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篇】--星-泪-- ①
【联邦纪元21年】
|亚细亚宫|
从来到这里的第一秒开始,吴言就觉得浑身不自在。
当他站在彼得罗夫大厦脚下时,不自在的感觉最为强烈。这座高耸的建筑是亚细亚宫的中心,从其政治意义上看,无疑也是亚细亚联邦的中心。吴言以前从电视上看到它时觉得很宏伟,现在真正站在它的脚下却觉得极其别扭——亚细亚宫的其他建筑全都很低矮,而彼得罗夫大厦却直冲云霄,看起来就像一把直插进天空的剑。尽管吴言现在完全望不到大厦的顶端,但他已经能想象到四棱锥楼顶的尖锐。
“吴先生,我没想到您来这么早。”
吴言的思绪被打断,他将目光从大厦与天空的交汇处收回,循声看向来人。那是一个女人,三十来岁的样子,看不出国籍,但不像是东方人。吴言首先注意到的是她奇怪的衣着——现在是九月,虽说夏季已过,但天气依旧炎热异常,眼前的女人却披着一件厚厚的大衣,与她身后天空中热烈的太阳形成怪异的反差。
“卡里斯蒂娜,议长的助手。”女人自我介绍道,她脸上的微笑很友好,“没让您久等吧。”
“没有,其实我也是刚来。”
“您在感叹它的高度吧。”卡里斯蒂娜看向彼得罗夫大厦,“我刚来时也感到惊讶,不过没有您这么震惊,因为我以前在欧罗巴宫工作过一个月——最后那一个月。欧罗巴宫的楼都很高。”
吴言微微点点头表示赞同。他从照片上看到过欧罗巴宫,在那座联邦曾经的政治中心里,十七座主楼全部高于200米,每一座仿佛都桀骜不驯地怒指苍天,人在其中仿佛置身巨型树林。“这里就像是从欧罗巴宫截取的一部分。”
“是啊。欧罗巴宫失守后,就只剩这里了。”卡里斯蒂娜的声音渐渐小了下去,似乎在自言自语,“就像是欧罗巴宫的残垣。”
吴言突然感到一阵悲观蔓延开来,他有些惊愕于联邦的高层工作者会将这样的想法毫无保留地说出来。
“您现在可以进去了。”卡里斯蒂娜话锋一转,她将目光收回,接着补充道,“议长的办公室在三楼,走廊最里面那间就是。”
吴言一愣,按照他的想法卡里斯蒂娜应该会领他进去,先不论怎样才是正确的待客之道,自己一个初来者直闯议长的办公室总有些冒失。
卡里斯蒂娜显然看出了吴言的诧异,这也在她的预料当中。“哦,是这样。议长明确表示要让您独自进去,这样会让您……”她竭力想组织出一个合适的词语,“更……自由?哦,更自在些。”
“有心了。”吴言点头并回以微笑,并再次将目光投向彼得罗夫大厦,那不太真实的高耸仿佛要向他倒来,他整整领带,向大厦走去。
吴言很快发现,没有人的陪同确实让他自在了不少,一些想法在这里显露出来毕竟不太礼貌——现在他就觉得这里的许多事物都很讽刺,比如说大厦门前的彼得罗夫像,和大厦比起来,这位联邦的开创者被塑造得特别小,看起来雕塑家并没有什么底气;还有就是议长的办公室,彼得罗夫大厦高973米,地上部分共有183层,是人类有史以来最高的建筑,而其最高权力者的办公室却位于距地面不超过25米的三层……一切都在与大厦本身形成一种反差,或者说大厦与其他的事物太过不同,似乎一切都映照出理想与现实的巨大差别。
吴言不知道现在是否是什么假期,反正大厦里没有多少人,就算有,也都是来去匆匆,而且面无表情,像是目标明确,又像是漫无目的地沿走廊游荡。或许是因为电梯里繁多的楼层选项让吴言感到头晕,他选择走楼梯上楼。楼梯是旋转式的,从下往上看,数不清的螺旋重叠在一起,构成一个深邃的符号。曲面的墙上挂了很多画,全是暖色调的,大多数都以金色为主体,楼梯似乎也被映照成金黄色。
三楼很快就到了,走廊很长,两边墙上却没有任何装饰——和楼梯又形成了对比。吴言隐约感到,自己之所以不自在,就是因为这里存在太多怪异的反差。他还注意到,虽然墙上什么都没有,但是一路走来,大厦里的窗户还真多。按照卡里斯蒂娜的话,吴言来到了走廊的尽头,来到了最后一扇门前。门没关,房间里惨白的灯光投射到走廊上,随灯光一同冲出门来的是一阵狂野的钢琴声。
吴言站在大开着的门前,没有去思考是否要进去以及用什么方式进去——他完全被琴声吸引了。琴曲的节奏很明快,听起来极其疯狂,但其中似乎又蕴含着别的东西,像是悲怆,又像是愤怒。曲调很熟悉,吴言觉得自己童年学琴时也弹过,应该是一首名曲,不过他回忆不起曲名。
钢琴置于巨大的落地窗前,正对着窗外。弹奏者正是约瑟夫·戴维斯本人,他背对着吴言,看上去只是静坐在琴凳上,没有任何浮夸的动作,甚至像是一动不动,如一块石头,而琴曲却依旧激昂。从吴言的视角,就像在看音画不同步的电影,也像是一幕哑剧被强行配上了背景音乐。
琴曲愈发狂野,又在一瞬间戛然而止,仍然沉浸在余音中的吴言突然看到一个雪白的东西向他飞来——不是呈一条抛物线,而是笔直地飞来。吴言来不及避开,那个雪白的东西以不小的冲击力砸在了他的身上,随即滑落在地。
“中国人不是很讲究礼貌吗?”戴维斯幽幽地说,声音很沉重,这会儿他已经站起身,盖上了琴键盖。他向吴言伸出手,做出“拿来”的手势,“你的第一份工作来了。”
吴言没有回答,他也想不出如何回答那个莫名其妙的反问。但他看懂了戴维斯的手势,于是将那个雪白的东西捡起——是一本琴谱。其实琴谱的封面是纯黑色的,只不过戴维斯把琴谱砸过来的时候它处于翻开的状态,露出的是雪白的书页,翻开的那一页正是戴维斯刚才弹奏的曲目。那是《克罗地亚狂想曲》,看到曲名的瞬间,吴言才回忆起这首经典的琴曲,他小时候确实学过。
吴言没有直接把琴谱递到戴维斯手中,那样的画面貌似有些低声下气。他径直走到钢琴前,将琴谱放回谱架上。戴维斯对此没有在意,很自然地收回伸出的手。“很抱歉,在我弹琴或是沉浸在任何一种氛围中的时候,如果有人出现,不管有没有打扰到我,我都会朝他扔东西。有什么扔什么。”说着,他向吴言露出一个在吴言看来有些诡异的笑容,“但是现在已经很少出现这种状况了,你无疑很幸运。”
吴言向落地窗外看去,视线的大部分却被窗前的钢琴挡住了,“议长先生,钢琴放在这里不碍眼吗?”
“不要叫我议长,听起来像是嘲笑……不过好像没有别的什么称呼了,随你吧。你说钢琴?为什么会觉得碍眼?外面有什么好看的?一派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肯定也这么觉得。”
戴维斯的语气很平常,让吴言不由得想起了卡里斯蒂娜的话。
“好了,现在说你的事。吴言先生,毕竟你的职位较为特殊,现在还在筹划,我总不能赶你回去吧。你就先当一段时间的助手,我的助手。”
“议长先生,说实话,我真不想在这待下去。”吴言想到亚细亚宫里各种奇奇怪怪的反差,他在长江以南地区长大,潜意识里无法完全接受这种零散不统一的风格,总是感到不自在,“这点路程也不远,到时候通知我就可以了。”
戴维斯盯着吴言看了几秒钟,不知道在想什么。吴言只是觉得戴维斯的眼神散发出极致的寒气,他的瞳孔中似乎存在着一片冰原。不过戴维斯马上把目光移开了。“你没有选择,而且现在你就有很多事可以干。既然不想待在这里,这几天就出去走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