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牛的日记

八岁生日那年,唐牛获得了一份特殊的生日礼物。不同于以往的干脆面或劣质塑料小玩具,这次的礼物尤其特别。
“你已经读一年级了,是时候写日记了。”
唐牛拆开父亲递给他的袋子,里面是一本通体漆黑的日记本,还加装了在当时看来颇为先进的密码锁。
唐牛有些失望,他是个刚读一年级的小学生,还没开始写作业就要被迫写日记。在当天晚上,八岁的小唐牛在昏暗的台灯照耀下歪歪扭扭地写道:
希望我爹明天就被车创死。
第二天小唐牛就被父亲从被窝中揪了出来狠狠地打了一顿,日记本摊放在桌子上,旁边是一把螺丝刀。
抽泣中小唐牛撕掉了之前写下的第一页,在模糊中写下:祝父亲杨沐长命百岁。
唐牛的父亲微微点头,放下手中的皮带,与唐牛的母亲告别后去上班了。
半小时后,他的父亲被铁锹铲了回来。
至于你问我,为什么唐牛的父亲姓杨?
有没有一种可能,唐不是他的姓?
小唐牛和母亲站在半山腰,初春的冷风吹得二人瑟瑟发抖。在最后一锹土盖上时,他哭了。他不知道为什么会哭,在这条并不漫长的人生长河中,父亲的死宛若一道息壤形成的墙,将其断成两截。自此之后,他便愈发不正常。时常与自己说话的他不仅吓到了他的母亲,还吓到了他母亲的客人。为此他没少挨母亲的巴掌,但他并不孤独。
班上的孩子们逐渐长大,可唐牛的交际圈并没扩大。自始至终他都是形单影只,没人愿意和他玩,也没人愿意和他讲话,因为他结巴。
结巴是个毛病,可不是所有人都能纠正这个毛病。唐牛的母亲懒得管自己儿子身上这些毛病,相比于儿子,自己身上的毛病更令人担忧。在十一岁生日这天,唐牛翻出自己的日记本,在第二页上写道:我希望能有个好朋友。
第二天,老师带着个小女孩走入教室。她拿起粉笔在黑板上飞速地写下两个字,轻咳一声说:“同学们,我们新来了一位转校生。”
讲台上的小女孩朝大家鞠了个躬,轻声道:“大家好,我叫肖近,家就住在学校附近。我的父亲是做牛筋糖的,希望大家到我家玩,我请大家吃糖。”
同学们看着这位面容清秀的少女纷纷鼓起掌,唐牛也不例外。他的掌声清脆且响亮,不像是个结巴能发出的响声。当然,结巴与鼓掌没任何关系。
常年如孤魂野鬼般的唐牛第一次有了同桌,他有些拘谨。但新来的这位显然不这样,她从书包中翻腾一阵,掏出一块用塑料袋裹着的褐色固体递给唐牛说:“送给你的,我爹做的糖。”
唐牛咧开嘴,露出少了一颗门牙的灿烂笑容。
晚上回到家,他轻轻咬了一口已经半融化的糖,微笑着在日记本上写道:好甜。
日子总是过得飞快,快到连追都追不上。大家拎起摆在操场上的小板凳,因为大合照已经拍完了。同学们三五成群地往教室走,嘴里讨论着等下的友谊合照。唐牛也想找人合照,十几年了,他没有任何合照,除了一次户外拍照中有两只正在交配的狗不小心入镜以外,没有任何活物与他合影。
“那......那个......肖......肖......肖近......”
少女回头,她的遮阳帽随着头部运动掉落在地上。在阳光下,她的笑容闪闪发光。
“我......我想......我想......和你合......合......合......”
“肖近,别理他。你瞧他那样,傻了吧唧的。”
肖近一旁的女伴撅了撅嘴,不屑道。
“别这么说,阮唐。”
少女弯腰捡起遮阳帽戴在头上,阳光从帽檐漏下照在她如润玉般的下巴上。她微笑着说:“是想合个影吗?可以啊,要快点呢,不然照相的就要走了。”
相片中少女的裙摆被微风吹起,她看起来是那么的美,像支亭亭玉立的百合。而唐牛则站得笔直,活像根木头。“
晚上,唐牛坐在桌子前。他甩了甩手上的钢笔,在日记本上写道:今天,我很快乐。
快乐是什么?唐牛自然说不明白。也许是半山腰那个小土包,也许是藏在胸口半融化的糖。
也有可能是,人生中的第一次正视。
上了大学的唐牛一改往日的自闭,他和几个室友的关系很好。他们一起吃饭,一起玩游戏,一起在停电的寝室中讲鬼故事。他的结巴如同他那拧巴的童年一般愈来愈淡,当他流利地说出吾日三醒于吾身时连他自己都感到惊讶。在幸福的日子中唐牛逐渐迷失了自我,他开始和大家敞开心扉,与朋友们聊自己的往事。他很高兴能有这么一群志同道合的朋友。
直到有一天,他的日记本不小心从行李箱中掉了出来。
他的一个室友捡起这本黑色的日记本,饶有兴趣道:“唐牛,我真没想到,你还是死亡笔记的粉丝啊?”
“什么?”
唐牛一愣,他狐疑地看着室友。
“就那个漫画啊,你这不是周边吗?”
室友指着日记本封面的字,疑惑起来。
“不对啊,我记得原版上写的是Death Note啊,你这怎么是NiTou Note?该不会是买到假货了吧?”
“不知道,我爸送我的。”
室友把日记本还给唐牛说:“哥们可不想看你那些破事,收好。”说完他转身出了门,只剩下唐牛一个人留在寝室发呆。
只一个晚上,他便将死亡笔记看完。第二天他盯着俩黑眼圈在校园的路灯上巡视,在幻觉中他好像看到了一只白色的畜生被挂在路灯的上端,随风摆动。
“这和我预想中的硫克不太一样,不过没关系。”
想到这他朝白色畜生摆了摆手,说:“你就是死神吗?”
“小伙伴你好......”
白色畜生的脖子被一根绳子勒着,它看起来有些不太舒服。唐牛举起日记本喊道:“死神大人!请告诉我日记本真正的用法吧!”
“小伙伴你好......会者不难......”
“我不懂......”
“问心......无愧”
白色畜生脖子一歪,显然是没了生气儿。周围的校友纷纷看向这个对着路灯大吼大叫的人,侧着头开始议论起来。
翘了课的唐牛把被子蒙在头上呼呼大睡,拎着水杯的室友们从外面回来看着床上的唐牛啧啧称奇。他们还是第一次看到翘课的唐牛,这不正常。
这一觉睡到天黑。
唐牛从床上爬起来,他的手机上多了好多未读消息,绝大多数都是催他上课的室友。他苦笑着一一点掉碍眼的红点,心里想着白色死神白天说的话。正当他准备清掉最后一条未读消息时,他愣住了。
这是一条来自遥远之地的,故友的消息。
“在吗?”
唐牛深吸一口气,他跑到洗手间洗了把脸。床上的手机响起低电量的提示音,他急忙掏出充电机将手机充上电。温柔的充电提示音安抚了他躁动的心,是肖近的消息。
从小学毕业后,他们就再也没联系过。唐牛去了一中,肖近去了二中。思念之情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逝,反而像醇厚的美酒一般。唐牛无数次在睡梦中与她相遇,却不敢翻过墙头看她一眼。
一中和二中只隔了一堵墙。
初中三年,高中三年,唐牛无数次想翻过那堵墙。即便高中已经不是同一个地方,但那堵墙仍在他心上。正当他鼓起勇气准备去见她时,她转学了。
命运多舛,造化弄人。她就像神秘的吉普赛人,从他的生命中出现、消失。
“在,什么事?”
唐牛整理好心情,颤颤巍巍地敲出一行字。
“是不是想我了?”
他独特的幽默感让他敲出第二行字。
五分钟,十分钟,她仍未回复。唐牛有些焦急,他的手点开语音通话又关闭,手机熄屏又亮起。半个小时后,她的回复姗姗来迟。
“没事,发错了,不好意思,你是?”
在室友此起彼伏的鼾声中,唐牛在日记本上写道:我希望有人能爱我。
字迹下,是极深的划痕,和一抹不甘的水渍。
午休时,昏昏欲睡的唐牛将手机放在枕边。室友们的活动他拒绝了,这几天他的状态不太好,课也没听下去。正当他将要睡去时耳旁的震动声吵醒了他,起身一看,正是肖近的视频通话请求。
唐牛像根紧绷的弹簧般从床上跳起来,他左右看了看,从床头的纸巾盒中抽了两张纸擦擦自己油光满面的脸,又朝手心啐了两口唾沫,把杂乱的头发往后抹了抹。他深吸一口气,按下了接通键。
“是我,肖近。”
“啊,肖......肖近啊......什么事啊?”
“没什么,只是单纯的想你了。昨天跟你开玩笑呢,我可等了半个晚上你都没回我。你不会生气了吧?”
手机那边的人儿仍像当年一样美,岁月并没有夺走她原有的可爱,反而在其基础上增添了几分妩媚。唐牛咽了口唾沫,傻笑道:“哪有,我昨天太累,直接睡着了。”
肖近眯着眼睛笑了起来,露出一口洁白整齐的牙齿。她那长长的睫毛就像一只蝴蝶,在唐牛的心里呼扇呼扇的。肖近眨眨眼,说:“说起来,我们好像很久没见过面了呢。”
“是啊,从小学之后就没见过呢。”
“其实我正想说这件事,下周我和我朋友要去你那边玩,想着人生地不熟的,你愿意配我们逛几天吗?放心,好处大大地有。”
在朦胧中,唐牛逐渐忘记了肖近说了什么。他只知道下周肖近要来找他,让他做导游。人在被巨大的幸福感冲击时往往会迷失自我。直到肖近的声音越来越大,他才缓过神来。
“喂喂喂?唐牛,你在听吗?”
“哦哦哦我在我在,好的好的。”
挂断了视频通话,唐牛瘫软在床上。他舒展腰肢伸了个大大的懒腰,叫了起来。
“从未!从未有过!如......如此美妙的开局!”
等待往往是煎熬的,这对唐牛来说也不意外。在艰难的一周过去后,意气风发的唐牛终于在车站见到了他朝思暮想的人儿。
“好久不见啊老同学!等的久了吧?”
一道白色的身影从列车中窜出,她上来就给唐牛一个大大的拥抱。唐牛愣在原地,他的脸旁就是散发着芳香的长发。两只纤纤玉手环住他的腰,久久不肯松开。她是那么的用力,仿佛要将自己嵌入唐牛的身体。唐牛两只手拘谨地放在两旁,在胸前温暖的驱使下缓缓抚上肖近的背。搁着轻柔的布料指尖有金属的冰冷感。
亚当曾独自一人漫步在伊甸园,上帝看出了他的孤独,用他的肋骨塑造出一个夏娃。而此时,二人再次融为一体。直到身后的人笑了起来,二人这才依依不舍地分开。
“肖近,你可没跟我讲过你有个异地的男朋友。”
一个拎着行李箱的女孩走到肖近身后笑着说。
肖近白皙的脸颊瞬间涨红,她急忙回身解释道:“哎呀,什么异地男朋友,你不要......乱说......”说着撩了下鬓角的碎发对唐牛说:“这个你不会忘了吧,是阮唐,我们小学同学。”
唐牛自然不会忘记,但眼下并不是对混蛋的过去复仇的时候。他尴尬地搓着手说:“没忘没忘,我记得小学时你俩玩的最好。”
“那还等啥呢,有点男士风范吧。”
阮唐说着,把手上的行李箱递给唐牛。她看了看四周,说:“近啊,我们要不要先去预定的酒店啊?”
“好,我们先安顿一下,正好要吃饭了,我们仨去好好吃一顿。”肖近说着接过行李箱说:“还是我来吧,怪不好意思的。”
“没事没事,我身强力壮,我来。”
玩了整整一天的唐牛回到寝室,他不顾室友们异样的眼光爬上床,连脚都没洗就进入了梦乡。这一晚他睡得极香,之前的低气压被一扫而空。
在梦里,唐牛见到了之前吊在路灯上的白色畜生。它衣着讲究,文质彬彬,手上还拿着一杯鲜红似血的液体。白色畜生伸出肥胖短粗的小手招呼道:“唐牛,过来。唐牛,过来。”
“啊,想必你就是这个笔记本的主人吧?”
“是的,我就是掌管这本笔记的人。我本想将它拿回去,但看着你长大,是我这辈子所能遇到的,最大的乐子。所以我想着,再多看看你。”
唐牛有些生气,他一直努力的活着。在自己的努力下一步步变得更好的生活在这个畜生的眼里竟然是个乐子。但眼下的不满不好意思宣泄,他只好恭维道:“你能开心就好,能告诉我笔记的真正用法吗?”
“啊这......小伙伴不好意思......”
“醒醒,你怎么了?”
唐牛醒来,身旁是一脸担忧的室友。他见唐牛醒来松了口气说:“你是做什么噩梦了?一直在床上骂人。大伙都吓坏了,没事吧?”
“我没事,哎呦,这他妈的。”唐牛摇摇头说:“你们先去上课吧,我收拾收拾就过去。”
准备走出寝室的唐牛想了想,又转过身回到屋里。他取出笔记,犹豫着写道:
我希望能和她的关系更近一步。
有肖近陪伴的日子总是美好的,美好到唐牛忘了时间,忘了地点。当阮唐暗戳戳地提示着当下时间时唐牛才发现,已经过了寝室关门的时间了。
看来,今晚他要在外面住一晚上了。
“要不我们今晚去那边的小酒吧玩一玩吧,听说今晚有个挺有名的小乐队在那表演。”唐牛提到。
“无聊,我要先回去睡觉了。肖近你想去就去吧。”阮唐看着肖近,她的语气神态透露着不满,好像事事都要与唐牛作对。而肖近像没发现一样,点头答应了。
“所以说啊,自己开心最重要了。我为什么又要管她怎么想,真是的。”
肖近放下手中的杯子,愤愤道。
唐牛则拾取的又给肖近倒了一杯。
“不过是和我睡了几晚,就要当我的监护人了。我做什么都不行,跟谁说话也要和她报备,我是找乐子的,不是找老妈子的!”
“你喝醉了肖近。”
“是,我喝醉了!我不喝醉这些话我都说不出来,凭什么啊?从小就对我指手画脚的。不让我跟这个玩,也不让我跟那个说话。她占有欲太强了,我都要喘不上气了。”
“我们回去吧肖近,时间不早了。我打车送你回去好不好?”
肖近抬起头,她的眼里闪烁着幽怨的火苗。她抓起唐牛的手说:“今晚我不回那边了,我要去你那。”
亚当与夏娃终是来到了苹果树下。
初触冰冷,随即血液的温度便传递到唐牛的掌心。意乱情迷中连白炽的灯光都变得橘红。周遭的一切都安静下来,从屋子里传出细细簌簌的布料摩擦声。在这一刻,亚当找回了丢失的肋骨,毒蛇的狂笑萦绕于耳旁。一双白袜高举在空中,宣誓着其主人最后的矜持。天与地通过雨水交融,而之间的人,领略到了生命的魅力。
光洁的背在灯光的照耀下闪闪发光,秀发被挽起又垂下,像风中的柳枝。唐牛将积攒了二十多年的精力发泄于此。他像凯撒,像拿破仑,像骑着白马凯旋回京的将军。随即他跪倒在王的面前,将自己所积攒的、所掠夺的、所能交予的一切统统献给他的王。而他的王则高坐在上面,享受着他带来的一切。
回到寝室的唐牛脸上带着欢愉,他看着惊愕的室友微笑着比了个大拇指,翻身上床睡觉去了。
醒来后的已经是傍晚了,唐牛拿起手机,上面有若干肖近的留言。屏幕已经挡不住那蜜一般的爱意,他回了几句,关上手机。
“真像做梦一样。”
他想着,拿起日记本,写道:
希望阮唐不要再缠着她了。
为了我好,为了肖近好,为了大家都好,对吧?
他想着,放下日记本,起床洗漱。
半小时后,刺耳的电话铃惊扰到了他。
匆匆赶到现场的唐牛只觉得天旋地转,一群围观群众在一旁议论纷纷,地上已经被拉起了警戒线。一滩暗红色的液体印在柏油路上,还能看到些许的不知名残渣。他又马不停蹄地赶往警局,在那里,他看到了惊恐的肖近。
“我和她吵了一架,我只是轻轻推了她一把。我没想到,我真没想到,我真没想到......”
唐牛的手颤抖了起来。
他好像明白了点什么,却又什么都不明白。整个世界仿佛与他脱节,天地间,只剩他一人。
是我杀了她......
是我杀了她......
“是......是我......是我杀...杀了她......她......”
“他说什么玩意?”
“他说他跟人开房之后杀人了,你到底在听什么?”
一名身穿白大褂的男人点点头,继续问道:“那你杀完人之后呢?还和没和那个女的开房了?这次能不能讲的详细点,我开始有感觉了。”
“你有病是吧?能问就问不能问就滚啊。”
一旁的护士不满道。
“行了行了,不问了不问了。”杨沐收起笔记本招呼着护工把唐牛送了出去,说:“病人这次又多了个人格,叫唐牛。而且这个人格还和其他病人有互动,有点意思。”
“别研究这些该说不该说的了,他家的钱交了吗?”
“那肯定的啊,不然还能让他在这待着?不能爆金币的都滚了。”
“那就行,今晚我要吃牛排。”
“成,就这么定了。”
太阳逐渐落下,唐牛被护工带回自己的小屋。在这里他有母亲,有肖近,有善良的室友们,还有情敌阮唐。他躺在床上,墙边的小窗户已经没有光传进来了。他伸出手想抚摸些什么,最终还是放下了。
一轮新月升起。皎洁的月光照在人间,将枝江精神病院的招牌照亮。路灯闪烁了几下,灭了。昔日环绕在其周的蝇虫飞向他地,只剩下一具白色畜生的尸体,在微微荡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