器与不器
器与不器
上篇:青萍之末
142块,这是西汉陶缶的残块数量,其中很多残块还有裂成两层的。经验丰富的老师傅也直摇头,看来这种情况并不寻常,摆在我面前的是一道跨越了两千年时空留下的难题。

对于陶片不熟悉的人来说,修复实在是一件恼人的工作。在现实世界里习惯了规律和顺从,固然可以省去自己重新发现的辛劳。当按部就班、循规蹈矩成了一种理所当然的生活状态,顺从就无形中成为了思维的枷锁。从无序中整理出规律与秩序,打破现实中的条条框框,重构时空的轨迹,就像组合历史的拼图,这是一种比乐高玩具更高级的趣味。即便结果总是不那么令人满意,那也是一种属于美学的独特体验。缺失与多余如影随形,伴随修复的始终。
陶者,生于土,长成器,复归于土,器物也有轮回,与人无异。黏土合水流的灵动、指尖的意念,最后经过烈火的点化,成就一番造物的神奇。随着重新埋入地下,两千年的时光裂解了陶器的身躯,变得灰头土脸,首要的工作便是要它洗心革面,重新成“器”。

陶片入手,方知它的秉性。手术刀、牙刷、刻刀、洗耳球,百般伺候,不厌其烦,褪去土垢,只为让它吐露心事,还原本来面目。表面残存两千年前的素面麻布映入眼帘,《诗经·蚍蜉》里“蜉蝣掘阅,麻衣如雪”,切合此景。朝生暮死的蜉蝣和历经沧桑的陶片相遇,一样的让人着迷。物与人,遵循着不同的时间尺度;夭与寿,不过是人对于世间事的执迷。岁月可以洗磨铅华,再破的陶缶当时也曾被人珍视,莫被眼前的破旧着了相。翻过陶片,原来里面还闪烁着黍的踪影,陶器受到如此珍视的答案似乎显而易见:黍存则布存,陶器可以极尽人间的哀荣;黍去则布亡,陶器只是人间匆匆一过客。
几块陶片过手,陶器的前生犹如管中窥豹,依稀可见。如果此时拼缀,便可一睹其芳容,岂不快哉?这是所有考古人血液中最底层的驱动力,当然无可厚非,但事非经过不知难,过来人都知道:一睹芳容背后的艰辛听起来却不是那么浪漫和畅快。
142块陶片之间,想要恢复血肉联系,考验的是眼力,当然更有心力。陶片之间断裂的茬口能否环环相扣,丝丝入缝,是评判二者之间是否合适的铁律。清理茬口是后续工作的定海神针,也是修复过程中最磨人心性的一步。有些茬口依旧清晰、锋利,携卷着两千年前的傲人风骨。茬口啮合,只听“咔哒”一声清脆的声响,那是一把锁钥解开历史谜题的动人时刻;而有些茬口早已漫漶,甚至表面平平无奇,似乎早已被时光磨平了棱角,锐利不再。前者一旦找到心仪的另一半,强强组合,表面纹理清晰得令人惊奇;后者却似乎多了一份漫不经心,在行与不行之间徘徊,无可无不可的态度实在让人无奈。

心里有了“成器”的模样,剩下的不过是物以类聚。底、腹、肩、颈、口,手眼并用找出他们的归属,琐碎的不好寻觅位置,可以暂归一旁,大块的陶片是主要矛盾,抓住了主要矛盾就是通向成功的不二法门。想象力和哲学思考,是修复的前提。
万丈高楼平地而起,陶片拼合基本遵从此律。底盘不稳,地动山摇。好在底盘的特征足够明显:厚实广平。有棱有角和特立独行,在这里不合时宜。有拼成的,也有拼不成的,缺憾也是常态,要学会虚怀若谷,空缺的是陶片,不缺的是“胸中之器”。这是个熟能生巧的过程,是技术问题,也是审美体验,是情感表达,更是哲学命题。
预先拼合好底盘的大致位置,需要再次仔细清理掉茬口的泥土,这时候眼里可容不得沙子,一丝的空隙和错位向四周传递,最后易成荒腔走板。此时若汲汲于向外拼合,极易迷失自我。前尘的旧事历历在目,覆水难收,覆辙不能重蹈。追寻陶器最后的身姿和芳容是原初的动力,犹如动物的本能急不可耐,一旦控制不了自己的心猿和意马,不仅看不到陶器的英姿,更易使自己走火入魔,铸成大错。

悟到此般不二法门,眼里不再是路途尽头的风花雪月,而是相由心生的自我修行。“修为成佛,在求;悟为明性,在知;修行以行制性,悟道以性施行。觉者由心生律,修者以律制心。”《天道》中丁元英五台山问道的经典对话成为此处最合适的注脚。尽心知性,思索一块陶片在尺寸之间应有的位置,各自归位。知行合一,内心的浮躁逐渐散去,器物的轮廓才能逐渐显现。驱使我的不再是本能的欲望,而是完成一场心与器的际遇。“身之主宰便是心,心之所发便是意,意之本体便是知,意之所在便是物”。与器和解,不怨它如此不堪;与己和解,看到的只是两千年的镜花水月。

两块残片形成的整体若没有棱角,便可顺势拼合。取适量AB胶,调匀,轻敷茬口表面,薄薄一层即可,再用热熔胶在内壁固定,形似汝窑的“支钉烧”,目的是让外壁表面不受影响。莫怀疑现代工业的能力,一层胶水便可让陶片牢不可分。过度使用只会让陶片不堪忍受,更会让后人耻笑今人的肤浅愚蠢和不知敬畏。我对文物修复中使用的现代工业材料总是谨慎小心,强力是现代工业社会的性格,谨慎地使用这种强力是一种更高的智慧。谦卑必不可少,顺势而为,取法自然才是最好的方法。如果器物不求团圆长久,人又何必强求?
数块小残片若能形成方块或是没有锐角的组合体,那是整体粘合最合适的中介。钝角给了陶片相互退让的空间,而锐角极易对周遭的陶片造成干扰。“外圆内方”或是“四平八稳”是修复工作最合适的表达。
眼看着小残块逐渐聚合成大块,犹如生命成长中伸出的触角,如果触角能合拢成一个圆环,就像是打通了经脉,从此气血充盈,一股生气逐渐开始勃发。有道是“夫风生于地,起于青蘋之末”。修复工作到此,即将迎来陶缶的“士冠礼”,一经合拢,陶缶从此将重新立于人世和天地间,众人的眼光将不再是同情的俯视,而是可以同其促膝长谈的对视。
这一天很隆重,不可怠慢。
下篇:以身俟命
《仪礼》中记载了先秦时期的冠礼,礼节相当繁复,卜筮、朝服、迎宾、醴酒不一而足,如此礼节当然会让当代人感到陌生。回想我的18岁,和17岁并无两样,老爸没有给我斟上一盅酒,更不会给我递根烟,好像连一句嘱咐也没有。学校倒是组织过统一的成人仪式,与其说仪式,不如说是国旗下的宣誓更为贴切,只是为了在高考面前多打一次鸡血而已。

翻过黄历,癸卯年四月十二,宜“动土”,此为陶缶“冠礼”日再好不过。转过周末,嘉礼如期而至。我坐在残片前聚精凝气,好让自己的心跳回复平常。
最后一次清理茬口,沐浴洁净是一切仪式必备的要素。细细匀匀地涂上胶水,以待拼合。心里此时稍有忐忑,尽管为了这一天,已经彩排过多次,模拟的拼合也无太大问题,但为其真正披挂上阵的时候,总是担心可能到来的意外。遂叫来久经沙场的老师傅帮忙,众人见证参与下,将数块陶片沿底缘立起,互相抱合,打胶固定,佐以绳带固定,犹如冠礼中使用的“缁带”。

与料想的一样,合拢总归有不理想的地方,些许的错位和缝隙总是难免,“缁带”的作用只是不让他过分出格。发冠戴在孩子头上,立马就是成人了?哪儿有这么简单的道理,一如我们兵荒马乱的青春,哪里会那么完美?但总归是跌跌撞撞地站立起来,步入成年了。该有的祝福还是要有的:
一祝:“弃尔幼志,顺尔成德。寿考惟祺,介尔景福”。
从此长大成人,务去童稚之心。
二祝:“敬尔威仪,淑慎尔德。眉寿万年,永受胡福”。
端正容貌威仪,务敬内心德性。
三祝:“兄弟具在,以成厥德。黄耇无疆,受天之庆”。
亲朋好友俱在,愿你长长久久。
《仪礼》里的繁文缛节过后,这几句祝福才是点睛之笔,让人动容。很朴实,很温馨,历经两千年,做父母的心情没有多少变化,只是表达的方式从祝福变成了守望,亦或许守望才是中国父母向来的底色。
剩下的残片越来越少,但并没有降低拼合的难度。大块残片已经归位,小碎片却游离在视野之外。陶缶颈部特征并不明显,也没有纹饰可供甄别,于是秘密就藏在了内部:工匠制作的纹路暴露了他的心迹。横看成岭侧成峰,拼合陶器并无拘泥之法,正面行不通,那就试试反面,柳暗花明即在转念之间。

一件陶缶,当你熟悉他每一块陶片的来处,知晓他每一处裂缝的走向,感受到他在你手心里变动的曲线时,似乎你能感受到与他相通的血脉。他还是两千年前的那个他吗?是,又恐怕不是。他不再盛装黍麦,也不会再被人酒后尽兴时击缶而歌,作为一件缶,他早已成就了他的历史。亦或问,那他已经不是原来的缶了?似乎也不是,你眼里手里的感觉分明是那样真切,两千年的时空难道真的是一场镜花水月吗?
器,还是不器?又是一道历经两千年时空的质问。
考古学以及考古学人的立命之道是什么?毕竟考古学不能造航母,不能制芯片,甚至不能在你饥困时给你送上一碗再普通不过的阳春面。听起来这着实让人丧气,到头来考古就是挖挖古董,发上几篇似是而非,不知所云的论文专著,躲在书斋里研究茴香豆的茴字究竟有几种写法,这未免让人极易陷入历史虚无主义的深渊。
学者容易历史虚无主义,但中国的历史从来不是,历来的圣贤也不是,原因何在?
偶读《传习录》,才有些许体会。人生若这几许年华,去格这世间万事万物之理,岂有穷尽之时?万事万物不过是你的本心,心意所在便是物与事。心若不在,物事安在?一如这陶缶,器是“用”,不器是“体”,“体用同源”,别无他相。

两千年的时光,器物的湮灭是常态,有道是本心长存,跨越了时空,为中国人所共有。在中国人的情感世界里,心与物从来不是彼此对立的存在;此岸与彼岸也没有绝对的分野,西方哲学体系里唯心唯物的概念在中国人的精神里并不是对立的概念。当尼采发疯的时候,中国人早已在宋明超脱了人生意义的究竟与终极。

历经两个月,再难的陶缶也被我拼成了。欣喜并没有如期而至,看到接缝的粗糙和错位,无边的遗憾瞬间笼罩在我头顶,恐怕这就是《周易》里盛极而衰、亢龙有悔的朴素道理。
空缺处用石膏补齐,刮面、打磨。修复工作到此即将结束,心里的遗憾与失落远大于成就感。在历史和前人面前,我的修复水平实在难有勇气接受他们的拷问;在未来和后人面前,我为自己的作品胆战心惊。似乎代代皆是如此,踌躇满志立下“万事太平”的豪情壮志,临终不过是勉强交了一份及格的答卷。无愧于历史,这个命题太大太沉重,个人无法评说,但无愧于本心,这似乎是中国人精神中最后,也是最顽强的存在。
关于过去与未来,我兹引一段《时间的秩序》的陈述:
思考世界的最佳方式应该基于变化,而非不变。不是存在,而是生成。我们可以看到没有时间的世界:可以用心灵之眼感知到世界的深刻结构,如我们所知,时间不再存在——就像山上的傻瓜看到日落时发现地球在转动,而我们开始发现我们就是时间。我们就是这个空间,这个在神经元连接里由记忆的痕迹开启的空地。我们是记忆,我们怀旧,我们期许着不会到来的未来。由记忆与预期开启的空地就是时间:有时是痛苦的来源,但终究是一份巨大的礼物。
时间是考古和历史研究的工具,但远不是目的,人生也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