雲堇邀約任務當中的戲評與採訪現實-以齐如山回忆录為例


在前清时代没有戏评。固然不能说没有,但没有写成文字的。
只有观众口头上的评论,不过这种是很有价值的,真可以叫作舆论。
从前这种评论约分两种。
一是议论剧的意义,这种乡间人多,且大多数都是如此。
比方老太太们看过《斩窦娥》之后,她们总是说窦娥为媳妇太好太冤,多少天后,提起来还要流泪。
看过《定僧扫雪》以后,必要痛骂他的后娘,将来不得好死等这些话。
野老农夫们看了《宁武关》《盘肠大战》等这些戏,
总是叹息着说:“咳!这样的臣子,现在不好找了。”
看到忠臣被奸臣所害,便可痛哭流涕,且有痛殴台上去奸臣之人者。
以上这种种的举动,都是由剧本感动而来,所以他们所评论的话,都是关于剧本之意义,亦偶有谈及演戏之技术者,但是少数;

二是评论技术,北京观众多是如此,看完戏后,不管戏中之情节,只议论某角之技术,

在光绪二十年以前之老看戏者,虽只议论技术,但比后来之议论较为高超。

比方听完戏之后,总是某角某句之腔唱得怎样合理,这句的意义是要这种唱法才对。


谈到做工,也是说这个身段是要这种做法,又合道理又美观,且没有火气等这些话,不必一定以某角为对,而以合理为目标。


凡合理的唱做,观众都欢迎,所以彼时好角极多,只老生一门,我所赶上见到的就有十几位。

不似后来专事捧人的风气,当然免不了有偏爱一个的,但也不像后来之厉害。
后来之捧角者,是不大管理论,只若是他捧的人,便没有一处不好。
彼时受捧最多的,大概要数程长庚,但捧他的人,也多是讲理论。
我听到几位捧角的人谈话,
一人说:“还是程长庚好,你看他唱《昭关》,一出场唱‘心猿意马终何用’时,四个手指上下颤动好几次,这便显出无可奈何的情形来,于这句的腔调也显着有力。”
别人还同他辩论,其实这点小动作,也算不了什么,可是他的议论总是以理论为主。
如今则只说,某好角是这样唱法,这样做法,他们就应该学,至于合理不合理,他完全不管。
以上所谈,乃是光绪中叶以前的情形。


到了光绪末年,报纸上才有戏评,也渐渐地就发达起来。
但最盛时代,则在民国以后。所有戏评文学,最初还讲点技术,议论也还较为公道,

往后就分了几派,有的捧角的,借以与角色亲近,
有另的有作用;有的骂角的,含有敲竹杠的性质;有的借以自炫,希图谋个工作;有的就是借此得点稿费;有的是感情意气用事的。

至于真正规规矩矩、公公正正,为戏而做戏评的人,当然也很多,

但上边所说的几种,也占相当的部分。
我所以不写戏评的文字,实以此故,
因为恭维一个角色,便有捧角的嫌疑,
一有捧角的嫌疑,则无论多好的文字,也是没有价值的。
至于说角色闲话的文字,则更不愿做,像那骂角的文字,则更不应该做,
因为已经出了范围,无论该角好坏,你凭哪一条法律可以骂人呢?
且有谈及人之私德者,是自己已经失去了文人的资格,所以更绝对不做。
至于角的技术好坏,站在评论技术的立场上,似乎可以说一说,
因为技术之好坏是有准则、有则律的,但只是宜于对本人说。
从前北平的老角,如杨小楼、俞振庭等这些人,他们对于我特别客气者,就是因为我看了他们的戏,如有我以为不对的地方,遇机会就当面告诉他们,或当晚在后台即时告诉他,绝对没有在报上露过一个字。
因为做戏评的人,说角色的坏话,该角总难免吃亏,尤其对于次路角我们是更应该同情的。
先说票友(戲曲愛好者之外,又兼業餘表演者),唱得好固好,唱得不好也没什么关系,不过是为自己娱乐,无论哪一行、哪一界,总是有好的有次的,这有什么可反对的呢?
说到职业戏界,次路角更是应该同情,他自己又何尝不想好呢?
但因种种关系,他不能演好唱好,这有什么法子呢?人家好角唱一出戏拿多少钱,他一天唱好几出,才拿多少钱,这种可怜的人,怎能还说他闲话呢?
也有友人常来谈,嘱我帮帮某角的忙。我说帮角色的忙是极应该的,也是极愿做的,可是极难做的。
大致有三种帮法:
一种是用钱来帮助,但我是穷光蛋,自己连衣服都不够,哪有力量帮人呢?而且这种帮法有从前所谓老斗之嫌,虽有钱亦不屑做;
二是代为推销戏票,代拉观客,我认识人很少,这个岁数也没有这种精神,这层当然是办不到的;
三是帮助角色改正改正演法。我自己不客气地说,这层还可以勉效绵薄。但是很难,因为凡有名的角,多数以为自己不错,不容易接受人的改正,就是他肯改,也相当难,演唱了多少次,骤然一改,总是别扭的,或因此当场出错也不敢定。
而且有的词句与其他角色有关,要改就得彼此都改,又是一层难处。因此各角唱好之后再想改者,也真不多见,不一定是他不想改,实在也有许多为难的地方,我向来不肯轻易怂恿人改正者,亦以此故。
上文摘錄自【齐如山回忆录:我的国剧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