掷骰子的最高境界——奇正之术

中国历史,本质上是一部战争的历史。
与世界上其它地方的战争不同之处在于,中国的战争是没有底线的。为了获得胜利,无所不用其极。屠城、活埋、吃人,为了胜利,战争是可以不择手段的,可以没有任何人性可言。
战争,就是play to win,所谓的规则、所谓的惯例,都是为了被人突破。也只有这样的战争,才能真正探知人类的生物本能。或者说,要在中国古代战争中获得胜利,忘掉那些虚伪的绅士风度和圣母病,从人性的底线思考问题,才是致胜的关键。
其实,中国古代的战争史,是一部非常好的科技史。因为每一个参与战争的人,都是一个客观存在的实体。从宏观角度来讲,每个人都是为最低限度的生存而战,其行为本质上来说非常理性、非常逻辑、非常像客观实体。如果把一个人看成是一个分子,一支军队看成是一团空气,那么所有关于气体的自然规律,似乎都适用于中国古代战争。从这个意义上说,中国古代的战争体系,正是这样一套近乎自然科学的体系。
士兵的训练、士气的提升,可以看作是气体能量和温度的升高;战争武器的升级,可以看作是外在的势和场的加强;而阵法、策略则可联系到分子的平衡和非平衡分布问题。至于那些百战成名的将军,他们正是能够操纵自然万物的科学家。
要讲中国古代的战争科技,说容易也容易,说难也很难。说容易,是因为已经有很多的军事爱好者讨论过这样的话题。一个为大家津津乐道的,就是汉朝与罗马究竟孰强孰弱。这一类“关公战秦琼”式的话题,从古至今都在茶余饭后被热议,反正也没有标准答案,每个人都能讲出自家的一番道理。说难,则正是因为没有一个标准答案。战争的复杂性,就在于没有一个什么战略、战术是可以被重复的。这个将军擅用的战术,换了一个人也许就怎么用怎么失败。《孙子兵法》说,形人而我无形。就是说尽可能让敌人的战略、战术、阵法都清晰明确,而我的战略、战术、阵法却要让敌人捉摸不透。所以很多兵书都讲,按照惯有之法行军布阵者,都会因为容易被对手看穿而置于险境。
兵法,本质上来说,就是要创新。哪怕是毫无道理的创新,只要让敌人捉摸不透,这个创新就是有意义的。因此很多兵家不愿意把他的兵法写得过于详细,因为一旦详细的写出来,这样的兵法就失去意义了。神秘,是用兵的核心要素。当然,这无疑是极大地增加了研究兵法和战争科技的难度。
这里特别想讲一下中国古代的兵阵。兵阵是中国古代兵家的一大法宝,也是最体现他们创造力的地方。每个能征惯战者,必然都有自己独门的兵阵,有的流传了下来,有的则随着时代的变迁而失传。
兵阵的核心就是一个字:变。一个兵阵一旦烂大街了,就意味着这个兵阵应该消失了。因为大家都看得懂的兵阵,就意味着大家都能轻易的破解。这和西方战争史完全不同。西方战争史上,兵阵的数量一个手就能数完,一个罗马方阵似乎就能统一天下。这样的事情,当然不可能发生在战争频仍的中国。
布阵的终极目的,当然是让十根指头合起来使力。因为很显然,有序的行军和进退,比乌合之众的散兵游勇要更加有效率和攻击力。然而事情往往都有例外,最著名的诸葛八阵图正是以“乱”而闻名,其阵法的核心正是一个“乱”字,让敌人觉得乱,这样就难以找到破阵之法,从而极大的增强阵法的威力。如前所述,这正是战争科技史难以言述的地方。因为这是一个专门寻求例外、反例、破绽的领域。或许这也正是《孙子兵法》的地位超然于其它兵书的地方吧。在如此复杂的战争理论中,《孙子兵法》用了极其简单的两个字便尽述战争之妙,这两个字就是“奇”和“正”。
奇正之术,毋庸置疑是中国古代战争理论的核心,充分领会并熟练运用奇正二字,你就可以成为一名优秀的军事指挥员了。然而,奇正之术的复杂之处,就在于它没有一个明确的定义,是真正的只可意会、难以言传。有时候,步兵是正兵、骑兵是奇兵,但有时候又反过来,骑兵是正兵、步兵是奇兵。有时候,圆阵为正、方阵为奇,有时候又反过来。没有明确的定义,却总能在具体战例中找到什么是正、什么是奇。所以这是一门经验学科,但其表现出的特征,又往往是反经验的。
还是举诸葛八阵图的例子吧。八阵图的核心就是四正四奇。按照现在传下来的风后八阵图来看,分列东南西北的天地风云四阵为正阵,分列东南西南东北西北的龙虎鸟蛇四阵为奇阵。从名称上也能看出,这四正四奇不仅各有方位,还各有特点,正好是圆、方、曲、直的四阵特征。所以是既具备了代数特征、也具备了几何特征。
当然,前面也说了,八阵图最为人津津乐道的,还在于它的乱。由于该阵法几乎囊括了中国古代阵法所有的可能性,所以实战中看起来显得特别乱,让人摸不着头脑,以为毫无阵法可言。而只有布阵者自己,才能明晰阵法的所有变化。也正是由于其复杂混乱的特征,也导致了这个阵法难以学习掌握。所以到了后世,就形成了各个简化的版本。最典型的是李靖的“六花阵”,它在八阵图的基础上减了两军,使得外围六军离中军的距离全都一样,形成一个规则的六边形,这也大大减低了布阵的难度。
在很多文学作品中,中国古代阵法都被神秘化了,最典型的正是诸葛八阵图。八阵图正是由于其复杂难学的特点,才被不明觉厉的后世小说家各种演绎,且附会五行八卦,形成了一种特殊的文学风格。这种神秘化当然没有坏处,因为兵家们布阵本就是奔着神秘的路子走的。不光是要让普通人不明觉厉,也要让敌人不明觉厉,这样阵法才能发挥最大的效力。
那么,这其中究竟有多少数学、物理的成分,今天已极难考证。我们能说的,也就是其中闪烁着的某种类似统计和概率的思想。也许掷骰子,就是最好的战而胜之的秘诀吧。
总有人说,中国古代的学问缺乏逻辑性。只可意会、不可言传,正是没有逻辑性的表现。显然,战争理论对这一认识的产生起了关键性作用。不必责备我们的先祖,毕竟要在血与火的磨练中找到生存之道,这本身就需要相当大的机缘巧合。西方人讨论自然科学,最痛恨的莫过于掷骰子。但中国人却深谙此道。一切看上去都是概率,但唯一确定的,是让这个概率更偏向于自己。这就是中国人的生存哲学。
我最早关注战争科技时,曾经被《武经总要》和《营造法式》中如此详尽复杂的图示所震撼。后来我又仔细研究了汉匈之战,想了解汉朝人凭借什么来让另一个大国彻底臣服,结果我没有找到太多关于那时候战争科技的介绍。两相比较,事情变得很有趣。打败强大匈奴的汉朝人,并没有为我们留下太多关于战争科技的文字和图画,而留下了丰富资料的宋朝人,却在与北方游牧民族的对抗中显得如此孱弱。
是不是可以这样说,战争的最重要因素,就是神秘感。如果什么都写在纸上了,那么轻易就能被科技落后一方山寨。而落后一方如果又是输得起的破落户,那么结果就显而易见了。今天世界的情况,不也是如此吗?
汉朝相对匈奴的最大优势,在于马。从汉初开始,朝廷就一直重视养马。牧苑建了很多,当然,当时的空地也多,有养马的条件。到汉武帝时,又从西域得了良种马匹,与中原的马杂交后,就形成了战斗力较强的战马。这一批战马的蓄养量很大,有几十万匹之巨,以致于到了昭宣时期,从中原向西域走私马匹倒是成了一个相当赚钱的生意。这也是农耕文明对游牧文明一次奇特的嘲讽吧。从汉朝的军制就能看出来马的重要性。主管军事的叫大司马,主管装备的叫太仆,都离不开马。不仅马好,马具也有了大幅提高。马具的改良有助于骑兵在控制平衡方面减小负担,从而把更多精力投入到战斗中。也在同一时期,弓骑兵开始出现。这是通过马具来解放骑兵双手的结果。著名的弓骑兵,就是飞将军李广。
除了弓,汉朝人更强大的一类武器,就是弩。马王堆汉墓出土的,就有蹶张、腰引等各种类型的弩,门类齐全、工艺完善。汉朝有一种最著名的弩,叫做大黄弩。其射程约为几百米,分一到十石,轻重不一。弓和弩的密切配合,构成了一个覆盖全时空的攻击网。弓的射速快,弩射一箭弓可射三箭以上。所以弓可作为时空上的密集打击用。而弩又有轻重之分。轻弩的箭枝较轻,适合平射和定向攻击。重弩的箭枝重,适合仰射及远程火力覆盖。汉朝的车步骑混编的阵法,正是利用弓弩兵的远程优势与车骑兵的速度优势,实现对游牧民族的科技代差。
史书上有一个详细的经典战例,就是李陵兵败投降的那一战。李陵这一战虽然最后失败,但战绩却相当辉煌。他的总兵力不过五千人,而且深入敌境、没有后援,敌军前后参与总数达十万。在这样的巨大兵力差别下,李陵最后投降时,已杀敌逾两万,他自己尚余三千多人。最后,若非箭枝告罄,显然李陵还能继续打下去。
这一战,李陵创造了1:20以上的战损比。这显然是只有在战争科技有巨大代差的情况下才能实现的。其中最关键,就是李陵完美的运用了汉军车步骑混编的阵法。
车兵一开始出征时主要是负责驼运粮草和箭枝。据估计,李陵这一战,所用箭枝超过了三百万支,是一个极其庞大的数量,当然也需要大规模的战车来运输。后期随着粮草箭枝的消耗,行军时战车主要用于运输伤员,布阵时则在外围构筑移动堡垒。而在战车以内,则是多层的弓弩兵,对匈奴的轻骑兵进行火力覆盖。
这种分层的弓弩兵配制具体如何,没有太多文献资料,也许是汉军的不传之谜吧。从后代的资料猜测,可能是一种左右交叉的配置方式,以保证全方位无死角的攻击。而骑兵则坐镇中军,在敌军疲软时进行定点闪击。这样的一种阵法,在敌军是单一兵种骑兵时,几乎可说是无敌的。这也是汉唐时期中原军队横扫大漠的重要原因。
按照这样的逻辑,当宋朝率先从冷兵器进化到热兵器之后,武器的代差应该越拉越大才对。然而宋朝却表现出了让人吃惊的羸弱,这就不得不归结到体制问题上了。宋朝是一个文人的朝代,宋朝也是首先开创了文人掌军的传统。军事理论著作在这一时期开始大量涌现。然而,搞理论的,往往实践上都不太行,宋朝很好的诠释了这一点。不仅如此,这个传统还延续到了明朝。
明朝人也喜欢写兵书,最著名的就是名将戚继光。他的《纪效新书》事无巨细地把战争那些事儿讲了个透彻,甚至行军当中怎么上厕所都谈到了。这样的好处固然是让大头兵们能更快地适应军旅生活,坏处则是敌人也能这么干。宋明两朝皆亡于异族,而且都亡于自己所创造出来的非凡的战争科技,不是没有原因的,他们的保密工作做得实在很差。我一直在想,今天的美国也是文人掌军,也有相对公开的军事策略和技术,不知道他们会不会有一天也步了宋明的后尘呢?
国之大事,在祀与戎。科技的发展,最终都要归结到一场战争的胜利。不管曾经创造多么辉煌的文化,如果没有在决定命运的那场战争中获取胜利,那么这些文化都不过是水中月、镜中花。成王败寇,功过皆由后人评说。汉唐盛世为人所津津乐道,正在于其对外战争史上的许多亮点。今天再来探讨中国古代的战争科技,实则是从历史的功过中总结那些致胜的秘笈,以为今人所仿效。我们并不希望战争发生,但一旦发生战争,我们也不应畏惧。没有哪一个民族是像我们这样,经历了人类历史上所有的血与火,仍能生存至今。我们从蛮荒时期的混战开始,一路历经冷兵器、热兵器,到现代的大规模杀伤性武器。我们是熟悉使用了这些武器,从而生存下来的。在未来,我们也仍然可以在新时期、新的战争形式中,成为最后的胜出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