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目录&第一部总第1章

原著：《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 村上春树 新潮社 2023。汉化仅满足爱好者的学习用途，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目录

第一部 1-26章

第二部 27-62章

第三部 63-70章

后记

这地方有圣河亚佛流奔，

穿过深不可测的洞门，

直流入不见阳光的海洋。

——萨缪尔·泰勒·柯勒律治《忽必烈汗》 屠岸 译

第一部

1

    你把那座城市的样子告诉了我。

    在那个夏日的夜晚，我们嗅着清甜的草香，踩着河水向上游漫步。我们走过几处流沙淤塞而成的微小瀑布，偶尔停下来看看水中游动的细长的银鱼，就这么赤脚向前走着。清澈冷冽的河水冲洗着我们的脚踝，河底绵密的沙像梦中柔软的云朵一般包裹着双脚。当时我十七岁，你比我小一岁。

    挎着胡乱塞有一双红色低跟凉鞋的黄色挎包，你在我不远的前方翩然从一个沙洲迈向另一个沙洲。湿漉漉的草叶粘在小腿上，变成了漂亮的绿色标点符号。我跟在后面，两只手各提着一只旧白色运动鞋。

    你看上去像是走累了，随意地在这夏天的草地上坐下，仰头望向天空什么也不说。两只小鸟掠过天空，尖声啼鸣。一片寂静之中，蓝色的日暮渐渐将我们笼罩起来。当我在你身边坐下来时，我有一种不可思议的感受。仿佛有成千上万条看不见的线将你的身体和我的心细细密密地接在了一起，即使是你双眼的忽闪和嘴唇的微颤也会立刻使我的内心为之一震。

    在那样的时刻，你我的名字浑然遗佚，有的只是十七岁和十六岁的夏夜，只是河畔草地上鲜艳的记忆。很快，星星将在我们头顶一点一点闪烁起来，但星星也没有名字。我们就并肩坐在这没有名字的世界中河畔的草地上。

    “那座城被高墙包围着。”你如此说到。话从沉默的深海被打捞上来，就像一个潜入海洋深处采摘珍珠的人做的那样。“城市不大，但也不至于小到你能一览无余。”

    这是你第二次提到那座城市的事情。城市四周便有了一堵如此描述的高墙。

 

    你继续说着，城里有一条波光粼粼的河和三座屹立其上的石桥（东桥、旧桥和西桥），有一座图书馆、一座瞭望塔、一个废弃的铸造厂和简陋的公共住宅。在夏日暮色的微光中，你和我依偎在一起看着这座描述中的城市。我们有时像在遥远的山顶上眯起眼睛眺望，有时则像在可以触摸到的距离睁大眼睛观察。

    “真正的我在那座城市里存在着生活着，被高墙所包围着。”你说到。

    “所以，现在在我面前的你并不是真正的你？”我自然发问。

    “是的，此时此刻的不是真正的我。只是一个替身，一个会动的影子一样的东西。”

    会动的影子一样的东西？我暗自思忖，暂时持保留意见。

    “那么，真正的你在那座城里做着什么？”

    “我在图书馆工作，”你平静地回答，“工作时间大约从下午五点到晚上十点。”

    “大约？”

    “那里的时间都是模糊的。中央广场上有一座很高的钟楼，但上面没有指针。”

    一个没有指针的钟楼浮上我的脑际。

    “那图书馆谁都可以进吗？”

    “不，它不是谁都能进的，必须有特殊的资格才行。但你可以。你有这个资格。”

    “特殊的资格是什么样的资格呢？”

    你只是轻轻地微笑，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如果我去了那里，就能见到真正的你吗？”

    “如果你能找到那个城市的话。而且如果……”

    你就此打住，脸色微微地发红。但我能听到你未说出口的话语。

    “而且如果你当真想要真正的我……”这是你当时不敢说出口的话。我轻轻地把胳膊搭上你的肩膀。你穿着一件无袖的淡绿色连衣裙，脸颊靠在我的肩上。但在那个夏日的夜晚，那个被我抱着肩膀的其实并不是你。正如你所说的，那只是你替身般的影子。

    真正的你在被高墙包围的城市里。那里有荡漾在柳树林之中的河洲，有几座小山包，到处都是安静的独角兽。人们住在古老的公屋里，过着简单而自足的生活。兽们喜欢吃这里生长的树叶和浆果，但每到漫长积雪的寒冬，许多独角兽将死于寒冷和饥饿。

    我多么渴望进入那个城市啊，想在那里见到真正的你。

    “那座城被高墙包围着，要进去非常困难，”你说，“要出去就更难了。”

    “我该怎么做才能进去？”

    “只消抱有想进去的希望。但是，真正发自内心地希望什么事也并不容易。可能要花不少时间，在这期间可能要舍弃很多东西，也许是对你来说很重要的东西。但不必打退堂鼓，无论需要多长时间，这个城市是不会消失的。”

    我想象着在城市里见到真正的你。我想到了城外郁郁葱葱的苹果林和河上的三座石桥，听到了看不见的夜莺的叫声。还有那个真正的你工作的小小的古老图书馆。

    “因为那里一直有为你准备好的岗位。”你说。

    “为我准备的岗位？”

    “是的。这座城市只有一个空缺的职位。你会作为合适的人选被安排在那里的。”

    那是什么职位？

    “你会成为‘读梦人’。”你压低声音，像是在揭露一个重要的秘密。

    我听到这话，忍不住笑了起来。“我说，我甚至连自己做过什么梦都记不得。这样的人要成为‘读梦人’恐怕非常困难吧。”

    “不，‘读梦人’不需要自己的梦，只要去图书馆的书库里，解读那里收集的‘古梦’就成。但这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的。”

    “那我就可以？”

    你点点头。“是你就可以，你有那种资质。而且我也会在那里，在那里帮助你完成这项工作。我每晚都会陪在你身边。”

    “我是一个‘读梦人’，我每晚在城市图书馆的书库里解读一堆的‘古梦’。而你，真正的你，一直陪在我身边。”我重复着展现在我面前的事实。

    在我的怀里，你绿色连衣裙外裸露的肩膀微微摇晃，然后突然僵住了。“是的哦。但我想让你记住一件事，即使我在那座城市遇到了你，我也不会记得这里关于你的事情。”

    “为什么？”

    “你不知道为什么吗？”

    我知道。是的，这个我轻轻抱着肩膀的现在的你，只是真正的你的替代品。真正的你住在那座城市里，住在那座被高墙包围着的，遥远而神秘的城市里。

    我怀中的你的肩膀如此光洁温暖。真正的你的肩膀也应如此，我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