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沙:桂华满兮明月辉(二)
文/伊沙
李白最先启程,临行前父亲将悬挂在其书房墙上的一把宝剑取了下来交于他:“它叫龙泉剑,李家的传家宝,据说是从咱们祖上李广将军的佩剑经过多次重铸来的,供你做日常健身和防身之用,在需要时,剑可出鞘。”——西域汉子豪气冲天,浸染给了他的儿子。多年以后,李白诗中最大的胎记——豪放,显然是来自父亲的遗传与男儿教育,以及在他心目中既很神秘又令他十分向往的祖居地——西域!他的骨血里是带有那片风土人情的!
他走的时候,他的粟特人母亲哭了——二十年间,生育了四个孩子之后,她已不再年轻,却依旧美丽。哭得最凶的是他五岁的妹妹小月圆,在三个哥哥之中,她最喜欢最依恋活泼好玩聪慧过人的二哥……
老吴要送他去,父亲坚决不让,坚持让他独自一人上路——父亲心里清楚:他今后的路不知道要走多长行多远,任重而道远,全都得靠他一个人去走、去闯……
没有人陪得了他!
亲友们不知一个十五岁少年的心思:仅离家这一项,已经足以令其兴奋不已。他出生在陇西院,长大在陇西院,读书在陇西院,已经太长太久了,他需要到外面的世界去,哪怕是没有多远的匡山中的一座庙……这个时候,他已去过了昌明和绵州,知道外面的世界很精彩,一个小小的陇西院,一个不大的清廉乡,已经关不住他了。
此时的唐朝全国总人口已经超过四千万,在世界各国中遥遥领先,其中有八十万孩子可以享受到官办的公学,这公学往往设于全国各地的道观、寺庙、讲堂,此刻李白一步踏入这五十分之一的幸运儿的行列之中……按政策,他是没有这个机会的:一个逻辑如此形成——他是商人之子,没有科考资格,既然没有科考资格,也就不必读公学了,于是他又失去了读公学的资格。本来是准备跟着周先生一直学到底,学到学成为止,有那么好的一个私塾老师,压根儿不用考虑这个劳什子“官学”。可是周先生突然走了,一时找不到像他那么好的一个老师可以聘到家里去,于是父亲便考虑让他去读官办“公学”。没有资格,创造资格,由于平时李客给这大明寺添过不少香油钱,大明寺于他则几乎是有求必应,所以这个机会,他们得给,于是李白便混进来了。
以李白15岁的年纪和私塾打下的知识基础,该上甲等班(相当于今日之高中),学制三年,学成后达到可以参加科考的水平。全班五十多个学生,断无一名女生,全都是清一色男生。虽说经历过武周时代后,女性地位大大提高,但是上公学与参加科考还是没机会。所有学生都住在寺院的僧舍中,由寺院免费提供一日两餐(过午不食),与僧侣们一同起居。
头一天上课,便出了状况——这也预示着今后三年,他会麻烦不断。
下午两节是书法课,大家坐在教室里各自的座位上临帖,李白临的他最爱的“书圣”王羲之的帖子,临到一半时有后排同学开始发笑。起先他并不觉得这与自己有关,等到全班第一个临完帖起身到老师(果然是黄四平)的课桌前交卷时,所有同学,笑成一片,除了笑他,不可能是别人了。他意识到问题出在自己背后,便当众脱下他珍爱的母亲为他新做的白袍,一探究竟,只见后背正中用黑墨写了两个丑陋的大字:贱商!
他的第一反应是一个箭步跨了回去,一把薅住后座同学的脖领子,大声质问道:“龟儿子,是你写的吗?!”
李白眼中毕露的杀气让这孩子立马怂了:“不……不是!你……你……脑子笨啊?谁坐你后面……就就就是谁写的?!”
此语一出,说服了李白:是啊,不一定就是后座干的?那是谁呢?他一下子犹豫起来……
这当儿,黄老师过来了,他说:“李白同学,你先坐下,老师帮你来查。谁在李白同学后背写了这两个丑字,下课后到我僧舍来认错,若不主动承认错误,后果自负。”

对这些志在科考的娃儿们来说,最重要的科目便是写作课,包括诗赋文的写作,由绵州著名诗人黄四平先生讲授。
黄老师的首堂写作课是从一连串提问开始的——
“同学们,学过《诗》——也就是《诗三百》的同学请举手!”
——满座之中,人人皆举。
“好,手放下。学过《古诗十九首》的同学请举手!”
——满座之中,一半举手。
“好,手放下。学过《文选》,也就是《昭明文选》的请举手!”
——满座之中,十数人举手。
“好,手放下。读过楚辞的请举手!”
——满座之中,人人皆举。
“好,手放下。读过汉赋的请举手!”
——满座之中,一半举手。
“好,手放下。读过魏晋诗人的请举手!”
——满座之中,十数人举手。
“好,手放下。读过南北朝诗人的请举手!”
——满座之中,一人举手,便是李白。
“好,手放下。最后一个问题:读过本朝诗人——譬如‘王杨卢骆’、陈子昂等,请举手!”
——满座之中,再无一人举手。
“好,我今天的提问到此为止,咱们现在开始讲课,就从大家一无所知的本朝诗人讲起,从咱们的蜀中老乡——本师的朋友陈子昂讲起,他是咱们邻州——梓州射洪县人,文明年间举进士,曾任右拾遗,已经去世十三年了……我们先看他一首诗。”
登幽州台歌
前不见古人,后不见来者。
念天地之悠悠,独怆然而涕下。
黄老师的吟诵之声刚落下,只听座中一声高呼:“妙哉!杰作!”——喊出者正是李白。
这一举动引来老师批评:“李白同学,你这是私塾积习未改,公学上课,要想发言必先举手。”
引来同学的几声讪笑……
黄老师说得一点没错:在陇西院,周老师的私塾课堂上,他是可以随意发言的,还颇得老师的鼓励,现如今环境已然不同……
“大家看看这首诗,到底写了些什么?谁来告诉我?”
这下可以发言了,李白独自一人举手。
“李白同学,请讲。”
李白起立回答道:“老师,我觉得诗人写的是大孤独与大寂寞,屈子‘路漫漫其修远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式的孤独寂寞。”
黄老师听罢很兴奋,搓着手说:“几乎完美的答案!看来我不敢小瞧咱们这个甲等班,因有李白同学在。同学们有所不知,今年春上,绵州赛诗会决赛,本师使尽全身解数,还是被人压了一头,只得了第二名,得第一名者,便是李白同学。在我看来,大家是一群羊,我是牧羊人,对我来说,你们中出了一只头羊,实在是好事,以后我就好放羊了……”
座中响起一片无邪的笑声,亦有几张妒恨交加的小脸闪烁其间。
下课后,黄老师让李白随他去了他独居的僧舍,交给他一册薄薄的《陈子昂集》,嘱其拿走详读。
在聊了一阵儿诗之后,对他说:“在你后背上写字的,我已经知道是谁了——你现在还想知道吗?”
李白如实作答:“不想了。”
“好样的!”黄老师说,“头羊只管带头朝前奔,不要被后面的羊儿分心,至于如何让后面的羊儿不掉队,是牧羊人和牧羊犬的事。”
摘自《李白》
青海人民出版社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