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巍生|无疆9

2022-10-21 23:57 作者:白衣送火锅  | 我要投稿

罗浮生家的小区已可见寒意深浓了,许多树木纷纷落了叶,开始分不清哪棵树会在春天开出什么样的花。整个小区萧萧疏疏,一目了然,他家周围并无洪老板的人在监视,罗浮生稍微安了心。沈巍给他的回复是“等我回家”,他忐忑地企望着。

罗浮生打开房门,栽倒在沙发上,他翻了个身平躺,皮质的沙发发出“吱吱咯咯”的声音,然后便陷入了浓稠的安静中。罗浮生似乎能听见血液奔流的响动,尤其是头上的一处位置,仿佛有血液凝聚着、鼓胀着,要冲破他的头,引发一阵阵跳痛。罗浮生用手按住那处地方,蹙眉忍耐,他不喜欢这样的安静,会牵动许多无端的情绪,于是他在沙发上摸索到遥控器,打开了电视。

电视里正播放着纪录片,和沈巍走过那么多博物馆,罗浮生也对古老的物件产生了浓厚兴趣,他按了开关之后就闭上眼睛,没有再动,一个清朗的男声正在解说:“……位于吴州城北,是一片风景秀美的村庄,这里的农民想在村子东边挖一口水井。一切准备就绪,当水井挖到三米深的时候,突然发现了一块金饼……”

罗浮生昏昏欲睡,他听沈巍讲过类似的故事,有些地方盖房子、打水井、迁祖坟,甚至随便翻个地都能发现一座古墓。

“……墓室完好,没有坍塌,东西两壁刻有浮雕,人物栩栩如生,讲述了一对恋人相识相知到相爱的故事……”

罗浮生清醒了一些,他想听听这个故事,纪录片中却没有讲,而是开始解说陪葬品。一个明显带着吴州口音的人说:“……陪葬品还是比较丰富的,里面有一件东西很奇特,是一把铜锁。怎么奇特呢?正常来讲,黄铜会生锈的嘛,但是这把锁在墓中一千多年,完全没有生锈。我们也拿到实验室去检测过了,发现它没有经过任何处理,所以就引起了一些讨论。这把锁呢,按照当时的习俗看,应该属于同心锁,一般是成对的。这只在棺中的位置是在这个墓主人的心脏附近,可能对墓主人是比较重要的。”

罗浮生突然睁眼,他抓起遥控器暂停了画面,一个同心锁的特写镜头铺在屏幕上,衬着黑色丝绒布料,显得分外高古。罗浮生滚下沙发,手臂按在茶几上撑起身子,张大眼睛去看那把同心锁——上面的花纹果然和沈巍那把是相配的。

罗浮生大惊失色,他在沈巍家时,曾开玩笑要试试用同心锁锁箱子,沈巍笑着阻止了他,说是受朋友之托,要将这把锁交给一个人,他绝不会记错。

这一千多年前的墓主人难道就是沈巍的朋友?那沈巍又是什么人?罗浮生心里好像已经有了一个答案。他跌坐回沙发,以前的种种猜测忽然之间被一条线贯穿到一起,假如沈巍活了很久,他会认得一个卫国特使,也会认得伯阳子,他能拿到昭王的手书,能保存九百多年前的诗帖,他是某个古人的“沈兄”,也是几十年前的某个人的同学,甚至,他的朋友能交给他一把千年不腐的同心锁……

天黑了,沈巍还没有回来。罗浮生拿出手机,颤抖着拨了他电话。

铃声一遍又一遍地响起。

“迟小姐,如果您不放心让我自己接电话,您也可以亲自接。”沈巍脸上并无愠怒。

迟小姐看了看屏幕上再一次显示的“罗浮生”三个字,“哼”了一声:“你把信还给我,我就把手机还给你。”

沈巍一笑:“迟小姐并不想主动联系罗浮生,为什么呢?”

“关你什么事?快把信给我!”

沈巍欠身说:“其实,您根本没看过那封信,也不清楚您父亲为什么要给罗浮生留一封信对吗?”

迟小姐神色犹疑了一下。

“我看了……”

“你!”迟小姐愤然作色。

旁边站着的青年忽然伸手拦住她:“别激动。”他转向沈巍说:“沈教授,我是鑫丰集团董事长樊伟,请您过来实在迫不得已。看得出,您还不想让罗浮生知道这件事,不然以您的身手,也不会跟我们走。”

迟小姐立刻明白了樊伟的用意,她接道:“沈教授,我们知道您是龙城大学的教授,这事闹到报警对您也不好,不如把信还给我,等罗浮生找到我,我自然会再把信拿出来的。”

沈巍摇头:“这封信的内容证明不了什么,只有在恰当时机让他看到才会起效,迟小姐,您能保证做得到吗?”

“我爸爸的遗愿只是……”迟小姐犹豫了。

樊伟拉开迟小姐,轻声耳语了几句,她看向沈巍,点点头。

樊伟对沈巍说:“这样吧,信可以由沈教授保管,但您要签一个协议,保证会让罗浮生看到,并把信的复印件交出来。”

沈巍同意了。

电话铃声又响起来,他接通了:“浮生……”

——长久的沉默。

“我很快就到家,你不要担心。”

“嗯。”

沈巍挂断电话,感觉罗浮生的状态不对,他迅速打车赶了回去。

进门后,沈巍愣了愣,屋内黑漆漆的,竟没有开灯。

“浮生?”沈巍试探地轻声呼唤。

“我在这。”罗浮生的声音在沙发上响起。

沈巍松了一口气,他打开壁灯,柔和的光线填满了客厅,丝丝缕缕,不明亮却温馨。沈巍走进去,闻到空气里漂浮的清冷的酒味,他一步步靠近沙发,罗浮生蜷缩着,双臂抱着腿,盯着沈巍的动作,似乎在抗拒什么。沈巍皱起眉,脚下突然接连作响,原来沙发的阴影下,躺着好几个空酒瓶。

“浮生,你一直在这喝酒?怎么不开灯?”他说着去扶罗浮生,凑近之后觉得酒气更加浓烈。然而,罗浮生却极轻微地躲了一下。

“沈巍,我有些怕……”

沈巍安慰地笑了一声:“你是罗浮生,怎么可能会怕?”

“嗯……对,我不该怕,”罗浮生突然拉住沈巍的手,“你……你不是……鬼吧?”

罗浮生的手竟是凉的,沈巍不知为何先注意到这个,然后才回答他:“我当然不是。”他用脚踢了踢地上的瓶子,估算他喝下去的分量,接着抽出一只手,从茶几上拾起空调遥控器,将温度调高。

“我不开灯,你就会一直陪着我吧?”这语气委委屈屈,沈巍心里一震,罗浮生平常绝不会说这样的话。室内温度渐渐升了起来,酒味也愈发浓郁。

沈巍哄着他说:“我一直陪着你。起来,去床上躺着。”

“你要说话算数,我可录下来了!”罗浮生抓过电视机遥控器,用力按了下去。屏幕顿时亮起来,罗浮生惊讶地扇动着睫毛,之前暂停的画面明晃晃地映入沈巍眼中,他手上力道一松,罗浮生委顿下去,又扑倒在沙发上。

沈巍万万没想到傅成勋的同心锁竟会出现在纪录片中,更没想到能有如此巧合,被罗浮生看到,难怪他问出那样的问题,刹那间,沈巍方寸大乱。

罗浮生曲肘支起上半身,懵然注视着亮起的屏幕。沈巍一时捉摸不透他的想法,只好强压慌乱,搀扶他起身。

“沈巍,我自己能走,你看,”罗浮生借沈巍的力站起来,“不用麻烦你。”他踉跄地往前迈了两步,身体歪斜着倚在了沈巍身上。

“小心!”沈巍绷紧腿上的肌肉,撑起两个人的重量。

“对不起,沈巍,我没想麻烦你,”罗浮生努力维持着平衡,“其实我没醉,真的,我喝得不多,我只是……”他茫然地停顿下来,伸出一只手扶在墙壁上“……我只是有些害怕。”

沈巍不敢接话,引导着罗浮生慢慢往卧室走。

“那是什么,沈巍?”罗浮生忽然一抖,向沈巍怀里躲去。沈巍用手肘撞开卧室灯,几盏灯同时亮起来。

“是你的睡衣。”

“哦,我的睡衣……”

“对。先躺下。”沈巍将罗浮生的睡衣搭在床脚的软椅上,帮他脱掉外套,盖好被子。

罗浮生一把掀开:“我不冷。”沈巍站住没动。罗浮生整个人透出赤红的血色,仿佛喝下去的不是酒,而是火。他忽然又把被子拉了回来,喃喃说道:“我不给你添麻烦。”

沈巍替他掖好被角,把软椅搬到床边坐下,说:“我就在这陪你,睡吧。”

罗浮生凝视着沈巍的脸,眼睛越眨越慢,终于扛不住酒精的作用,陷入沉眠,呼吸也换了节奏。

沈巍的呼吸却渐渐混乱,他不可抑制地想到最坏的结局,一旦罗浮生推测出真相,他就不得不离开,再次从他所珍视的人生活中消失,而这个人,是罗浮生。沈巍按住心口,他以前从没觉得这件事令人如此难以承受,不是惋惜,也不是遗憾,而是跋涉万里却举目无人的荒凉。

可悔恨无用,他不知自己究竟是有意还是无意,几乎把一切都一点点透露给了罗浮生,甚至有了妄想,明明最初只想给罗浮生一个自由的机会,给自己添一段美妙的回忆,眼下恐怕皆要幻为泡影了。

“叮、叮、叮……”沈巍的手机乍然响起,在安静的卧室里格外刺耳。他生怕吵醒罗浮生,赶紧用手捂住,压着步子出了卧室。

原来是吴邪发过来一串照片,沈巍深呼吸了一下,回头看看罗浮生,他睡得很熟,并没有被影响。沈巍打开照片,是一只吉金鼎。

——“看下这个鼎是不是真的。”

吴邪只发了这么一句话。沈巍放大照片,一眼看出是荆国的器物,其中有几张是吉金鼎的铭文,一张是整体,剩下的是局部,由于锈蚀和光线问题,文字不太清晰,沈巍勉强分辨了几句,心中便觉得烦躁。

——“发一张拓片给我吧,照片看不出来。”

吴邪很快回复:“你能到吴州来一趟吗?”

沈巍眉头一皱,又看了看照片,显然事情不简单。他看看沉睡的罗浮生,或许拖延几天也有好处,万一事情有什么转机呢?比如,他会忘了今天看过的纪录片……沈巍无声地笑起来,自欺欺人罢了。

沈巍走回卧室,罗浮生在睡梦中将被子扯开了一角,胸口起伏着,脸上平平静静。沈巍有一种错觉,罗浮生已经在这里躺了很久,而且再也不会醒来,就这样沉沉地睡着,凝固在时间里,成为他一个人的收藏……

沈巍止住可怕的念头,伸手抚了抚罗浮生的额头,想起那天自己贴上去的一瞬间,罗浮生的反应,他不自觉地抿嘴一笑,无论如何不能就此失去,在他没有想好对策之前,绝不轻举妄动。沈巍转身走进客厅,唤醒电视屏幕,金灿灿的同心锁蒙了一层尘土,他关掉电视,拿出手机发了一条消息。

——“我明天上午到吴州。”

阳光从东墙越过来,泄在地上,吴山居里静悄悄的,只有吴邪一个人。他坐在中堂的圆桌边,脚翘起来,摆弄着手机,面前放着一只吉金鼎,锈蚀的面积恰到好处,既不难看,又透着古拙。旁边是几张宣纸和保鲜膜,一只碗盛着白芨水,一团松烟油墨,边上放了一个丝绸绑的扑子,另有一只小棕刷。

吴邪放下手机,拿一根毛笔划拉着白芨水,犹豫了一下又放回去。他开了大门,坐在门口的台阶上,头靠门框,看向街口。

等了一阵子,沈巍的身影出现了。吴邪站起来,向前迎了迎:“沈巍,你总算来了。”

“怎么这样急?”沈巍直觉事情不小。

“有件吉金鼎,你来看看吧……”吴邪带沈巍进了中堂。

沈巍一眼便看到桌上的鼎,尺寸不大。他走过去,先看了看形制和纹饰,实物比照片能看到更多细节,大致可以判断属于成家台M1被盗的那批吉金器了。然后他把鼎拿起来,调整角度仔细去看内壁的铭文:“唯王四年八月初吉丙午,王呼内史册命巍。王曰:‘汝佐先王有功。赐汝……’”

沈巍愣住了,散逸了两千多年的记忆一点点重聚,他隐约记得当初受封赏,是因为助人夺位,哪里来的辅佐先王?

“沈巍?怎么样?铭文是不是有问题?”吴邪语气严肃。

沈巍十分为难,看吴邪的态度,应当已经知道这只吉金鼎是赃物了,沈巍能断定铭文是假的,但问题在于,这铭文的伪造手法太精湛了,毫无破绽,若不是他能看出内容上的错误,便足以乱真。然而沈巍却无法指出——难道他要告诉吴邪说,他铸鼎的时候铭文不是这样写的?

沈巍只好摇摇头:“我看不出什么问题,只是感觉铭文不太对。”

吴邪脸色变了:“连你都看不出有问题吗?”

“什么意思?”

“这只鼎是假货,用仪器检测过,锈蚀的地方残留了微量的催化剂。但是我竟一点破绽也瞧不出来,本打算让你鉴定一下,没想到……看来是高手所为……”吴邪沉吟着,事情似乎越来越复杂了。

原来是假的,沈巍心下一松,那便不用他解释如何看出铭文是伪作了,归功于直觉就好。他接着吴邪的话头说:“竟然能做出这种级别的伪器,此人绝不一般。”

吴邪瞄了他一眼:“有个朋友刚刚花了大价钱买到手,说是绪山古墓出来的,拿到我这掌眼,我挑不出毛病,只是觉得这吉金鼎太过完美。那朋友放心不下,又冒着风险找人检测,结果测出好几种电解质,是用来做锈的,没有完全清洗掉。可是他不敢报警,只能吃下这个哑巴亏。”

沈巍“嗯”了一声,以示同情。

吴邪接着说:“我觉得唯一能找出破绽的,也就是铭文了,所以才叫你来看,如果连铭文都能做到万无一失,那圈子里可要出大乱子了。”

“这么说的话,我倒是有个猜测,”沈巍看着那只以假乱真的鼎,终于明白吴邪为何对此事这样紧张,“之前绪山考古研究所的主任因为盗墓的事畏罪潜逃了,以他的专业能力,作伪到这个程度是绝对可能的。不要说古玩圈子,就算是考古学界,要辨伪也很困难。”

吴邪恍然大悟:“也就是说,有一个学界精英参与了盗墓,又和造假货的合作了?”他露出老谋深算的眼神,“从现在的情况看,他们把盗出来的真家伙交给了雇主,自己私下造假,吃定了买家不敢声张,只要能藏住,就可以全身而退。即使被查到,也可以用‘自己欣赏’来脱罪,实在不行,诈骗的量刑也要比倒卖文物轻得多。哼,打的好算盘!坏了规矩,那雇主可不会放过他们。”

沈巍听着吴邪的话,捕捉到一丝令人惊忧之处,这段时间浮生一直担心洪家染指盗墓一事,现在突然之间劝他离开东江,想必已经有了判断,那么如果洪家在倒卖赃物,其中有没有假货?浮生替洪正葆做交易,恐怕会首当其冲。沈巍越想越心惊,恨不得立即返回东江。却听吴邪说:“罗浮生……”

“什么?”沈巍突然回过神来。

“罗浮生没掺和进来吧?”吴邪的语气满是忐忑。

“他……”沈巍犹豫了。

吴邪瘪了瘪嘴:“我就知道,你能不能管好你的人?现在别人都以为我和他有什么关系,我可是金盆洗手了,不想再招惹是非。”

“唉……”沈巍有苦说不出。

吴邪看沈巍顾虑重重的样子,忽然扯住他:“你先不能走,我不信这假货一点破绽都没有,你得帮我好好琢磨一下,可不是谁都能找到人检测的。而且过两天东西还得给人送回去,你看用不用拓下来,工具我都准备好了。”

“好,我先不走。”沈巍爽快地答应了,反正他现在回东江也没用,他懊恼地想。

日上三竿,罗浮生终于醒了,头微微作痛,他闭着眼睛坐起来,缓了一会儿,拉开窗帘,阳光得到允许,占据了房间每个角落。

罗浮生停了片刻,发现家中只有自己,便转头寻找手机。手机搁在床头柜上,下面还压了一张纸,写着:“浮生,吴邪有事找我,我去吴州几日,不必担心,我很快回来。”

沈巍走了,罗浮生顿感失落,可他说很快回来,罗浮生又是一阵忧虑。他心里好像有什么东西在较着劲,扭了十七八个弯,搅得他五脏六腑都不得安宁。

罗浮生来到客厅,电视关着,空酒瓶都被扔了,他恍恍惚惚,沈巍什么时候回来的,他想不起来了,说了什么话,也记不清了。罗浮生栗然回想起昨天看的纪录片,他打开电视,此时播着某地风味小吃的源流,镜头里的美食直欲冲破屏幕,罗浮生看得满口生津。

“……一千多年前,当地勤劳淳朴的人们,就已经掌握了……”

听到“一千多年前”,罗浮生心头“突”地一跳,立马关上了电视。他发了一会儿呆,觉得肚子有些饿了,便走进厨房,一开门,有香气扑鼻而来,原来沈巍已经给他留好了早饭,是他最爱吃的东江地道生煎。他把生煎端出来,放在餐桌上,生煎仍有微热,但保温久了,已经变软,口感不复最初的好。附近没有卖生煎的,不知道沈巍是去哪里买的,东江的冬天也够冷了,从前没有空调,人们是怎样熬过去的……罗浮生微微叹息,竟也有些感时伤怀了。

手机忽然亮起来,沈巍发来一条消息:“浮生,近日出门,千万小心。如果你义父交吉金器给你,一定要拍下来让我看看。”

罗浮生觉得沈巍的嘱咐有言外之意,他想打个电话问清楚,却在拨通前一刹那挂断了。他不会再给沈巍看任何吉金器了,他几乎可以确定洪老板参与了绪山古墓吉金器的倒卖,自己也脱不开干系,他只盼望不要牵累沈巍,让沈巍带着自己的秘密离开越远越好。他回复说:“我知道了,你办完事就回龙城吧,不要再回东江,以后我会去找你的,假如你还想见我。”

沈巍握着手机出神,吴邪在一旁斜了他一眼:“你们两个为什么不打电话说?”

沈巍收起手机,拿起桌子上的扑子,轻轻敲打贴在内壁铭文上的宣纸,一副没奈何的样子。

吴邪不再问了,他拿起一张拓好铭文的纸,念出上面的文字:“‘王呼内史册命巍’,这人和你名字一样,是那个主任编的吗?”

“不是,墓主名字的确是‘巍’。”沈巍不动声色地回答。

吴邪接着念道:“‘择其吉金,用作宝鼎,万年无疆,子子孙孙永保用之’,呵,永保用之?真是妄想。”吴邪嗤笑。

沈巍看了他一眼:“这只鼎给买主送回去,他还打算再出手吗?”

“当然,这东西做得这么真,想转手卖出去,可太容易了。”

沈巍把这张刚上好墨的拓片揭下来,和其他几张并排铺在桌面上,仔细看了两眼,忽然把吉金鼎拎起来,找了个光线明亮的角度。

吴邪问他:“发现什么了?”

“这个字,多了一个点。”沈巍用手指着一处。

吴邪凑近细看,是“唯”字表示鸟头的位置,有一个凹陷,他对比了几张拓片,黑底白字,浑圆的点更加明显,不是吉金上的坑洼,他点了点头:“的确是,不过吉金文字多一笔少一笔不是很正常吗?”

沈巍摇头:“荆国地处偏远,文字早已异变,‘唯’字加点,是很古的写法,这一时期的荆国绝不会用,况且其他字形并没有用复古的写法,怎么可能单单这一个字使用?”

“那个主任不知道这事?”吴邪在这方面研究不深。

“以他的学识,我猜测……”沈巍叹了口气,“他也许是故意留下漏洞的,他为考古奉献了将近二十年,这大概是他最后的良心吧。”

吴邪惊讶地看着沈巍:“造假还造出清高了……”

沈巍凄凉地笑了一下,他倒是能理解主任的做法,就像他给罗浮生留下了那么多线索,作茧自缚。

“行,”吴邪说,“看来再遇到绪山古墓的吉金器,必须给沈教授过目了。”

“万一下次是真的呢?”沈巍问。

吴邪抱起双臂:“你不会报警吧?”

沈巍不置可否地笑笑。

“对了,井然在吴州租了间房子,他和白教授现在住这边。”吴邪突然想起这件事,便顺口说了。

“哦?这段时间我没和老师联系,”沈巍想了一下,“是该去探望老师了。”

吴邪揶揄道:“你这眼里是不是只剩下罗浮生小朋友了,啊?”

沈巍的眼睛在镜片后转动了一下,反问道:“井然租的房子,是你帮他找的?”

吴邪将眉毛一抬,扭身朝屋内走:“做饭去。”

午后的阳光在东江的重重高楼间反复地弹射着,逐渐消减了能量,温度慢慢地降下来。罗浮生开车又一次上了高架,他在市区内胡乱地兜着圈子。中午时分,他接到了洪老板的电话,要去洪家取之前拿到的“巍”字吉金鼎,他刚开车出门,洪老板忽然冷峻地通知他“不用来了”。罗浮生什么也没问,心中却生出一层隔膜,不知从何时开始,洪老板对他说话只剩下命令。他漫无目的地开着车,始终无法排解焦躁。

不多时,他下了高架,在一个路口选择了右转,开着开着,摩天的楼宇逐渐消失了,他绕进了老城区,街路开始收窄,道边的杂物越来越多。罗浮生小心翼翼地躲避着悠哉的行人,然而还是不得不把他们挤到两边,路上的人都侧目看他,罗浮生便寻了路撤出来。

一离开老城区,他仿佛脱钩的鱼,心情好转一些,便打开了车上的广播,一位听众正在诉说自己被欺骗的经历,主持人一边安慰他,一边提醒大家保持警惕。罗浮生换了个电台,音响里传出不知名的舒缓音乐,他松了松油门,打开车窗,冷涩的风扑进车内,他心中的煎熬似乎减轻了。这片老城区,罗浮生才刚来过,取走吉金鼎时,他是从另一边走进去的。他将一只胳膊支在车门上,单手控制着方向盘,终于静下心来好好想一想这两天发生的事。

罗浮生对神秘的事情一向保有敬畏,这能给他一种虚幻的希望。但是沈巍……罗浮生觉得自己的精神战栗了一下,沈巍是那样真真切切的一个人,而自己却过着浑浑噩噩的日子,究竟谁更荒诞呢?如果他问沈巍,沈巍会承认吗?如果沈巍不承认,他又有什么证据呢?一切只不过是他的臆测而已。罗浮生摇摇头,对于沈巍,他根本无能为力。

那么义父呢?吉金鼎上写着“巍”字,沈巍说过,这种字形只有荆国使用,义父如果当真与绪山古墓无关,怎么会恼羞成怒?罗浮生深深吸了一口气,可是义父不肯承认,他那样坚持……罗浮生想到这里,猛地刹住车,所幸这是一条老城区外围的旧路,没其他车走。一股热血冲上头顶,罗浮生心中转过一个念头——义父不会是被人骗了吧?他突然回头看向老城区,像一个忠诚的士兵看向将要攻打的城池。

罗浮生回到家,他从柜子里拿出沈巍给他的人皮面具,戴在脸上,换了一身轻便的衣服,想了想,把紫玉插在腰间,便出了门。这时天色已经近晚了,路灯早早亮起来,照出一片稀薄的暖色。罗浮生打车再次进入老城区,一路步行,穿梭在里巷中,终于找到了那家小饭馆。

小饭馆亮着灯,门却关着,没人进出。罗浮生警惕地在外头绕了一会儿,熟悉了房屋走势,并且发现四周都安装了摄像头。他仗着人皮面具,冒险接近了能看到人影晃动的窗口,他尽量躲在监控死角,趁着暮色掩护,悄悄潜到了窗台底下。倒塌的小墙头内还有几棵顽强的草,干枯地蜷缩着,苟延残喘。地面上有水,不知洗过什么,散发着腐臭。

罗浮生听见屋内有愤怒的吼声,连不成句,咒骂过后声音渐低了,他慢慢站起一点,从窗框侧边朝玻璃窗内看去,一双眼睛出现在里面,罗浮生敏锐地一躲,玻璃碎了,金属的闪光流转了一下,人声爆发:“出去追!”

罗浮生飞速奔逃,敏捷地跳过一堆碎砖,转了个弯,蹬着一块凸起的墙,攀上了房顶。追他的人有一个滑倒了,在狭窄的巷子里引发了一连串的跌撞,速度顿时减下来。罗浮生在房顶躺着,一动没动,只尖起耳朵分辨下面的声音。

人渐渐地追远了,屋内的灯关了,罗浮生依旧不敢下去。刚刚惊出一身汗,在冷空气中凝结起来,衣服贴在身上,生铁般冰凉。这样躺了一个多小时,罗浮生觉得自己像一条被冻结在冰面上的鱼,连脑子里都嵌进冰碴,一运转就“哗啦啦”地作响,浑身也在发痒,紫玉在后腰上硌着他,疼痛反而好受一些。四周除了风响,悄无声息。

罗浮生终于动了,他微微活动了一下僵硬的手脚,翻身爬起来用四肢撑着身体,又等了一会儿,确认了没人再返回来搜寻,便从房顶跳下来,摔在地面上,他靠着墙站了片刻,等身体的疼痛不再影响他的判断,就谨慎地朝老城区外走去。此时天已经黑透了,因为刚刚的一场混乱,附近人人自危,都躲入家门,窗口亮着灯,巷子里光影交错,飘荡着饭菜香气。

罗浮生到家时,形状极惨,浑身泥土,手上有擦伤,膝上有跌伤,腰上有淤伤,关节也都隐隐作痛,他把自己泡进热水里,感觉全身的肌肉都在呐喊。

等一切不适渐渐平息,罗浮生回忆起晚上探听到的信息,那双和他对视的眼睛出现在脑海里,面目有些模糊,如果再次见到,也许他能认出来,罗浮生合上眼,使印象加固。他心中庆幸沈巍给了他一张人皮面具,不然今天被认出来的就是自己。一些七零八落的词句在他的联想下渐趋完整,市面上出现了假货,导致他们的真货出不了手,很可能是盗墓的骗了他们。罗浮生想起中午洪老板给他打的两个电话,八成是因为假货的事情,交易取消了。这能说明义父手里的东西是真的吧?他不知该哭该笑。

罗浮生突然明白沈巍劝他小心的原因,他应当已经知道假货的事了,不过至少沈巍是安全的,毕竟他现在在吴邪身边……

罗浮生理清了这许多事,身心俱疲,恒温浴缸仍冒着水汽,罗浮生不知自己泡了多久,他从里面爬出来,眼前一阵发黑,他随手拽了一条浴巾,湿漉漉地倒在床上便睡了过去,留下满屋狼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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