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训日记辑录 My Military Training Diaries
（八月十七日，我到本县第一中学报道，十八日正式进行为期五天半的军训活动。依教官和班主任的要求，每天晚八时，每位学生需写日记一篇，记当日之事，并上交受班主任检阅。本班同学无一不视之为苛捐杂税，皆措陈词滥调以搪塞之，我不愿写华而不实的溢美之词，于是所有日记都以自己本心和真实事件为材料。果不其然，交上去的日记都被打回，本人亦被请去和班主任谈话。今得以回家，我心血来潮，决定把被老师判死刑的日记全数辑录，用此账号发出，以飨读者。自十八日始计，共计五篇，文章不长，恳请尽阅。——作者注）
2023年8月18日 星期五 晴
我们的班主任，同学们都说他是个奇怪的人——明明是个教化学的，却非要让我们每天写不少于一百五十字的日记，还得上交给他检查。我已经久未写日记，早找不回当时的手感了，所以就随便写写吧。
树上的蝉聒未息，少年的内心未静。在这个本该在家里逍遥快活的日子，我却被迫来到这里参加军训，心中之不爽，可见一斑。说实话，对这次军训，我并不期待；因为有初中军训的前车之鉴——初中那次军训由于各种各样的原因，学校和教官闹掰了，导致五天的活动落得个不欢而散的结局——所以我想我还是放低一点期待值为好。艰苦的训练什么的倒在其次，我真正怕的是，初来乍到，班上完全没有什么熟面孔，如若和对方相处不来就糟了……咳，算了，以后再说吧。
别的先不说，第一天的军训我就有点受不了了——比如说，我们每次完成军训后就得直接去食堂进餐，但是操场离食堂五丈八尺远，去一趟得花费好几分钟。本来这也没什么，但学校的规定是，每次进餐的时间不能超过二十五分钟，包括花费在往返食堂的路上的时间！这也就意味着我每次吃饭都得着急忙慌的，使得整个下午，我的肠胃都有点不舒服，好在最后肠胃舒畅了，有惊无险。我从来没有这么急着吃完饭过，突然吃这么快，胃肯定会不舒服的。难道高中生都得这么吃饭？我不知道，我不敢问。
还有一个我感到难受的地方——我觉得我们的施教官对站军姿似乎情有独钟。在上午的训练中，有一半的时间在站军姿，我们在烈日下一动不动，汗流浃背，恰似插在石罅中的银铳铁槊。更难受的是，施教官不太讲人情，别班在站军姿，我们班在站军姿；别班在坐下休息，我们在站军姿；别班解散后满操场闲逛，我们还在站军姿。等到好不容易能活动下，结果十秒未到，哨声骤响，所有学员都要到操场上排成大方阵，然后继续站军姿……诸如此类，难以悉述。我还能说什么呢？只希望施教官明天能贵手高抬吧。
第一天竟然就写了这么多？不写了。
2023年8月19日 星期六 晴（简直是暴热）
今天我不说别的，因为别的都没意思；我印象稍微深刻点的，就是下午的红歌教学课。
学唱红歌，每次军训必不可少的环节。至于教唱的内容，似乎每一回都不一样——小学的经历我不太记得了；初中的我还有点印象，是《歌唱祖国》和《团结就是力量》；现在我们又学了两首，是《强军战歌》和《当那一天来临》。这两首歌当然不难学——没有哪首红歌是难学的——只是唱得究竟如何……就有点难说了。
我这人有自知之明，从来不以歌喉为自己炫耀的资本。据我了解，我们高一（16）班的学生虽然来自六所不同的初中，各有优劣，但都不能小觑。光是唱歌这方面，比我强得多的大有人在。比如我们班上有一个男生，听别人说，他从小就接受过声乐方面的训练，其对音高、节奏等的把控非我之能及，其他同学亦不可望其项背。我一开始还不信，不料很快他就让我领教了一番。
那是在学唱红歌的时候，老师带领所有人唱完一遍后，就让我们每个人独唱一遍。别的同学都很恐慌，不知所措，我则自忖唱功还算勉强过关，所以尽力地把整首歌唱完了。正当我松了一口气时，只见那个男生翩翩上台，宛如去参加舞会的王储；他站定，深吸一口气后，引吭高歌起来。歌声顿时征服了我们所有人，时而高昂，时而沉稳，就像层次分明的流水一样令人舒缓，我身上三千六百个毛孔像吃了人参果似的，无一个不畅快。一曲终了，全场掌声雷动，久久不绝。后来经打听才知道，他初中时就因歌唱天赋而人尽皆知，曾在校庆时因连唱五首不同风格的歌而受全校学生的褒奖。他对音乐涉猎广泛，古典乐、流行乐、摇滚乐等，无所不听。
人比人真的能气死人的！
至于我为什么对此印象深刻，则是因为——那个男生是我的同桌之一（我们班同学在教室里被分为三个大组，每组坐六排学生，我在中间的第二组，那一组一排有四个人，我坐在中间，所以有两个同桌），据他自己介绍，他工于歌唱，学习方面也不赖。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这次中考的成绩，因为730分以上的学生会受到所谓的“高分保护”，换句话说，他的中考成绩至少是730分。更可恶的是，他擅长的是我最不擅长的数理化……一想到他有这么多优点，我能不印象深刻？
还是那句话，人比人真的能气死人。
2023年8月20日 星期日 晴转大雨再转晴（简直有病，衣服全被淋湿了）
21日补记：因为20日晚感到无话可写，所以这篇日记就被搁置了。等到半夜在宿舍里醒来，才发现日记一笔未动，所以着急忙慌地掏出笔，把纸按在床板上写，还差点被巡夜的教官发现。至此，我决定以后无论怎样，当天的日记当天写完，绝对不拖延了。
夜晚的男生宿舍是一个神奇的地方。我住在2209寝室，在这里，你能听到各种各样的新奇事。
“唉，刘××，你想好要选什么科没？”一个睡在下铺的舍友问我。他外号“东子”。
“……没。我想选历史向，但又不知道具体怎么选。想选‘历化政’，但又想选‘历政地’……”我回答。
“我选物理向。”东子在床上翻了个身，“历史全是背背背，无聊得要死。这我可学不来，还是物理简单。”
“是吗？”我问。
“你开耸过（本地方言，什么）玩笑唦，物理还简单些啊？！”有个外号“樱桃”的男生出言道，在这个寝室里数他见多识广，“而且哪过（本地方言，谁）说历史光背背背咧？现在历史也重分析的好不！”
“朗么（本地方言，怎么）说？”东子反问。
“跟你们讲……”樱桃开始滔滔不绝。
于是，你将会在寝室里听一群男生兴奋地指点江山——当月光像磨光过一样，在宿舍楼的地面交织成网，在寝室窗台上积成水洼时，我们五人正像时政评论员一样，对人间百态发表自己的看法。我们可以从数学的虚数聊到语文的文学体裁，可以从美国的NBA聊到几乎无药可救的中国男足，可以从中国古代史聊到当今的第二个百年奋斗目标，可以从地球众生聊到宇宙万物……我很高兴，和我同寝的是一群富有活力的男生，而不是一群一到晚上就鼾声震天的讨厌鬼。我一开始对于舍友关系的顾虑，已然荡然无存矣。
就是有一点不好——晚上熄灯后交谈是违反校规的。我记得有一天晚上，我们五个大概是聊得太欢了，以至于凶神恶煞的巡夜教官在外面站了好久，我们也没发觉。最后，我们五人被教官撵下床，并被罚在外深蹲半个小时。我只穿了条内裤，等到刑期结束，连路都走不得。不过出人意料的是，我们对这件事丝毫不以为意，第二天甚至成为我们2209寝室的美谈。
2023年8月21日 星期一 濛濛细雨转晴
从第一天开始，施教官就告诉我们军训有三大酷刑——蹲下不起立、敬礼不礼毕、踢腿不放脚。我起初不以为然，不过打脸来得太快，就像龙卷风，我再也不敢质疑这句话了。
我们的总教官是一个膘肥体壮的大汉，而副总教官的身材与他差不多，只是个头矮些。由于他们形体如此，所以同学们私下里给他们俩各取了一个雅号——总教官叫“熊大”，副总教官叫“熊二”。这不仅是学生们的恶趣味使然，更是因为全校一千个参加军训的新生，有一千零一个是讨厌他俩的。不因为别的，因为他们俩简直就是“不用刑具和绞架的刽子手”（东子如此描述），总能找到理由折磨我们。就拿这次来说吧——
我们学校军训时的规矩，是每天早上六点起床，用二十分钟洗漱完毕后，迅速到各班指定位置集合，准备跑操。我素来是厌恶跑操的，这对一个早上萎靡不振、还因未吃早餐而没多少力气的学生来说，简直是无异于生吞活剥的苦刑。兴许是受到某些所谓名校的影响，学校要求我们跑操时，前后两人的距离不能超过半臂宽，间隔之窄，令人咋舌；这也就意味着，我们的步伐一定要完全一致，否则稍微绊到前面或后面同学的脚一下，整条队伍就会分崩离析。我曾想象过我们跑操时的情景，那景象一定像极了一群移动的数字矩阵。那样跑操太过折磨，可关键是校领导们好像还挺乐意欣赏“数字矩阵”的……没办法，只好忍忍咯。
但问题就出现在这。我所就读的初中也推行跑操，但从未有过这样的规矩；所以一中的跑操方式就非常令我不习惯。对我是这样，对其他同学亦是如此。每回跑操，必然少不了因为有学生绊到脚而使整个队伍不得不停下，导致全班遭教官训斥的事情发生。教官训斥一顿也就罢了，毕竟也没什么，闭嘴忍一忍就好了；但要是被总教官看见了，就大难临头了。
“16班全体都有，蹲下！”熊大拿着一个扩音器，站在升旗台上高喊，像一颗巨雷似的。我们全班大惊失色，都遵从教官的命令，乖乖蹲下。
天哪，连续蹲着半个小时的滋味我已经尝过了，何其痛苦！更别提一个小时了。在一开始蹲的时候，你也许还能忍受；但到了后面就痛苦了，你会感到呼吸急促，汗流浃背，蹲下去的右腿仿佛被火焰炙烤，被闪电劈中，一种无法描述的痛苦感觉像一只大脚蹂躏着你的大脑。随着时间推移，你会越来越直不起身，腰部像拴着一个大沙袋，迫使你把腰勾下来，你心里无比迫切教官喊停，可往往事与愿违，心里的绝望感在火热的胸腔里翻滚，形成冰火重天的交织，那种心理让你欲哭无泪。更让人生不如死的是，教官还会一刻不离地守在你旁边，时刻准备纠正你的动作。所以，那些投机取巧的方法——譬如偷偷换腿、在右膝盖下垫一瓶水瓶等——就统统不管用了。好不容易等到教官大发慈悲，让你起来了，该轻松了吧？非也，你的右脚已经麻了，麻酥酥的感觉接踵而至，你的脚里仿佛有一片割刀刮着你的肌肉和神经，更何况你还得继续站军姿……这还能不称之为“酷刑”吗？敬礼不礼毕、踢腿不放脚的滋味我们也尝过，在这里就不赘述了。
总之，无论你是谁，只要你参加军训，有条铁律你得记清了——永远不要违抗总教官的命令，更不要惹他生气。否则后果……无需我再说了。
2023年8月22日 星期二 晴（谢天谢地，是微曛）
若不出所料，这应该是最后一篇日记了。今天是军训的第五天，严格地说，只有过完了明天的半天，军训才算正式结束；但对我来说，半天往往可以四舍五入为“没有”，所以也无所谓了。
怎么说呢，这些天，不开心的经历确实很多，我在之前的日记里提到了不少。有无数次，我心里就有把全校的教官诅咒一千次一万次的冲动。不过现在想想，那想法还真是孩子气。我诅咒人家做什么？人家跟我无冤无仇。到底是自己太急性子，并不适合这种以服从命令为主旋律的生活。但我居然挺过来了——怎么有种被判了无期徒刑的囚犯被批准假释的错觉——神奇。不过想想，小学和初中的军训我都完成了，高中再来一次，似乎也没什么奇怪的。
焦虑、痛苦、忍耐、轻松……这是我的心理变化。由偏白的皮肤晒成棕黑色，以至于形成渐变色，这是我外表上的变化。虽说不至于“不死也得脱层皮”的程度，但看见自己的这些变化，心里还是会感慨万千。见鬼，这五天真的过了吗？怎么会这么快？我时不时想。
不得不说，军训的好处也不少。强身健体是一方面，另一方面就是，我能有更多的时间做自己的事。之前我一直没有说，军训是不上文化课的，所以每次傍晚，在暂无军训任务的自习时间，我有充裕的时间读带来的书——那些书本是我准备带到寝室读的，但奈何校规不允许，再加上自己被教官罚过，所以一直不敢这么做——我最近一直在读《红楼梦》。这并不是现在阅读的书目，但无奈我实在对《乡土中国》不感兴趣，所以只好暂时先看《红楼梦》了。充裕的自由时间简直是治疗我的浮躁的良药，在晚自习时间里，那本被我视作高深晦涩之作的《红楼梦》，竟被我啃进去了数十回。确实神奇。
本来还想再写些的，但我发现再往下写，就只有陈词滥调可以说了，所以就到这吧。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