烧干净死人,
烧干净躯体,烧干净鬼魂。
而那些半人半鬼的东西,唯以头戗地,
恨不得以全部身家性命挽回死亡,
恨不得遮住垂危之人的耳朵,
使其听不见死神走在海岸,脚底陷入沙子的声音,
恨不得央求遍天、地、神、人,
只为一份稀薄的氧气。
至于被弃置的鬼魂,简单地付之一炬,
在郊外塑一个土包,
或者随便洒在随便什么地方。
苟延残喘的旧时代的宗教淅淅沥沥下起小雨,
苟延残喘的生人妄图渡给尸体新的呼吸。
四野先是静穆,然后狂欢,
此门内的居民喧沸似铁锅炒铜豆,
因为别西卜眩目蔽耳的讲演,
在这鲜红的世界另添了一种黑色,
令此方含冤。
泛滥的豆苗于平和的水面之下缓缓异变,
循着人与人,人与鬼的脉络,
纠缠成巨大的黑树,树枝将人和鬼胡乱地刺穿,
而根深深地植在疫土,河流,节日,
夺取死的人、死的神和死的鬼魂,
撕裂黑色的土地,向门外延伸。
门外旅客偶尔带来的春讯,
让门内腐臭的沼泽发抖,
守住门的魔鬼便合上门扇,
自然门内的事仅仅属于门内,
门内的欢欣也与外界无关。
被寄予厚望的远隔大洋的黑山,
远递几枚青色草籽,
便受尽别西卜的感恩戴德,
尽管一部分草籽的胚已经坏烂。
尽情地歌吧,别西卜,
黑色的土地上正该有如此鬼神,
尽情地喝吧,痛苦的人民,
黑色的土地上正该有如此神奇的甘酿,
尽情地跳吧,你们这些鬼魂,
黑色的土地上正该有如此盛大的欢会,
尽情地东倒西歪吧,黑色的土地和散尽了的鬼魂,
此门内正该有如此非同寻常的景象!
谨以此诗敬奠受难的灵魂。
2021.5.4―5.6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