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

　　从小时候起，我就一直被囚禁在黑暗之中。

　　只因为“男孩子不能怕黑”这一约定俗成的理由，无论我再如何害怕黑暗中隐藏的怪物，再如何在夜里独自饮泣，也不能开灯驱逐那压抑的黑暗，更不能走出那个漆黑的房间寻求家人的帮助，只能拼命地闭上眼睛，逼迫自己入睡。

　　久而久之，我知道了黑暗中并没有怪物，只是我的心中有怪物。一头被家里人用约定俗成的黑暗囚禁的怪物。

　　“放学后要马上回家”、“网络游戏是电子毒品”、“麻将等于赌博”、“学生不能早恋”……随着年岁增长，越来越多的约定俗成将漆黑的牢笼扩大——为了关住那头以恐惧、不甘与怨怼喂养，日渐长大的怪物。

　　终于，在十五岁的夏天，一颗姗姗来迟的流星拖着延绵了整个童年时期的尾焰，炸落在了中考结束的那个暑假。

　　全国立直麻将联赛，这个被称为“麻将盛夏”的赛事，在这一年正式创立。一直以来被世俗视为赌博的麻将，终于和各种电子竞技项目一样，拥有了正规的竞技赛事。

　　约定俗成的黑暗少了一块，牢笼里的怪物被放出来了。

　　被压抑了太久而过于高昂的热情，让我在了解到自己所就读的高中有竞技麻将的社团后，就把整个暑假都投入到了“立直麻将”这个牌种的学习当中。没有任何其他兴趣抢占我的精力，我只用了一个月的时间就在一个叫做“雀魂”的立直麻将app上取得了“雀圣”的段位——这也是我考上的高中官网上贴出的，立直麻将校队的招人标准。

　　即将到来的一切，如同流星一般闪烁着令人向往的光芒，然后……如同流星一般坠毁。

　　虽说是参与了首届全国立直麻将联赛高中组赛事的名牌校队，但毕竟也只有一年的建队历史，训练方式和组织形式都并不成熟，只有那高涨的参赛热情能匹配上夏日的温度。其结果就是，看似有模有样地训练了一年，最终校队内部还是无法选出五名众望所归的首发成员。

　　由于是线下赛事，一部分部员不赞成以网络平台的段位论高低，于是校队的首发名额，最终就由一个临时的校内选拔赛来决定了。可麻将本身就是一项掺和了运气成分的运动，通过短短一天的赛事，决出一年一届的比赛的参赛名额，又怎么让人心服口服呢？仔细想想，一开始没建立一个长期的考察体系可能就是败笔吧。结果落定，在一片言不由衷的道贺过后，无尽的闲言碎语和阴阳怪气就蔓延开来。

　　幸运而又不幸的是，我恰好是承受那些议论的五人之一。对于久处黑暗的我来说，指责我实际只打了一年麻将经验太少也好，被嘲讽是运气好才能当上首发队员也罢，我都不在乎。我所在乎的，只是要在这个不再漆黑的领域，为麻将这个曾经还未发芽就夭折的爱好，讨回一个肆意生长的盛夏。

　　我埋首于各种国外的立直麻将理论书籍，大量地增加对局量，不断精进着自己的技术。因为是团体赛事，我也以同样的标准要求着队友，平日的练习稍有松懈，哪怕是学长，我也会毫不客气地指责。

　　当我追逐着流星的光辉奔跑的时候，却没有意识到，我的身后已经出现了大片的阴影。当我感受到阻力停下脚步的时候，回过头，我的四位队友已经全都站到了原本对我们指指点点的人群之中。

　　所有黑暗与混沌的矛头都指向了我。

　　没多久，我收到了来自校队的遣退通知。理由是影响队内团结。

　　本还想去争辩的我，心头莫名地涌起一股熟悉而又陌生的恐惧感，最终把话都吞了回去，转身走回黑暗之中。

　　或许……诞生于黑暗的怪物，就该回到黑暗之中吧。

　　夏虫依旧聒噪，属于我的夏日却已结束。

　　……

      (1)

　　明明是因为发生了这样的事，才选了一所没有麻将部的大学……为什么，我又坐到了麻将桌前呢？

　　我一边垒着面前的牌山，一边偷眼去看坐在我右手边的兮默学姐。这位乍一看像是学生会干部的成熟女性，身上却穿着一件萌系的动漫T恤。这种极具反差的错位感，或许就是我不经意间被她吸引的原因吧。

　　原本只是在练车时候认识，偶尔在一辆车里会聊两句的关系。后来在回学校的路上就开始一起去吃饭了。熟络了一段时间，她突然邀请我去她在学校附近的租房玩，我还以为我们的关系要有什么飞跃式的进展了……结果——

　　“中华大明杠！啊，没有岭上。”

　　“旋风冲锋立直棒！”

　　“不点才是鸡，我打得真是好！”

　　不绝于耳的麻将黑话让我的太阳穴不住跳动。被算计了……要早知道是来打麻将，我一定不会来的！

　　本来到这的时候，我还想推辞说自己不会打麻将，但学姐却抢先跟她的朋友们介绍了我：“这位是我们的大一学弟，夏眠，是个魂天哦。”

　　所谓魂天，就是麻将app雀魂上的最高段位。我一时间惊愕于学姐是如何知晓的，竟忘了装傻蒙混过去。等到她们纷纷和我打招呼的时候，我已经无法直接转身离开了。

　　环环入扣，这就是大学生级别的阴谋吗？兮默学姐也太腹黑了吧！

　　丝毫不给我兴师问罪的空档，兮默学姐飞快地去占了麻将桌的一个位置。而房间里的另外三位学姐则非常贴心地给我留了一个位置，只落座了两人。我哭笑不得地向招呼我坐下的那位学姐说了声“谢谢”，老实地坐到了椅子上。

　　说是麻将桌，其实也就是一张普通的方桌，铺上了黑色的桌布用以减少麻将牌发出的噪音。比起我高中校队活动室的自动麻将机，可以说是非常简陋的配置了。在对局过程中，兮默学姐给我介绍了另外三位朋友，探微，星语，南浦。她们都是我们大学麻将部的成员，为了参加这一届的全国高校立直麻将联赛正在招收第五名部员。

　　这下全明白了。我就是那个被骗进来的第五名部员。

　　曾经迫使我离队的理由，在这里根本就不存在——我不加入的话，她们连比赛都参加不了。这么想想，在这里重新开始也没什么不好的吧？

　　只是……

　　学姐们麻将桌上的黑话很是熟练，可从她们的副露（指吃、碰、杠）和胡牌看来，却是有不少新手胡乱操作的毛病。在她们热火朝天的欢乐氛围里，我很难出言指责什么。

　　眼前的场景，一如三年前流星划过那般熠熠生辉。

　　却再难唤醒我心中的那只怪物。

　　它明白，那不过是另一种闪闪发光的黑暗。并不是它追求的真实与自由。

　　如果只是为了参赛一次过个瘾，即使没有我，想要凑数再找到一人也不是什么难事吧？

　　那么，就更没有非我不可的理由了。

　　默默盘算着，我依然认真地斟酌着自己打出的每一张牌。也只有在这样沉于思考的情况下，我才能清晰地听到自己心跳的律动。

　　如此灵动而鲜活，充满了生命的力量。

　　……

　　(2)

　　足足打了六个半庄（东南战），学姐们才决定停下来休息一会儿。奇怪的是，期间没有一人提起过要我加入麻将部的事。该不会默认我是部员了吧？这可得说清楚……

　　念头刚起，兮默学姐再次抢先一步抛出提议：“难得周末，不如一起去卡拉OK吧！把麻将和桌布带上，在那边也可以继续打。”

　　众人纷纷说好。没等我反应，兮默学姐走到我面前，眼含期待地冲我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拒绝的话一个倒栽葱摔回我的喉咙里，呛得我咳嗽了两声。

　　只、只是听歌的话，去就去吧……

　　一台车坐不下五个人，于是学姐们用手机叫了两辆车。不知是否有意安排，兮默学姐和我分在了不同的车上。这使得本想单独跟她说清楚顺便抱怨两句的我恨得牙痒痒，却又没有任何办法。

　　我气鼓鼓地用手机打开了雀魂，匹配了一把东风战，这样到卡拉OK之前应该就能打完了。隔壁的学姐似乎完全没有探头过来看我打牌的想法，只是自顾自地刷着手机，倒是让我轻松不少。

　　到达目的地后，我的对局恰好到了尾声。下车后，先到一步的兮默学姐跑过来盯着我打完了这一局，才带领大家进入卡拉OK。

　　开了间中型包房，学姐们都纷纷扑向点歌台，带过来的麻将牌被随意丢在了一边。我看她们每个人都点了歌，应该不会打麻将了，就干脆打开雀魂匹配了一把东南战。

　　第一首歌的前奏在这时响起，低沉的律动兀然叩在我的心弦之上。我若有所感地猛然抬头，映入眼帘的，是兮默学姐双眸微闭、麦克风垂于身侧的姿态。

　　漫长的前奏中，她就那么闭着双眼，仿佛沉浸到了某个状态之中。

　　直到歌词的第一句静静浮现，麦克风举起——

　   “我看着，天真的我自己——

　　 出现在，没有我的故事里——

　　 等待着，我的回应——

　　 一个为何至此……的原因。”

      鼓槌在心头重重敲击，曲风突变——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浑然不似从那纤细身躯中迸发出来的力量，掀翻了我对兮默学姐的所有印象。伴随歌声嘶吼而出的，是贯穿灵魂的呐喊，如果这只是单纯技巧的演绎的话，那也太不可思议了……

　  第一段结束，兮默学姐并没有回头看我们的反应，而是继续沉浸在歌曲之中，顺着流淌的情绪进入第二段。

   “我听着那少年的声音——在还有未来的过去。

    渴望着，美好结局——却没能成为自己……”

    兮默学姐像是承受着某种痛苦的悔恨一般皱紧眉头，双手握紧了麦克风。

    “却没能成为自己！”

    却没能成为自己……我心头剧颤，眼眶有些湿润，恍惚间眼前无数画面闪过。目光的前方，兮默学姐的眼角，也似有泪光闪动。

    歌曲还在继续。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再度嘶吼过后，是失落的低吟。黑暗中的怪物在眼前若隐若现。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沉静过后，呐喊再度爆发——那只怪物撞击着牢笼，几乎破笼而出！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于是转身向山里走去！

   他明白！他明白！——我给不起！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最后一次撞击声落下。兮默学姐的歌声收束，以寂寥落幕。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

   我怅然若失地坐倒在沙发上，全忘了自己刚才是站立着将整首歌听完的。右手握着的手机落在沙发上，我慌忙捡起，发现在我没有操作的时间里，自己摸到的牌已经切出去三排了。

  “我的天！”我忍不住大喊出声，用力捶打了一下自己的大腿，反震力震得手腕酸麻。

  结束了演唱的兮默学姐向我走来，看到我懊悔的神情，不禁莞尔一笑。

  “你啊，真的很喜欢麻将呢。”

  我默然不语，心跳却怦然加速。

  ……

  (3)

  从卡拉OK回去的路上，我和兮默学姐一辆车。

  在沉默转化为尴尬之前，兮默学姐先开口了。

  “夏眠你来猜猜看吧，我是怎么知道你是雀魂魂天的？”

  “……练车的时候看到的吧？”毕竟我一闲下来就会掏出手机来打一把雀魂。

  “对，也不全对。其实我在学校里也有好几次看到你在路上、在饭堂打雀魂哦。在这个立直麻将爱好者稀缺的校园里，我已经留意你有一段时间了。”

  “这样啊。但是……”

  “为什么我没有马上来找你是吧？”

  “呃，不是……”支吾了两句，不善掩饰心中所想的我还是放弃了否认，老实地问出了为什么。

  “怎么说呢，感觉你和现在的麻将部成员，应该无法愉快地一起打牌吧。你的眼神是这么告诉我的，在你的意识里，娱乐麻将和竞技麻将大概……无法共存？如果别人以纯粹娱乐的心态跟你打麻将，你恐怕会忍不住指责吧？”

  “……学姐看人真准。”

  “因为我也有过一样的想法。哪怕是现在也无法根除的，那份坚持。就算不认为娱乐麻将是错的，内心也无法完全接受，因为自己很看重，所以不希望别人随便地对待……真的是，以自我为中心！但，也没有办法呢……”

  “是啊……”获得共鸣的情感流淌向四肢百骸，化作叹息溢出。

  “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刚才那首《山海》，你也有很有感触吧？”

  “是啊。毛骨悚然。”

  “哈哈哈，你这个形容词用得不太妥当。不过我能理解你的感受。当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的时候，我也被这句‘于是转身向大海走去’缠绕，无法自拔。”

  “或许我们，注定就要转身向着那片无人的大海走去吧？”

  听着我的解读，兮默学姐点了点头，又笑了出来。

  “我以前也是这么想的。不过现在的话，稍微多了一些不一样的感受。”

  “哦？”我扭头望向兮默学姐，听她娓娓道来。

  “你想呀，哥伦布开启大航海时代的时候，或许也曾是独自向大海走去吧？但海洋对于他来说并非意味着无人之所，而是代表着一切尚未被人们知晓的神秘与希望。如果说立直麻将对于大众来说，是还未被开垦的新大陆，是海洋那头的神秘与希望，那么我们转身向大海走去，也不非得是自闭，完全可以用开疆拓土的心态去发展自己的爱好嘛！”

  “……但是，不被人认可，遭人排挤的时候，还是很难受啊。”

  “你是喜欢被人认可，还是喜欢立直麻将本身呢？”

  “小孩子才做选择，我——”

  “住嘴！那就乖乖等着，等着这两者合二为一的一天。”

  我呵呵笑出声来。这么一打岔，这话题似乎没那么沉重了。压在心头的黑暗也被与兮默学姐的对话驱散了不少。

  “相信吧，你认真的背影总会在某些人的心中留下痕迹的。勇敢地向海而行，你所坚持的东西终究会开花结果，给你带来收获。”

  “说到这个份上，我不加入麻将部也不行了吧？你说觉得我没法跟现在的麻将部愉快玩耍，为什么又突然决定约我去和她们见面呢？”

  “因为……我要毕业了啊。没有时间了。”这个略显寂寥的答案，和我的想象有些出入，然而，饱含温度的话语还在继续——

  “还有就是，看到你认真的背影，哪怕是硬拉一把，也想要握住你的手吧……”

  萌动的情感，接续上了流星熄灭的尾焰，迅速攀升的温度，将我的心带回了那个未竟的夏日。

  “夏眠，如果我说只要你加入麻将部，我就愿意当你的女朋友……你，来不来？”

  答案，只有一个吧？

  “真正的雀士不需要女朋友！”

  兮默学姐惊了个呆呆。看着她难以置信的表情，我得逞地哈哈大笑。她也马上反应过来，这是麻将圈内的一个梗，气得狠狠捶了我一拳。

  笑到司机诧异地回头看我们，我才收住笑容，郑重其事地对她说道。

  “兮默，我的夏天就交给你了。”

  ……

  (4)

  “小孩不要打麻将。”这个不知由谁定下的规定，成了我学会麻将之后五年都没有真正打过一次的原因。

  不过幸运的是，教会我打麻将的那个叔叔，给我讲述了一个有趣的解释。

  “有个科学家曾经做过一个糖果效应的实验。给一群小孩子两个选择，一个选择是立即获得一颗糖果，另一个选择是忍耐20分钟，可以多获得一颗糖果。孩子们都想获得两颗糖果，但很容易经不住眼前这颗糖果的诱惑，而能够耐得住考验等待这20秒的能力，就是延迟满足的能力。麻将，也是这样一个延迟满足的游戏。为了获得最后的胜利，你不得不学会等待。”

  这个毫不浪漫的解释方式，成了支撑着我日后在竞技麻将的道路上求索的动力。等待了五年，我第一次真正触碰到了让我期待已久的麻将。再等待了三年，我等来了属于立直麻将的体育竞技舞台——全国立直麻将联赛。然后又等待了两年，我终于等到了一个和我怀揣着同样梦想的少年，等到了这个人员齐聚、携手参赛的夏天。

  这等待换来的一切，是如此的美妙。

  可是啊，夏眠，在你到来之前，我也不是干等着的哦。

  相信我吧，那颗你屡经挫折却依旧紧握在手中的糖果，一定会给你带来甜蜜的回报的！

  ……  

  第五届全国高校立直麻将联赛，由兮默率领的千里大学麻将部，首度参赛便凭借着夏眠过人的发挥通过了海选，杀入了复赛。

  在半决赛中，第一次见面时将位置让给夏眠的那个学姐“探微”，凭借着国士无双役满直击，成功逆转，淘汰了两所老牌强校。

  决赛，在夏眠先锋失利的情况下，兮默和另一位的大二学姐“南浦”双双发力，逆转了局势。最后，在至关重要的大将战中，那个平时老爱说各种黑话、崇尚魔法麻将的大四学姐“星语”，一反常态地展现出惊人的防守能力，最终将优势保持到了比赛结束。

  这场由千里群星缔造的流星雨，在这个汇聚了相遇与离别的夏日降临。

  首次参赛的千里大学麻将部，夺得了第五届全国立直麻将联赛大学组的冠军！

  跨越了群山看见了大海的我们，或许还会开启新的旅途吧。

后记

  这个短篇故事，其实是我去年给北师漫社征文比赛凑数的作品。本来并不打算把未经打磨的作品发出来的，但最近听了王心凌和谭维维的《山海》，我一下就想起了这个短篇，心痒之下还是决定发出来寻求一点小小的共鸣。如果有人喜欢看的话，后面也许会复健一下，不定期写一些关于麻将的短篇小说，也有可能开个长篇的坑，就是没法保证稳定更新……

  然后关于这个故事，内容是纯虚构的，因为懒得想名字，所以直接用的是千里山初期成员的名字。至于为什么虚构了一个魂天的主角，可能是因为有人说不写魂天证明不了强大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