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鳞》重置版 第十八章 失去天空

第十八章 失去天空
火箭发射架屹立在深冬的寒夜之中,宛如一座巨大的纪念碑,比起探索未来的使命,更像是为了缅怀过去。
宇航中心正在执行最新一次的心灵波探测卫星发射任务,叶未零同志和我站在遥远的发射安全区域以外,从荒野的山峦上俯瞰着发射场,距离的阻隔消解了发射准备作业时的响动,我们在一片死寂中注视着庞大的火箭被运载架装到位,就仿佛连声音都被这深寒的冬夜冻结住而无法传播,无数星辰就像高悬在天外的无数只眼睛,正沉默地注视着发射中心里的一举一动。
火箭发射时的尾焰和白雾,像是主引擎喷射时的巨响被具化成了实体,向着发射中心乃至周边的旷野缓缓扩散和包围着,一级级脱落的运载动力部接连闪烁成散落的火花并迅速熄灭消失,高大的火箭很快在夜幕的底色上缩成一点,与其说是上升,毋宁说更像是在坠落,像是一颗发光的点正在坠向一片撒满了星星的无垠沙滩,在地面的尾焰尚未消散之时,便已经完全融入黯淡的星光之中分辨不出来了。
老叶和我回到了停靠在山坡上的指挥型“犰狳”装甲车。两年前与苏军的滨海边疆区之战中,“女娲”核子加农炮在穿越山地峡谷时每每被苏军步兵从上方发射的反坦克火力贯顶击毁,这样的教训促使军工部门加快了高机动性装甲突击平台的研发,并以老式的“破坏神”载具为蓝本,改进而成了具有更强大装甲和火力“犰狳”重型装甲车,更大的舱内载员空间,也使得这种新型平台改装而成的指挥型战车,能比它的“前辈”型号容纳更多的通讯设备,我们甚至可以直接在指挥舱内置的宽大通讯屏幕上,实时看到火箭发射指挥大厅的全景。
众多航天控制人员像操纵台上密集的按钮一样,整整齐齐地码满了整座指挥大厅,面对着正前方城墙一样高大的遥测监控屏幕,来自全国各地的观测信号接力一样传报而来:
“9号观测站发现目标,遥测信号正常!”
“10号观测站发现目标,遥测信号正常!”
不论是车舱里旁观着的我们二人,还是指挥大厅里一片乌压压的技术队伍,都在沉默中紧张地等待着这场接力跑到以“目标入轨”为标志的终点线,然而第一丝偏差还是出现了,并迅速扩大成足以毁掉整个发射行动的巨大裂缝:
“12号观测站发现目标,遥测坐标偏移:0,0,0,4!”
“13号观测站发现目标,遥测坐标偏移:0,3,6,15!”
“14号观测站丢失目标,航线修正失败!”
“15号观测站丢失目标!”
“16号观测站丢失目标,发射任务失败!”
在遥测信号丢失的无尽盲音之中,整个指挥大厅默哀一般沉沉垂下了每一颗头颅,隔在大厅穹顶之外,窒息一般沉覆在每个人头上的,是那黑压压的夜空。这已经是一个月来的连续第三次发射失败了,原本深邃未知的星空突然变得不再浩瀚,它像一座硕大而沉重的顶盖一样压覆在大气层之上,阻断了我们脱离地心引力的所有出路。
我们驱车进入了一片萧瑟的宇航中心,看到工程车辆正忙于清理发射场地,他们将发射架构件被一节节被拆卸下来运走,就好像在收殓一具抢救失败的巨人的遗体。我们通过了层层身份核验而进入了通往地下设施的电梯,一名哨兵随我们进入了电梯门,在昏暗的灯光中扳动着梯厢里的控制杆,操纵电梯停在正确的对应楼层,期间老叶和我都没有说话,但我们都知道对方心里在想些什么。经历了又一次失败的发射之后,像夜影一样沉沉压在我们心头的只会有一件事:厄普西隆帝国的《近地轨道协定》。
称其为“协定”是非常滑稽的,因为并没有别的缔约阵营在上面签字,这只是厄普西隆帝国单方面提出的霸权条款,“协定”中以一种命令式的蛮横口吻向其他各阵营提出要求,强迫拥有航天发射能力的阵营停止将任何人造物体送入近地轨道及其以上的外层宇宙空间,否则“帝国空天打击力量将以果决的手段消灭出现在禁航轨道的飞行器,并对相应的发射基地予以惩击”。“协定”内容刚向全球公布时,新闻界嘲笑称“尤里先生似乎是一位坚定的锁国主义者,而且越来越难以将现实与自己的野心梦境区分开来,就好像他已经坐在了地球帝国的君主宝座上发号施令一样。他和他的心灵党徒仅靠着梦呓般的恫吓,就异想天开地要给整个地球设立禁飞区。”
然而他们做到了。
自《近地轨道协定》公布以来,同盟国阵营从伦敦要塞发射中心、苏联从哈萨克斯坦的拜科努尔列宁斯克航天区,以及我们从酒泉、西昌和太原的宇航发射基地所进行的卫星发射任务,均以失败而告终结。比失败本身更可怕的是,我们找不到失败的原因,任务失败后海量的反复验算无一不指向一个相同的结果:火箭和卫星的结构设计、材料强度、轨道计算、引擎功率……各方面都是完全没有问题的,可它们升空之后无一例外都在同一个高度区间突然失去了遥测信号,按照航天人员的话来说,“就好像离开大气层之后,马上撞毁在了一层包裹着地球的球壳上一样”。宇航界陷入了永夜一般的噩梦,自斯普尼克1号(苏联、同时也是人类发射的第一颗人造卫星,俄语中的“旅行者”之意)的时代以来,我们还从未感到宇宙像这般封闭和狭隘。
一进入被双重防暴匣门封锁着的地下科研设施,我们马上被急促的警报红光映满了脸庞,正对大门的屏幕上显示着一颗大脑的全息影像,旁边一大串在外行人看来非常杂乱繁琐的数值和线条,则在红光中疯狂跳变,仿佛拼命挣扎着想要从屏幕中逃出来,那些围着屏幕的研究人员穿着宇航中心的灰色制服,面对着那颗大脑图像倒仿佛在研究一颗新发现的小行星。
“心灵波弦曲线过载,峰值接近临界!”
“额叶区温度持续上升中!”
“她快不行了,我们得做些什么!”
“清醒点儿,我们除了监控什么也做不了!”
紧邻监控台一侧的,是一间心灵信号屏蔽室,它的设计目的是阻隔室外人员的脑电波心灵信号干扰,隔着透明的特制钢化玻璃,我们看到小木坐在空旷的房间中央,脑袋上扣着一顶连接了众多导线和感应器的头盔,他的神情非常激动,但怎么看也不像是监控台上所显示那个濒死病人的模样,306所的莫合烟同志站在屏蔽室外头,用一种听刑讯录音般的表情将一副连线耳机凑在左耳上,见到老叶和我之后,他放下耳机告诉我们:“是代号为‘普绪克’的信号源,她的大脑遭受了强大的心灵能量冲击,情况非常危险,小木正在与她对话。老天啊,我们仅靠着心灵波信号在跟甚至不知道身处何方的心灵能力者交流,简直太疯狂了。”
厄普西隆军突袭并占领了莫斯科与斯大林顿之后,我们发射了第一颗由306所参与设计、尚处于试验阶段的心灵波探测卫星,为的是尝试从地外轨道对更广阔战区中传播着的敌方心灵波信号进行探测监听。大约一个月前,也就是我们还在中亚的荒野和山脉间与厄普西隆军“拉锯”的时候,这颗原本已经被判定为试验失败的卫星,意外地接收到了第一个心灵波信号,它的可解析度极高且反复持续,甚至能对卫星发出的试探信号进行回应,那些负责监控的年轻技术员们用一个希腊神话中的名字将该信号代称为“厄科”,也就是回声的意思。科研部队和306所的技术力量马上进驻了宇航中心,对信号“厄科”的解析结果带有一种恐怖的意味,那是一位心灵能力者通过脑电波发出的求救信号,她自称被囚禁在一片空间有限的黑暗中,长期接受某种心灵波影响和脑外科手术并行的生物实验,这与我们在巴米扬峡谷地下基地所见过克隆缸生化实验的场景颇为相似。受到科研部队和306所保护的三位心灵能力者,成为了我们与这个神秘心灵信号进行有效实时沟通的仅有桥梁,阿卓成功与“厄科”进行过一次对话,但在我们来得及进一步确认“厄科”所说一切的真伪之前,她的心灵信号消失了,此后也再未出现过,在那次仅有的对话中,研究人员通过阿卓大脑搭建的信号桥梁,成功对“厄科”的大脑生理状况进行了遥感监控和全息建模,而对话中断时的大脑生理监测数据指向一个可怕的结果:这位求救者似乎是在猝然的心灵波冲击实验中死去了。当时的心灵对话,也是在我们面前的同一间屏蔽室里进行的,确认“厄科”的脑生命体征消失之后,研究设施里一时寂静得像坟墓一样,最先侦测到“厄科”信号的那名轮值技术员默默地取下了插在窗台水瓶里的花,却不知道该洒往何处,最终由阿卓将花洒在了屏蔽室中央摆放着心灵信号解析头盔的控制台上,那个从未谋面、不知身在何方、没有自己的名字、甚至也无法判断其言语真伪的心灵能力者,给刚刚起步的心灵波信号探测项目蒙上了一层死亡的阴影。研究员们在为“厄科”献上那束哀悼的花时,尚不曾料到这只是探测卫星收到的第一个求救信号。
接下来的几周内,卫星不断侦测到新的心灵波信号,其信号源也不止一个,莫合烟原本想要用数字给这些神秘的心灵能力者编号,但芸茹参与到侦测项目之后,便要求以更人性化的方式来称呼这些连自己的名字也说不出来的心灵能力者。
“我们所接收到的信号彼端,连接着的并不是冰冷的机器,而是和我们一样有血有肉的人。”芸茹当时这样向莫合烟同志讲道。
于是研究人员们讨论通过了一套新的代号命名办法,他们沿用了称呼“厄科”的方式,以各国神话或文学作品中的女性名称来作为那些无名者的代称,这是因为与我们取得交流的这些心灵能力者无一例外全都是女性,对于这个令人费解的事实,莫合烟给出的假设是,也许女性在心灵能力的某些方面拥有更好的包容度和更强的心理机能。尽管所有求救的心灵信号都无法说明自己的位置所在,但几乎可以肯定,如此大规模的心灵生化实验是由厄普西隆帝国主导进行的,不唯其拥有此等实验动机和非人道的作风,更在于只有他们才具备如此成熟的心灵改造技术。同样未知的还有这些心灵能力者的姓名和经历,她们似乎从具有意识以来便被困在暗无天日的生化培养设施中,如果她们不是从一出生起就成为了厄普西隆帝国残酷实验的牺牲品,就准是从心灵层面被抹除了记忆。
老叶和我分别戴上了两副连接着屏蔽室内部的耳机,这些耳机经过某种特殊的调制解调设备,从而将心灵波信号译解成我们这些普通人能够识别的可闻声信号。我们听到有一个女子的心灵信号在呼喊,显然是出于极度的痛苦,而小牧的心灵信号输出快得像机关枪,正拼命想要把生的希望硬塞给她:“普绪克姐姐,您会没事的!这是单纯的心灵波冲击,您可以靠自己的心灵能力抵御它的伤害,就像上一回那样!”
也许是由于直接使用心灵波进行交流,那位代称为“普绪克”的心灵能力者的表达显得不那么口语化,但我们从中感受到了一种深重的恐惧:“这没有意义,即使这次活下来,还会有下一次的实验,我终将在这个没有人知道的角落独自死去!”
“这当然有意义!”小木激动得几乎将头盔震下来,“我们这儿的每一个人都认识您,我们关心您!会有很多人为了您的死去而伤心,会有很多人为了您能活下来而高兴!”
“谢谢你,小木,谢谢你们所有人,能找到你们是我在这可怕的地狱中获得的最大幸福,但这没有用……”
“会有用的!”那一刻我简直觉得小木那双蒙着灰翳的盲眼后面透出了灼灼的光,他显示出了一个正处于求知和好奇年龄的孩子特有的那种对知识的精确记忆,“地球并不大,芸姐姐告诉过我,只不过是一亿四千八百九十万平方公里的陆地和三亿六千一百七十万平方公里的海洋而已!我们会找出那些厄普西隆分子把您和其他人关在了哪里!我们有全世界最善良的人民、最好的指挥员和最勇敢的军队,我们不怕伤害了您的那些混蛋,反倒是他们要害怕我们呢!我向您提起过零叔叔,他砸烂过尤里的地下基地,让敌人在远东撞得头破血流,打死了进入中亚的每一个厄普西隆分子,他一定会把你们救出来的!”
我看到老叶的脸烧得像火炭一样,来自孩子那种近乎神化的崇拜,总会让其实并非无所不能的我们汗颜。
“现在我们只能靠他了。”莫合烟说,“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人正在死去,而我们除了对话和监测大脑生理体征什么也做不了,这真是残忍……”
我们转到了稍远些的第二间心灵波屏蔽室,听到系统提示音无感情地说道:“信号‘爱斯梅拉达’断开,信号‘苔斯狄蒙娜’链入。”而坐在里面戴着信号调制头盔的是阿卓。
“我说过让阿卓休息!”叶未零的声音里透出一种愠怒,感同身受地经历过“厄科”死亡时的脑信号之后,阿卓的心灵一度变得很不稳定。
“我们把她关在卧室里,可她自己坚持要求要来。”莫合烟辩解道,“这孩子说无论如何不能对那些处于险境的人无动于衷。心理医生认为她已经恢复了稳定,我们安排与她对话的也是心灵状态更温和的信号源。”
屏蔽室里并不止阿卓一个人,还有一名负责记录的306所人员在进行问话,而参与交流的心灵能力者则通过阿卓的大脑进行作答。
“您好,苔斯狄蒙娜女士,”记录员这样说道,“爱斯梅拉达女士刚刚把她所知道有关那颗‘主脑’的事情告诉了我们,请您也讲一讲您所知道的信息,以便我们进行对照。”
代号为“苔斯狄蒙娜”的心灵能力者,通过阿卓之口回答道:“我听到过实验员称呼它为‘造物’(她是用英语作答的,她讲的那个词是‘The Creation’,字面意义为创造、作品、被创造之物,亦作特定词组译作“创世纪”,海顿的著名清唱剧《创世纪》即以此为名)。我们没有谁见到过它,但能感受到它发出的心灵波,它的心灵力量远比任何一个‘实验品’更强,它像是一个脑电波网络里的信号中枢,我们每个人的大脑都通过心灵波连接其上并受到冲击影响,‘储存’我们的生化罐体原本是进行过心灵波屏蔽防护的,但最近‘造物’的心灵力量再次得到空前强化,使得我们的脑电波也连带得到增强并溢出了屏蔽设施,所以我们才得以向外界散发心灵信号。”
记录员询问了更精确的时间信息,莫合烟像解说员似的向我们补充道:“她们所说的‘造物’心灵能力增强、导致‘实验品’们心灵波外溢的时间,正好是心灵波探测卫星大批接收到心灵信号的那一天。”
“‘造物’的心灵状态非常不稳定,之前她发生过一次狂暴的失控,”“苔斯狄蒙娜”提到这件事时显出了更深的恐惧,“大片生化罐和‘储存’在其中的‘实验者’被她摧毁了,你们提到的‘厄科’是在那次事故中,利用罐体上被砸开的裂隙发出心灵波求救信号的,她在破损的生化罐里弥留了两天才死去,当时我被转移到了另一片更安全的实验区,在短暂离开罐体时感受到过她濒死的心灵信号。”
莫合烟再次补充道:“我们把‘造物’失控的日期进行了大数据比对,同一时间发生的较大规模战役,只有将军同志在里约热内卢的那次行动,当时他刚刚逃离沦陷的斯大林顿,试图把拉丁同盟军队从尤里的南美攻势中解救出来,我们安插在拉丁同盟的内线挖到了一段战役期间的无线电通讯记录,那个战斗英雄莫拉莱斯曾向将军同志报告说,心灵军团用克隆缸对当地居民进行了一些不明生化实验,而一名女性士兵被‘储存’在类似的生化罐中长达数周之久,厄军的研究人员曾提到过‘错过了她的期限’‘尤里不会满意’一类的话,这跟心灵能力者们向我们描述的实验环境非常相似。但里约热内卢的那名实验品和所有生化设施,都被将军同志撤离时以一枚战术核弹摧毁了,那大概正是‘造物’陷入狂暴的同一时刻。”
“你认为这二者有关联吗?是里约热内卢‘实验品’的死亡造成了‘造物’的失控?”我问道。
“我并没有这么说。”莫合烟答道,“说真的,我个人更倾向于这只是一个巧合,既然研究‘造物’的实验场所并不在被毁灭的里约热内卢,我想象不出一名实验品的死亡要通过什么原理,来隔空对另一处实验设施的‘造物’产生影响。”
“这个‘造物’究竟是什么呢?既然具有心灵能量,我想那也是一个心灵能力者。”我推断道。
莫合烟并没有正面否定我:“我带你们看样东西,看过之后你们就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了。”
我们跟着他进入了角落的一处小隔间,这是地下研究设施里众多数据计算室的其中一间。莫合烟在电子计算机上打开的是一个数学模型,曲线像涟漪一样在三维坐标系里波动着,我并不是第一次看见这玩意儿,这是军工部门用来测算爆炸物当量的模拟软件,但它的威力和杀伤半径曲线特征与我见过的弹药爆炸模型都不相同,而能够达到这种当量级别的武器,扳着指头都能数得过来。
“这是什么?一次战术核实验的爆炸记录模型?”我问道。
莫合烟着魔似地盯着它:“是‘造物’的杀伤威力模型。”
老叶和我都在原地愣了好一会儿,怔怔地看着那恢宏的数字模型弧线像死神的裙摆一样旋转波动着。
“‘厄科’死去的那一刻,我们侦测到了她的大脑所受到的巨大心灵能量冲击,得到了其他‘实验者’的证言之后,我们倒回去重新验看了数据库里记录下来的‘厄科’濒死心灵信号波形,并确认那就是‘造物’发狂时产生的心灵冲击波。我们根据实验数据采集和战场侦测结果,推算出了一套还不甚精确的心灵波物理威力计算公式,这就是将那次心灵波强度代入公式之后得到的物理破坏威力模型。”莫合烟介绍了这个数字模型的来历,“现在你们还认为‘造物’是一个心灵能力者……或者说,还认为‘造物’是一个人吗?”
“这不可能。”我承认莫合烟说得有道理,“无论经过什么样的改造,固有的生理机能决定了人脑不可能承受如此强大的心灵波冲击。”
“不仅如此,从厄普西隆分子开展生化实验活动的规模来看,我们认为仅仅培育出一个强化型心灵能力者这样的成果,与其巨大的投入是不成正比的。”莫合烟巩固着自己的观点,“基于以上推论,我想结果已经很明确了,‘造物’是一种能够产生心灵能量的战略打击武器,也许是由心灵控制增幅器一类的大型设备改造而来的。”
老叶盯着那推演到尾声的爆炸模型,在坐标轴上缓缓地熄入原点:“芸茹在哪儿?”
莫合烟用大拇指往隔着墙的某个方向点了点:“她把自己关在天文室里。”
走进天文室,就好像从已经被禁锢的大地一步踏入了虚幻的微观宇宙。这是整座地下研究设施里占地最大的建筑,六壁都被修建成浑圆一体的球状,关去照明之后,全息投影仪将迄今已经观测到的天体严格按照比例投映在这球状的空间之中,营造出几可乱真的已知宙域模型。芸茹坐在一把由多节传动杆连接在墙壁上、可以自由操纵着悬空摇移的单人椅上,星光之中黑色的椅身和传动杆都融入了黑暗的背景里,她就像一道苍白而纤细的幽灵,在星星的海洋之中孤独地彷徨着;仿佛一颗新泊入太阳系轨道的天体,在光与暗之间来回飘荡着,且要永无止境地公转下去。
我们进门时所投进了外界灯光并没有打破这片宇宙的幻象,她背对着我们泊入了地球所在的位置,转过侧脸来仰望着这模拟的苍穹,口中喃喃有词地念着一大段似是梦呓又似是古典歌剧的独白,这是她的思考陷入瓶颈时,用来转换思维的常有习惯:
“孕育生命的行星自原初中心仰望一重重天层——
月球天,水星天,金星天和太阳天;
火星天,木星天,土星天和恒星天;
至高的原动天。
这就是哥白尼之前的宇宙,亚里士多德和托勒密的宇宙,谬误的宇宙。
过去的谬误映入了荒诞的现实,尤里仿佛在大气之外罩上了一圈来自于地心说的天层,撞断了射向浩瀚太空的每一支箭。
我们离揭开这个现代魔术的面纱已经很近了,缺少的到底是什么呢?缺少的到底是什么呢?”
(注:地心说,认为地球居于宇宙的中心,由地球向外共有9层等距的球壳称为“天层”,自内依次为月亮、太阳和五大行星所在的月球天、水星天、金星天、太阳天、火星天、木星天和土星天,最外两层是其它恒星所在的恒星天,和以神学观点认为的“上帝之力”推动而予以原初动力的“原动天”。)
“芸茹同志,”叶未零试探着问道,“您已经‘品尝过智慧果’了吗?”
她飘转过来面向着我们,两片眼皮全都半阖着,显出一种不知是疲倦还是忧伤的表情来,像一位能够随意摆弄太空的神明那样,将月亮抱合在自己的双手之间展示给我们看:“他们躲在月球上。”
老叶和我一时没有任何反应,我们不得不调动起全部思维,来理解这短短七个字背后隐藏的巨大信息量。
芸茹改而用双手托住了地球的全息投影模型,并把十指向各个方向展开,将模型放至最大级别,原本轮廓简洁的球体顿时变得纷乱起来,众多人造天体及其运行轨道进入了可视界限,像无数蚊蚋一样包围在近地轨道上。她标定了其中一颗卫星的运行轨迹,指示光将其标记得有如黑暗中的一点尘埃,那便是我们仅有的一颗心灵波探测卫星,它是在《近地轨道协定》之前发射成功的,至今还在既定的运行轨道上飘荡着;无数指向线以这颗光点为交界中心,延长连接着各大洲的各个角落,这便是根据该卫星接收到的心灵波而测算出来的信号源位置指向。
“我们一直尝试着确定那些求救的心灵能力者所在的具体位置。利用这唯一一颗卫星进行的测向定位计算,是一场宇航遥测学的灾难。”芸茹在虚空着盯着那些杂乱无章的延伸线,历次计算出来的坐标数值各不相同,跳变得有如一个精神病人的脑电波曲线,“根据卫星接收到的心灵波强度指向而测算出来的信号源位置,同时遍及在跨洲际的好几处坐标点上,其中几次计算得到的信号源甚至落在了伦敦要塞和我国境内,我们的观测定标计算完全失败了。但上述荒谬的测算结果全都建立在同一个前提假设之下,即认定那些心灵能力者是从位于地球上的某个位置发出心灵波求救信号的,如果我们打破这一前提,改而假设她们所在的位置其实是在心灵波探测卫星的上方——也就是地外空间方向,就像是哥白尼为了简化天文观测模型,而将观测中心坐标点从地球改变到太阳上那样……”
她在天文投影模型上换上了按照第二种观测方向进行的全新测算结果,原本杂乱无章的众多信号源指向线,穿过位于交叉点的卫星继续反向延伸,顿时延长成了一组平滑简洁的弧线集束,并最终汇聚于月面的同一坐标点上:“测算结果完全改变了,这才是正确的物理观测模型所应该具有的那种简洁、精确的模样,尽管超出固有认知,但这回的计算结果准确无比地全部集中在了同一点上,这才是心灵能力者们真正被囚禁的位置——厄普西隆帝国在月球上建立了一座心灵生化实验室。我们原本需要更多的心灵探测卫星进行组网,通过角度更加全面的观测才能巩固这一结论,可《近地轨道协定》之后的屡次发射失败,使得这项计划成为了空谈。但单独一颗卫星的观测结果,恰恰又从反面作出了映证,我们的心灵波探测卫星总是要在绕地公转周期的某几个特定时段,才能有效接收到心灵波信号,并与‘她们’建立心灵对话联系,而这些时段正好是卫星运行到近月点的时候,这证实了心灵波确实是从月表散发出来的。”
“‘心灵波信号源坐标位置’之谜的解答,同时也成为了解开另一个谜题的钥匙,帮助我们探明了尤里究竟是如何‘封锁’近地轨道的。”她改而标明了地球周边最外围一圈、运行轨道最高的卫星网:“这就是尤里用来锁住近地轨道的网。去年以来,航天界陆续发现一些来源不明的卫星出现在了地球外围,但最终证实既不属于同盟国阵营,也不属于苏维埃阵营,同盟国航天机构管这些卫星叫‘黑骑士’,那些狂热的UFO学者甚至认为这是外星文明向地球发射的探测器。自今年9月份心灵战争爆发以来,我们才逐渐意识到它们是属于心灵军团的,有限的战场观察报告已经显示,厄普西隆军曾使用这套‘黑骑士’卫星网向地表战场发射磁力射线,通过加强陆地作战单位所受到的磁场作用力,来延缓被照射敌对目标的机动速度。意识到这些磁力卫星的军事威胁之后,苏、盟两大阵营使用着地球上最先进的战略预警体系,对大气层以下的所有宇航发射活动进行监测,却从未捕捉到厄普西隆帝国发射人造航天器的迹象,但外层空间的磁力卫星数量仍然在日益增加着,它们究竟是从哪里进行发射的?这成了长期困扰我们的问题。
直到发现了月球上的心灵波信号发射源之后,我才意识到,固有思维将我们的观测视角限制在了大气层以内。这两年来,各地天文台都曾观测到在近月宙域密集发生的小型天体活动迹象,航天界普遍认为这只不过是一次偶发性的近月轨道陨石雨,而我进行了数据对比之后,发现每一次观测到所谓‘近月陨石’运行轨迹的时间,与随后观察到磁力卫星数量增加的时间都是严格对应的,谜底其实很简单:我们之所以观测不到这些‘黑骑士’的发射轨迹,是因为它们并非来自地表,而是从月球发射出来的,那些被忽视的‘月外陨石雨’就是它们升空尾迹。厄普西隆帝国比我们飞得更高、走得更远,他们从一个视野更广大的位置俯瞰着地球,精确捕捉到了每一颗新升空的人造天体的发射轨迹,并利用已经组建成型的磁力卫星网进行捕捉,只要施以定向的磁场引力或斥力,就能够使得新升空的宇航器在入轨之前偏离预定航线,并迅速脱离地面站遥测范围,挡住我们的,是一层由磁力卫星组成的移动‘球壳’。心灵生化实验基地的位置和封锁近地轨道的‘墙’,这两个看似独立的问题其实是相互联系的,它们的谜底最终都指向了月球,如果把这种关联性进一步扩大,对更多与厄普西隆帝国有关的信息进行比对组合,一条隐蔽的时间线就从紫色阴影之下显露出来了:
1982年末,心灵部门叛军突袭了位于拜科努尔的列宁斯克航天区,根据情报部门的推测,他们从苏联人手上夺走的核心技术与部件,足够仿制成一艘完整的多级火箭。
随后的1983年战间期,被称为‘黑骑士’的磁力卫星首次出现在了天文观测范围内并开始进行组网,我们有理由推测,在这两起事件期间,尤里利用他夺取的苏联火箭技术完成了秘密登月,并建立了自己的月球基地。
今年9月份,我们成功发射了第一颗心灵波探测卫星。随后将军同志在里约热内卢的军事冲突中,炸毁了‘储存’着一名女性心灵实验者的厄普西隆生化罐,同时在月球基地中发生了所谓的‘造物’失控事件,大批囚禁在月球生化实验场中的心灵能力者被‘造物’杀死,‘厄科’在那次事故中发出了心灵波求救信号,并被我们的卫星捕捉到。
一个月之前,尤里对‘造物’的改造实验似乎取得了突破性进展,使得‘造物’的心灵力量发生了质变级强化,并连带导致了众多被囚禁的实验者发生心灵波信号溢出,她们的心灵波求救信号逸入月外空间之后,再次被我们的探测卫星接收,并开始与我们建立更稳定的心灵交流渠道。
尤里的《近定轨道协定》,几乎是紧跟在我们与心灵能力者们开始交流之后公布出来的,并打断了我们发射更多心灵波探测卫星来强化这种交流的尝试——同志们,你们意识到没有?《近地轨道协定》并不是泛泛地对所有阵营提出威胁,它最原本的目的是针对我们!尤里一定发现了实验者们正在向外求救,并意识到了我们的心灵波探测卫星可能给月球基地带来暴露的风险,可出于某种原因——也许与进入到了关键阶段的‘造物’项目有关——他无法强行切断实验者们的脑电波,所以他才采取了封锁近地轨道的行动,试图阻遏并切断我们与心灵实验者之间的联系。”
她的“学术报告”至此戛然而止,就和最开始那句没有开场白的结论一样突兀。我和老叶艰难地用大脑“咀嚼”了一会儿,才由我率先放弃更深入的思考尝试,由衷地恭维道:“芸茹同志,您是一位懂天文的福尔摩斯,懂推理演绎的伽利略。如果不是为了保守军事机密,我们应该要求国际天文学会给你颁奖,以纪念第一个破解‘《近地轨道协定》之问’的创举。”
她作答时的语气毫无起伏,就像在陈述一件事实:“如果我已经解开了谜底,那么至少会有另一个人同样坐在解题成功的‘俱乐部’里——我说的是西格弗里德博士。人们总是记住他是爱因斯坦教授的学生,而忘记他同时也是爱因斯坦教授的同事。此时此刻——谁知道呢,也许还要更早些——他一定在伦敦天文实验室里解答出了同一个谜底。如果不是因为战争,我真希望能够与他当面进行学术探讨,而他甚至可能并没有意识到,在铁幕另一边有一颗与他相似的大脑在解着同一个谜,这真是一种悲哀。”
老叶问道:“既然你已经解开谜底了,那还在苦恼什么呢?”
“解开谜底不过是从一个困境进入另一个更大的困境。”芸茹答道,“我们已经知道自己面临的困难是什么了,却想不出办法来解决它。如果我们想要突破磁力卫星网的封锁,就得更全面地了解这张网的空间布局,以及它们接受月面基地指令的具体机理;而想要更深入地了解磁力卫星网,就得先突破它的封锁发射更多探测卫星——这是一个悖论。”
“连一点儿解决的头绪都没有吗?哪怕仅仅是预想中的方案。”老叶试图引导她。
“当然有,而且是绝对可行的解决方案,但最讽刺的一点也就在这里:这个方案必须在尤里完成磁力卫星组网之前才能发挥作用,而我们已经永远错过这个机会了。”芸茹揉了揉自己的头发,但没起到任何梳理的效果,反而让本就蓬乱的头发更像一团野草了,“磁力卫星网并不是万能的,它们针对其他卫星的最佳捕捉窗口,在于目标卫星从起飞之后到入轨之前的这段有效时间,如果目标体已经泊入稳定的轨道开始运行,那即使是借助来自月球的观测手段,也很难帮助磁能卫星网进行准确的定位和磁力照射,这就是为什么我们在《近地轨道协定》颁布之前发射的第一颗心灵波探测卫星至今还安然无恙。要对绕轨运行的卫星进行动态猎杀虽然并非绝对不可能,但即使对厄普西隆帝国而言也是难度极高的技术挑战,这就好比要在白色的细沙滩上,找到埋在其中的一粒盐那般困难。
而如果运行中的目标卫星也已经完成组网,那他们就更没有彻底破坏掉这样一张卫星网的胜算了,从这个角度而言,同盟国的‘墨丘利’卫星网才是最安全的,不仅拥有足够与磁力卫星网匹敌的数量规模,更先进的变轨机动规避技术也大大提高了单颗卫星的生存率,我们曾经通过太平洋阵线从美国人手上盗取的链路终端,短暂地获得过‘墨丘利’系统的数据链共享权,但两年前半岛战争导致的中日关系全面恶化,使得金川工业将链路使用权移交给了被我们逐出日本的太平洋阵线武装力量,我们已经彻底失去从‘墨丘利’系统中分一杯羹的权利了。至于‘墨丘利’真正的主人同盟国,想必他们也在为如何恢复两年前被战争摧毁的终端链路控制权而苦恼吧,至少到目前为止,庞大的‘墨丘利’卫星网仍然不过是飘浮在宇宙中一副失去控制的瘫痪体,无法给突破《近地轨道协定》带来任何助力。”
芸茹打开了照明灯,宇宙投影那浩渺无尽的幻象消失了,我们再次跌落回了这间球形天文室封闭有限的本原面目之中。
来自外部的广播打断了我们,莫合烟的声音在扬声器里呼叫道:“芸茹同志,心灵信号‘素娥’要求与你直接对话。”
回到卫星信号解析区的时候,我们被来自第一间心灵屏蔽室的动静吓了一跳,小木正从钢化玻璃屏蔽门后面冲出来,我与他接触得并不多,这是我第一次看到他显示出作为一个孩子的慌乱和恐惧来,泪水从他的盲眼中湍流而下,他哭得喘不上气地央求道:“我听不到她,她死了,她死了!救救她!”
而一直在旁边通过心灵信号监控“普绪克”大脑生理状态的技术员们围上来抱住了那个孩子,嘈杂混乱地争相安慰道:“她没有死!‘普绪克’活下来了,她只是在心灵冲击之后进入了暂时性休克,这种现象在她上回遭受心灵冲击实验时出现过一次,她会醒过来的!”“谢谢你小木,多亏有你的鼓舞她才坚定了自己的心灵力量,你像个真正的英雄一样!”
我们看着小木在技术员们的拥抱之中,失掉了自制地号啕大哭起来,这是上回阿卓在经历“厄科”死亡时曾有过的相同表现。这时第三间心灵屏蔽室的电子提示音催促似地响起来:“信号‘多若泰’断开,信号‘素娥’链入。”
“你好,‘素娥’姑娘。”这是芸茹进入心灵屏蔽室并戴上信号调制头盔后说的第一句话,“今天你精神不错。”
“芸姑娘,我是来向您提出警告的——你们必须时刻记住,我们这些实验者,是作为武器而遭到生化改造的。”我们在耳机里听到代号为“素娥”的心灵能力者开始对话,“我不能对那两个孩子讲这些话,只能要求直接和您对话了。不知您意识到了没有,随着对我们的处境了解得越来越深入,你们开始逐渐陷入一种古典英雄主义情节之中,悲悯心激发了你们的勇气,使得你们醉心于营救我们这些不幸者,而相对地忽视了我们身上可能隐伏的危险。你们太没有警惕心了,你们的同情和信任几乎可以称作是盲目的,也许你相信我们是被心灵军团从各地掳掠来做实验的无辜之人,但你想过没有?我们当中同样也混杂着忠于尤里而自愿接收生化改造的心灵主义信徒,也许她们正伪装在我们这些求救的无害面孔之间,诱导你们走向陷阱。
我曾通过心灵波感受到实验场里的更多心灵能力者,但她们的脑波信号后来都消失了——不是死了,而是‘消失’了,就好像被重新屏蔽起来,或是有意识地中断了心灵交流一样,我不知道她们遭遇了什么,但在我们这些实验者的脑际之间流传着一种猜测,认为这些消失者已经以某种方式成为了‘造物’的一部分。帝国不可能容许我们作为生化实验品而长期保持自我意识,心灵实验的最终目的必然是把我们所有人都变成绝对服从的傀儡武器,并很可能投入到战场上与你们相遇。如果你们放松了警惕,那一定会毫无防备地被自己原本想要营救的对象杀死。我的忠告就是:如果发现我们的心灵信号出现在厄普西隆军的战场序列里,不要犹豫,杀死我们!”
芸茹用一种平缓的心灵波节奏来缓和对方的激进:“我已经确定了你们被囚禁的大致位置,出于保守军事机密的需要,我不能把这个位置告诉你,你们也无法在我的大脑里找到那段被刻意隐藏起来的信息,但请你相信,营救行动很快就会有重大突破。我们并非没有考虑过你提到的这些危险,但绝不会因此就对你们所遭受的罪行置之不理,见到危险就退缩可不是我们的作风。”
“这正是我所担心的。你们太勇敢了,而这种勇敢有可能是盲目而危险的。”“素娥”的心灵波动明显加剧了,“这个世界上的人们分为很多个集体,有一些集体之间的差异是如此巨大而不可调和,这就是尤里想要用心灵力量来将其消弭的原因。这种差别也造成了不同集体之间迥异的群体性格,有的集体为了暴力和征服而兴奋,有的集体为了高人一等的优越霸权而兴奋,而你们很奇怪,尽管只和你们这个集体之中的三个心灵能力者进行过直接交流,但我却感受到了一种群体性的固执——你们在受到比自己更强大的力量威胁、并决定为坚持某些原则而反抗时才最兴奋,相反地,在这种威胁面前妥协则让你们感到一种比毁灭更难堪的羞辱。这是一种令人着迷的勇气,但我害怕这种勇气会驱使你们冲进险地。你们并不是唯一接收到了我们求救信号的集体,我能感到还有别的一些人也辨识出了我们的心灵波信息,但他们选择了沉默,在不进行交流的情况之下,把我们的心灵波作为定位厄普西隆实验基地的侦测媒介。他们并不比你们更冷漠,但他们比你们更理智。”
芸茹沉默了一会儿后,反问道:“我开始感到好奇了,你为什么要主动提出这些警告呢?你所说的固然是正确的,但这对你们自身而言没有任何好处。难道你不害怕这样一种情况吗——也许在你的提醒之下意识到了危险以后,我们就再也不敢响应你们的求救了。”
“并不只是我想到了这些警告,很多同伴都意识到了你们可能面临上述危险,但正如你所说的那样,由于害怕指出危险之后就被你们抛弃,大多数人选择了沉默,大家太渴望逃离这片绝望的心灵地狱了。”素娥答道,“但你们是好人,我对你们所做的一切感激不尽,你们不应该因为自己的勇敢而遭受伤亡,所以我觉得,应该由我站出来提出这个警告,哪怕这会导致你们放弃对我们的帮助。”
“您的心灵是高尚的,我们并不后悔为了救出这样一颗美丽心灵而付出的一切努力!您的警告肯定了我们的勇气,而这种肯定是给予我们最宝贵的荣誉。”我注意到芸茹紧紧握住了椅子的扶把,就像是想要隔着遥远太空握住素娥的手,“我们会记住您的警告,请等候我们的下一步行动吧!”
那天晚上轮到我担任地下研究设施的值勤军官。看到芸茹抱着一只一肩宽的大盒子回到心灵信号解析区的时候,我多少感到有些意外,因为她不久前才刚刚结束在科研区里连续几昼夜的高强度研究工作,回到起居区去休息。我想阻止她这种无节制的工作狂行为,并对她抱来的那盒设备进行例行检查。
一切都跟我想象得不一样。盒盖上绘着几个挺漂亮的少年少女的漫画像,我盯着那行混杂着“夏日”“校园”“交响”之类彩色花体字样的封面标题愣了足足十秒钟,才像看到一盒炸弹似的惊呼起来。
“你想在国家研究设施里玩游戏!?而且还是......”我用接近宕机的大脑艰难检索着那个词条,“还是‘年龄限制型’的那种!”
“你从哪儿学到这个词的?”她反问道,倒像是我不该接触一些禁忌的信息,“这部作品是全年龄型的!”
“可这是电子游戏!”我吃力地念着“游戏”这两个字,就好像念到一个系统屏蔽词。我打开了盒盖做进一步确认,并掐灭了自己的最后一点儿侥幸幻想——如假包换,盒子里确实是一台插卡游戏机。
“苦瓜脸同志,如果我想在研究期间摸鱼,那我大可以躲在起居区玩这盘游戏,而且我保证,凭你的本事永远也不会发现我在开小差。”她把抱累了的那盒游戏机塞到我怀里让我“顶缸”,用手在自己的眉骨边推了一下并不存在的眼镜,作为一种博学的表示,“这不是单纯的个人娱乐,我要带着‘她们’一起玩。”
“你是说那些心灵实验者?可为什么?”我承认自己完全没有理解她。
“苦瓜脸,如果你也被全天24小时关在一个只有电梯大小的生化罐里,只能靠着培养液浸泡和针管注射维持生命,还得不定期接受心灵波冲击实验、脑外科手术和天知道别的什么非人道生化改造,那么你也会渴望放松和快乐的。”芸茹的瞳孔从半阖着的疲惫眼皮后面看着我,“‘她们’的生理和心理状态全都非常危险,自‘厄科’以来,陆续又有三名实验者在我们的心灵监控中死去了,这种病理状态源自于心灵冲击实验所导致的极度心理紧张,想想情况最糟糕的‘普绪克’吧,你觉得她还能在这种心理状态下坚持多久?我们必须设法让她们的心灵放松下来,哪怕只是暂时的放松也好,通过心灵波链接,让她们和我一同感受尽情游戏时的快乐,这是我所能想到最简单也最直接的办法。”
我作出了一定的妥协,但我承认自己提出的“替代方案”简直笨拙透顶:“可是......想要找乐子的话,我们还有更合理、更‘健康’的方式。基地放映室里存了几盘质量很好的军事教学片......”
那一刻芸茹的脸变得大概比我还要苦:“苦瓜脸,你竟然想靠一部关于如何使用四氯化碳和轻油清洗155mm榴弹炮膛线的片子来讨姑娘们的欢心......她们不是生化改造怪物,她们是少女,像初开的花朵一样,需要阳光、需要水、需要空气,你得靠糖果、歌声和美丽的色彩来讨好她们!如果我们不能用快乐、友好与爱来赢得她们的心灵,那尤里就会用那些相反的东西,靠恐惧、暴虐和仇恨去夺占她们的意志,把她们变成无思想的杀戮机器。”
老叶鬼一样地从阴影后面浮出来:“苦瓜脸,让她们玩。”
芸茹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比出一个胜利的手势,老叶以相同的手势回应她,但含义却迥然不同:“两个小时,玩完了就去睡觉。”
芸茹那副胜利的表情顿时就阴沉下去,悻悻地从我怀里接过那盒游戏机,默认了老叶的“两小时条约”:“感觉自己像个偷偷去网吧的高中生一样......”
“苦瓜脸,你看着她们。我在遥感观测台,如果有意外情况,马上通知我。”老叶冷不丁地向我说道。
“甚!?你让我看着一帮姑娘玩电子游戏!?”我震愕道,且对于“意外情况”的界定感到有些茫然了。
“见鬼,老苦瓜,你有什么不满意的!?”老叶带着一种嘲笑的神情反问道,“这是安全监控任务!”
没有轮到值岗的研究员们,大都“舍弃”了自己宝贵的休息时间围过来看热闹,堵在芸茹所在的那间心灵屏蔽室外头,就好像一帮挤在玻璃电话亭外头盯着别人打电话的闲人。我被捂在这帮闲人的最中心,用一种听庭审似的拧巴表情戴上了心灵信号解调耳机,“听”到那些实验者们的心灵信号纷纷链入芸茹的大脑,来看她带来的新玩意儿。在我们眼前,只是芸茹独自坐在心灵信号屏蔽室里,头上戴着心灵信号调制头盔,手里抓着游戏机操纵杆,可在脑电波的维度中,却是众多“实验者”的心灵跨越了月亮与地球的间距一同“坐”在她身边,散发着一种混合了紧张与好奇的心灵波动,“盯”着屏幕上刚刚开机的游戏画面缓缓将标题文字隐入一片短暂黑暗之中,然后像晨曦一样逐渐散放出更明亮的荧光,将她们的心灵暂时引入一个并不存在的虚幻世界,一个充满了阳光、空气、树叶、夏天、学校与花的世界,一个没有生化罐、心灵冲击实验和脑外科手术的世界。
芸茹在游戏中扮演的男主角似乎遇到了剧情上的麻烦,需要在同桌和刚转入班级的新同学之间做出某种选择,我无趣地看着芸茹操纵的光标在两个选项上跳来跳去,一如在“毛驴特快”行动前夕看到她和小木玩卡牌游戏时所表现出来的那种犹豫和笨拙。
“开什么玩笑,居然还要选一个吗?”芸茹惊诧的抱怨似乎暗示出,她自己好像也是第一次接触这类游戏,“姑娘们有什么好建议吗?”
一直默默看着芸茹玩的心灵能力者们马上踊跃了起来,信号解析耳机里一片嘈杂:
“选同桌不就好了?”
“诶?为什么不选转学生啊?”
“能同时选两个吗?”
......
最后“发言”的“普绪克”问了一个挺严肃的问题:“‘同桌’的概念我能理解,可‘转学生’到底是种什么样的身份?”
“只是一种意象上的符号啦。”芸茹具有把不正经的事情当作学术问题加以分析的本事,“‘转学生’这个符号代表这样一种对他人的心理形象认知,即‘陌生的同伴’,你对该对象以前的经历知之甚少,因而在主观上产生了一种并不明确的好奇,并激发出对未知的想象,但‘转学’的既定动作完成之后,‘转学生’就已经和你处在同一集体里了,这意味着你有机会更进一步地对其进行了解,而如果你放弃这种了解,‘转学生’的形象就会继续游离在你的视野之外并保持自身的神秘感。”
“普绪克”意外的回答触动了所有人,甚至连我们这些看热闹的闲人也为之一寂:“就像芸姑娘一样。芸姑娘就是一个突然加入我们的‘转学生’。”
芸茹保持着固定频率跳变的选择光标,在听到这句话时短暂地滞了一下,接着才重新恢复了跳动:“我不胜荣幸!”
在心灵信号监控台那边,轮值的技术员报告了对“实验者”们大脑生理状态的实时监控情况,引得我们这些看热闹的人纷纷转过头去,他用保育员一样的语气说道:“这是一个健康的好兆头,她们的心灵波曲线还从未像现在这样稳定过!”
我至今未曾知道芸茹在那个晚上所做出的选择。断电导致的黑屏吞噬了那些多彩的光华,阴影将整个屏蔽室紧紧扼住,芸茹的身影像触电一般从椅子上侧倒下来。与室内的黑暗相对,走廊上则被监控台的报警红光所充斥,红与黑闪烁在我们每一个人脸上,那是鲜血与死亡的颜色。技术员们像被惊散的虫群一样,以最快的速度充实到各个监控岗位上去。
“她们的颅温和颅压都在急剧升高!”
“她们遭受了又一次心灵波冲击实验!”
“冲击强度超过阈值,测算失败!”
“信号‘苔斯狄蒙娜’失去生命体征!”
“信号‘辉夜’失去生命体征!”
“信号‘格尔达’失去生命体征!”
“信号‘素娥’过载断开!”
“信号‘卡列尼娜’失去生命体征!”
......
我没顾得上摘耳机就冲进了心灵信号屏蔽室,芸茹正倒在地上蜷缩着,却仍然死死扣着那顶头盔,仿佛只要抓住它就能抓住那些正在消失的心灵信号,但她们的生命体征仍然无奈地从她紧攥的指缝里一丝丝逝去。我试图把头盔从她脑袋上摘下来,她表现出一种前所未有的暴怒,将我狠狠撞到了一边。我们的努力只是徒劳,我们想要抢救的“病人”甚至根本不在我们自己的“手术台”上,随着她们的生理信号一个接一个地消失,原本充斥着恐惧呼救的心灵讯道迅速寂静下来,最后只剩下“普绪克”一个人的心灵信号在孤零零地回响着,没有其他人的心灵波来干扰她,她的心声在死寂之中显得清晰而冰冷:“谢谢你们,再见!”
“把那顶头盔摘下来!”值班技术员咆哮着催促道,“她也在承受心灵冲击,她会送了自己的命!”
我看到老叶从人群中冲出,猛闯进心灵屏蔽室,我们合力把头盔从芸茹手里抢了下来。她半坐在地上忍受着大脑里残留的心灵震荡余波,指着我们喊道:“保持连接!保持连接!”
我没明白她的意思,而老叶毫不迟疑地把那顶连接着心灵信号的头盔扣到了自己脑门上。头盔固定就位的那一刻,他像中了一枪似的往后连退两步,伸手胡乱地想要扶住离自己还很远的钢化玻璃屏蔽墙,身体像狂风中的枯枝一样震颤着。
“信号‘普绪克’失去生命体征!”——这个怆痛的夜晚终于叹出了最后一丝濒死的残喘。心灵波探测卫星传回的信号频谱,恢复成了一条永无止境也永无变化的沉寂直线,那是死一般的静止。
叶未零把已经失去信号反应的心灵链接头盔摘下来,仿佛刚刚从一场梦魇中惊醒。我们凝望着卫星信号屏上那条绝望的直线,以为这就是今夜这场灾难的谷底,谁也没料到屏幕上的信号显示竟会旋即断开,一片空洞的黑色,甚至将那记录着“她们”死亡的直线也给抹消了。
在满场寂静之中,监控着卫星运行状态的技术员发出了一种颤抖而恐怖的声音:“它不见了!”
“你在胡说些什么!?”遭遇如此惨重的变故之后,老叶有些控制不住自己了。
“我们失去了与心灵波探测卫星的控制连接,在运行轨道上搜索不到任何目标信号反射,它消失了!”技术员加重语气重复道。
连接着外层空间的最后一根游丝也被掐断了,在头顶上的一层混凝土又一层地壳之外,天空向我们阖上了通往宇宙的最后一丝裂缝。
原本忙碌不堪的航天发射基地,在一夜之间陷入了无所事事的彷徨。仅有的一颗心灵波探测卫星丢失了,发射新卫星的尝试失败了,与试图定位的敌军月球基地之间的联系被切断,想要救出的那些人也死去了。我们被抛入无光的深暗,看不到前进的方向。
我和老叶、芸茹回到了上半夜观看火箭发射时的那处山岗,想要摆脱地下基地里的压抑气氛却没有成功,我们从压覆着的大地之下走了出来,却随即被更广大沉重且无路可去的天空重新压覆了。远处那座火箭发射架上临时加装的固定构件已经拆卸完毕,只剩下光秃秃的主梁兀立在夜色中,像一棵深秋的枯树,萧条且落寞。芸茹把自己软绵绵地摊展在草地上,面对着已经不再有心灵波信号穿梭的遥远天空:“我们还没有把握救出她们,却向她们许诺了虚假的希望,究竟算是友善还是残忍?”
老叶空洞地望着航天基地的剪影,并没有过多地咀嚼那种痛苦,而是改换了一个更紧迫的话题:“厄普西隆分子们做到了——找出埋在沙滩里的一粒盐。”
“我会想办法对付他们的磁力卫星网,但在这之前,给点儿时间让我思考一下。”芸茹横过右手来,用前臂遮住自己的双眼。
我想不出合适的发言来加入他们的对话,只好沉默着仰望夜空,并自然而然地首先注意到了最明亮的那颗星星,我对天文学并不怎么在行,分辨不出那究竟是金星还是天狼星所在的位置。被初冬的黯淡星空反衬着,它真是显得灿烂极了,就好像正映在航天基地的正上方。
我闭上双眼,让自己的视力适应了一会黑暗,然后再次睁开来......见鬼,它在变大!
在我来得及提醒老叶和芸茹之前,他们俩已经注意到了那颗“星星”的异样,它在向着我们坠落!在极短的时间之内,它迅速扩大到了肉眼可辨的尺寸,这时我们认出了它那残破的轮廓——那是我们失踪了的心灵波探测卫星。
卫星残骸坠落到地面时,最先接触到的是孤立在航天基地中央的火箭发射架,自遥远天外一路坠落所积累的巨大势能、与厚重大气持续摩擦所产生的超高热量,使得钢制的发射架主梁在接触的一瞬间就被当场汽化,撞击点附近的地面像水面一样毫无阻碍地凹陷下去,在卫星彻底停住沉蚀之前烧融出一环覆盖了大半个航天基地的陨坑。此时后续的陨体已经在出现在夜空中了,一共三颗,那正是我们后续发射并偏离了轨道的卫星数量。它们在夜空中燃烧着,宛如天国毁灭之后陨落人间的碎片。
第二颗卫星砸落在了被首次冲击惊动的杂乱人群之中,就像是一颗雨滴砸中了蚁群,破碎的建筑残片如同被雨点激起的尘埃一样在半空中飞舞着,而第一颗卫星掀起的冲击波已经开始向四面扩散,使得这些残骸在落地之前就烧蚀消散于拂过的高温气浪之中。
“跑!!!”老叶的嘶吼在末日般的陨击巨响之下虚弱无比地透出来,就像是一只虫蚁挣扎着想要从吞地蔽日的海啸中浮出。我们冲回“犰狳”装甲车,开足了马力朝远离陨击点的方向逃跑,冲击气浪的阴影就像一堵正在坍塌的巨墙紧咬在我们的车辙之后,老叶利用车上的通讯指挥线路向整座航天发射基地发出紧急撤离疏散的指令,可谁知道还有多少人能听到我们的命令?从后视镜里可以看到,第三颗和第四颗卫星正落进烈火、加入这场惨烈的地狱大合唱,不断有别的车辆从基地里奔逃而出,又不断地被狂飙推进的冲击波追上吞噬。我们在最原始的本能深处渴望着存活,却连求救的呼喊都被毁灭所掩盖。
“犰狳”装甲车狂奔进航天发射中心远郊的荒野中,才在陨击杀伤半径的边缘地带被冲击气浪掀翻。我们从坚固的装甲车壳里爬出来,相互用挂在车尾的灭火器扑熄沾染到身上的残火。附近一处在丘陵和草野之间隐藏得极好的地道出口,被从内部冲开了,那是航天基地地下设施应急疏散车道的终点,死里逃生的研究员们纷纷从冒着浓烟的地道里逃出来,莫合烟两腋下分别夹着小木和阿卓,混在撤出地道的第一批疏散人员当中,芸茹跑过去把那两个孩子紧紧抱住,就好像生怕他们会像“普绪克”等人的心灵信号一样从臂间消逝。
我们像一窝庞大蚁巢的最后孑遗,在寒风呼啸的旷野中央回望刚刚毁灭的故地。楼宇和高塔在火焰中燃烧断开,圆顶和天文台在气浪中坍塌融化,跳动的焰影就像是航天中心那巨大的躯体还在火海中挣扎,那是我们飞向天空的足迹、望向未来的目光和仅仅数十分钟之前还擦肩交谈的同志们,正在一层硝烟又一层烈火之下毁灭。
我在寒冷和震恐的双重作用下筛糠一样战栗着,于萧瑟冰冷的寒夜之中,望见了那颗属于敌人的月亮。它像宇宙中一颗无瞳的巨眼,空洞地俯瞰着我们,在我的主观意识里,月亮还从未像现在这般巨大、压抑而可怕。
厄普西隆帝国向全球广播了航天发射中心被轨道垃圾雨摧毁的卫星侦察画面,甚至比我们自己拍摄的现场录像从事发地点传递到首都还要快。在广播画面中,厄普西隆帝国军事宣传部门以一段低沉而压抑的男性嗓音,不带任何情感地配合着基地毁灭实况解说道:“位于中国西北的这座航天发射中心,刚刚为屡次触犯《近地轨道协定》的行为而付出了毁灭的代价,摧毁她的正是中国人自己发射的四颗卫星,我们用于驱动这些卫星的,不过是万有引力,是牛顿和伽利略所探寻的那种力量。如果中国抑或别的哪个阵营,仍然对帝国维护《近地轨道协定》权威的能力抱有侥幸质疑的话,不妨试着数一数地球周围还飘浮着多少同样的轨道垃圾。我们等待着中国以实际行动承认和改正违背了《近地轨道协定》的深重罪行,否则相同的轨道坠击将一次接一次地继续发动,直到将其境内所有具备宇航发射能力的设施全部摧毁为止。”
在这次威慑性广播发出之后,苏盟两大阵营只用了不到24小时就“穿越”了过去两年来都未曾越过的军事对峙“铁幕”,紧急召开了一次秘密军事会议。我和老叶编在被遴选指战员队伍中旁听了这次会议,在作战控制指挥连线系统的会议讯道上,各与会方的通讯信号画面被划分于不同的屏幕,围绕着中央主屏幕上播放着的厄普西隆卫星广播画面,有如一圈小行星绕着恒星拥挤运行,生怕不知何时就会被巨大的引力牵引吞噬进去。
我方的与会代表是武修戎将军,他以一贯咄咄逼人的态度,强硬地要求同盟国阵营分享“墨丘利”卫星网相关科技:“‘墨丘利’卫星组网技术,是目前唯一能够对抗《近地轨道协定》的成熟技术手段,英伦一隅有限的工业基础根本不足以恢复对这套瘫痪系统的控制权,同盟国应该无偿公开‘墨丘利’的全套控制源代码,借助共产国际的工业实力来重建卫星链路终端控制站。在共同的威胁面前,如果同盟国抱着科技、而共产国际抱着工业能力相互不肯合作的话,只会被尤里各个击破!”
自战间期以来,这还是我们第一次看到躲入伦敦要塞的盟军军人的脸。代表同盟国与会的,是英国皇家海军上将斯科特,遍布皱纹的瘦脸给人以一种强烈的印象,仿佛这个老头久已苦于远超过服役年限而仍然无法从军队中退休,他理所当然拒绝了这种要求同盟国单方面作出贡献的“合作”:“布尔什维克们似乎忘记了,两年前究竟是谁破坏了‘墨丘利’的地面控制站点网络,又是谁给了尤里暗中坐大的机会!你们这些野蛮人的贪婪和粗鲁一点儿也没有改变,你们只是想把尤里的威胁当作借口、从同盟国身上榨出更多的血而已!在恢复‘墨丘利’控制权这件事情上,我们能比共产主义者做得更快、而且更好,如果你们真的有合作诚意,就应该把工业设备和原料输送到伦敦要塞来支援我们,同时共享你们所掌握有关厄普西隆帝国的所有情报,而不是妄想窃取同盟国的技术来满足你们自私的安全感!”
武修戎将军继续向对面倾倒外交辞令:“短视的资本家无法理解我们的国际主义精神,我们要求共享‘墨丘利’卫星技术,并不是为了自保,而是为了破解厄普西隆帝国对近地轨道的封锁,并进而向帝国发起反击,捣毁他们策划着种种反人类罪行的巢穴。”
斯科特将军嗤笑道:“中国的先生们似乎喜欢把自己幻想成中世纪的骑士,想象着那条名叫尤里的光头恶龙的城堡里关着一位公主等待自己去营救——谁知道呢?也许你们幻想要解救的‘公主’还不止一位哪!”
这种带有强烈暗示指向的嘲笑使我们没法不怀疑,盟军似乎同样知道那些女性心灵实验者的存在,也许还对我们与她们之间的心灵波交流活动了若指掌。
这场会议在名义上是同盟国与苏维埃两大阵营之间的会晤,但同样作为共产国际一方与会的苏联代表团却极少发言。苏方参会代表的级别比我们和同盟国都要高,在一群军官的簇拥之下,出现在楚科奇共青城通讯屏幕上的,是罗曼洛夫总理的继任者、苏联“战时人民委员会”的掌权者米克海姆总理。在罗曼洛夫总理死于莫斯科之后,身处苏共核心权力圈子的米克海姆是最后撤出莫斯科沦陷区的高层首脑之一,在风雨飘摇之际,被战时人民委员会推举到“总理”这个并不光鲜的位置上时,他甚至还滞留在西伯利亚大铁路的西段,时刻面临着被厄普西隆追猎部队杀死的危险,直到苏近卫指挥了“远望”战役、打断尤里向远东进军的攻势之后,米克海姆总理才得以穿过战乱区,到楚科奇共青城的临时首府就任。得到中国军队支援而转危为安的经历,使得各方都在猜测米克海姆也许会是一位中苏友好的主张者,并给计划中的新加坡会谈和接下来的共产国际重组带来大力助推。但随后发生的“张掖”行动似乎令这位新总理很不满意,他曾多次在非公开场合指责“张掖”行动是中国向中亚地区扩张势力范围、并侵吞苏联加盟共和国领土的“修正主义行为”——即使这次战役帮助苏联人保住了拜科努尔航天发射场的控制权。尽管我们同意了在次会议上维护苏维埃阵营至少是表面上的完整,让苏联代表团坐在共产国际与会方的主席位上,但大批国土及欧美占领区的沦陷、国家实力所受到的毁灭性打击、特别是与这次会议密切相关的宇航工业能力的大踏步倒退,大大削减了苏方在会议中实际拥有的话语权,当会议逐渐演变为我方与同盟国之间的争吵时,所有与会者都能注意到,米克海姆总理的脸色在沉默中变得极其难看。
眼看这场谈判就要在无意义的争吵中僵持下去,有一名穿着蓝色军常服的副官从通讯屏幕之外走到了斯科特将军的座位背后,并拢在耳边向他低声报告了些什么。老头子那双鹰眼里放出来的光仿佛使他在一瞬间年轻了五十岁,他不顾谈判礼仪地从自己的位置上站起来,向同盟国与会代表们高声宣布道:“先生们,我们的指挥官阁下要求与诸位进行一次紧急通讯!”
整个会议讯道都在沉默中等待了几秒钟,接着便是一阵新讯号接入的电子杂音,经过最初的短暂信号适配之后,我们听到一个宏亮的声音在作战控制连线系统里响了起来,且马上就辨认出,这正是那位盟军指挥官的声音:“长官们,我在北非战区,通过刚刚恢复的‘墨丘利’卫星讯道向诸位报告!我们已经摧毁了位于摩洛哥的心灵控制增幅器,粉碎了尤里集结军队进攻伦敦要塞的阴谋,并且在被敌人占领的美军前哨站中找回了‘墨丘利’卫星网的全套控制程序,卫星通讯频道正在二号线上待命,‘墨丘利’已经回到自由世界的怀抱了!”
在死一般的短暂寂静过后,同盟国与会代表们几乎是同时爆发出一片海啸般的欢呼,他们每个人面前摆放着的盟军各成员国国旗,在欢呼的震动中交联成一片灿烂辉煌的彩虹,隔着屏幕照耀了黯淡的苏维埃阵营一侧:“胜利!”“感谢主创造了同盟国、墨丘利卫星网与指挥官阁下!”“上帝在每一场战争中保佑了我们!”
斯科特将军骄傲得像一位领主一样挺直了腰杆,像是在朝他的同伴们、又像是在朝我们宣布道:“自由世界再次在‘墨丘利’卫星网那环绕地球的链路连接之下联合了起来!它在斯大林主义者发动这次世界大战之前就已经是、而如今也仍然是世界最高科技水平的象征!事实已经证明,同盟国有足够的科学技术与军事力量独自抗衡厄普西隆帝国,不需要依赖任何贪婪而虚伪的‘盟友’!我们的力量正要醒来,让赤色分子抱着自己贪得无厌的美梦沉沉睡去吧!”
斯科特陶醉的面孔,在他的宣言进入骄傲的最高潮时卡死在了通讯屏幕上。我们一开始以为是那些无礼的资本主义者单方面切断了通信,但负责讯道监控的技术员马上报告了令人不安的消息,与同盟国的其他备用关联讯道也在同一时间被切断了,就好像伦敦要塞突然从无线电通讯的维度里消失了一样。
“首长,我们解析出了伦敦要塞在讯号断开前传来的最后一幕实景监控画面,情况很……怪异……”技术员不安且吞吞吐吐地报告了新消息。
“放出来。”武修戎将军简短地命令道。
那张来自伦敦要塞的连线监控画面,因受到讯号突然断开的干扰而发生了严重失真,即使经过技术解析修复之后,仍然存在众多矩形色块的脱离和错位,我们在残破的画面中,认出了伦敦要塞标志性的大本钟,而一片巨大的阴影正遮覆在城区上空。随着画面最上方的部分被逐渐解析出来,中苏双方的代表团全都陷入了一阵越扼越紧的震愕,有人猛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一双双瞪大了的眼睛,像看着一个魔鬼那样,仰望着画面上出现于伦敦上空的巨物——那是一艘前所未见的飞行器,庞大得宛似一座飞行的要塞,通体呈现出正三角形分布的弧形轮廓,角状气动翼上如恶魔纹章一般铭刻着的,是厄普西隆帝国的紫色军徽。
一座厄普西隆军的空中要塞突袭了伦敦,我们并不比此时音讯全无的同盟国更能接受这匪夷所思的事实,联系到先前盟军指挥官的战场报告,一种猜测渐渐在我们心头成形:也许这一切都是厄普西隆军策划好的,他们设下了一个调虎离山的陷阱,将非凡的指挥官阁下诱骗到了远离英国本岛的北非,然后趁虚进攻了伦敦要塞。在最初的震惊过去之后,一种兔死狐悲式的巨大惶恐开始缓缓从四面八方攥住我们,一片不知所措的默然中,只有武修戎将军毫无表情地命令道:“继续呼叫。”
“呼叫同盟国军事指挥部,听到请回答!”
“呼叫同盟国军事指挥部,听到请回答!”
通讯员那无果的寻呼在会场中一遍遍孤寂地回响着,仿佛在向着生命绝迹的宇宙深空呐喊。
我们暂时回到了科研部队的阿克赛钦基地,在惶恐中等待着敌人自天外降下的另一场“轨道坠击雨”。某一个夜晚,我在基地入口处与莫合烟同志爆发了一场争吵,当时他背后领着一支浩浩荡荡的工程部队,是来拆基地里的四座火箭发射架的。
与公众熟知的几座航天发射基地相比,隐没于视野之外的阿克赛钦基地其实才是规模最大的火箭发射中心,它隶属于科研部队,共建设了呈井字状分布的四座宇航发射场,因而也是我们最担心受到敌人轨道坠击的首要对象。
“拆掉它们是人民军事委员会的决议!紧急决策会议刚刚散会,正式的命令很快就会下达!”莫合烟试图把挡路的我给赶开。
我作为值勤军官而独自拦在基地门口,荷枪实弹的明哨暗哨分布在我背后的夜色中,基地的一栋栋楼宇间隐烁着研究员们疑虑不安的目光。我向前一步驳斥道:“我不相信人民军事委员会会下达这样的命令!我们‘重返’外层空间的行动,定位厄普西隆月球基地并营救那些心灵实验者的计划,一直是受到上级全力支持的!”
“可我们想要救的人已经死了。”
“那我们就去审判杀死了她们的凶手!那些厄普西隆分子绝不能犯下这种罪行而不付出任何代价!”
莫合烟的神情变得令人非常不适:“我们还没有从上次的灾难中汲取教训吗?你以为厄普西隆分子为什么会放任那些实验者与我们长期保持心灵交流?又是怎样定位到我们深藏地下的心灵信号解析基站的?我们想要通过心灵波联系来定位敌方实验基地,敌人也在做着相同的事,在借助那些实验者的心灵波信号指向,找到我们的研究设施之后,他们就利用磁力射线把我们的卫星残骸从轨道上推入大气层,进行了一次精确的定点清除。苦瓜脸同志,是时候从自我陶醉的左稚英雄主义里清醒过来了,我们面对的是极其残酷的战争现实!”
“这并不只是跟那些心灵实验者有关的问题。主动拆除航天发射场是自断手脚,此例一开后患无穷,如果向厄普西隆分子的恫吓表示屈服,那各个阵营都会知道可以通过武力威胁的办法来讹诈我们!”
叶未零从躁动的工程队伍里走了出来,仿佛是莫合烟背后的一道阴影。我发现他的神态很不对劲,仿佛在竭尽全力隐藏着自己的意志与想法,就好像一颗曾经炽热的恒星坍缩冷却成了一颗黯淡的白矮星。他从军大衣里掏出一份封装好的命令交给我,就像是递给我一份死亡判决书:“正式命令已经下达,在全境范围内开展‘熄烽’行动。”
“熄烽”命令的主要内容,是在限定时间内拆掉境内所有能从近地轨道侦察到的地表宇航发射设施。
我不记得自己是怎么读完那份命令的,只记得在一片空洞的恍惚之中,听见那长得没有尽头的工程队伍隆隆地从身侧碾进阿克赛钦基地。
我无法相信。“熄烽”行动是叶未零提出来的,他同时也被任命为了行动的总指挥。短短数日之内,他像是跟航天工厂赛跑似地疯狂指挥拆卸着一座座宇航设施,甚至在工厂中组装到一半的火箭壳体也被从生产线上拖走,而我作为副手不得不参与了每一次拆卸行动的策划。
指向太空的烽火终究还是熄灭到阿克赛钦基地了。在同时开工拆走四座火箭发射架的那个晚上,我像融化了骨头似的蹲在基地“原子核心”实验大楼的廊道里,怎么也逃不开那些由科研部队亲手建立起来的发射架死去时的呻吟,叶未零则一根杆似的直立在窗前,隔着玻璃上的夜色注视着高大的钢铁躯体被一点点肢解。
小木毫无预兆地出现在走廊尽头的阴影里,像一道小小的幽魂,经历过与那些实验者们高强度的心灵交流之后,最近他每天都要在阿克赛钦基地的研究设施里接受例行健康检查,他是在完成夜间检查回到起居室的半路上溜出来见我们的。他将一张比自己的身躯还要阔的报纸在胸前展开,其中一半版面上是一篇最近在许多报纸上都进行了大肆刊载的评论文章,标题叫作《我们为什么不再需要火箭》,作者以一种语重心长的论调呼吁道:“让同盟国资本主义者、苏联修正主义者和厄普西隆心灵主义者自己去打这场狗咬狗的战争好了,于我们而言,这正是重拾宝贵的‘无为’智慧、奉行光荣的孤立主义的最佳时刻。让其它阵营的好战者们去夺取那微不足道的胜利和荣誉吧,我们对这种需要付出鲜血和伤亡才能得到的荣誉没有兴趣,我们不需要加入战争,不需要鼓吹自己本来就确实存在的勇气,不需要让交战者们回想起我们的存在,当后人在谈起这场战争时也完全不需要回忆起我们的身影。我们不需要盲目地触怒厄普西隆帝国而招致不必要的损失,因此——我们不再需要火箭!”被这篇文章反衬着,仅仅一纸之隔的头版位置刊登的对厄普西隆帝国的战争警告,显得苍白而无力。
与之形成鲜明对比的,是另外一半版面上刊载的同盟国战争宣言。和伦敦要塞的沦陷一样令人难以置信,同盟国的那帮家伙们活下来了,当战略预警系统隔着半个地球的距离,发现那艘被盟军称为“悖论”引擎的巨型飞船出现在雷达信号屏幕上的时候,恐怕无论是苏维埃阵营还是厄普西隆阵营都深深地感到,这场战争竟然已经被同盟国的科学疯子们改造成了如此无法理解的面貌,那艘宛如来自科幻狂想中的造物,在伦敦要塞被厄普西隆军攻陷的最后一刻,从西格弗里德博士主持修建的“命运科技”机库中起飞了,她飞离了沦陷中的英伦三岛,在锡利群岛方向突破了厄普西隆军的包围圈,并消灭了沿途试图阻挡她的一切对手,没人能够阻挡她翱翔。同盟国失去了自己仅有的伦敦要塞,却把“悖论”引擎当成了最后的自由地,我们并不知道有多少军队、平民、科研队伍和后勤力量被集中在那艘巨舰内部一同航向遥远的南方,也不知道她的远征终点究竟在哪里,唯一能够确定的,便是同盟国仍然在与尤里的军队殊死作战。报纸引刊的那篇同盟国战争社论,将“熄烽”行动嘲笑为“政治斗争史上最无出其右的驼鸟行径”,老头子斯科特接受了盟军记者的采访,他以那种英国佬式的尖酸说道:“他们试图在一个战火纷飞的时代躲在被窝里闷头大睡,把古老的长城和对于现代海军而言已经不再广阔的太平洋当成堂吉诃德的铠甲,害怕在每一句有关战争的新闻标题甚至闲言碎语里听到自己的名字,每一个真正的男子汉都会鄙夷这种行为。我想对同盟国的公民们,以及‘铁幕’那一边对自己的阵营感到失望的人们说,自由世界对抗厄普西隆帝国的烽火永不熄灭,把你们对荣誉、尊严和英雄主义的向往,交由同盟国联军来实现吧!”
小木展开着那张报纸,无光的眼睛看向叶未零站着的位置:“零叔叔,我找了很多人帮我看这份报纸,每一双眼睛看到的都是相同的屈辱。为什么呢?如果两年前阿卓不是被我们找到、而是被厄普西隆分子掳走,如果是阿卓在受到那些可怕的伤害,我们也要躲在拆掉了火箭的基地里什么都不做吗?”
那孩子向叶未零走近了一步,而叶未零的反应让我的心被刺穿了一样痛,他像是心虚的人害怕见光那样,向远离小木的方向退了几步:“孩子,不要再靠近了,总有一天你会明白现在发生的一切。苦瓜脸,把他带回起居区去,叫芸茹到这儿来——自从她接管阿克赛钦基地之后,这里的纪律变得越来越废弛了!”
小木的最后一句话像炭火一样灼痛了我,他凭借记忆摸索着指到了报纸上那张模糊的“悖论”引擎照片:“他们成为了英雄,我们变成怯懦的人了!”
“熄烽”行动收工的那一夜,我跟着老叶来到了上海。火箭壳体、发射架构件、分级发动机……所有拆卸下来的航天设备都被聚集到了这座滨海的都市,人民军事委员会对此举没有作出任何解释,但各大报纸已经在猜测之中达成了一致,认为这些设备将要由海军船只拖到外海去,以沉海的方式销毁掉。
叶未零自称要去武修戎将军的军事司令部报告行动完成情况,命令我到军港去找某某舰艇登船报到。那天晚上的雾很大,港口被包围在一片茫茫的朦胧之中,几步之外就看不见路了,湿沉沉的雾气里那个冷啊,冷得仿佛港口之外的整个海面都要冻结了。我机械地在雾气、寒冷和黑暗中踯躅着,感觉自己已经失去了心中某种非常非常重要的东西。运载航天设备的主力运输船队早在下午就已经离港了,我想象着薄薄的雾气那一头一片空荡冷落的港口,一艘孤零零的押运船像残秋中的落叶一样等待着我。
那艘船的阴影渐渐在雾气后面的港岬中显露出来,她比我想象中的更大,她叫什么来着……哦!“喀喇昆仑”!
当我意识到那个雄伟的舰名并不像是一艘单薄的销毁押运船时,一切都晚了,我毫无心理准备地走到了紧邻大海的登船区,港口的航灯像一柄硕大无朋的利箭从高处劈来,将雾气、黑暗与寒冷顶天立地地劈作两半,而在被灯光劈开的缺口之中,我像心口中了一枪似的愕然僵住,如同看到一个宏伟壮丽的梦一样,看到原以为空旷萧索的港口里争渡一样挤满了成排的战舰,龙门式起重机的吊臂轰鸣着将坦克、登陆艇和成箱成箱的舰炮弹药移向甲板,被雾气捂住的模糊声响也突然响亮无比地重重砸在了我的耳边,那是来自各参战部队的战士们排成整齐的队列,踏着“一二三四”的步点争相涌进预定的登陆舰主舱。横在我面前的“喀喇昆仑”号指挥舰像一座钢铁的城墙那般高大而雄浑,她真美啊!在连接着港坞与甲板的那道登船梯顶端,我看到老叶正站在那儿,军大衣的下摆像旗帜一样在寒风中劲拂,舰桥上的雾灯正好照在他背后,从身周散发出来的芒辉使他像一轮复活了的太阳一般尽情燃烧着无尽的热与光,他伸出手来迎我加入这远征的舰队,像一部史诗里的英雄那样宏亮地向我喊道:“苦瓜脸同志,到船上来!我们一起像历史上那些仅为了一个信念就敢于慷慨赴死的英雄一样,踏上这场艰险而又光荣的远征!你可以为我们全体的勇敢而骄傲,因为这不是盲目的勇敢,在人民军事委员会的会议上,我们考虑过所有最勇敢和最怯懦的选择,所有最折衷和最激进的计划,但最终我们还是决定选择勇敢,这是理智的勇敢、集体的勇敢、有准备的勇敢!我们到南太平洋的托托亚岛去,去夺取厄普西隆分子建立在那里的宇航湾,去用他们自己的火箭突破他们自己的磁力卫星封锁、突袭他们自己的月球基地!去让他们为已死的人付出代价、而把未死的人解救出来,让以后的人们谈及这个光荣的夜晚时,都要回忆起我们在心灵战争史上所书写的高傲勇气!”
我感到眼泪像火一样在脸上流淌着,攥住老叶伸过来的手,就好像攥住了一支从胸膛中延伸出来的剑柄:“我为祖国感到无比骄傲,我愿意为这种骄傲燃烧自己的整个生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