更夫(文学向原创中篇小说)(上)
一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我扯着嗓子喊出打更口号,走过熟悉的街道。
此时月亮渐渐开始变得明亮,斜挂在东方的天空。地上的积雪映着月光,显得越发明亮。借着月光看去,面前的一整条街都清晰地显现在我的眼中。林立在我身旁的一幢幢房屋也如同这个城市和居住在城市的人们一般沉沉睡去,街道上看不见丝毫灯光。借着清朗的月光,我看到眼前的街道丝毫不像其他处于战争地区的街道,在我停留过的城市中,没有一个城市的街道像这般静谧祥和。
这是我巡的第五条街道,由于雪积得很厚,我走路的速度很慢,因此想到当我巡完所有的街道可能早已不是三更时分,后面几条街道的人们不免在时间的认知上产生了不小的误差。可能会有人因此觉得这个夜更加漫长,也可能有人会耽误明天清晨的计划,不过我想可能绝大多数的人都没有想好明天该怎么度过。听说以往更夫是很多人一起巡街的,每一组都只用负责某一片区域,不过自从我成为一名更夫开始巡夜以来,就一直是今天这样的。如今这样的环境下,城里的那些胡人保留了更夫这个行业,虽然减少了更夫的数量,我们的工作也多了不少,但是对于我这种需要糊口的人来说,没有失去这份差事不免为万幸。
自从城门关闭以来,这是第三夜,再过两日就该发放俸禄了,不知道我还能不能领到这个月的俸禄。
我看到乳白色的雾气从口中弥漫,而后消散在空中。这时我感到嗓子有些不适,放下灯笼清了清嗓子,看向了最后那个未巡的街道。
夜渐渐深了,火冷灯稀,除了报更外检查城中的安保也是我们的工作。今天怕是我最后一天打更了,我有些悲观地想到,所以报得比往日更卖力些,也因此久违地感到嗓子不适。想到此处,我笑了笑,又拿起灯笼走向了最后的那个街道,那个驻扎了胡人侵略者的街道。
二
一切的开始都要从数个月前开始说起。但如果细细追究,想必如今我们的不幸从一百多年前的中宗皇帝时期就已经注定了。
我的家族是医者世家,高宗皇帝建朝那些年,我的先祖师从当时有名的医者,出师后自立门户,到我的父亲一代已有十代为医。十代行医,先祖的功绩与仁德一直累计到我的父亲一代,给我们的家族带来了远播的美名与海量的财富,其中包括一座大宅与足以养活十余人一辈子吃喝的钱财。
这座宅子除去家人的居室和两件客房外规模较大的三间房被父亲改造成了医馆。家中最大的一间房父亲用来存放一些贵重药材与成品药物,靠近宅门的那两间房父亲一间用来看病抓药,另一间收治一些需要观察治疗的病人。前几年瘟疫盛行,父亲专门清出这一间房收治了不少病人,在那之后父亲在乡间越发受人尊敬。
张秀才来我家,是在父亲为我主持完加冠礼之后的一周,那天我与父亲弃了争执,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打了我。这本来是件小事,我也自认为忘得一干二净了,但是到了湖城之后,这件事竟时常萦绕在我的心头,每夜都会清晰地梦到。
“桃仁、当归尾、赤芍、川穹、川牛膝……,为什么要我来煎药,难闻死了。”
我熟练地从药柜中称出药方上的每一味药材,随手扔进瓦罐里。这一切碰巧被路过的父亲看到,气冲冲地走到我身旁,教训起我来:
“我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不同的药材有不同的药性,性有温凉,药有毒否,放药材要按照顺序来,哪有你这样一股脑扔到水里的。二十两药一斗水,你加这么点水哪能熬出药性来……”
“熬药哪有这么多讲究,最后熬出来成色味道不都一样?再说了,我还不想学医呢,不还是您一直让我学医,学医也就算了,大多数时间都只让我煎药,这能学到什么?”
听到我说的话,父亲气急败坏,拿起夹煤的钳子来打我,我从未见过如此气愤的父亲。
“你个逆子!我们学医是要救人,医者仁心,你不好好煎药就是糊弄病人,对得起自己的良心吗?在这样的世道,做官救不了人,高压的政治下世上每天有太多人会因伤病而死去,医者才是最宝贵的职业,多一个医者又能拯救多少人,你能懂吗?难道看着病人在你的面前痛苦呻吟你也只会对此而麻木不仁吗?我家世代从医,悬壶济世未曾断绝,此等传承怎么能断在你这逆子手中!”
父亲气愤地抽打我,我丝毫不敢还嘴,直到张秀才来到我家父亲才停手,我的身上也添上了许多伤痕,那天稍迟些时间我才自己捣了些药包在伤口上。
张秀才是带着女儿一起来的,女儿见了父亲先问了好,然后迅速地躲到张秀才的身后。父亲和张秀才见此都乐得笑了起来。
“李医师有不是什么外人,不用这么害羞嘛。”
张秀才向父亲解释到,城里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带着随从出猎时看到张家的女儿,从此便魂牵梦萦,多方打听后唤媒人到张家提亲。张秀才自然十分同意这桩婚事,想到自己辛辛苦苦养育的女儿能找到好人家,一时竟激动地眼泪横流说不出话,情绪稍微缓和便同媒人敲定下来这桩婚事。
张秀才是乡里唯一的读书人,参加过三次乡试但均未能上榜,因此将所有的希望都托付给了后代。但他的妻子仅给他生了一个女儿,张秀才本想弃了女婴重新生一个儿子,但将女婴抱到河边时心软了下来。他的妻子再没生育过,膝下只有一女令他心灰意冷,但女儿在成长的过程中越来越出挑,性情也十分温顺,这让张秀才又升起了希望,盼着女儿能嫁个好人家,在这个时代不用再颠沛流离,顺带着让自己一家也过上富足的日子。
张秀才时常带着女儿来拜访父亲,向父亲请教一些学问和城里大户人家的礼仪。父亲医术出众,常有大城市的达官显贵请父亲去看病,因此对于贵族的一些礼节父亲是十分熟悉的。父亲也颇喜欢张秀才的女儿,每次进城都会买一些书来借给张秀才。近年来战争不断,造成了大规模的粮荒,乡里人多数贫穷,张秀才自然也买不起书。因此对于父亲的慷慨,张秀才十分感激,让女儿认父亲为义父。张秀才的女儿在乡邻间也人望很高,因此对于她认父亲为义父一事,在乡里也传为一桩美谈。
我曾偷出父亲给她买的书来看,被父亲发现后拿书往我头上砸了几下,笑骂道:
“你看看现在是什么世道,读书能有什么出息,去侍奉那个狗朝廷吗?还不如多看看医书跟我好好习医,将来还能治病救世。”
之后的数日,因为那天的争执,我和父亲很少交流,直到张秀才女儿出嫁当日,父亲一早便从箱子里取出了两件全新的灰色粗布印花直领袍,给我一件叫我穿上。看着我穿好的样子,父亲感慨万分,细心地替我束起了发,又替我整了整冠带,哽咽着说:
“你记住,医者是崇高的行业,我们以扶伤治危为任。你也已经成人了,要成为堂堂正正顶天立地的男儿。这个箱子是我们家最宝贵的东西,里面有我们家的先祖多年从医收集得到的医书孤本,倘若有一天为父不在人世,这个箱子就由你来保管。为父相信你能成为一名高尚的医者,无论何时,我们家的人都是受人尊敬的……”
父亲说着竟抱着我抽泣起来,听着父亲的话我一时感慨万分,也和父亲一起哭,哭完后我们整理了仪容立即赶往张家。
张家房子很小,在街坊中显得很不起眼。我们走在路上,却远远地就能看到张家此刻的热闹景象。门口挂了两个红灯笼,街坊邻居都聚集在道路上交头接耳。看着这一幕我也感到浑身发热。
父亲带着我穿过人群走进张家,在狭小简陋的屋子里和张家的亲戚一起围绕着新娘。她已经穿好了婚衣,盖头正放在一边。看婚衣的样式,应当是城中那个少爷送来的,衣服上鲜艳的绿色显得十分华贵,装点着金丝勾勒的各种瑞兽。新娘也画好了动人的妆,头上装饰着镶嵌宝石的银钗钿。她和张秀才紧紧地抱在一起泣不成声,虽然眼泪花了她的妆,但是梨花带雨的模样却更衬托出她美丽娇柔的面容。我看她看得呆了,我曾在家中多次与她相处交谈,但直到这一刻我才重新认识到眼前这个无比动人的美人。
众人都沉浸在喜悦的氛围中,新娘也慢慢止住了泪,张秀才和父亲一边安抚新娘,一边叮嘱她去到夫家应当遵守的妇道规范。我们在屋里等待迎亲的队伍,外面人群的私语渐渐变成了骚乱,气氛变了味,父亲首先站起来,说去外面探查情况。等待中大家迟迟不见父亲回来,都察觉到不对劲,屋子里原本喜悦的气氛变得无比压抑,一种不好的预感笼罩在我的心头。
我不记得屋子里每个人的长相,只记得屋内那死一样的沉默,屋外依然喧闹,只是这种喧闹仿佛离我们越来越远。我们的呼吸都变得凝重起来,众人围坐在一起一言不发。积灰的屋顶似乎开始倾斜,向我们压下,令人感觉更加压抑。
忽然张家的房门被人粗暴地踢开,甲胄碰撞的声传来,我们大家面面相觑,结合前些天听闻的发生在许城的战事,心里有了一个很不好的猜想:胡人打过来了。
糟糕的念头总是更容易化作现实,像是为了印证我们的猜想一般,一队胡人士兵拿着刀剑围住了我们。我们向屋内一角靠拢,本就狭窄的屋子变得更加拥挤。我没敢看任何一个士兵的脸,不清楚闯进屋子的士兵长着什么模样,也不清楚对方有几人。我的脑中一片空白,将身子藏在一个男人的身后,不断向后挪动直至角落,生怕有胡人士兵注意到我。
父亲最终还是没有回来,我不断地猜测着父亲的下落与安危,寂寞感瞬间笼罩在我的心头,冰冷的感觉从脚尖开始传遍了我的全身。
三
胡人俘虏了我们,傍晚时分,把我们带到了我家的宅子庭院。庭院里拥挤着一个个熟悉的身影,昨日还言谈甚欢、在地里劳作的邻居们如今都挤在这一方小小的院子里等候发落。在人群中我一遍遍用目光搜索,但并未发现父亲的身影,那种不好的猜测越发剧烈地吞噬了我。
宅门和牌匾已经被拆掉了,地上没有任何断箭或是其他武器,看来胡人很轻易就占领了金乡。保存药材的房间里药柜倾倒,各种名贵的药材四处散落,其他的屋内也都一片狼藉。沉香、冰片的香味与鱼腥草、阿魏的腥臭味混合着远处传来的烧焦的气味和血腥的气味充斥着宅子。父亲曾给附近宣州的庄王出诊,治好了他的多年积病,为感谢父亲,他派人送给父亲一个做工极佳的黄花梨玫瑰椅。父亲颇喜欢这把椅子,放在看病的房里用来坐诊,此时也物是人非,一个面目可憎的胡人将领正斜挎着身子坐在父亲最爱的这把椅子上,玷污着本属于我们的一切事物。
一个身着薄纱的妙龄胡人女子款款走来,坐在了胡人将领的腿上。虽是夏日,露天的一草一木每一张面孔都还清晰可见,但室内已变得昏暗。三个纤细的舞女在清空的屋内扭动着身躯,在四周的烛火映衬下影子也随之狂乱地舞动着。看着这间熟悉的屋子里奢靡腐败的景象,我忽然觉得非常晕眩,恶心感不住地涌来,脚下一个趔趄靠在了张秀才的身上。
张秀才认为我被眼前的景色吓到了,压低声音跟我说:
“不要怕,医生那样的好人不会出事的,我相信宣州的王爷不会弃我们不顾。”
我并不感到多么恐惧,只是看到往日和父亲一同坐诊的屋子竟被几个胡人如此糟蹋,而不由自主地生出一种愤怒和无力感。我注意到张秀才的声音颤抖着,将目光瞥向其他人,所有人的身体都和张秀才一样微微抖动着,这才明白大家都对眼前的状况而感到恐惧。我不敢让自己表现得太过显眼,害怕胡人注意到我,只能跟着颤抖起身子。随着身体开始抖动,霎时间一种无依无靠的寂寞笼罩了我,我感到自己仿佛被抛入无比冰冷的虚空中,瞬间生出一种难以名状的恐慌。
坐在侧位就诊处的一个胡人将领饕餮着吃完手中的鸭腿,将沾着油污的手往身旁的桌子上抹了几下,慵懒地站起身,示意舞女停下,与一个乡民目光对视了一下,很快地收回目光,对我们说:
“想必各位已经知道了,我们的队伍已经占领了金乡,之后也会一步步占领宣州、许州,你们的身份从今日起也不再是中原人,而是我们的俘虏。大将好德,不愿杀生,只要你们不反抗,老老实实成为我们的奴隶,那么你们便性命无忧。若是你们生出丝毫二心,那么你们会和不在此处的乡民一样被我们残忍地杀死。”
“大胆!谁让你抬头看我的,想造反吗?”
胡将顿了顿,让方才与他对视的乡民走进屋内,而后拔出腰间的弯刀迅速地割下了他的头。
“再有人胆敢不服从,下场便如此人。”
我感到眼前一黑,几近昏厥。人群中忽然传来一声尖叫,所有人绷紧的弦都在此时断了,惊恐的情绪在人群中迅速蔓延。我感到头脑越来越热,摇晃的目光看到地上多了一个血珠,我摸了摸鼻子,发现鼻血从鼻孔中流淌下来。我慌忙地用新袍子的袖口捂住鼻子,身体不住地颤抖着,生怕那个人遭受的恐怖的事情在某个时间也会降临在我的身上。人群中有年长的人昏倒了过去,有人吓得失禁,臭味瞬间遮蔽了中药的味道。
胡将对我们的反应颇为满意,放肆地大笑起来。
为何这些胡人会如此放肆我大概是明白的,聚集在庭院里的几乎没有几个青壮年,留着的我们不过是手无寸铁的奴隶。想到刚才胡人的话,不在这个院子里的人都被他们杀死了,这是否也意味着我的父亲,我唯一的亲人,也已成为了胡人刀下的亡魂?
新娘身着艳丽的婚衣,在人群中十分显眼,她也和我们一样惊慌失措。坐在父亲的玫瑰椅上的那名胡将早就多次看向她。见喊话的胡将在屋内杀人,他皱了皱眉,似乎有些不满,也许是不满他吓到了屋内的舞女、扰了自己的雅兴,也许是空气中弥漫的屎尿味令他难以忍受。他让士兵把新娘从人群中带了出来,张秀才正要起身,身旁的士兵用长枪点了几下地警示他不要乱动。
新娘被吓得失了神,目光涣散。胡将见新娘已经湿透的裤子,嫌弃地叫士兵带她去换衣服,又从人群中叫出张秀才一家。张秀才跪在地上,上身贴紧地面不敢轻举妄动,而他的妻子则早已昏厥,趴在地上一动不动。
那胡将扔过来一把小刀,说:
“你们在脸上刻下完颜,这是我的家姓,从此你们就是我的家奴。我见你的女儿出落得漂亮,我会把她收成小婢。你们和其他奴隶不一样,你的女儿是我的婢女任我取乐,我保你一家性命无忧。”
张秀才犹豫着,不愿自己的女儿被人糟蹋,也不愿自己一家成为奴隶,因此她捡起小刀抵住自己的脸迟迟没有继续动手,可能心中总还是抱着侥幸的念头,盼望朝廷能派兵前来。新娘此时被人推搡出来,鲜艳的婚衣换成了一身简陋的士兵穿的布衣。她见张秀才手里拿着一把小刀贴着脸,以为胡将要杀他,急忙挣脱士兵的束缚,跪在张秀才身旁。
“求大人开恩,留我父亲一命,小女愿做任何事情报答大人。”
张秀才绝望地张大嘴,惨叫一声后再说不出一句话,似乎已预见到了一家人的未来,小刀掉在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张秀才的妻子在此时醒来,看到眼前一幕,无法理解自己的境遇,竟发起疯来,口中哇哇大叫,四肢疯癫地扭动着。
胡将极为不满,指示士兵让她安分点。士兵们对视一眼,明白了胡将的意思,扔掉兵器一拥而上,对着她一顿拳打脚踢。天色已完全暗了下来,人们的动作扰乱了屋内的烛火,燃烧的火苗剧烈地抖动,墙壁上的人影也随之剧烈地晃动着。
张秀才再不能忍受,猛地跳了起来,因为久跪的缘故而打了个趔趄。屋内的人见到张秀才夫妻的丑态开始哄堂大笑。
“我不会交出自己的骨肉让你羞辱,你们要对我的家人们动手,我即使是死也不会放过你们!”
殴打女人的士兵们都调转矛头扑向张秀才。我本以为身体瘦弱的张秀才会被士兵们扑倒,但眼前的一幕完全颠覆了我对张秀才的印象,张秀才一拳便让一个士兵倒飞出去。我战战兢兢地抬起头看着张秀才,一时呆住了,此时的张秀才发根雪白,目眦欲裂,丝毫不在意士兵们落在自己身上的攻击,此时的他简直如同一个不知疼痛而力大无穷的野兽!直到现在我也不能明白,为何一个弱不禁风的书生可以在一瞬间爆发出如此巨大的力量,只能认为是一种难以想象的屈辱使他丧失了理性。
张秀才身上的伤口越来越多,但他也成功地突破了士兵的阻拦,拿着小刀冲向胡将。那名胡将是有些功夫的,见张秀才扑向自己,急忙侧身险险躲过袭击。胡将一脚踢在张秀才的屁股上,张秀才重心不稳摔倒,重重地砸在门槛上。他再次站起身来,却被士兵们的长矛贯穿了身体。
鲜血从口中涌出,在弥留之际他用尽全身力气扔出小刀,喊出一句话:
“你休想伤害我的女儿,我诅咒你下地狱,即使是做鬼我也不会放过你!”
这把小刀速度极快,仿佛闪电般一闪而过,我想这把小刀要比射虎的飞将军的箭更快。那胡将也没能躲开,小刀瞬间刺穿了他的嘴角。胡将愤怒地拔出小刀扔在地上,在他的脸上,被小刀刺穿的伤口与嘴巴相连,鲜血从伤口涌出,沿着嘴角流下,活像是魔鬼的笑容。我看了一眼便觉得胆寒,这人像极了我前几天看过的《山海经》中食人的狍鸮!
围观的所有人都感到惊恐,但没人敢发出半点声响。此时我感到深深的屈辱与恐惧,胃里一阵翻腾,呕吐物涌了上来,我只能咬紧牙关不张开嘴,而后再将其咽下。
天色已经暗下来了,影影绰绰的人影舞动着,给人一种虚幻的感受。院子里的一棵大树如同魔鬼一般立在一旁。烛火抖动地比方才更加剧烈了,四溅的鲜血与鲜红的火焰一同舞动。
胡将惨叫着离开大帐,庭院中三十多人被关到了宅子的客房里,张秀才的女儿被士兵单独带走了,她去了哪里我并不知道。经历了一天的巨变,目睹了胡人的暴行,每个人都不住地颤抖着,紧紧抱住身边的人哭泣。那天就这样结束了,如同梦一般。紧张过后,疲倦如潮水般涌来,我很快地就靠着身旁的人睡了,希望这不过是一场梦,第二天醒来一切仍然如旧,父亲会皱着眉批评我又将五倍子当成了蛤蚧,赵秀才带着女儿又来找父亲借书,而父亲则到处都找不到新买的书,训斥我把书交给他。
我是被饿醒的,当时天色还是黑的。我看了看身边,并没有赵秀才一家,更没有父亲,环境中屎尿的恶臭传进我的鼻子,尿湿的裤子冷冰冰地贴着我的大腿,让人非常不适。直到我看到蜷缩在身旁的众人,才清醒过来,意识到一切都不是梦。北方的后半夜总是很冷,我又想起了前一天赵秀才的疯狂,仍然不禁胆寒,身体再次不受控制地颤抖起来。
人类便是这样,无论是平时多么软弱的人,也总有不能触碰的地方,跨过了他的底线,或许人性也会被他抛在脑后。对于这样的“野兽”而言,可能人类和其他什么家畜是一样的,杀人也便无所谓了。
这几个月里发生了太多的事,每一天我都在努力地活下去,仅仅是活着都足够费力,因此渐渐地,我遗忘了很多事。包括自己的名字,在我的记忆中也慢慢模糊了。供奉着祖先灵牌的房间和父亲藏书的房间在火海中什么也不剩,父亲曾无比珍重托付给我的箱子也佚失了,所有关于我们家族的信息也都随之消失,十世为医、声名远播的李氏似乎从未存在过。赵秀才和他的女儿我也不记得叫什么,现在她和我一起生活,是我唯一的家人,但她也什么都不记得了,关于那段时期的往事,我们都发自内心感到恐惧,不愿再次想起。
由于我已经记不起父亲的名字,直到我恢复自由后才给父亲立了墓,只在碑上写着“李医师之墓”。父亲的尸骨我不知在何处,也总在心中抱有一丝侥幸,猜测父亲可能并没有被胡人抓到,在那场战争中勉强活了下来,在我不知道的某个地方活着为人看病。家里什么东西都没有剩下,我只能从平时本就紧张的家庭预算中拨出一部分,买些中药代替父亲埋了。
四
那天之后,我们所有人都成为了奴隶。我从小跟父亲学医,不仅学了些医术,还看了不少书。再次见到那些胡人将领时,我竟然完全接受了自己的奴隶身份。我努力地巴结讨好他们,使他们知道我不仅识字还懂医术,希望能获得更好的待遇。那些将领显然没有想到竟然会在这样的穷乡僻壤见到我这样的人,因此相比于其他奴隶,我被寄予了更好的待遇与更多的自由,地位比起奴隶来讲更接近于一个家仆。
有些胡人想到,他们占领的这个宅子像是医馆,所以问我和宅子的主人有何关系。我担心父亲和这些胡人起过冲突,因此勉强找了个借口搪塞过去,并未承认自己的身份。
那名赵秀才弄伤的胡将就是这些胡人的大将,我在他的手下做一名奴隶。胡将等人住在宅子的房间,我则睡在仓库的一方角落。我找了些药草处理了胡将的伤口,后来还有许多受伤的胡将经我的主人介绍也都找到我让我进行治疗。由于许多胡人非常仇视我们汉人,所以为了保护我,也为了让我时刻能为有身份的人治疗,因此没有任何地位的士兵并不被允许来找我治疗。除了为胡人们看病治伤,我的工作主要是教胡将的亲信识字。
那时我为自己获得的优待而高兴,在现在想来真让人不齿,但在那样的环境中,每个人都拼了命地想活下去,仅仅多我一个苟活的人似乎对一切事物都不会产生什么影响,这样可耻地想着,心中的罪恶感竟也少了几分。
过了几日,胡将带来了赵秀才的女儿让我治疗。我看到她时吓了一跳。往日穿着婚衣的她的婀娜样貌我仍历历在目,此时我看到眼前这个鼻青脸肿的她一时竟没有认出来。想必她受到了胡将的虐待,但是这也难怪,毕竟赵秀才弄伤了他的脸。他本就垂涎于女孩的美色,为了报仇他肯定会对女孩变本加厉地施以虐待。目睹过胡人的残暴,我笃定除了女孩,赵秀才一家人几乎没有可能幸存。
胡将牢牢地禁锢着她的双手,袖口处露出的胳膊上分布着密密麻麻的细小伤口。她恶狠狠地瞪着胡将,牙关紧咬。
胡将将她推搡到我面前,叫我看看女孩的后脑勺。我分开她凌乱的头发,发现她的头上有一道巨大的伤口,我担心这个伤口危及她的生命,急忙找到白茅根等药物用纱布包住为其止血,又点燃了苍术、艾叶等。手忙脚乱地做完了这些,确保女孩得到了妥善治疗,我才终于长舒口气,缓缓为她捣了些疗伤药帮助她恢复。
一切结束后我看向女孩,才发现她正瞪着我,目光如视仇敌一般。也许她是仇恨我对胡人低声下气、为胡人效力,也许是不满我对于那日的恶行无动于衷,也许是怨我没有让她就此死去。我一时被她的目光吓得怔住了,不敢直视她。究竟原因为何我至今也不得而知,她也从未与我提起过,只是那时我感到心虚,浑身上下冷汗不住地生出。
自那之后我留了个心眼,开始注意起胡将的行踪,终于在某日发现胡将每日都会去赵秀才家中。赵秀才家门口时常站着两个士兵值守,每当胡将走进狭小简陋的房间,士兵都会在门外偷窥或是偷听。
我看准时机,在士兵偷窥之际斗着胆子避开士兵绕到屋子后面,偷听屋内的声音。女孩的哭喊声、咒骂声混合着衣服撕裂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但更多的是胡将的污言秽语。听着里面的声音我感到一阵眩晕,眼前的景象变得扭曲,愤怒的情绪吞噬了我。乡里每个人都喜欢赵秀才家的女孩,更何况她时常来我家,我也常常和她搭话,她于我而言就如同一个妹妹。一想到这样一个好女孩要在里面遭受如此折磨,我就觉得心脏几乎要停止跳动。我不知道是我和父亲还是赵秀才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竟要连累如此一个好姑娘承受如此伤痛。
我抬起头,感受着灼热的阳光穿透一切照在身上,屋内的喧嚣还在继续,我的身体颤抖着,指尖如紧贴冰雪一般冰凉。我仍保留着一丝理智,不敢轻举妄动。我知道如果自己也像赵秀才一样反抗,我的下场一定会和赵秀才一样。
胡将在他人面前总是自以为是地保持着风度,但想到里面的场景我就不由自主感到反胃,所谓衣冠禽兽便是指这种人吧。自从成为一名奴隶以来我从未想过要复仇,虽然生活上处处受限,但我总认为自己能这样一直坚持着活下去,对于他人的安危我并没有怎么放在心上。但此刻我生出了复仇的念头。
这种念头当你不去在意的时候它就永远不存在,一旦你开始审视自己的经历,复仇的思想便会无时无刻占满你的内心,复仇之火也会越燃越旺,从一个小火苗最终化为业火焚尽仇人或是自己。
我想到了胡人的暴行,想到他们进入金乡之后百姓在他们的刀剑下十不存一,想到昔日同自己亲切交谈的乡民遭到杀害,想到带着女儿时常来借书、请教礼节的赵秀才一家被杀,想到受人尊敬的父亲被杀,想到朝廷的无能与漠视,我第一次开始厌恶起这个世界,也对自己为何要艰苦地活着感到迷茫。
那天我失魂落魄地游荡着,回到宅子时胡将早已到回来了。他不满我作为一个奴隶竟敢偷跑出宅子这么长时间,拿皮鞭狠狠地抽打我。我没有权力给自己上药,只能找一个相对不那样痛的姿势蜷缩在茅草上,第二天一整天我都只能卧在自己睡觉的一方天地,浑身疼痛,连翻身也无法做到。胡将带了伤员过来,见我不能出力颇为不满,在他人走后对我又是一顿拳打脚踢。
后来被打得多了,我也慢慢地适应了身体上的伤痛。我又一次适应了奴隶的生活,但与之前不同,我心中的复仇之火正在不断燃烧。
我又见到了女孩,这一次我根本不敢正眼看她,总觉得心中对她有所亏欠。处理完她的伤口后我偷偷瞥了她一眼,她的脸上和露出的手上伤口更多了,但更令我愤怒与悲伤的是她的目光显得呆滞,没有一点光芒。
我又壮着胆子溜去赵秀才的房子附近,躲在了一幢房子后面。我看到有乡民向屋内送了饭菜后搬出恭桶。我透过开着的门看向屋内,竟看到女孩瘫坐在地上,嘴角挂着口水,正有人伺候她小便。
当日我失魂落魄地回到宅子,想着女孩的惨状,感到愤怒的同时更加感到惋惜。
五
我们成为奴隶的日子并不是很多,但那些日子给我和我的妹妹留下了一生都难以弥补的伤痛。每一天我都感到身心仿佛处在低于般的苦境中,每一天我的内心都被熊熊的复仇烈火灼烧着,想必那样的日子再多几天我的精神也会变得不正常。
有一日,胡将收到了一封信,正在享受歌舞的他听属下读完信中的内容面色大变,急忙招来亲信。我在屋外偷听到他们似乎在说什么“庄王的军队打过来了”之类的话。他们所有人像疯了一般,疯狂地收敛着身旁值钱的物件,见到金器就将银器扔掉,有什么拿不走的东西就毁掉,父亲的那把玫瑰椅就在我的眼前被摔成碎片。他们席卷了所有财产,很快就离开了宅子。包括我在内,宅子里的五个奴隶被留了下来,没有得到任何消息,可能我们从来都没有被当成人来看待,所以自然不会有胡人会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或是带走我们。见胡人离开了宅子,奴隶们从马厩、茅房等地走出来,大着胆子聚集起来,面面相觑。
“我刚刚好像听到他们说什么‘庄王的军队来了’。”
我小心翼翼地尝试着说,忽然意识到在我成为奴隶的期间,我的性格变得谨小慎微,竟然养成了说每句话都小心翼翼这样可悲的习惯。我也明白了在成为奴隶的这段时间,一个看不见的枷锁一直牢牢地禁锢着我,我从未比别的奴隶获得更多的自由。
听到我说的话,其他人突然炸了锅,都喧闹起来。听着门外的嘈杂声渐渐平息,我想到了女孩,决定要带着她一起逃出去。
我小心翼翼地将头探出门外,看到狭长的巷子里一片狼藉,没有一人,夕阳斜照,整个巷子都映得血红。我推开了宅子的大门急忙跑向赵家。其他人见我跑到外面也都拥挤着跑出宅子,四散逃亡。
我跑到赵家,看到没有一人,急忙进到屋内。见到瘫坐在地上的女孩,我一时激动地不能自己,想到了失踪的父亲,扑上去紧紧抱住女孩大哭。女孩似乎已经痴呆了,阿巴阿巴地叫唤着,对我的行为没有丝毫反应。
这个女孩曾认父亲为义父,她也失去了所有的家人,因此我决定从此作为一名兄长照顾她,想到此处我将女孩背了起来往外走去。女孩的双臂无力地垂在我的肩膀上,我猫着腰,双手环绕着她的大腿,担心她从我的背上掉下去。再看向宅子那边时,我发现有胡人士兵正在挨家搜查,杀死剩下的奴隶。巷子很长,地上躺着零零散散的尸体,在夕阳的映照下分外可怖。我急忙藏起来,所幸天色昏暗,那些士兵并没有发现我。
黄昏色中我从狼藉的巷子中穿过,不断寻找地方躲藏。躲躲藏藏中竟又回到了宅子附近。宅子那边传来重物掉落的刺耳轰鸣声,我看向那边,宅子里传出的冲天火光占据了我的全部视线,残阳渐渐消失,火光成了天地间最红的事物。寂寥的感觉不知从何处传遍了我全身每一个器官,空虚吞噬了我。这次我真的是一无所有了,包括对于父亲的记忆、对于金乡的感情,都随着这阵火光烟消云散了。也许之后这个没有人的街道会下一场雨或是刮一场风,火焰燃烧后的灰烬会在雨中或是风中彻底消失,那时我们生存过的痕迹也会在这个世上消失得一点不剩。
也许是要带上女孩,那个胡将出现在了赵家附近,并一路向我这里搜索,我试图躲开他的搜寻,但他最终还是发现了我们。我慌忙逃窜,但我并不强壮,背上还背着女孩,很快就被胡将赶上。他拔出弯刀砍向我,我担心伤到女孩,将她扔在地上,独自承受了一刀。我感到眼前一黑,胸前的衣襟很快湿透了。女孩忽然恢复了神智,抱住了胡将的腿,胡将羞恼之下将弯刀挥向女孩。
千钧一发之际一柄长枪挡住了胡将的刀。来人骑着高大的骏马,手执长枪,身披银色战甲,如通俗演义中的赵子龙一般威风凛凛。胡将见了来者,面容突然扭曲,显得十分惊恐,声音也跟着颤抖起来:
“怎么可能,你,你是……”
没等胡将说完长枪就贯穿了他的脑袋。女孩见状如疯了一般,从胡将手中夺过弯刀,一刀一刀地挥砍着胡将的尸体。终于骑着骏马的将军再也看不下去了,用长枪拦住了女孩。
我不免想到,杀人应当是一种罪过吧,但是对于侵略我们家园的胡人,我竟无法生出丝毫怜悯之心。我心中全部所想都是将其千刀万剐,即使我明知自己希望除之后快的甚至不是什么别的活物,而是和我一样活生生的人。我明白即使自己会因此而背上无尽的业障,成为和那些杀人者一样的妖魔,这种念头仍然不曾动摇。想必赵秀才当时就是被这样的想法压垮了所有理智,所以才会爆发出如此强大的力量。但是像女孩那样,只是在胡将死后才对他毫无灵魂的肉体进行报复,我坚定地相信她的心灵应当不会受到污染。
看着从马上跃下的将领,恐惧感再次笼罩了我:眼前的是什么人?我们会不会被他抓去再次成为奴隶?
我深思着,而后叹了一口气,朝天上望去。从日落算起,想必现在已经到了二更时分。天阴沉沉的,看不见月亮与任何星星,空气闷得人透不过气。已经入秋了,北方的夜很冷,这一身单薄的衣服被血浸湿贴在身上,如铁片一般冰凉,让人止不住地打颤。
那个将领看着我们的样貌与装扮,明白了我们的境遇,张着嘴欲言又止。
“你是谁,是不是又要把我们抓去做奴隶?”
我的声音颤抖着,不知是因为恐惧还是天气的缘故,我感到浑身冰冷,头脑有些晕厥,现在想来,也可能是失血过多的自然表现。
将领叹了口气,悲悯地说:
“我是庄王,朝廷来救你们了。你们现在自由了。”
瞬间我的心头涌上一股怒火,眼泪如决堤的水一样不住流下。比起思考和语言,我的拳头更早落在了庄王的铠甲上。但是我受了伤,使不上多大的力,加上庄王体格强壮、武艺高强,我的一拳无法令他移动分毫。
我指着燃烧的房屋,竭斯底里地说:
“还好意思厚着脸皮说朝廷来救我们了,当初胡人侵略我们的时候朝廷的军队在哪里?我们有这么多人被杀害了为什么朝廷不派兵来救我们?你看一看现在的金乡,空荡荡的街道时还有活人吗?我的父亲,我的父亲他一直告诉我庄王有多么神勇,当真如我父亲所说,为什么我们会成为胡人的奴隶?我们这些平民的命就如同草芥一般如此不值得一提吗?我们仅仅只是想作为一个人自由地活着,这也不被允许吗……”
天色已彻底暗了,借着燃烧的火光可以隐隐约约辨别出人影,周围的景物都影影绰绰看不清晰,景色活像佛经中所描写的更生地狱。
庄王对于我的疯狂一言不发,静静等着我用尽全力发泄完所有的怒火。他从怀里摸出一个锦囊,倒出里面的碎银递给我,指着一个方向说:
“事已至此,我不会奢求金乡人的原谅,只能祈祷逝者安息。我随身也没有多余的钱,这些银两你们拿上,去那个方向,我的军队驻扎在那里,我会派人把你们就近送到桐城,你们就在那里安家吧。北方战事吃紧,我无法统计死者,但我会请人做法事,超度死去的冤魂。”
再看向女孩时,她的眼里重新有了光芒。我没有继续纠缠,和女孩搀扶着走到了军队的驻地。在那里没有一顶帐篷,只是草草生了几个火堆,不多的几个官兵守在那里。我接受了简单的包扎治疗,和女孩一起背靠背坐在一起。疲倦袭来,我很快就靠着女孩睡着了。再醒来时天已经亮了,女孩将脸埋在两膝之间,还醒着。我寻找着金乡人的身影,只找到了五个,看来在这一夜再没有其他金乡人赶来。
“你曾认了我父亲做义父,那么你也算是我的异姓妹妹了。如今赵秀才已经死了,我的父亲也生死不明,我就是你的兄长,我会竭尽全力照顾你。”
女孩直勾勾看着我,双眼发红,认真地说:
“我愿意认你为兄,今后我们就是彼此唯一的家人。”
第二日一早就有人送我们上了路。出了金乡,我回头看了看自己生活了二十年的地方,那里没有丝毫住人的气息,只剩下一片焦土。大火焚烧的热量似乎还残留着,废墟中升起一缕缕青烟。我无处可归了。我失去了全部,包括记忆,也随着清晨的这一缕风彻底消散了。今后的每一天,我都将不得不为了生存而拼尽全力,对于未来,我充满了迷茫与无穷的担忧。
六
在野外露宿了一宿,次日我们到了桐城,在这里我们又居住了两个多月。
既然我和女孩已经相互认可了,我就暂且称她为妹妹吧。在去桐城的路上妹妹已经基本恢复,可以自己走路了。到了桐城,我们七个难民在庄王的安排下都分到了住处,房子里基本的家具一应俱全,虽然十分简陋,但对于安置我们这些人再好不过。
因为战乱的缘故,城里十分萧条,往来的人很少,城里各个差事也都缺人手。仅靠着庄王给我的那些银子难以为生,我便四处打听适合我做的差事。最后在别人的介绍下,没几天我就去了一家医馆帮忙,并主动承担了煎药的差事。当时各处缺人,土县丞招一批更夫,我也应了这份工,晚上时和别人轮流打更。虽然两份差事俸禄不高,但节衣缩食下养活我们两人绰绰有余。刚开始的几天我总是感到疲倦不堪,医馆总是挤满伤者,每日我和另一个医师都十分忙碌,到了夜间我还要去打更,得不到足够的休息。不过在干了一段时间后我告病请了一天假,过了一天再去做工竟觉得已经完全能够适应。
妹妹由于之前战争中先后经历了丧亲之痛与胡将羞辱,心灵变得十分纤弱,见到外人尤其是男性就会想起往事,胆战得说不出话。我能体谅妹妹的难处,因此没有勉强她去找一份工。她也十分懂事,虽然不便出门,但每日都会在家里做一些刺绣,再让我带去卖给商贩,赚到的钱对于我们的日常开支也有不小的帮助。
在每日的忙碌中我渐渐忘记了伤痛,更重要的是我已不再仇视庄王等人。对于一个经历过战乱、沦为奴隶的人而言,那段平淡忙碌的生活简直如同在梦中一般令人感到虚幻,如果不再发生什么剧变的话那样过完一生也是极为幸福美满的。
每日我从医馆回到房子基本在酉正时稍前。那时已过秋分,到家时天色已变得昏暗,树影人影也都模糊不清。父亲曾说东瀛人把这样的时刻叫做逢魔时,如今看来颇为妥当。妹妹每天在我回家时都准备好饭菜,我吃完饭后会小睡至一更,巡一班,二更时休息片刻再巡三更,有人请假人手短缺时我也连着巡四更。
那天我不知怎的吃饭时觉得非常困倦,可能是白天看病时略感伤寒,吃完饭就将碗筷扔在一边。
“我先去睡了。”
在一更时分我没有醒来,妹妹叫醒了我。
“醒一醒,该去打更了。”
我感觉脑袋昏昏沉沉的,胡乱地应了一声。
“已经一更了吗?竟然这么快,你还不睡吗?”
“马上就睡。兄长你是最近太累了吗?”
“倒也不是,只是今天格外困乏。”
“你说我要不要也出去找些事做,你也轻松些。”
我拍了拍她的肩膀,从她身上感觉不到丝毫被褥的暖气。
“不必了,你先好好缓缓,我也不是很忙。仅仅两个人的生活开支也并不难负担。”
“那你注意安全,我先去睡了。”
说罢我就挑起灯笼拿上梆子准备出门,女孩跟我告别后回屋睡了。
刚出门我就看到街道尽头有一个人蒙着面纱行踪鬼祟,我没有靠近,远远地喝了一声:
“你是什么人?”
那人见自己被发现,慌忙逃窜,拖着瘸了一条腿的身子闪进巷子里,我再赶过去时已没了人影。
由于战争的缘故,各地粮食生产本就严重短缺,再加上城里涌入了许多同我们一样的难民,而当地的青壮多入伍去打仗,各个行当都十分缺人。本来的更夫都是两人一班,每人每夜只用巡一次,现在我们每班只有一人,打更不用敲锣,每夜都要巡至少两次。由于负责安保的官兵数量减少,城里犯罪猖獗。像之前见到的那个人,几乎可以笃定他是一个盗贼,这种人我每夜打更也见了许多。但是我认为这些人应该和我们一样,都是日子难以为继才做这些事,所以我憎恶这些人的同时也从心底对他们有一分怜悯。因此对于那些小偷小盗,我都是喝止他们,但我却不能容忍伤人性命的行为,如果我见到了杀人放火的强盗,我不会轻易放过他们,我一定会找来官兵并帮助他们抓到罪犯。
“笃、笃、笃……”
“戌时一更,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梆子的声音回荡在空荡荡的街道,惊扰了觅食的老鼠,我走过时鼠群四散逃窜。戌时月亮刚刚升起,是晚上比较暗的一段时间,因此手中挑着的灯笼此时就完全变成了我们更夫的眼睛。一位老更夫曾经跟我说过:
“没了灯笼我们什么都看不见,就像瞎子没眼睛什么都看不见一样……”
一更时分有些人还没睡,因此有一些房子中还亮着烛光。人们交谈的声音低低回荡在街上,如同鬼魅幽火在与人交谈。
打更时我留意到身旁的房屋许多都贴着官府的封条或是上了官府的锁,表明这间房子目前无人居住。有些房屋虽然没有这些东西,但是用手去摸窗棂会摸到一层厚厚的灰尘。我们金乡人初来桐城时分到的这些房子想必就是这种无人居住的房子吧。
今天三更时也是妹妹叫醒我的,对于妹妹三更还未睡着我感到十分诧异。往日三更我出门时也总能听到妹妹翻身的声音,但每次看向她时总是一幅睡着的模样。
二更时更夫们喊的口号是“关门关窗,防偷防盗”,想必这也是那些盗贼们心中最为不安的时候。我最喜欢三更时的口号。
“子时三更,平安无事。”
“笃笃笃、笃笃笃……”
我敲着梆子,喊口号不再那么频繁。三更时几乎所有人家都睡了,没有一户亮着灯,街道上寂静无声,只有梆子的声音远近回荡,四下一派平安祥和的气氛。
七
一日我从医馆回来时家里来了客人,桌上摆着三个人的碗筷,比往日多了一碟素菜,显然这名老人在妹妹做饭前就来了。他和我们一样,是侥幸从金乡来到桐城的难民,在金乡时他是一名屠夫,与我们比邻而居,时常提着鲜肉到府上拜访父亲。平日里我因为工作忙碌从未拜访过其他的五个难民,如今在异乡见到故人自然感到十分高兴。
妹妹脸色有些发白,可能是她和男性独处一室感到恐惧。
屋子里暗了下来,妹妹及时点上了蜡烛。
我向客人表示了欢迎,有些抱歉地说:
“我平日在医馆工作,每日伤员众多,因此久疏问候了。”
他扰了扰手,表示自己并未在意。
“我与令尊在金乡时多有来往,看到你继承了令尊的衣钵,你们俩都平安无事,我打从心底感到十分高兴。”
“老丈也是,对于老丈安然无恙,小辈也感到高兴。不知道老丈来了桐城还过得如何?”
我曾听父亲说过,这个邻居是某个大城市书香世家的独子,不满于家族安排的婚姻,与一个青楼女子私奔到了金乡,后来那名女子染病去世,他便定居在了金乡。
“过得还行,我有亲戚在桐城,我托他给我找一份工,他帮我问到了衙门去做饭。毕竟我年纪也大了,孑然一身,不用照顾别人,有这一份工糊口还算绰绰有余。”
妹妹十分规矩,在我们的交谈中一言不发,对话进行到这里时妹妹的筷子掉在了地上。
对话被打断了,我们的目光都转移到了妹妹身上。妹妹急忙拾起筷子,用抹布擦了擦,低着头赔礼道歉。
我们重新把注意力转回到饭局上,他拿筷子夹了一块泡菜,吃完后津津有味地吧唧了一下。
“赵家的小丫头手艺还真不错,听说她还跟着令尊读过书学过礼节,是个当新娘的好苗子,一定能有大户人家的公子看上丫头的。”
对他说的我不置可否。我扭头看了看妹妹,她的脸色和我进家门时一样煞白着,灯光的映衬下显出的红润也无法遮住惨白的脸色。她对于客人的话没做出丝毫反应,只是安安静静吃着饭,从她的表情我无法看出任何情绪波动。
“说起来前段时间有个李公子不知从哪打听到了我,在我这里打探赵丫头的消息。我看得出来,这个李公子是瞧上了赵丫头。”
说到这,客人放下了筷子,叹了口气。
“金乡谁不喜欢赵丫头啊。赵丫头也是命苦,出嫁当天发生了那样的事,赵秀才辛辛苦苦养活了赵丫头二十年,却在大喜之日被杀了。出嫁的那个人家也音讯全无,不知道那家的小子有没有打听过赵丫头的下落,也不能指靠他还愿意娶赵丫头。依我说,赵丫头也是个命苦的女娃,还是重新找个好人家嫁了吧。”
他并不知道妹妹被胡将强迫之事,我担心他继续说下去会让妹妹回忆起那段不堪回首的经历。对于我的父亲和赵秀才等人的死,我一直不愿去想起,如果回忆起往事只会让自己感到痛苦的话,我认为拼命地找些其他事情来做,将自己从那段痛苦的经历中开脱出来更有意义。逝者往矣,并不是说我抗拒悼念死者,只是不愿意让悲伤与悔恨每时每刻占据我的全部灵魂。
我看了看妹妹,果真妹妹紧低着头,筷子也没有丝毫动作。
我急忙打断了他:
“对于以前的事,已经过去的就别再提了,提起来大家都伤心。”
“说的也是,我再说说那个李公子吧。我和他见过好几次,他应该是某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每次见他都穿着华丽的衣裳。他也是个颇懂礼数的人,时常带着一些礼物去拜访街坊邻居,我从他那里也收了五斤肉和两坛酒哩。”
这一刻我才明白了客人此次前来拜访的真实意图。我想如果这位李公子真的是一个大户人家的公子,想必五斤肉和二斤酒并不是全部,这位李公子必然还送了他一些其他的什么礼才能说动他来我家说媒。我希望保护妹妹,我知道她遭受了胡将的暴行,一时半会肯定接受不了其他的男性,所以我对于客人的用意感到有些不悦。
“这件事我们之后再议。”
他似乎并未听懂我话里的意思,接着说:
“可惜这个李公子也是个不幸的人,我也跟人打听过他,但我没得到任何关于他的消息。他的一条腿是瘸的,身体也不太好,每次我见他都是病怏怏的,脸色非常白,我总担心他是不是说两句话就要晕倒哩。我问他腿为什么是这样,他说是小时候被家里的狗咬伤的……”
“我们换个话题吧,李公子的事之后再说。”
没有等他说完我粗暴地打断了他,头也不抬,边吃边说。我对于他口中李公子的境遇感到同情,但是经历过奴隶之事的我们如今也没有闲情去挂念别人的生活。父亲曾告诉我,跟人家说话时不看着人家和嘴里嚼着饭说话都是无礼的行为。明知我的行为很无礼,但那时我也不知为何就那样做了。
他讪讪地笑了笑,似乎察觉到了我的不满,急忙做出一幅正经的模样,似乎要说什么重要的消息。我见他这副架势,也起了兴致,正襟危坐。
“那不提李公子了。我不是在衙门做饭嘛,前天我听衙门里一个主簿跟人说江城也打起来了。”
“江城也打起来了?也是胡人打进来了?”
“可不是嘛,先前我们金乡不是被占了吗?实际上半个宣州都被占领了,这件事你知道吧?”
我点了点头,宣州其他地方的事我曾听年长的更夫说起过,他接着说:
“庄王从许州出兵击溃了宣州的胡人。胡人真不是东西,他们占了宣州,我听人说最后从宣州各处逃出来的难民只有不足一千人。不光是金乡,其他各地也都遭到了屠杀。”
听到这里我握紧了拳头。
“为什么我们之前在金乡没有听到过任何消息?宣州那么多地方都失守了,什么风声都没有反而很奇怪。如果我们知道些什么,即使我们没有一战之力,也总有时间逃走的啊。”
“就是说啊。宣州的知州可不是什么好人。他早早就收到了消息,知道胡人来势汹汹,所以带着其他当官的跑了。胡人打进宣州时军队都没什么人指挥,就是一盘散沙,自然也没什么人跟我们报信,所以我们才什么都不知道。听说胡人的大将之所以会大开杀戒,也是因为十年前朝廷的军队屠杀了他们的部落,整个部落就只剩了他一个人。”
听到他的话我感到十分震惊,也明白了我们之所以会成为俘虏,只是我们为好大喜功的皇帝的作为而承受报应。
“那老丈是否知道江城那边战事状况如何?”
“听说也不太乐观。虽然江城有庄王带兵反抗,但是听说庄王在朝廷里遭到孤立,军权被夺。如今跟着他抵抗的都是自愿跟随庄王的士兵。这一次不同以往,胡人有十万大军,庄王手中不过两万部队,即使是勇猛无敌的庄王,想要打赢也是难比登天哪。”
想到可能又有城市会被胡人的军队踩踏,我顿时感到一阵悲怆。
灯里的蜡烛开始闪烁,光芒渐渐变得暗了下来,在我们的聊天中竟然已经烧完了一整根蜡烛。妹妹离开饭桌往灯里续了一根新蜡烛。此时饭菜已经凉了,隐约中我听到了老鼠的声音。之后我们再没有说什么沉重的话题,聊一些家常闲话很快地吃完了饭。
因为客人的到来,吃饭耽误了很多时间,吃完饭后我只休息了片刻就已到一更时分。
我拿上灯笼和梆子准备出门,觉得有些困倦,脑袋昏昏沉沉的。妹妹刚收拾完碗筷,她将我送出门外。
“注意安全。”
说完她便进屋睡了。
走在街上,我感到身上发冷,意识到秋已经深了。街上依旧和往日一般冷清,远方的战争无法波及到桐城的百姓,更无法扰乱中原的和平。一更的夜晚和往日一样漆黑。
八
没过几日,家中又来了一位媒婆。这次是一个老年女性,我先前并未见过她。
“我曾听闻李公子医术绝世,我这脸上起了许多疹子,疼痛难耐,烦请李公子为我望一望是何病。”
一般有病都直接去医馆,像这般素未谋面而直接找到家中的病人我还从未见过。虽然有诸多疑虑,但我仍然让她靠近烛灯,细细为她诊断一番之后开了药方。
“太感谢李公子了,这个毛病困扰我多时了,今日遇到李公子才总算是解决了。我也没什么能答谢李公子的,前几日偶然得了些奇花,我请人做成了插花。我知道李公子是读书人,想必会喜欢这种物件,正好报答李公子。”
说着她从背着的包袱中取出一个盒子,拿出一个插在瓷盆中的插花。插花的造型十分别致,散发着淡淡的幽香。瓷盆中不知用什么材料做了一个小山,花朵仿佛长在那小山之间,在灯光的映射下显得颇为珊珊可爱。
妹妹说要去吹吹风,一个人搬了凳子坐在门外。我想她知道我们肯定别有谈话,不想过多介入,这也是父亲教给她的礼仪。
家中颇为简陋,除了锅碗瓢盆外无其他家什。妹妹心理受了巨大的创伤,有这样一个美丽的插花摆在家里也是很有必要的。想到此处,我暗自决定一定要抽空去集市上买些装饰房子的家什。
虽然我知道眼前之人肯定不仅仅是来找我看病,备好了插花也必定是别有用意,但我仍然没有推辞收下了礼物。
“不知李公子今年贵庚几何?”
“小子前几个月刚行完束发礼。”
“不知李公子是否找到婚配?”
“未曾找到。”
“那屋外的女士不知与李公子是何关系?”
“我的父亲是她的义父,她是我的世妹,我们均是从金乡逃难至此。”
“不知公子是否还记得城北的秦氏女子?前几日秦氏曾去过医馆,对公子一见倾心。那秦氏年方及笄,面容清秀、身姿婀娜,我今日在前来拜访公子的途中见喜鹊在树上叫个不停,我觉得公子你近日有喜,那秦氏正好和公子是天造地设的一对。”
媒婆极力想说出文雅的语句,但她那种生搬硬凑的话语实在惹人发笑。我强忍住笑的念头,姑且找了些借口表明了自己没有娶妻的心思,好不容易才将念念不舍的媒婆打发走。
自金乡逃难至此,我从未生出过成立家室的想法,一来是实在无法从繁忙的日常生活中脱身,二来则是担心家中有了新人会让妹妹的地位显得尴尬。
再者说了,我不会相信什么所谓的一见倾心,要对一个人产生深厚的感情没有时间积淀是绝不可能做到的。人们所谓的心有灵犀、命中注定大多是自欺欺人的谎言,随着时间的流逝,这种谎言会被揭穿外衣,露出它那破烂不堪的真实模样。这个媒人说的秦氏我有印象,她身子弱,时常造访医馆。她的家中也并不宽裕,如果真将她迎娶入门,势必又会给家中增添许多负担。如果因为我要迎娶某个女性而让现在唯一的妹妹干活受罪,那么这样的婚姻不要也罢。
我送走了媒婆妹妹才进屋。我背对着妹妹躺在床上,妹妹则借着烛光把玩媒婆送来的插花。
“兄长也年二十了吧?义父生前也希望兄长能成家立业,这有媒人来找到兄长,不知兄长是何感想?”
“我目前尚无娶妻的打算,等到战事稍安,家庭稳定了再找也不迟。”
“哥哥无须顾虑我,我也能出去做一份工,不会给你添负担的。”
我没有回答她,反问到:
“你又有什么打算呢?先前的那家应该是没什么指望了,妹妹你打算重新找个人家嫁了吗?”
话刚说完我就感到后悔,我的话无疑是往她的伤口上撒了一把盐。但是出乎我的意料,她竟答应了下来。
“找个人家嫁了吗?这样也好,一直都是我们两人相依为命,总不能一直依靠哥哥生活,我也该找个夫君了。”
在我起床巡夜前她一直都没睡,坐在桌前一个人望着烛火发呆。
“兄长请注意安全。”
我披上了外衣,应了下来,刚走出两步就扭头回去。
“别想太多了,早些睡吧。”
今晚的夜还是那样漆黑,地上的老鼠更多了,树叶已经全部脱落,光秃秃的树矗立着,显得格外可怖。
三更时地上已结上了霜,大地一片惨白,虽然没有月光但却格外清晰。
九
这一天我在医馆为我的一个邻居准备药包,他忽然神秘兮兮地凑过来。
“你的妹妹是不是和一个男人好上了?”
“是吗,我还不知道有这个事。”
虽然和他交谈,但我手上的动作丝毫未停,精准地将五铢麝香放在秤上。
“当然是真的,这几天我经常见一个瘸腿的男人往你家去。”
他紧紧注视着我抓药的手,希望扰乱我的动作,给他多称些牛黄之类的名贵药材。
因为战乱,这段时间药物难以采购,很多药物都十分稀缺,老百姓这几年也都不太富裕。
我想他说的瘸腿男人就是所谓的李公子,手上动作也停了一下,多抖入了些牛黄,他显得颇为满意。
过了几天医馆的几个医师出去采购药材,我们休了一天假。上午时我去市场买了几个长得比较鲜艳的劣品瓷器,准备叫妹妹来帮我取回家。我刚回到家中就见一个面容憔悴的男人坐在家里,妹妹脸色有些发白坐在一边。见我回家妹妹急忙迎上来,接过我手中的瓷瓶。
“这就是我跟公子说过的世兄。”
那个男人站了起来,我发现他的左腿显得十分僵直,想必这就是李公子。我细细端详男子,觉得他的身形我似乎在哪里见过。
桌上放着一包鲜肉,显然是李公子所送,想必这几日家中不少食材都是李公子带来的礼物。
见我回来李公子也无意多留,与我们寒暄片刻后便离开了,我将他送出门外。望着他走路的样子我越发觉得自己曾见过此人。
妹妹跟我说李公子自称李唐贵族的后人,对此我是将信将疑的,攀附望族这种事无论在什么时代都是很常见的。李公子每次来见妹妹时都穿着相同的衣服,总会带上许多礼物。妹妹说之前担心我操心,所以才没有告诉我。但我总觉得妹妹之所以不告诉我肯定还有其他的原因。
滑稽的是竟然当天夜里我就再一次见到了李公子。
“天干物燥,小心火烛。”
我刚喊完口号,身旁的巷子里就窜出一人将我撞倒。灯笼也掉在了地上,所幸里面的蜡烛安然无恙。
“哎呦哎呦,痛死我了。”
这声音我觉得颇为耳熟,刚欲问时远处传来一阵喧闹声,那人急忙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慌忙离开,掉落了一个玉佩。
我见那人逃走时瘸着一条腿,忽然意识到声音的主人正是白天所见的李公子。
我也急忙站起身,挑起灯笼追向他。之前我因为不熟悉街道而且本就不打算抓到盗贼所以跟丢了贼,此时我很轻易地就赶上了他。
我一把抓住他,将他转过身来面对着我,果真是李公子。令我诧异的是他的身体非常瘦弱,在我的控制下毫无反抗之力。他也看清了我,沉默不言。
对于此场景我心中了然。作为一个更夫,我深知黑夜是最佳的犯罪环境,大多数的污垢都隐匿在黑暗中。
李公子明白我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自嘲而绝望地笑了笑,说:
“先生您见到我这幅模样,怕是再不会让我靠近世妹了吧。”
我没有回应他,但答案是显而易见的。他惨白的脸上滑下了一行眼泪,哽咽着说:
“先生您怕是不知道吧,我的身子一直很弱,因为连年打仗家里没什么粮,所以我刚到垂髫就被父母遗弃。一个流浪汉收留了我,我就跟着他到处讨饭。五年前他也死了,就死在我眼前。”
“先生您也见过死人吧,当时我看着他将死的脸就觉得恶心。我还记得他死前的模样,当真是丑陋极了。他的面容就像枯死的树根一般,嘴里不断嘟囔着‘给我些吃的,求你了,给我些吃的吧’这样的话。我没有理会他,因为那时我也快饿死了。他紧紧地抓着我的手,不断问我讨要食物,直到他死了手还是箍着我的手臂。”
他尽力发出干枯的声音模仿老流浪汉死时的腔调。
“看到他死的模样,我知道如果自己之后如果继续讨饭,迟早有一天也会变成这样。凭什么我就该死,为什么我当初要被爹娘生下来遭受这般苦难。”
“我们讨饭时经常会去城里的大户人家门前,他们很嫌弃我们,先生您知道吗,他们把吃剩的饭菜馒头扔到我们面前,就跟喂狗喂猪一样。当时我就决定了,朝廷不给我们活路,我偏偏要不择手段地活下去。那些把我们当成猪狗的人凭什么那么有钱,他们祖宗的功绩跟他们有什么干系。先生您相信吗,在老流浪汉死后我就下定了决心,我要把那些不把人当人的混账家伙们变得和我们一样。”
远处的喧闹声近了,他急得面容都憋得扭曲,恳求我放过他,并向我保证今后不会再出现在我面前。
人群的脚步声越来越近,我放开了他,他溜进旁边的巷子,隐没在了黑暗里。自那天起我再没见到过李公子。
一队人马赶了过来,其中有两个守城的官兵。一个身着锦袍的男人走上前来,问我有没有见到鬼鬼祟祟的男人。
我表示自己并没有见过行踪鬼祟的人,隐瞒了李公子的踪迹。
那队人马离开了,我也继续着我的工作。我并不知道自己放走他的行为究竟是正确的还是错误的,只是我打心底里对他感到同情。
我并不是第一次遇见盗窃之人,之前打更时我还见过杀人犯和采花贼,毕竟黑夜总是包庇罪恶的场所,但直到那天我才第一次感受到原来自己离这些事情并不是那样遥远。
二更时巡夜人的口号是“防偷防盗”,可能我这样的行为不过是在纵容犯罪罢了。
三更时我巡街到了一家酒坊,微弱的灯光从纸纱窗中透了出来,在黑夜里显得分外显眼,屋内传出翻纸张的声音。
“你看看今天的账本,又没多少人来买酒,已经一周多了,再这样下去,家里的粮缸就要空了。”
“这也实在是没办法啊,现在人们都穷,哪有多少人有闲钱买酒喝。实在不行你再去找兄弟借些钱罢。”
“上次我们借的五吊钱还没还,今早见了大哥他还问我几时能还钱。现在再去问他借钱,我如何开得了这个口?”
“话虽如此,家里还有三个孩子啊。”
“欸,事已至此,明日我再厚着脸皮去拜托大哥吧。如果借不到钱的话就真的没什么办法了。实在不行我去偷去抢,也不能让一家人饿死。”
“……”
“如果真的实在不行的话,只能是把老幺给扔了。”
“你瞎说什么呢?就是我们饿死也不能把孩子扔了啊。整天在胡思乱想些什么,我看你是着了魔吧。赶紧睡觉,别再说什么乱七八糟的话。”
一个人影走动着,身影带起摇曳的火焰,隐隐约约能看出是个瘦弱的女人。灯光熄灭了,屋子里也没再传出什么声音。
回到家时,刚推开门我就听到了妹妹翻身的声音。
“你还没睡吗?”
没人应我。我躺到了床上,看向窗外。一轮皎皎圆月正挂在天空,星光稀疏,是个家人团聚的好夜晚。
我也睡了,临睡前庆幸自己家中的粮缸里还有许多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