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译】静霞薰《浪客剑心》官方小说卷一《月世界之旅》篇(下)

第一个刺客
当剑心踏上回程时,已经过了九点半了,天空中挂着一弯朦胧的细月。那时街上还有些提着纸灯笼的人影,然而到了十点钟,就完全没有行人了。剑心选择了一条和他来胜家时不一样的路线。
剑心的夜视能力很好,而且,他的右手还提着逸子给他的纸灯笼,绝对不会走错路,但他却像是刻意要绕到偏僻的地区。没过多久,散布着人家的地带已离他很远了。他走上一条缓坡,两侧都是农田,四周鸦雀无声,除了天上的胧月,一切都被黑暗统治着。在前方两町左右,是一个商业区,这条路会与一条有很多商店的街道相交。
剑心放慢了脚步,在走了不到一町的距离时,一种他从没听过的鸟叫声传了过来。先是“嘿——喂,嘿——噜——噜,嘿——噜——噜”的长音,然后,仿佛在回应这长音一样,“啾,啾”,两声短音在黑暗中响起来。剑心迅速用左手拇指将刀从鞘中推出一些,他感到身后有人快速地移动,然后便静了下来。“看来被包围了啊。”剑心自语,一边吹熄了纸灯笼中的烛火。鸟叫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已经停了。
寂静而黑暗的大地上弥漫着死亡的气息,前方大约半町远的地方,隐约有一片树林。剑心目测着距离,将腰间已略微出鞘的刀朝下按了按,身体向前一弹便全速跑起来。就在这时,黑暗中飞出了手里剑。剑心凭借那简直是动物一般的直觉和本能,躲过了攻击他的手里剑并继续奔向树林。
就在快要到达林子的时候,剑心觉得前方的黑暗存在重叠,于是他立马放低一只膝盖作出防备的蹲伏姿势,结果发现一个峭壁般巨大的男人的黑影在等着他。男人已将长刀抽出——那长度几乎像是把短枪——并摆好了架势,剑指着剑心。他极精确地让剑尖往下滑了一些,使其明确地指向剑心的颈项。剑心感觉到自己正受到男人身上所发出的野兽般的凶猛气势压迫。
“我之前只是试探你一下,不过,这一次就没那么容易了,而且御前大人也给了批准。如果你还想活下去,就说出你和胜海舟秘谈的内容,还有那本书里的机密,否则——”黑暗中,巨汉露出牙齿笑了笑。
“你是红葵的人吗?”
对于剑心的问题,巨汉再次露出了牙齿,似乎是想笑,然而从他嘴里说出来的话却是生硬而干涩的:“没错。我们是为了推翻腐败的新政府和复兴德川幕府,而集结起来的一群忠义之士。”
剑心警惕地留意着四周,一边继续和巨汉套话:“连西乡隆盛都赢不了新政府的军队,你们这样和他们作对也是不会获胜的。”
“少啰嗦!只要我们有了打仗的资金,就可以召集士兵购置武器。如果在国内筹集不到,就到国外去调度。为此,我们需要德川的宝藏——这宝藏一定在胜的手上。你!你知道什么?”大个子猛地抬高了声音,但剑心却一言不发了,于是对方就将剑气输向他握在手中的长刀。
——好厉害的剑气。
剑心咬紧牙关抵抗着巨汉的压倒性的气,却不知什么原因而改变了主意停止了抵抗,并表现出一副放松了肌肉的样子,半闭着眼,嘴也微微张开。
一种模糊的、无法捉摸的色彩覆上了剑心的脸,进而扩散至全身。看来他既没有抵挡,也不接受对方的气,而是让自己进入无的境界,提升透明度来让对手的气穿过自己。
“哼,避开了我的剑气么……”黑暗中,巨汉的声音阴沉地响了起来,同时,他摆着架势低握着的刀的刀尖,放射出了强大的杀气,“在明治时代遇到这样厉害的对手……”巨汉的黑影对着剑心低语着,而剑心也同样隐藏在黑暗中。于是巨汉便自如地将沉默的气势运到长刀上。
惊愕流遍了剑心的全身,仿佛电击一般。巨汉的气竟然更加汹涌了,这真的很像是许多剑术流仪书上所提到的秘剑梦想剑的奥义。
剑心尽力保持着他无与空的境界,除了将人类的情感深藏心底之外,他一时也想不出什么能够对抗这强烈的气的办法。剑心让自己的刀维持着微微出鞘的状态,以几乎贴到地上的低姿朝黑暗中看去,以观察他的对手。
释放气有两种途径:内气是调动身体中储存的气然后一口气放出;外气则是先被吸入体内,经循环之后再放出。剑心想知道对方的气是这两种中的哪一种。使内心虚空保持无之意境并不会消耗剑心的气力,他只希望对手强大的气力最终能够衰竭,到时就需要补充。
——要出现这种情况,必须得是内气……
外气的运用在邻近大陆上的中国流传广泛,大多都注重对外气的吸取的把握,完美掌握这一点的人,就可以近乎永久地使用气了。
黑暗中,巨汉仍然继续释放着他的气。
——这样下去不行。
剑心考虑着他是否要将自己的气唤回体内,以在一瞬间放出比对方更强的气势,然后再趁对方被震住的时候上前攻击,而就在这时,转机出现了。
巨汉原本在黑暗中异常发亮的眼睛显得黯淡了下去。对手的气一定是内气了,他的气力很可能快要枯竭了。
剑心从敌人的左侧进发,控制着姿势迅速地翻了几个跟头,每一个都以右膝着地的受身(※1)架势收尾,接近对手,然后猛地用他的逆刃刀一击斩向巨汉的肩膀。巨汉的身体在同一秒朝下一陷,这样的动作在这时很具有迷惑性,巨汉锋利的刀尖就这样划过空气,瞄准剑心由上方刺下来。剑心没有向后跳开,而是用刀的护手抵住了对手的剑尖,像是要逼迫对手近身作战。紧接着,剑心做出了接二连三的反击。
巨汉抵挡着这连续的攻击,似乎被剑心的攻势给困住了。剑心则像是完全不顾防守地狂攻着,不过一味进攻总会出现破绽,仍何剑客一旦被对手抓到空档,无疑都会有危险。
剑心紧盯着对方的眼睛。巨汉那半睁的眸子在黑暗中闪烁着一抹凶恶的光,等待着攻击的机会。眼神相对时,剑心就觉得胸口受到了那人气力的压迫。由左至右迈着碎步,剑心用快地令人看不清的速度继续攻击。
两把剑发出了金属特有的敲击声,与半空中相交,迸射出火花。两人擦身而过,又立即止住脚步,然后回身,刀再次扣在了一起。这巨汉真是个强劲的对手,他持续地抵挡并反击着。然而剑心还没有使出飞天御剑流的必杀技,这就说明他在这场战斗中仍处于上风。事实上,剑心已经渐渐稳住了优势。
前踏步,剑心由八双(※2)的姿势砍下一刀,快于巨汉长刀的拦截,流星一般,剑心的刀尖在黑暗中划出圆弧,准确地击向了巨汉的肩。第一次地,巨汉主动往后跳开了,身体却仍然面对着剑心。他不动声色地护住自己,让两把剑再度相交于两人之间。不得不承认,巨汉的这一连串动作展现出了他惊人的实力。巨大的黑影重新摆回了中段的架势,不过剑尖上的气,却沾染着一丝绝望。
——下一击就决胜负吧。
剑心这么想着,一边缓下动作来观察时机。决心已定,他便准备要施展飞天御剑流的绝技了。由一个较低的八双开始,剑心稍微偏移了刀尖,笔直地向上跳起。

“啊……!”巨汉十分惊愕,剑心飞跃在空中,就像盘旋于他头顶瞄准猎物的老鹰一般。然后,剑心朝对手那庞大的黑影使出了全力一击——秘技,龙槌闪。巨汉倒了下去,震动地面发出了沉闷的声响。如果剑心用的是正常的刀,那个人就会被狠狠地劈成两半了吧。
终于,围绕着剑心的杀气消散了,四周恢复了寂静,仿佛什么都没发生似的。剑心警惕的注意着周围,接着重新点起了他之前丢在一边的灯笼,开始检查巨汉带着的东西。在那人胸前的衣服里,除了钱袋,还有一条印着神田明神下荞麦面店花月庵的标识的手巾。
※1. 源于柔道,倒在地上却无摔伤的姿势。
※2. 剑道中将刀垂直竖于右前方的姿势。
意外的拜访者
“剑心,你还要睡多久啊?”
被从上方传来的小薰的声音惊醒,剑心猛地掀开被子坐起来。他很快便想起来,昨晚打倒刺客之后,等他回来时天都快亮了,他就在道场里以手代枕地睡了。大概是小薰帮他盖上被子的吧;她的眼睛看起来有点红红的,这一事实可以作为证据。这个要强的女孩子在等剑心回来的时候,一定没合一下眼。
“真是非常感谢。”剑心挠了挠头向她道谢。
“你可以去吃早饭了。不过话虽如此,已经是中午了。”小薰尽力表现得满不在乎,但举手投足间都表现出对剑心的关心。
剑心到院子里洗脸漱口,然后就向早饭的所在地进发了。在外面度过了漫长的夜晚,他的肚子饿坏了。
轻轻点头说他要开动了,剑心便心情愉快地狼吞虎咽起小薰准备的早餐来——不过这同一顿饭,可是被弥彦批得一无是处。“对了,大熊殿和弥彦呢?”剑心夹起一些配菜送到嘴里,一边问道。
“他们之前一起出去了,要去报社、出版社和旧书店打听情况。我也得赶快走了。”
“这样么……”剑心一时似乎陷入了思考,但很快又叫了声“薰殿”,然后便看着她,也不说话。
“再来一碗?”
“不……呃……那个……”
“哦,拜托……什么事啊?”
剑心把与胜海舟的谈话详细地告诉了小薰,然后大概提了一下回途上发生的冲突。
“原来如此。”小薰看着剑心,雪白的下巴埋进衣领,使她的样子看起来很纯真。她皱着眉说道:“所以说,胜老师要找回来的是方巾,而不是《月球旅行》。那么,大熊先生和弥彦去出版社什么的那些地方也就没有用了。”
“不,那也不一定。”
“哎?”
“红葵恐怕已经盯上了这间道场,很可能就有一伙人在我们说话的档儿去跟踪大熊殿和弥彦了。敌人监视我们是为了找出宝藏埋藏的地点,他们相信《月球旅行》是破解秘密的关键,弥彦和大熊殿继续去跑书店或许比较安全。在此期间,拙者要——”
“我该做什么?”
“拜托你,留在这儿。”
“才不要!不行……”小薰鼓起了漂亮的脸蛋,“我要和你一起去找出那个叫什么红葵的组织的根据地。”
“可是……他们当中有实力很强的剑客呀……”
“没关系,我是神谷活心流的代师父,不会碍事的。”
“呃,是这样,但……”剑心结巴起来,他想要说服小薰改变主意,但却输给了小薰的气势。对剑心来说,比起前一天晚上的那个巨汉,小薰是个难缠得多的对手。就在剑心束手无策地看着正在做外出准备的小薰的时候,外面传来了有人到访的声音。剑心昨晚听过这个声音,错不了的——那是属于胜逸子的声音。他感到脊背一阵寒意。
“马上来!”小薰急忙来到玄关,看到了一对穿着洋服的陌生男女,一时愣在了那里。男人三十多岁的样子,有一张瘦长而帅气的脸。他的头发剪得很短,向后梳成很潮流的发型。高高的个子穿西装相当适合,而披在衣服外面带护肩的长披风看上去也十分时髦。不过他将左手插在裤袋,右手手指夹着根雪茄的样子,在小薰看来很是做作。但尽管如此,他还是很有魅力的,并且能让人感觉到他是个很有能力的人。然而,小薰更在意的,是那个站在他身边穿着洋装的女子。她穿着半正式礼服,看起来十分高雅,一条深红色的丝带扎在她的头上,头发先编成辫子再盘成玛格丽特式。小薰从来没有见过他们,更没和他们说过话,但她要强而聪慧,有着很强的直觉:“嗯,请问,你是胜老师家的逸子小姐吗?”
女子露出了微笑作为对小薰问题的答复。如果要小薰描述什么样叫大家闺秀的话,她一定会按着胜逸子的样子来形容,尽管小薰对这样的女性并不熟悉。小薰想要问他们为什么特地来这里造访,但那高个子男人却像是读出了小薰的心思,先开了口。
“小姐是来见昨天晚上到她家拜访的一名叫做绯村剑心的剑客的。我的名字叫大久保铁马,原是胜家的学生,现在在内务省工作,是作为小姐的向导以及保镖随她一同前来的,希望你们能记住我。”
男人的语气中带着不止一点的傲慢。事实上,只要是知道铁马的人,都不会觉得奇怪。毕竟他现在是大久保家的当家,那可是在幕府时期,一直到幕末都还是旗本士族的一个家族,每年的俸禄差不多有3000石,几乎是弥彦的父亲那样的下级武士的一百倍。他成功地使大久保家免受维新动乱的牵连,并成为了内务省的高官,在新政府中享有至高的权限和权益。
不过这男人的口吻却让小薰很不爽。
“啊,谢谢你的介绍。”正在她考虑着接下来要说什么的时候,剑心满脸愉快笑容地出现了。吃完了迟来的早餐,肚子填饱了,他的心情似乎也很快乐。
“哎呀,你好啊,逸子殿。昨晚呆到那么晚,真是不好意思。”
对于剑心这随意的问候,逸子微笑着微微行礼。站在她旁边的铁马,仿佛看到了逸子对剑心的绝对信赖,心里感到不太高兴。小薰的内心自然也不平静。
“咱都别站在门口嘛。请到里面去吧。可以吗,薰殿?”剑心这么一催促,小薰只好为两位客人带路,一边点头致意,一边将这一对男女请入了客厅。
四个人围着矮桌坐了下来,逸子和铁马坐在上座,剑心和小薰坐在他们对面。他们再一次互相问候,之后小薰就离席去准备茶和点心。像是终于等到了机会,逸子小心翼翼地对剑心说道:“那位可爱的小姐……她是绯村先生的太太吗?或者是未婚妻呢?”她的声音虽然很小,但还是让刚走到走廊上的小薰听到了。
“不,不是这样。拙者是一介浪客,薰殿才是道场的主人,拙者只是这里暂时的食客而已。”当剑心的声音也传到了正要离开的小薰的耳中,她失望地轻轻叹了口气,继续朝厨房去了。
“这样吗?”逸子眼睛一亮,如此说道。不过这却使坐在她身旁的铁马脸上掠过一丝阴影。
“红头发,左颊有很大的十字伤——我还以为会是怎样了不起的剑客,居然身材如此瘦小。你的身体出人意料地纤弱呢。”铁马咕哝着,用怀疑的目光审视着剑心。
逸子连忙道歉:“大久保先生,怎么能这么说呢。绯村先生,真是对不起……”
“啊,拙者不介意的。真的,您没必要道歉。”
前一天晚上,当剑心第一次见到逸子的时候,他感觉她和小薰非常相似。而现在他们面对面,并且能够再一次交谈了,他才觉得他和小薰是大不相同的,无论是外表还是性格。小薰害怕寂寞,个性却生得活泼,是个浑身都像是充满了坚决的女孩子。而逸子的性格却更符合她美丽标致的外表——她似乎是个文静而内向的人。
“因为大熊的事,麻烦您亲自跑了一趟,不过我告诉父亲说,就算那本书再贵重,一本书和大熊的前程相比,哪个更重要呢?你知道,父亲的脾气很古怪,他只是笑……”逸子意识到再跟父亲讲也没什么用,于是就决定自己来带大熊回去。
——从逸子的话来看,她一定还不知道昨晚事情的真相。
剑心如此想着。
“但是小姐,”铁马说道,“您不应该擅自外出的。老师现在可是被一群可疑的家伙纠缠着呢。幸好我碰巧遇上你,否则胜家的小姐到这种地方来……”
就在这时,小薰端着茶和点心进了客厅。
——“这种地方”还真是委屈你们啊!
小薰把差点冲出口的话咽了下去。
过了一会,剑心问道:“大久保殿,你说的可疑的家伙是指红葵吧,还是内务省管辖下的警察队员呢?”铁马盯着满脸认真神色发问的剑心,一边的脸抽动了一下,他的表情表明他知道红葵的存在。
“绯村先生,这红葵是什么啊?”逸子的眼睛覆上了疑问的影子。
剑心只回答说那是一些好斗的旧幕臣们组成的团体。然后,像是要求附和一般,剑心说道:“没错吧,大久保殿?”
铁马的脸上出现了一抹冷笑:“一点都没错。那些傻瓜……在这文明开化的时代,他们居然一心相信能够复兴德川家。我听说他们的首领被称作御前,斥责胜老师是出卖德川的歹徒。大概就是因为这样,他才会这么容易就受到那些无知者的拥护。哼,只要我还能在内务省管辖警力一天,我就一定要抓住他们的尾巴,将他们一网打尽。”铁马想象着他面前就是被打倒的红葵,以残酷而讽刺的目光看着那一帮人。
比剑:日本对西洋
“对了,绯村君,我十多岁时就开始学习西洋剑,也拿了执照。怎样?我很久没和日本剑比试了,你愿意赐教吗?”铁马催促着剑心,白皙的脸上没有任何表情,细长的杏目直盯着剑心的双眼,然而剑心并不是个经不起如此明显的挑衅的人。
“拙者只是这里的食客,教授什么的不太合适吧。”
“我看你在已颁布废刀令的情况下仍然佩剑,显然,你非常留恋它。想必你一定有很高的水平,我希望能有幸见识一下。”
“不,拙者的剑术并没有什么给人展示的价值的……哈,哈,哈哈……”
“你想用笑来敷衍我吗?”铁马开始显现出不耐烦,他的脸色有些发青,目光尖锐起来,语气也有点带刺。
小薰坐在剑心旁边,感到脊背一阵寒意,但尽管如此,她还是坚决地说了:“这个道场的流派是神谷活心流,虽然我经验不足,但作为师范代,如果您愿意,就由我来比试吧。”
她以为铁马会因对手是女性就放弃这要求,然而他却回答:“哦,有趣,那我们比比吧。”铁马说着就脱去了外套,从他带来的皮套中抽出了一把外形奇特的剑。
“请住手,大久保先生。”惊异于事态的发展,逸子试图阻止铁马,但他可不是个轻易就反悔的人。
——看来我只能和他打一场了。
小薰暗暗地下了决心,然后瞥了剑心一眼,可是他却伸手去拿桌上的点心,像是完全没察觉到现场的紧张气氛一样。
——剑心你这混蛋!
小薰在心中这么骂着,一边到别的房间去换上道着,回来之后,就把所有人都领去了道场。
天空中高高挂着的太阳,将光芒从武者窗(※1)的纵格间射下来。铁马的剑在阳光中闪闪发亮,对于不熟悉的人来说,这把军刀型击剑用的剑,看起来一定很奇怪。
“……?”小薰对这把剑很是惊奇,一时愣在那里。
——真是个美人呢。
铁马和小薰面对着面,却还有闲情想这种事情。当然了,在玄关第一眼见到她时,他就这么觉得了。即使是穿着无法体现女性特质的剑道服,她标致的脸蛋,纤弱的身段,还有清澈的黑眸,这些都相当有征服力。铁马不禁咽了咽口水。
“这是练习用的,剑尖套了橡皮帽,但是刺得不巧的话,还是会受重伤的哦。”铁马说着,朝剑心那里瞟了一眼。剑心这时正站在场地的右边,和逸子聊着天。
“那么,以平常心。”说出表明试合开始的正式用语,小薰摆起了青眼的架势,竹刀指着对方的左肩,眼睛凝视着铁马的动作。她压下自己强烈的斗气以及对于未知剑技的紧张感,保持着无之意境。
铁马的预备姿势,在只了解日本剑术的小薰看来,是个异样的架势。剑被拿在左手,向前伸出;另一只手举在后方,肘部稍稍弯曲。他似乎是在以这种方式来维持身体的平衡。他的站姿也很特别,后面的那只脚弓起着,只有脚尖接触着地板。

大概有一两分钟,两个人静静地对峙着。突然,铁马的全身像鸟儿展翅般伸展开来,下一刻,他的身体已在道场的地板上滑行了过来,这姿态就像是豹在追捕猎物。看来他的动作中不仅仅是预备姿势奇怪而已,那尖细的剑尖上下颤动着,好似鹡鸰(※2)尾巴上的羽毛一样。但尽管剑尖如此晃动,身体前倾、单手握剑的铁马的架势,却完全没有仍何的不平稳。他就这样迈着大步直接逼近小薰,快得像风。
小薰瞪大眼睛等着。就在铁马挟着他那独特而细长的剑冲进攻击范围的时候,她上前半步拉近他们之间的距离,作出迎击。
竹刀和西洋剑相击发出的沉闷声响打破了寂静,在道场中回荡着。两把剑在空中不停地交错,时而相擦,时而猛烈地撞击,竹刀与西洋剑的相击声也持续地响着。
两人的剑抵在一起时,很明显是铁马占了上风。令人费解,真想知道以他那高瘦的体形,这么强劲的力量是储存在哪里的呢。铁马动作轻盈,他的剑尖也有准确地击中小薰的手臂和肩膀,但由于套着橡皮帽,并没有刺破她的皮肤。话虽如此,每一击的力度也是很可观的,当同一部位被反复击中,小薰的皮肤就由红肿变为淤青,疼痛感相当地强烈。而且,小薰的竹刀也有着要被铁马的西洋剑打飞的危险。
“嗒——哈!”铁马怪吼一声,以强劲的力道逼了过来,似乎是已经看出小薰的抵抗差不多要到极限了。小薰忙向后退开,两人间的距离被稍稍拉大了。铁马决定作出决胜负的最后一击。
——来了!
就在小薰看出他的意图的瞬间,剑心的声音忽然传了过来:“薰殿,往前!”
几乎与那声音同步,铁马出击了。不是像原来那样把脚向前滑行,而是大跳一步,将剑直刺向小薰的腹部。小薰没有侧身躲避,按照剑心的声音所指示的,向前移动。这是瞬息的抉择,若不是她对剑心抱有毫不动摇的信任,是不会这么决定的吧。堪堪避过了铁马必杀的一击,小薰把竹刀朝他的左肩猛地挥下去。敲击产生的竹子特有的干燥声响彻了道场,铁马那外形奇特的剑从手中掉落。
小薰深深喘了口气,逸子也露出了微笑。然而剑心又一次以严厉的声音朝小薰喊道:“薰殿,残心(※3)!别放松警惕!”
就在这时,由于受到疼痛的一击而掉了武器的铁马,在仍然跪着没有起身的情况下,用右手捡起了剑,发出了迅猛的又一击。
那把可怕的剑险些痛击了小薰的大腿,但因为保持了残心,小薰一跳避开,然后马上摆出做再一次攻击的姿势。
“欸!”伴随着颇有气势的一声大喝,她的竹刀正中铁马的前额。铁马就这么倒了下去,震动道场的地板发出闷响。
小薰几乎将这场比试当成了生死之战,她正调整着自己的呼吸,剑心就突然笑着走过来,一边鼓掌一边恭喜她获胜:“哎呀,你的技术大有进步啊,薰殿。”
“笨蛋……”小薰轻轻地回了一句,朝神龛鞠了个躬,便退到别的房间去换衣服。要不是逸子在场,她可能会扑进剑心怀里大哭一场也说不定。对女剑士来说,这场比试她赢得很漂亮,可是面对剑心,小薰想要的可并不是称赞,而剑心对于这种情况下应有的表现,从来都很迟钝。
无声地拾起铁马掉落的剑,剑心拿掉了剑尖上的橡皮帽,像是在检查着什么。然后他又把橡皮帽套了回去,悄悄地将剑收进了皮套中。
另一方面,大熊大五郎和弥彦正拖着疲惫的双腿在闹市区一带走着。弥彦正好看到有家挂着写了“酒菜”两个大字的茶色灯笼的小餐馆,他觉着很饿也有好一会儿了,于是就朝着那灯笼努了努下巴,示意大五郎。
“就算我们现在回道场,等着我们的也只有小薰做的恶心的晚饭而已。不如我们就不回去,在这吃点好的,然后直接去银座继续调查吧?”也不等大五郎答应,弥彦就进了饭馆,要了两碗饭,又连连点了些配菜,这才终于歇下来。
大五郎穿着扎染的海蓝色的上衣,下面是产于福冈县的小仓(※4)布做的袴,尽管看上去是个学习很好的书生,但仍旧是没什么存在感。
“喂,打起精神来。”弥彦虽然没口德,但其实是个天性善良的少年。他试着安慰大五郎——因为并没有打听到那本丢失的书的消息,所以大五郎非常沮丧——然而只是徒劳,他的努力反而让大五郎更加消沉,“振作啊,要像个男人才对嘛。”
“我并不像你一样是出身士族的,明神君。”
“傻瓜,现在是文明开化的时代,是不是士族出身和做一个男人是没关系的。你这样子可没法去月球旅行哦。”弥彦无意提到的月球旅行,却像是挑动了大五郎的神经一样,弥彦眼尖地发现了大五郎的变化,于是决定抓住机会详细地问问他从昨天起就很好奇的《月球旅行》。
“在炮弹里,有分别叫‘雷地’和‘列尼尔’的机器,储存了够制造两个月所需氧气分量的氯酸钾。这两台机器能够保持摄氏四百多度的高温,每将十八磅氯酸钾转化为氯化钾,就能释放出可供三个人呼吸一天的七磅氧气。同时,呼吸产生的二氧化碳会被氯酸钾潮解所生成的苛性钾吸收。”这是大五郎对于弥彦提出的人在炮弹里如何呼吸这个问题所做的解释。
他们交谈的时候,他们点的饭菜被送了上来。大五郎看到食物,眼睛一亮:“明神君,在太空,一顿饭吃的是三块肉羹。”
“肉、肉羹?”
大五郎拼命想解释给弥彦听,但是弥彦的表情却表明他一点也不明白大五郎再说什么。“肉羹是从牛肉中提取制成的一种块状物,当浇上热水,它就会融解、发软,变成一大碗。”
“那、那应该很好吃吧?”
“我不知道,但就书里写的来看一定很不错。”
除了这些,大五郎还给弥彦列了这么一个代数式,以说明天文台是如何计算哥伦比亚大炮的发射速度的:
l/2(v^2-v0^2)=gr[r/x-l+m/ml(r/d-x-r/d-r)]
“所以说,计算这个需要有地心与月心间的距离、地球的半径和质量,还有月球的质量。还要用到积分学,这就是……”
弥彦睁着茫然的双眼,呆呆地听着这些生词和数据。终于,他受不了了:“等、等一下!我懂了……不,具体的虽然不清楚,但我想我现在对于你所追求的梦想有些了解了。”弥彦一边说,一边把拿着筷子的右手伸向大五郎以打断他,“我想要变强,像剑心一样。我要成为日本第一的剑客!世界第一的剑客!大熊,你就成为日本第一、世界第一的科学家吧!然后,带我到月亮上瞧瞧。”说着他就隔着桌子抓住了大五郎的肩膀。虽然个头小,他的力气却很大,大五郎因为肩膀突然被抓痛,眼泪就在眼眶里打起转来。
“啊、喂,有那么疼么?”
面对一脸担心的弥彦,大五郎摇了摇头作为回答,只说这是高兴、感动的泪水,然后就慢慢地吃起了他的那碗饭。
“哼,混蛋。别那样子吓我。”仍然没从紧张的情绪中缓过来,弥彦也扒起了自己的那碗饭。
※1. 道场中有粗大纵格框的窗子。
※2. 一种鸟,外形似燕,羽灰黑,常翘动尾巴,俗称“摇尾雀”,时常栖息水边,捕食小虫。
※3. 剑道中攻击动作结束后或弓道中射出箭后无机可乘的架势和精神。
※4. 一种绵织物,牢固有耐久性,原本是用于保护骑马的武士的衣服不被磨破,后来常作为袴的布料,现在则多用于工作服。
第二个刺客
比试结束之后,逸子就借着闲聊,留在道场不肯走。为了找话题,她说她带来作为礼物的舶来品巧克力在年底就会在国内生产了。
剑心对着小薰的耳朵说了些什么,叫她悄悄从后门出去,然后,他又全心地扮演起了聆听者的角色,笑眯眯地和一脸不爽的铁马一起听着逸子对于文明开化的评价。这时候,小薰便急匆匆的赶往赤别户去找阿妙。
——大久保铁马会是偷走大熊大五郎的书的两人中的一个吗?
剑心如此猜测。
小薰上气不接下气地回来了,她让阿妙从隔壁的房间窥视铁马。很可惜,阿妙看了一眼就说:“他不是。”她很确定他不是她之前看到的那个人,而且,铁马没有胡子。
“是吗……?”小薰失望地说着,而阿妙又继续看了看隔壁房间里的人。
“不过那天晚些时候,我记得他坐在了大熊先生原先坐的位子。”
“真的?”小薰看着阿妙吸了口气。阿妙没说话,但她眼中闪烁着非常肯定的目光。
“对不起,我有事请剑心出来一下。”剑心听到小薰这么说,便失陪出来跟着她来到了厨房,然后小薰就把阿妙的证词告诉了他。
“这样么……?”剑心陷入了思考,但似乎并没想到要如何采取行动。
过了一会儿,铁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想要催促逸子回家。那时已经过了下午三点,正巧道场外面的街上就有一辆合箱(※)在等着接生意。这辆人力车的车厢后面漆着牛若丸和弁庆在雪中打斗的画作为装饰,这是当时很流行的一首诗中所写到的场景。
“我们得走了。呃,绯村先生,请告诉大熊,他随时都可以回家来。”逸子依依不舍地和铁马一起坐上了人力车,离开了神谷道场。人力车的铁制轮子发出的刺耳声响在街道中回荡,久久萦绕在目送两人的剑心、小薰和阿妙的耳边。
那天晚上七点多一点,中岛虎藏,一位胜家的书生,也是大五郎的师兄,脸色苍白地跑来了神谷道场。
“不好了,逸子小姐出事了!”虎藏一定是一路飞奔过来的,他一到玄关就跪了下来,大口喘息着,喘气的声音从他干渴的喉咙里像哨声一般发出来。呼吸一平稳下来,虎藏就说明了情形:在六点左右,就在大家都担心着逸子怎么这么晚还没回家的时候,邻家的小孩送来了一封寄件人不明的信。“就是这封信,老师一看完,就叫我拿来给绯村先生。”
剑心看了信,顿时全身汹涌起了怒气。信上要求胜在明天早上10点接受警察有关西南战争的审问之前供出有关德川家宝藏的所有机密,叫他在明早8点去上野东照宫院内去。“照我们说的做,否则我们就杀了逸子。”信上的署名是一个大红色的“葵”字。不只剑心,小薰、弥彦和大五郎都变了脸色。
“中岛殿,大久保铁马不是和逸子小姐一起的吗?”
对于剑心突然的发问,虎藏看起来也很困惑。
“他说他在快到胜家的时候就先下车了。”
“中岛,我……”大五郎并不知道整件事情背后的原委,已经非常慌张失措。现在没时间再被动的等待了。
“薰殿,拙者碰巧知道该往哪里去找。如果一个小时之后拙者还没回来的话,请让胜老师叫警察到神田明神的宝明院去。宝明院就是花月庵旁边那个闹鬼的寺院。”留下了这些话,剑心就离开了到场,逆刃刀插在他的腰间。
红葵的首领御前,恐怕就是大久保铁马。剑心想到过这一点,却仍放了逸子和他一起走,以为他并不会这么愚蠢地做这种会暴露身份的事,然而剑没想到事态竟然如此紧急。
在剑心打倒那个神秘的袭击者之后,就去过了花月庵——就是那人手巾上染着的荞麦面店的店名——但并没有在那发现什么可疑之处。就在他大致看了看周围,准备回去的时候,突然发现花月庵离弥彦之前提过的传言有鬼声的宝明院很近。
据说宝明院的主持在废佛毁释运动中于殿内上吊自杀了,他的怨灵便诅咒般地在院中徘徊着。再也没有人愿意接近这座废寺,哪怕是住在这一带的人也不肯来了。然而在黎明前微弱的星光之中,剑心却看到了寺里有人影。
——红葵劫逸子殿作为人质,是想要在警察之前找到德川家的宝藏吧。或许还有别的目的。
剑心如此想着。
——大久保铁马以前也是胜家的书生,那么他一定也像大五郎一样帮胜老师跑过腿。和大五郎不同,铁马不但聪明,还很有野心,很可能会对这些差事起疑。
握紧了腰间的逆刃刀,剑心在漆黑的道路上风一般奔跑,很快便到达了宝明院。恰巧这时下起了小雨,就像是故意等着他来才下一样。寺庙的布局在剑心的脑中仍然很清晰,他静静地绕到了后门,从腐朽的门倾斜而出的缺口潜入了院内。寺物所和僧人们的起居室都没有一丝光亮,正房也是一片黑暗,毫无人的气息。然而有一丝极其微弱的像是灯火所发出的灯光从耳房快要倒塌的一角漏了出来。
——果然是这儿。
剑心走近耳房,毫无疑问红葵就在那里,握着刀摆好了架势,饿狼般屏息着。突然,他的皮肤感到一阵令人颤栗的寒意。
——输了便会死在这里。
剑心想着,不过他没有犹豫的理由。
他前进着,小心地警惕着四周,可是贯穿正房延伸到两边耳房的窄小走廊上只有深沉的黑暗。
雨势大了一些,剑心推开了正房的后门。门发出了些许的嘎吱声,但这声音被雨声掩盖,似乎并没有传至前方延伸的黑暗中。剑心小心翼翼地,把一只脚踩进了屋内,却并没有感觉到任何的埋伏。
——呵,看来拙者可以安全地进去了。
剑心忍住笑意,继续在连接耳房的走廊上前进,依然没有发现任何人。两边连续有几间小房间,剑心仔细地检查了每一间屋子,最后注意到在一间像是大厅的房间前有一点暗淡摇曳的灯光。
——敌人就和逸子一起,在灯光那儿等着吗?
就在剑心要再往前踏一步的时候,前面的大门突然被猛地拉开,两条人影跳到了他的面前。他们正要喊出声,剑心就以一套快而连贯的动作,转身,拔出逆刃刀,一击将他们打倒。剑心在两人倒地发出声响之前扶住了他们,再慢慢把他们放倒在地。起源于战国时代的古流剑术飞天御剑流,最擅长的便是以一敌多。剑心又一次环视四周,这才走进了刚才那两人出现的屋子,他发现有明灭的灯光从连接下一间房的纸门缝中漏出,便轻悄悄地朝那边挪过去。
从纸门上的一个破洞看去,大厅里狼藉不堪,逸子躺在角落里铺开的一张草席上,手脚被缚,嘴巴也被塞着。大约有十个男人在壁龛前围成一圈坐着,一边吃着下酒菜,一边传着一只酒瓶喝酒。男人们泛着油光的脸上挂着猥琐的笑容,相互窃窃私语。大久保铁马并不在他们之中。
“……”
剑心一声不吭地朝逆刃刀的刀柄上吐了口唾沫,以作湿润,然后将手放上纸门准备打开。就在这时,一个男人打破了他头上的天花板猛冲了下来。“不愧是绯村剑心——不,人斩拔刀斋,幕末最强的维新志士,你怎么找来这地方的?”男人戴着傲慢的笑容瞪着剑心。他看上去接近四十岁,黄褐色的脸上刻着些微的皱纹,留着整齐的八字须,黑色的衣服下面似乎潜藏着非同寻常的力量。
“那么你是……”
“哈,哈,哈,哈!我就是被他们称作御前的红葵首领。他们怎么能这么不小心呢?”自称是御前的男子咂咂嘴,风车般飞速转动起了手中的金刚杖,“死吧,拔刀斋!”
屋里的男人们听到首领的叫喊声被吓了一跳,马上将逸子围起来,好让逸子做他们的王牌。前后都有敌人,剑心这次真的是“输了便会死在这里”。他缓缓地向前移步,左手手指推动护手使刀略微出鞘,然后让刀紧贴于腰侧,右手下垂,腋下留了些空隙。再一次地,剑心缓缓地朝那个首领的方向挪动了脚步。
自称是御前的男人将金刚杖举过头顶摆成八双的架势,朝后退了一些,动作却有些迟疑。剑心一步踏前,男人突然将金刚杖朝剑心的肩膀挥下去,接着又以眼睛看不清的速度抽回了金刚杖,换成了反手握法,猛刺向剑心的心口。然而剑心的右手动都没动,就用没出鞘的刀轻松地弹开了御前的金刚杖在连续两次假动作后发出的攻击。他以他那干练的功夫,使得这抵挡的动作快到了在场的人根本都没看到他是如何做到的。这一次两人的距离拉远了一些,御前假装向前逼近从正面攻击,剑心没有躲开,而是踏步向前,一边抬手。御前的金刚杖在电光火石间改变了方向,瞄准了剑心的喉咙攻了过去。剑心的身体像陀螺般一旋,拉近和御前之间的距离,用力地弹开了金刚杖。御前虽然被剑心的刀鞘击中了肩膀,却也很勉强地向后跳开了,他摆出八双的防御姿势,此时剑心已经又靠了过来。
虽然平时很敦厚——有时甚至犯傻——剑心此时看起来就像变了一个人一样。他脸上的表情十分凶狠,简直成为了剑鬼。几乎可以让人认为,根本不可能有谁能够战胜拥有如此表情的男子,那是一种宣告了他曾经历过无数生死之战的充满鬼气的姿态。
内心冰冷而敏锐,剑心再次垂下右手,留出腋下的空隙,好像准备起飞的的鸟儿,他看似浑身都很放松,但左手仍然放在逆刃刀的护手下面。他体内深藏着难以估计的变化,这特别的姿势使得御前不知所措。他的攻击被封杀,而且在不知不觉间,已经被逼到了一间小房间前。剑心接近了他,没有发出一丝声响,在这次战斗中,他的右手第一次动了——快,而猛。像是要给敌人致命的一击一样,逆刃刀的刀锋上,有光芒闪动了两三下。御前拼命抵抗,金刚杖由横举变为竖直,却还是无法挡住剑心的秘技,龙巢闪。逆刃刀斩开空气发出咆哮一般的声音,将御前和他的金刚杖,全都彻底地击倒在地。剑心转过了身,面临他全身散发著的恐怖的鬼的气息,红葵一党完全束手无策。

※ 两客座的人力车。
最后的刺客
红葵的成员们开始颤栗,没有一个敢直视剑心的眼睛。强烈的恐惧感削弱了他们的斗气,使他们感到自己被逼进的非生即死的境地。面前的这名剑客打倒了御前,还有之前那名巨汉。没有人能够阻拦他;他是被称作人斩拔刀斋的,幕末最强的维新志士。
——我们都会被杀掉的。
这帮红葵的人并不知道,剑心是不会用他的逆刃刀夺取人命的。他们的身体被紧张的汗水浸湿而变得光滑发亮,像是被猫逼急的老鼠一样,他们不顾一切地想要威胁剑心。
——我们还有海舟的女儿。
“别、别动,人斩拔刀斋!”其中一个人喊着,把短刀的刀锋抵在了逸子的脖子上。手脚被缚,嘴也被紧紧塞着的逸子,在早些时候,就已经因为惊吓而晕了过去。红葵剩下的九个人,以逸子为中心,将剑心围在了一个半圆中。“不要轻举妄动,否则我们杀了这女的。”
有一个人叫他交出刀来。剑心后退了半步,将逆刃刀收回刀鞘,然后连刀带鞘从腰间取下,做出要将刀交给对面的人的样子。剑心抓着刀鞘的尾部,送出手臂,刀柄朝向对方地递过去。男人的脸上露出了放心的神色,两人间的距离却突然被稍微拉开,那人试图抓住刀柄,剑心身体一歪,以受身的姿势倒在地上,从后方一记手刀劈上男人的脚。男人虽然紧紧抓住了逆刃刀,却摔倒在了木质的地板上,发出了朽木倒塌一般的声音。
周围的人还在为刚才发生的一幕目瞪口呆时,剑心已经以神速拾回了逆刃刀。他向前一滚,给了那个用短刀抵着逸子喉咙的人飞快的一击,然后站起身来。他的行动没有发出一丝声响,使得这动作显得更加的恐怖。每个人都震惊的呆站着,寒意从他们的脊背穿过。剑心握着逆刃刀重新摆好架势,失去意识的逸子躺在他身后,而她的后面是墙,不用担心那里会有敌人冒出来。
“你们还要打么?”回应剑心这句话的,是两个男人上前来的动作。两人都将短刀挥过头顶,毫不犹豫地攻了过来。
在室内的战斗,并不总是用长刀比较有利。依攻击时人所处的位置,会出现意外的失误。这两个红葵的人很清楚这一点,他们连续夹击的攻击方式,可以让人知道他们很擅长利用这一点。
剑心没有因为这两人交错的攻击而乱了阵脚,他放低身形,滑出两人之间,准确地弹开了他们的刀。这两个敌人敏捷的动作要求剑心非常小心,他察看完前面的几个人,把头转回来的时候,这两人的攻击又已到了眼前。一把短刀朝他的肩膀落了下去,另一把则从头顶斜劈下来。
剑心险险地避过前者,又及时抬起逆刃刀挡住了后者,这样他就有足够的时间撤离他们的攻击范围,接着利用腰腹的力量,斜挥刀斩击过去。
第一把短刀的主人发出了惨叫,但他还是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去撞击剑心。剑心轻盈地避开,那人便失去平衡朝前倒下去,一头撞在躺在地上的御前的身体上。
“你这德川的敌人……人斩拔刀斋,下地狱去吧!”第二把短刀的主人咒骂着冲上前来攻击。他的攻法杂乱无章,但因为被逼急了,所以也不能小看他技术的锐利。
受到屋内陈设的限制,剑心额外谨慎的对付着面前的男人,一出现机会,他就踏步向前,试图用逆刃刀朝对手的躯干发出制胜一击。那人堪堪避过了剑心的刀。
他的眼睛像线一样细,并且发出凶恶的光。他的剑法并不输于御前和昨晚的巨汉,大概在红葵的剑客们当中也是一个核心人物。
剑心不停地格挡着对方的攻击,然后出其不意的将自己的刀抽了回去。对方被这个假动作所引诱,将刀挥过头顶,使出要夺人命般的力气砍下去。这是充满气势的一击,然而剑心已抢先一步躲开并击出一刀,狠狠地砍中了那人的侧腹部。这个红葵的成员都没来得及惨叫,就朝一边倒下去,摔在了木质地板上。
剑心刚重新站直身体,又有一个敌人从旁边攻了过来。这人手里拿的是把标准的武士刀,但和之前两人一样,他也是个狂暴的对手。完全无视剑心的架势,那人把刀挥过头顶然后胡乱地攻击着。剑心左右闪避,等待着时机,然后抓住机会将对方的刀卷落。那人慌张地想捡刀,剑心的逆刃刀已经一闪而下击中了他的右臂。男人惨叫一声,另一手抓着被砍中的膀子,朝后退了两步,接着砰的一声跪了下去,然后才由这跪坐的姿势倒下去。
和前几个人一样,第四个人的身份也不清楚,但他的剑术很是犀利。而且,他的身形相当硕大,尽管不及昨晚的巨汉。剑心的这一个对手游刃有余地操着刀,并且表现出了和他巨大的身形毫不相称的敏捷。刀卷着风呼啸而下直劈剑心的头顶,剑心举刀弹开这一剑,然后右脚向前踏出一大步,用力击向男子身体的右侧,然而男人并没有退后,他只是稍微歪了一下身子,然后便用刀正面抵挡过来。
逸子就躺在他们身后几步远的地上,如果剑心再被往后推一点的话,她就可能被踩到。于是剑心就将脚步向旁边滑过去,他的对手也迅速地跟着滑了过来。两人的刀没有分开,身体也有着接触,战斗已经变成了危险的近身战。男人以长刀压迫着剑心,发出一种像是要将逆刃刀咬住一般的持久力量。由于身材瘦小,剑心被这大个子的力量推得退了半步。因为两人身体靠的很近,显得对方的身形比剑心大上两三倍。如果剑心撤开刀来反击,逸子就有被伤到的风险。所以剑心尽量使手臂放松,将力量集中在腹部,以维持这场较力。
——剑术可不是单靠力量的。
就在剑心啧嘴的时候,男人加大了一倍的力量强行推挤过来。那是一种极其巨大的压力,像一块庞大的圆石,压迫着剑心。剑心使出浑身的力气去抵挡,虽然不足以把对方推回去,但他使得两人的力量得到了暂时的平衡。就在这一瞬间,剑心向一旁跳开了,男人一边前踩了脚步,一边将剑挥下去,明晃晃的刀刃对准了剑心的肩膀。然而剑心却跃开了,逆刃刀砍向男子的上腹部,给予这个对手粉碎肋骨的一击。
——还有两个。
“我现在要带逸子殿回去。”剑心身后的黑暗里传来了一个他所熟悉的声音,是大久保铁马。也就是说,他已经看过了飞天御剑流的剑技。剑心本来正以可怕的目光盯着还站在那里的剩余两名红葵成员,现在他朝向了声音的来源,然而四周的阴影掩盖了一切,只能看见一个男子深黑色的轮廓。
“我就是有种不好的预感,所以赶来看看,瞧瞧都发生了什么。”尽管在黑暗中,剑心还是能感觉到铁马露出了微笑。他准备回话,可是铁马突然的叫喊声使他想说的话没能说出口。
“红葵,你们被逮捕了!投降吧,否则我将亲手制裁你们!”话音未落,铁马已快步从剑心身旁走过去,跨进大厅里,一边亮出了他的西洋剑。剑光一闪,随着空气被剑划破的声响,剩下的红葵成员像破木偶一般倒了下去。
“饶、饶命!”稍微较后倒下的一人惨叫道。
然而铁马的剑并没有就此停下,他无情地转向了横七竖八地躺在地上,那些剑心虽然打倒,但却并没有杀死的其他红葵成员。可是当铁马的剑刺下去的时候,剑心却过来拦下了这一击,然后就站在他已经倒下的先前的敌人身前,保护着他们。
“大久保殿,哪怕只是被那剑的尖端碰到一下,都会死人的。你的那把剑应该指向拙者,而不是你的同伙。”一种难以形容的怒气充斥着剑心,那一刹那,那双瞪着大久保铁马的眼睛,正是杀手人斩拔刀斋的眼睛。
“原来如此,你已经知道了我剑尖上有致命剧毒的事,还有我的身份……”
“为什么这么做,大久保殿?你是胜老师的学生……”剑心强忍住想将大久保一斩两半,将这可恶的害虫从世上除掉的冲动,只是尽可能冷静地想要问出铁马这问题的答案,以此使自己的怒火冷却下来。
“要完成维新是需要许多牺牲者的,但现在这世界还不能让每一个人都幸福地生活。在它成为人人幸福的世界之前,维新都还没有完成。我想要发起第二次维新,但那需要金钱与权力。”
“所以说复兴旗本八万骑的事根本只是谎言?”
“口号当然是这样说得明确些比较好。哈,哈,哈!我才不在乎德川家呢。”
“……”剑心没回话,他的沉默使得铁马继续说了下去。
“怎样,绯村君?我们为什么不联手呢?有你的剑技和我的才智,我们可以征服世界。”
剑心保持着沉默,冰冷的视线却依然锁定着铁马。
“好吧。如果不行的话,那么……”铁马下了决心,他缓缓地举起了他的西洋剑。剑心也紧跟着摆起了架势,但他却惊诧于铁马的准备姿势。和与神谷薰比试时相反,在对面凝然摆着架势的铁马,是用右手握着剑,左手举在身后,手肘微微弯曲。
“你瞧,我可不是左撇子。”铁马笑起来,剑尖微微上扬。在这种特别的预备姿势之下,铁马的身体看上去就像是被细长剑身所发出朦胧光芒分割成了两部分,他的笑容也无声地消失了。
——他一定是在积攒气力。
一种阴森诡异的压迫感,如同剑的利刃一般,朝剑心逼近。铁马的剑尖在毒液中浸泡过,轻轻一划都将是致命的。剑心摆脱那种压迫,慢慢地向前移了半步,之后又是半步。铁马则是轻快地左右移动着脚步,一边向后退了一些。尽管铁马的后退看起来很是漫不经心,他的剑一直与肩膀保持同高,没有丝毫的摇摆。一股寒气在剑心的身体里扩散开来,好像被泼了凉水一般。再一次地,他了解到这个对手不是寻常的剑士。
——必须在不让大久保的剑碰到拙者的前提下打倒他。
剑心双手握紧了刀,试图拉近两人间的距离,可是他的努力非但没取得进展,反而觉得间距更大了。这种西式的行动模式似乎能够保证铁马的步伐的灵活,对于剑心,由于从未有过这种战斗的经验,便觉得很难预测两人间的距离。
西洋剑在行灯(※)的朦胧灯光中显得尤为突出,剑心对着那明晃晃的剑尖,缓慢地挪动着脚尖。焦急是要不得的,轻微碰触的代价也许就是他的性命。剑心稍微放松了手上紧握的力量,然后又将脚步向前移。原本剑心以为铁马还会后退,可是他却没有动。当两人间的距离变成差不多两间的时候,铁马将剑尖朝下一送,略微在右面放出破绽。
——嗯!
剑心强迫自己忽视这个诱饵。铁马很明显在引诱剑心先出招,要是他上当了就……
将力量聚集在脚趾上,接着蹬地。剑心一边跑,一边将逆刃刀举过头顶,然后出剑,并不是对着铁马,而是对着那把指着地板的可怕的西洋剑。这时,西洋剑就像鞭子一样向上弹起来,两把剑在空中相遇,火星四溅。铁马的剑朝上方一滑,试图将剑心的逆刃刀卷过去,剑心向下斩击的力量没能让他得逞,但逆刃刀还是差点从他手里被扯过去。剑心不能让缠上他的刀的西洋剑的剑尖碰到自己,两人就这么相互跃了过去。剑心很快地恢复了架势,使自己做好下一次交锋的准备。
铁马也稳住了身形,摆回他那特别的预备姿势。
保持着这个架势,铁马敏捷地移动步伐来缩短两人间的距离。值得一提的是,尽管脚步挪动得很快,他的上半身并没有摇晃。轻盈的前进步伐戛然而止,在这极短的停顿之后,铁马突然冲进了攻击范围,他将剑前刺,又猛地改变轨迹横向朝剑心的腿部划过去。只要伤到一下,战斗便会结束,不管是伤在手上还是脚上。
铁马的剑挟着疾风向剑心扫过去,剑心跳起来,险险地避过这一击,然后挥刀朝对手倾斜着的肩膀砍过去。铁马挡开了这一剑,剑心下落到脚刚擦着地面的时候,双方正好又相互越过,然后他就从这背向的位置,对准铁马的躯干做出一击,刀尖刚刚好刺到了铁马的身体。
铁马向斜后方移了移,准备重新摆好架势,好像根本没被击中一样。可是突然间,他的膝盖一扭,身体就开始了倾倒,随着一声闷响,他便摔倒在黑暗的地面上。剑心站直了腿,注视着倒在地上的铁马。
“就这样了么……”铁马的声音颤抖着,越来越小,然后他便用他那西洋剑的剑身朝自己的脖子上一抹。
“大久保殿,那本书还有方巾……”对于剑心最后的质问,铁马指了指自己衣服内侧的口袋。
——他并非恶人。
铁马在神谷道场发起挑战的时候,他西洋剑的剑尖上已经蘸过了毒液,但那一击毙命的剑尖一直被橡皮帽套着,从没有被铁马拿下来。对剑心来说,这种选择和他自己用逆刃刀有着相似之处,但是两人在如何履行这个决定上,走了不同的路。
剑心将剩下的事情留给一会儿会赶来的警官处理,一个人走出了寺院。雨已经停了,细月在夜空中散发着朦胧而柔和的光芒。
——去月球旅行……尽管原来的很多想法没能落实,但至少大五郎的梦想被保护到了。
剑心这么想着。
另外,逸子仍然处于昏迷状态,并没有看到剑心可怕的战斗和他那时的表情。
而更重要的是,大久保铁马在这件事中的参与,可以用来证明,胜海舟被怀疑正是铁马的阴谋。海舟的嫌疑被解除,对于那些计划救济原旗本八万骑的人来说,是个好消息。
自称是御前的红葵首领,后来发现他是个对现状不满的维新政府高官,整个事件都没有公之于众。
大熊大五郎很高兴地回到胜家继续做门生,有传言他后来出国游学,但他后来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并不能确定。有一种说法,说明治19年(1886)年出版的日文版《月球旅行》的译者,井上务,其实就是大熊大五郎。不过尽管有些人坚持着这些夸张的言论,真相依然无从所知。
※ 方形纸罩座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