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自过去的礼物
我确认这次绝不是在做梦,不知你是否还记得,自从告诉过你关于无字石碑的传闻,你总抱着将信将疑的态度。在描述细枝末节的时候,你突然将右手食指抵在唇前,示意我停止往下讲,并要求我闭上眼睛,聆听某种从未出现过的声音。我照你说的去做,果真听到陌生的声响,有点像槐树上挂着的风铃在狂风中舞动,又像是礁石在海浪的冲撞下发出的怒吼。我猛然睁开双眼,胸腔被莫名的焦虑压得喘不过气,“你听,”我能隐隐感觉,你的气息非常微弱,“那是有人在诉说自己的不幸。”一粒晶莹的泪珠毫无征兆地划过你右颊,你此刻的情绪,我比任何人都感同身受,然而能做的唯有替你抹去那汇集着无尽惆怅的结晶。 在遥远的曾经,你我第一次相遇的地方,仿佛是上天刻意的安排,透过车窗看清你的模样,不安与焦躁顿时油然而生,火车上的人来来往往,谁都没有放缓脚步的意思。你也许永远不会知道,望见你的第一眼对我而言意味着什么,但那些都已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最终认出我来了,我猜不透你是怎样做到的,这不重要,或许我们之间伴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联系,那也说不准,这种联系既不在过去也不在当下,而在未来。我很想质问你,失散的这些年都去过哪儿,若干年前的不告而别可曾让你出现过负疚感,但最后却只是沉默。 我要对你讲述一些你走以后发生的事儿,除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没隔多久我患上了回忆症,唯独遗忘了与你有关的一切。最初这给我带来不少困扰,只要闭上眼,先前并不连续的各时期印象就会疯狂涌现,如同在播放成百上千部无声的电影,我试图从杂乱无章的零碎桥段中捕捉些许值得留恋的画面,否则我将被这病折腾得永生永世都难以入眠。于是我采用在你看来无异于自暴自弃的方式对抗,从此再也不踏出房门一步,正当暗自得意验证了你的谬误,我才后知后觉发现伴随而来的还有日渐衰退的记忆,我彻底记不清你的模样了。什么也回想不起来的感觉太糟了,除了你对我说过的那些高深莫测的话语,我甚至无法提及自己的名字,你理解那感受吗?你当然不理解,毕竟你是世间最绝情的人。你曾说过,山间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你都起了代号,如果可以你愿意在这待到天荒地老,你不会感到孤单,因为它们一直都在,那时你我二人常常漫无目的地躺在草坡上,丝毫不顾忌他人投来鄙夷的眼光,直至下一轮月落星沉。那次从睡梦中醒来,你用一种磁性的声音对我说,“真想永远在这守着,无忧无虑。”那话听起来略有伤感,其实我早该猜到,那时你就打算远走高飞了。后来我一次又一次尝试召回和你的共鸣,你为何忍心背叛昔日的自己?不惜以伤害唯一一个在意你的人为代价,你倒是了无牵挂,是啊,至少有人记得你的名字。 你思考问题的时候总喜欢坐在悬崖边,从我发现你这个怪异的习惯起,你便开始有意无意坦露内心的种种苦衷。山谷的回声听着空灵而又幽深,潮湿的浓雾腾腾弥漫,以极快的速度毫无保留地包裹住我们,此刻的夜显得格外不同寻常,星色暗淡,月光冷寂,峰峦和豁峪的轮廓不再清晰可见,点点的萤火虫逐渐成为黑夜的主宰。“我以前,和现在不一样。”你细声说,“我其实不如你想的那么好,但我不愿让你失望,所以我总在犹豫。” “在我小的时候,拥有过一把从未调过音的古琴。就算我告诉过很多人,琴没有问题,我能用它弹奏出最动听的曲子,没人相信,也不知道他们是不敢信呢还是真的愚蠢。”你说这话时,表露出几分不屑,“你是第一个从不怀疑我的人,遗憾的是,那把琴早就被毁了,那些蠢货称它会为我招来厄运,于是烧了它,要不我真想让你听听它的声音。”你忽然转头对我凄凉一笑,“有时候,活在回忆中,倒也是件愉快的事儿,不必为已逝的事物伤感。” 你走后的第七个早晨,天空开始飘起细雨,我隔着窗户观察屋外的风吹草动,其实,我只是在等待你的归来。不久后雨越下越大,到了随处可以闻到泥土气息的地步,躲进房间也无济于事,谁又能料到那竟会是一场持续六年的大雨。你的墓前始终推积着无数封在雨水中浸泡的匿名信件,以及一枝凋零的白玫瑰。玫瑰的来历我知道,那晚我正百无聊赖地数着顺玻璃滑落的水滴,一阵不属于那个时节的风袭来,刺骨的寒气透过每一丝缝隙吹到我的后背,一股前所未有的凉意骤然诞生,不止于出自躯体的触感,昏暗的灯光映射出我灵魂的色彩,那会我才知道,原来影子就是意识的投影。之后一个自称守夜者的怪人出现了,他造访我的目的是打听故人的消息。我讲述了这些年发生过的所有事情,因为我不愿让他过早地离开,很多次我真想直接告诉他,我在这度过了那么久,真有人来过,总不至于丝毫没有察觉,但我不敢那样说。叙述结束后我仍意犹未尽,利用余光观测他的神情,以决定是否继续寻找话题说下去,默然良久,他长叹一口气,那一瞬间我仿佛读懂了他的每一种情感,失落,遗憾,以及无奈……于是羞愧与懊悔令我涨红了脸,我窘迫地站在原地不知所措,这时他递给我一枝白玫瑰,请求我雨停后将它摆在那块无字石碑前,那会玫瑰还未出现凋落的迹象。临行前他深情地凝视着我手中的花,简直像是在凝视自己的恋人,“雨就要停了,”他的语气很坚决,坚决到不容我询问断言的依据,“你等待的人,也许快出现了。” 我等待的人——我等待的人——在那之前,我根本不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个人,一个让我苦苦等候多年的人,一个不存在于这个世界的人,一个让我忘却许多欢悦与痛楚,曾日夜牵挂的人。 关于那些信件,我的确有所隐瞒,思虑了许久,我还是决定暂时不对你坦白,因为它们当中没有一封蕴含任何形式的内容——那些信是空白的,无一例外。至于它们存在的意义,那就只有过去的你我知道了,因为那本就是来自过去的礼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