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8558

序·进站
“列车马上要进站了,请您往后退一些。”车站的工作人员善意地提醒过于靠近轨道的晚木,晚木一愣,抱歉地对工作人员笑了笑,往后退了几步。
身边的小孩子正吃着糯米饭,油辣椒混合着蒸熟的糯米自带的香气,若是放在以前晚木一定也想着找点什么东西吃,但是眼下她能够保证自己不反胃就已经用尽全部力气了。
列车进站,晚木确认了一下列车号和车票,D8558,随后跟随着人流走上列车,找到自己的位置,但是她刚刚坐下,旁边就有一个妇女过来问她,是不是可以换座位。她是偏爱过道座位的,觉得可以早点下车,所以不论是飞机火车,她总是尽可能地选择靠过道的位置,只不过眼下这种情况……晚木看了看,似乎人家是一家三口,自己坐这里好像确实不太合适。
换座位之后,晚木坐到了同一排的靠窗的位置,旁边也是个年轻的小姑娘,活泼开朗,话还很多,一副自来熟的样子,拉着晚木说了很多话,晚木来不及拒绝,只能被迫社交。
列车启动,晚木感觉头有些晕,只得有些无礼地打断身边小姑娘的滔滔不绝,“抱歉……我不太舒服,想休息一会儿。”
小姑娘这才识趣地闭嘴。
晚木掏出手机,同一条消息发了三次,给爸妈、发小和男朋友:“我上车了。”
——好的,注意安全,到酒店了跟我们说一声,好好玩。
这是来自爸妈的秒回。
——好好散心,有事给我打电话。
这是来自发小在上班时百忙之中抽空回复的消息。
男朋友则是没有回复,和异地这一个月以来一样冷漠。
晚木带上耳机,靠着座椅,闭上了眼睛。
始发站·贵阳北
“成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写这些破玩意,你这个年纪懂什么叫爱啊?!”
十岁的晚木看着暴怒的父母,又看了看从自己书包里翻出来的小说,一时间有些手足无措。她不明白为什么同学们可以看那些言情小说,自己不行,也不明白为什么父母要翻自己书包,更不明白自己只是写了小说而已,为什么会造成这样严重的后果。
但是她什么都没有说,从小到大的挨打经历告诉她,这个时候做什么争辩都只会换来耳光,自己只要做出一副听话的模样就可以了。
表面上的听从,并不代表她真的就这样做了,她仍然在写小说,只是变成了上课的时候写,然后让同学带回家,第二天再带回来给她,这样她高兴,父母也高兴。
等自己长大了,就可以出去,就可以不用这么躲躲藏藏的了——十岁的晚木这么对自己说。
晚木从小身体就不好,三天两头地感冒发烧,好不容易有两天健康了,一直存在的过敏性鼻炎和时不时发作的结膜炎也在困扰着她。
头晕嗜睡,吃药打针,是家常便饭,但是一旦习惯了也还好,只是要比别人强撑着精神一些,习惯了也就没那么累了。
“我让你写作业,你可倒好,自己睡了!”
母亲的怒喝让晚木从睡梦中吓醒,她有些呆愣地坐起来,还没有开口解释,巴掌就已经招呼到了脸上,抬起头只看到母亲恨铁不成钢的怒气。
她原本还想解释,今天就是忽然很累,辅导班的作业下周日才交,还有整整一个星期,她想好好休息,之后再写就是了。
但是她甚至没来得及解释,就已经被扇了耳光,晚木不知道自己说出理由之后,又会是什么样的光景。不过以她这么多年的经验来看,但凡她为自己解释,就会被父母回怼——
“就你累?我们不累吗?”
“什么不舒服,就是装的,就是不想写作业!”
“今日事今日毕,你还想拖到什么时候?”
“你都这么大了,能不能懂点事了?能不能让妈妈省省心?”
晚木不想挑起更大的争执,也不想做无用的抗争,认了个错之后就去写作业了。
她这个时候已经上初中了,初中换了上学的地方,父母没时间,只有姥姥一个人在带晚木,晚木不想姥姥担心,所以从来不和同学出去玩,就算有事晚回家一时半会儿也会打电话回去,让姥姥不要担心。
同学们放学之后都会去各种地方嬉闹一番,有些任性的甚至天黑了都不回家,让父母老师好找。
晚木的学习虽然算不上拔尖,但是年级前十五总是可以保证的。
学习不错、不让家人担心,她觉得自己很懂事了。但是原来这样,对于一个十四岁的孩子来说,还是不懂事。
长大了就好了,出去了他们就管不了我了,忍一忍,高考之后考出去就好了——十四岁的晚木这样对自己说。
第二站·***
经过这么多年的探索,晚木觉得自己仿佛已经找到了和家长“好好相处”的诀窍:表面上言听计从,甚至为了不让他们担心,而变成了一个看起来乐观积极好相处的女孩,父母对此似乎很满意,觉得女儿成绩性格都好。
但是只有晚木自己知道,被埋藏在心底的,究竟是一个怎样糟糕的人。
她不想社交,不想见了人就笑嘻嘻地喊“阿姨好叔叔好”,不想成为学习好的孩子,不想那么懂事。
晚木中考失利,进了一所新成立的高中,新高中严苛,从军训开始就展露。
也许是从小就被严格管教,晚木越长大就越发现自己需要的只有自由,而军训这样管得比家里还严的地方,本能地让她不舒服。原本晚木是想忍过这半个月就好了,但是当身边一个个娇气的同学都开始哭闹的时候,晚木内心那个糟糕的人对她说:任性一下吧,大家都在哭都在闹,你哭闹一下也没什么。
内心的洪水猛兽一旦释放,她就再也控制不了,她不光哭闹,甚至为了不去训练,在半夜让同学用一盆冷水浇到自己头上,然后在窗口吹了一夜的冷风。
不过晚木似乎低估避暑之都夏夜的温度了,就算再凉快,也有二十多度,这样的温度并不足以让她生病。
平时生病接二连三,真到需要生病的时候,却这么健康。晚木有些自嘲地跟着大家接着训练,不过很快她就发现,自己的“努力”似乎也不是完全没有成果,至少自己拉肚子了——虽然她这几天几乎没吃什么东西,却还是拉肚子了,也不知道都拉了些什么。
学校老师对晚木没吃东西却还是拉肚子感到疑惑,但是在接二连三地胡闹之下,晚木还是见了父母一面。
“军训结束以后可以带孩子去看看医生,她可能心理上有些问题。”
资深的老师是这么对晚木父母建议的,但是晚木的父母却没当回事,甚至对老师的建议感到反感——他们认为自己的女儿活泼开朗,只是在军训基地吃不得苦而已。
但其实晚木不是吃不得苦,她也不觉得每天训练有多累,只是单纯觉得这里压抑,不想被脾气暴躁的教官吼而已。
而她也确实觉得自己的心理有问题,但是却不想去医院,因为她讨厌那个糟糕的自己被翻出来,只想粉饰太平。
这些事情,养她十五年的父母并不知道,但是却被认识了三四天的老师看出来了。
晚木不知道自己这算不算会伪装。
见过父母之后,晚木没有再折腾了,老师也以为她是想家了,见过父母之后就好了。但是晚木心里清楚,自己并没有那么相见父母,她只想离开这里,在折腾一通之后发现自己的目的并不能实现,瞬间就清醒了,于是又变成了平时那个开朗活泼的女孩儿,甚至和同学在最后一天晚上表演了语言类的搞笑节目。
现在还不是时候,还要熬过这三年,自己现在还不能放肆,自己做的一切仍然会在管制之下,自己在学校弄出一点事情,爸妈都会立刻赶来,还要再等等——十五岁的晚木这样对自己说。
第三站·息烽
“我们也不要求你以后怎么大富大贵,只要你平安、健康、快乐就好了。”
晚木的父母也不总是那么不近人情,心情好的时候也会对她说这样的话,这个时候晚木也会想,不然和父母说说心里话,也许会好些。
但是她把那个糟糕的自己压抑了太久,不可能一下子和盘托出,她需要时间,只要父母一直这样,也许只要一个月,她就可以说出心里话了,但是往往等不到一个月,甚至等不到一天,家里人又会吵起来。
有时是因为她,有时则不是,但总之晚木的家庭关系绝对算不上好,每周从学校回家甚至对她来说是一种折磨,她也曾经想过要是不用回家就好了。
家里人又吵起来了,甩锅砸碗、痛哭流涕的。晚木冷眼看着吵架的家长们,习惯了这样场景的她早已麻木,甚至哭不出来。
“看什么?回你屋学习去!好好学习然后考出去,就不用在这个家里受罪了!”
这是她亲爸对她说的话,晚木也没有多说什么,自己回屋了。
“你们知不知道我想过自杀!”晚木也曾经歇斯底里地尝试与家人沟通,希望能够引起他们的重视,但是她没想到只换来父母一句——
这么点小事就想自杀,你怎么这么脆弱?
是啊,晚木也想知道,她怎么这么脆弱。
高中三年过得很快,晚木的高考成绩很好,630+,至少在他父母和姥姥的交际圈里,可以算是很好的了,好到他们可以出去吹牛了。
晚木之前曾经试探性地说过自己想要学中文或者历史专业,父母嘴上说着再说,但晚木心里知道,这就是不同意了。
和往常一样,晚木选择了不多事,选择了粉饰太平,她跟父母说学财经,这个听起来很有前途的专业让父母高兴了半天。
那些东西就当个爱好吧,以后去银行工作也没什么不好,除了自己不喜欢之外,也没什么不好——晚木这样对自己说。
毕竟谁都会遇到自己不喜欢的事,哪能全做自己喜欢的事情呢?
她去了东北,大连,一所知名财经院校,离家很远,远到出了事她不必告诉自己的父母,父母无从得知她的近况,就算知道了也赶不过来。
但是晚木没有想到自己那个压抑了十几年的洪水猛兽,在逃离家之后、在尝到自由的甜头之后,竟然会完全逃离她的掌控。
她竟然下定决心要追求自己的梦想了,那个她明知道父母绝对会反对的梦想,那个成功希望太过渺茫的梦想。
她开始了日更,为了锻炼文笔先从同人文开始,在贴吧渐渐积累了一些粉丝,但是同人终究是同人,想要以此为生实在是太难了。晚木知道,自己必须有足够的经济实力,才能逃脱那个牢笼。但是一想到自己努力想要经济独立的原因,竟然是为了离开家,又觉得自己有些悲哀。
她日更了大半年,从大一下学期到大二下学期,除了考试时期,没有断更过。她一方面沉浸在创作的快乐中,另一方面又为自己的未来感到担忧,身体也在不知不觉中被消耗着。
“等你大学毕业了,工作了,我就不这么努力地挣钱了,上班太累了。”
父亲总是若有若无地说起这种话,晚木每次都不知道说什么,她总觉得自己似乎是父母的负担,如果没有自己的话,父母是不是就不用操心这些了?是不是就不用负担这么多了?
晚木知道这不是她的错,但是一想到自己这么大了还让父母掏生活费,不能自己养活自己,就会有一种莫名的自责。
她应该减轻家里的经济负担吗?应该,那她应该去考证,然后听家里的话去银行上班。
但是她这个年纪应该追寻自己的梦想吗?似乎也应该。
还是自己不够强,如果自己足够厉害的话,就不会有这些问题了。但是自己除了努力还能怎么办呢?
晚木的创作阵地从贴吧换到了文学网站,休息了一段时间之后开始了日更,写完了一本,没几天又开始另外一本,时间不知不觉流逝着,等到她意识到不能再这么下去了之后,已经是大四上学期快结束的时间了。
那时她在学校的澡堂里,走出来时已经十分眩晕,仅剩的理智让她抓住了身边的扶手,强撑着让自己不要晕过去,原地缓了好一会儿,眼前的景象才重新变得清楚。
这样的事情发生了两三次后,晚木才意识到自己的身体似乎已经不能继续支撑自己的创作频率了,而且每天时不时发作的头疼腿疼以及睡不安稳的夜晚也在折磨着她的意志。
在这个平台前前后后加起来写了应该有60万字了,但是连站短都没有来一个,自己也许,真的没有天分吧。
但也许是平台的问题呢?晚木在绝望之中换了一个平台开了一个新坑,随意地更新着,却没想到来了站短,她兴冲冲地签了约,想着自己只要肯努力,就算不大富大贵,保证自己的温饱总是可以的。
但是她没有想到,或者说忘记了自己的父母是什么样的人。
走这条路是她自己的选择,她能做到选择这条路就已经花光了自己的勇气,这时的她经不起任何阻力,但是父母看似客观为她好实则反对的话语,让她再没有坚持下去的毅力。
漫无目的地在绝望中努力了这么久,真的坚持不下去了。
晚木知道也许和父母好好说说,他们会理解支持自己,但是十几年下来,她早已失去了和父母交流的欲望,只要他们觉得好就行了。
自己先休息一段时间,然后再继续前进吧——晚木这么对自己说。
第四站·遵义
晚木找了一份在网校当老师的工作,她觉得很好,不给家里添负担,自己也能有时间修整,然后等到自己休息好了,再继续写小说。
但是父母似乎并不这么想。
“供你上大学,你上出来个什么?家里蹲!”
“成天在家里呆着,都呆痴呆了!”
“人家问我你姑娘现在在干嘛,我都不好意思说!”
“人家都说你当初高考考这么好,现在家里蹲?你让我们的脸往哪放?”
“你看看那谁,你小学同学,人家现在在北京,隔断时间就给家里打几万块钱,你再看看你!”
晚木除了听着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
后来她打游戏认识了一个人,那人对她很好,渐渐的两个人在一起了,晚木只和父母说出去玩一段时间,就提着行李上了飞机,去了从未去过的上海,去见从未见过的男人。
直到后来晚木都很惊讶于自己的举动,要知道她可是出了名的宅,也不爱和人打交道,朋友们都劝她不要这么冲动,万一对方是人贩子该怎么办?
但是晚木还是一个人去了,甚至在见到对方的第一瞬间就上去给对方的脸上印了一个大大的唇印。
自己到底是想离开家还是太爱他了?
这样的念头一闪而过,没来得及在晚木心里扎下根,她就投入到热恋之中。晚木甚至觉得这是她这几年来过得最快乐的一段时光。
什么都不用担心,什么都不用承担,只要靠着本能活着就可以很开心,简直就是梦想中的神仙生活。
当然,两人也不是没有吵架,不过磨合嘛,晚木觉得这都是正常的。
“你总闹脾气,是不是觉得我不够爱你啊?”
“你要记得,不管什么情况,我都是爱你的,我是在把你当作未来妻子一样相处啊。”
“不想干、想写小说就辞职,我养你啊。”
对方很好,对晚木很好,但是晚木总是忍不住要吵架。晚木很清楚,问题不在对方身上,而在自己身上。这么多年的糟糕情绪不可能在短时间内就被美好的爱情治愈,她很想任性,很想看看这个男人是不是无论自己多糟糕都还会爱自己。
但是她的理智告诉她,单身这么多年,好不容易找到一个好男人,不要把人家作走了,你那个糟糕的状态完全爆发是没有人招架得住的。
于是晚木表现出来的状态就是时晴时雨,间歇性发疯闹脾气,终于把对方作得受不了了。
今年暑期,晚木和男朋友双双辞职,晚木想要调整好自己的状态,慢慢恢复更新的频率,但是这副模样在男朋友眼里就是不求上进了,两人也为着这个吵了很多次,晚木能感觉到,无论是自己还是对方,当初热恋的爱意都在一点点地消磨。
晚木又恢复到从前小心翼翼维持自己情绪的状态,她害怕自己一时失控会说出什么让她后悔的话,在这种状况下任何突发时间都会打破她小心翼翼维持的平衡,变得歇斯底里。
然而屋漏偏逢连夜雨,怕什么来什么,男朋友买了车,准备从上海一路开回去,先把晚木送到贵阳,再自己开回重庆。
“我堂哥说要和我们一起回去。”
淡定,淡定,别发脾气,控制好自己。
“那我坐飞机回去吧。”
男朋友似乎迟疑了一下,然后同意了。
晚木瞬间爆发——她也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这样,明明清楚这是最好的解决办法,也是她自己提出来的,但是当男朋友真的同意让她一个人回去的时候,她却接受不来。
我知道你一个人开车回去不安全,我知道两个人替换着开车是安全的,我甚至知道车是你的,你想让谁坐就让谁坐,我没有多嘴的权利。
但是为什么你在堂哥和我之间选择了他?难道不是我才是陪你走下去的人吗?你知道我不愿意和陌生人打交道,更别提刚见面就在车里呆两三天甚至不下高速,但你在做决定的时候为什么没有考虑我?为什么你可以拒绝我的要求却不能拒绝他的要求?你明明知道这次回去之后我们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再见面,你却还是让我先走,甚至不想和我多在一起几天吗?
我不怕和你睡在车里,也不怕和你露宿街头,就算吃不饱穿不暖我也不怕,就怕你不要我。
第五站·桐梓北
“我很想你,想得很难受。”分开之后的半个月,晚木给男朋友发信息。
“想开点,我累了,先睡了。”
晚木不知道这是分开后第几次不了了之的谈话,她去朋友那里吐槽,嘴上说着“大不了分手”,心里却很清楚,她根本不想分手,她想着这么骂两句也许自己心里就会好了。
但是事情不但没有变好,反而变得越来越糟糕。
她知道自己内心那个糟糕的人一旦出现会变得多么不可收拾,所以这些年她一直在努力去禁锢心中的洪水猛兽,但是经过这么多年的禁锢,她似乎已经力不从心,更别说正遭遇着事业爱情和健康的三重打击。
终于,她心中的负面情绪全都爆发出来了。
她敏感,多疑,脆弱,悲观,当这个完全糟糕的她赤裸裸地出现的时候,男朋友和无数正常人一样,在远离她。
他也许只是找工作太累了,状态也不好,等全都安顿下来了就好了。晚木这么安慰着自己,发小也这么安慰她。
不要去打扰他,他那里也不太好。
但是至于这么久一个语音都没有吗?每次找他都不了了之,甚至自己不找他,他都不会主动来找我。告诉他自己身体不舒服,他也没有关心的话语,甚至当自己从未那么难过的时候,想要看看他视频一下而已,也不需要他跟自己说话,就只是想看看他而已,很过分吗?
其实这个时候,只要男朋友发来一句关心,或者跟她再重申一下,他是还想走下去的,晚木也许就不会起那个念头。
晚木:我真的很不好,很痛苦,每天及只想哭,我也不知道我是怎么了……
男友:是因为空虚吗?找点事情做。
晚木当然在努力找事情给自己做,难过的时候转移自己的注意力是一个正常人都会做的事情。但是晚木现在的状况已经糟糕到什么不做都能哭出来,只要旁边没有人她就会嚎啕大哭,甚至在奶茶店的时候也发着呆,留着眼泪。
晚木一直觉得只要开心就好了,但是她现在甚至连开心的欲望都没有了。
她站在高处的时候甚至会想跳下去,她现在如果还有理智的话,也仅仅能够让她活下去而已。
晚木以前胃口很好的,饭量是男朋友的两倍,但是现在她一天不吃也不饿,甚至想到吃的就想吐,她每天仅有的进食完全是生存意志在强迫她吃。
她整晚整晚地睡不着,就算睡着也会很快醒来,大脑一直在工作,无数次剧烈的头疼在向她发出警告,但是她对此无能为力。
她现在只想听到一句温暖的话,但是男友依然冷漠,她也无法向父母倾诉,唯一的好朋友远在千里之外,除了安慰并不能有其他办法。
男友:找找自己的原因,不可能都是外部的原因。
晚木那一瞬间只感到窒息。自己已经这么难受了,他却还在说这样冷漠的话,就算他说的是事实又能怎样呢?这样的话语并不能让她的状态好起来。
晚木:我他妈都想跳楼了,你还在说这种话?都是我的错?
男友:跳楼是弱者的行为。
晚木悲哀地笑了出来,她压抑着自己的啜泣声,颤抖地回复男友:我就是弱者,不行吗?
说到底,她这些年的开朗乐观不过是装出来的,因为这样能让她省很多事,可以避免很多麻烦,她不想为维持自己情绪的同时还去处理其他可以避免的事情。
但实际上她就是一个弱者,那个糟糕的她一直被尘封在心底,从来没有经历过人世间的一切,没有历练成长,只有与生俱来的脆弱。
的确,想要活下去就只能变成强者,可是谁又规定非要活着呢?
难道弱者没有好好活着的资格,就连死亡的资格也被剥夺了吗?
母亲前两天告诉晚木,外公托梦 ,说她这样下去不行,要出去求学。晚木短暂地考虑之后就放弃了这个建议,她还是只想写小说。
而现在,晚木关着房间门,缩在被子里,因为害怕被父母听到而不敢大声哭泣,她满心就只有一个念头——外公,与其托梦给我,不如带我走吧。
第六站·綦江东
从动心起念去重庆,到买票订酒店,这过程只有一个小时,她买了十天后去重庆的票,在重庆待五天,回来时正好中秋节,还能陪爸妈过个节。
晚木不爱出门,是个路痴,平时在自家小区都能迷路,也十分缺乏安全感,却两次为了同一个人去到一个陌生城市,不同的是上次是满怀对美好生活的期望,而这次却是存了分手摊牌的心。
这次回来……大概就真的是身无分文的无业游民了吧。晚木坐在动车上,看着窗外呼啸而过的景色,盘算着自己的银行卡余额,有些惆怅地叹了一口气。
自己这回真是赔了男友又折金。晚木苦涩地自嘲,她看了看手机,依旧没有消息回复,倒是中国移动锲而不舍地发了几条短信过来。
“小姐姐,想要占卜吗?”
身边自来熟的妹子见晚木醒了,掏出塔罗牌在晚木眼前晃了晃,晚木瞥了她一眼,“我没钱,不算命。”
“不收钱。”妹子满脸希冀地看着晚木,“你看,还有将近半小时才到站呢,闲着也是闲着,就当玩玩了?”那虔诚的表情让晚木无法拒绝,晚木只得点点头。
妹子掏出一块布铺在桌面上,煞有介事地洗牌切牌,然后双手捧着一大摞牌送到晚木面前,“小姐姐,抽几张吧。”
几张?都不规定数量,这么随意的吗?
晚木也不多问,随意抽了五张牌给这个随意的占卜师,后者翻开牌看了许久,皱着眉头说道:“小姐姐如果是作家或者漫画家一类的话…可能作品在你过世之后才会被认可哦。”
晚木一愣,这么准的吗?
“还有啊 ,你的男朋友也不是想分手,只是…要是你们都能为对方改改就好了。”
晚木垂下眼眸,并不说话。小姑娘说的是事实,她情绪不稳定,希望男友能多体谅她的心情,温柔一点,说话不要那么冷漠;而男友则觉得她整个人都负面到难以忍受。
男友直言自己就是这样的人,不会哄人,晚木则无法保证自己什么时候能够乐观积极得起来。
两人都没有错,只是不合适。
“小姐姐最近心情不好,但是也不要轻生啦,一切都会好的。”
是啊,所有人都告诉她一切都会好,但是却没有人告诉她什么时候好,怎么样好。
也没人告诉她在一切变好之前,她该怎么度过这段不好的时光。
终点站·重庆西
九月的重庆依旧高温不下,从二十多度的贵阳来到将近四十度的重庆,晚木一时间觉得有些眩晕,本就不健康的身体开始冒虚汗。
晚木懵懂地跟着人流出了站,和男友几番沟通之下才得以碰面。
两个人在车里安静得仿佛像陌生人一样,晚木垂下眼眸,心里想:这氛围的确是要分手的节奏了。
两人回到酒店,安顿好一切,突然之间就心照不宣地看着对方,沉默良久。
“我放你那儿的东西带了吗?”晚木先打破沉默,想着当初既然是她去找的对方,那么这次来找他,也还是她开始吧,就当做个了断。
男友从包里拿出了一个月前,晚木回家时落在车上的东西,被淘汰的旧手机和笔记本,晚木接过东西,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什么。
“你哪天走?”男友似乎也觉得氛围有些尴尬,随便找了个由头。
晚木:“周五,中秋那天。”
男友:“哦…几点的车?”
晚木:“下午两点。”
男友:“需要我送你去车站吗?”
不是“我送你”,而是“需要我送你吗”,晚木长叹一口气,“你要是不方便我打车过去也行。”
又是一阵沉默。
晚木:“工作找得怎么样了?”
男友摇摇头,“还是没有头绪。”
晚木:“没关系,慢慢找,这种事也急不来。”
男友:“嗯。”
晚木看了看男友,咬了咬下唇,然后像是下定什么决心一样开口,“我就是这样一个人,脆弱敏感,悲观,情绪不稳,极易崩溃。”之前她隐藏得很好,但是谈恋爱之后她以为自己找到了可以依靠的人,坏的那一面逐渐显露,但是她低估了自己的破坏力,也高估了对方的感情,事情最终还是到了这一步。
男友点点头,“看出来了。”
晚木:“我短时间内改不了,就算改了也不敢保证哪一天会再度崩溃。”
男友没说话。
晚木:“你想要个积极乐观的女朋友,我理解,但是我做不到……我们不合适。”
没有人会想以后面对的伴侣是一个喜怒无常,不知何时就会情绪崩溃的人,就像没人愿意在家里放一颗不知何时爆炸的定时炸弹一样。
晚木理解,这不是对方的错,但是她也不认为这是自己的错,只是不合适而已。
强者不懂弱者为何跨不过去那个坎,就像双眼明亮的人不会体会到盲人的不便。
晚木垂下眼眸,不敢看对方,像是在躲闪着什么一样,咬着牙,终于狠下心开口,“我们…分手吧。”
对方沉默了很久,随后拿起自己的东西,背对着晚木,“你自己保重……要是没钱用可以和我说。”
晚木没有对他这话做出什么表示,只是回道:“你也保重吧。”
回应她的只有关门声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
晚木像是忽然被抽光了力气一样坐在地上,然后抱着自己大哭起来。
她忘记自己到底哭了多久,只知道回过神来时天已经黑了,她去前台问了问去长江的路,随后在路边随意找了一家面馆胡乱吞了两口面,然后到长江边,坐在地上,呆呆地望着江面。
她想起了很多事,想起了父母给她做的好吃的,也想起了他们对她的严厉;她想起了年少时的悸动,也想起了自己现在深爱的男人;她想起去年自己多么不顾一切地去找他,想起自己在浦东机场给他的唇印,也想起他们已经分手了,就在刚刚。
晚木打开旧手机,里面有她和男友…现在已经是前男友的所有聊天记录,她从最开始加好友开始,一点一点往下翻。
她看着看着就笑了,笑着笑着又哭了。
晚木拿起手机,取消了密码锁,打开录音,自顾自地说起话来。
“我要走了,不是因为某个人某件事,而是我觉得许多事情加起来,已经让我承受不起。
“我短短的二十三年的人生,也算是为了梦想和爱情不顾一切过,但是到目前来看都没有什么好结果,对于以前的我来说,‘努力也不一定有好结果’,只是一句客观事实的描述,可对于现在的我来说,这是切身体会。
“我不知道我继续活下去会不会变好,但我已经无所谓会不会变好了。
“我的前男友,直到现在这一刻我还是很爱你,我觉得你也还爱着我,但是很遗憾,我们的爱情并不足以让我们为彼此做出更多改变,我们的缘分到此为止了……你不必认为我是以死亡来报复你,只是我不是强者,在面对如此之大的痛苦的时候,我没有办法站起来去抗争,你给的鞭策对我来说是雪上加霜,我从你那里得不到需要的温柔…我已经没有办法走下去了。我希望你以后能够找到那个深爱你又足够强大的女人…虽然想到那个画面我现在更伤心了。
“我亲爱的发小,谢谢你在我最痛苦的这段日子陪伴我,鼓励我,安慰我……但是我要走了,你给我的温柔不足以让我去对抗这个世界的磨难,对不起……以后你难过的时候,我不能陪伴你了,但是你可以给我发微信,我会在天堂查看倾听的……前提是我上得了天堂。
“最后,爸妈…你们给了我这世上无与伦比的爱,却也给了我无与伦比的束缚和压力,这些都让我早已丧失了与你们说心里话的勇气……我是个弱者,没有办法时时刻刻都保持着积极的解决问题的态度,我知道你们最近似乎也在反思这些年对我是不是太过严厉……我很高兴你们能这样想,但是很遗憾,我没办法给你们养老送终了,往后的日子你们保重,想我的话就看看我的照片,对我说说话,我会听到的。
“再见这个充满磨难的世界,我没法办法抗争,但我起码躲得起……希望下辈子我是一阵风。”
手机录音停止在这一刻,女子从护栏上一跃而下,丝毫没有对这个世界的半分留恋,在宽阔的江面上溅起水花,旁边传来人们的尖叫声。
而水中的女子此刻只有一个想法——
我终于,解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