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地毯佳作】象群正跨过城市上空
方月风躺在地板上织围巾的时候,我正在得一种病。 在嘈杂的医院里,一位干瘦的女医生告诉我我正在得这种病。那是夏天,诊室里开着空调,女医生有些语重心长,嗓音低沉,凉气使我昏昏欲睡。她在病例本上飞快地写下“神经官能症”几个字。我望着她出神。她写字的姿势很好看,字体娟秀,笔画里却从容不迫地露出来一些怨气。写完,她似笑非笑地看着我。她没有真的笑起来,可能担心我的情绪。其实,她应该担心的是我的认知。我第一次听说这种病。我听说这种病的时候这种病已经陪伴了我达半年之久。女医生应该刚刚停经。我看得出她不止有一个孩子。他们爬上她的肩膀,缠绕着她的脖子。她的,新鲜的细胞正在往下掉。她的白大褂宽松而单薄,里面似乎已经没有什么人了。 方月风穿得也很单薄。炎热让人一层一层脱落,也让人一层一层打开。她的一条腿搭住我的肩膀,另一条腿搭住我的另一个肩膀。手里的半成品围巾和织针叠放在肚子上。我背对着她,扭过头看见这一切。 那十几头大象已经跨过元江了,还剩下十四头。方月风很关心云南象群,每天看新闻,然后把新闻说给我听。 我的一个脚趾在疼,突突地像里面有一只老鼠想要钻出来。我根本顾不上听方月风。她在说话。我知道她在说话。关于什么云南和象群。方月风总是说外面的人在消失。我无法证实。我的脚趾还在疼,皮肤开始变得红薄,我想那只老鼠马上就要钻出来了。我很担心老鼠会钻出来。这应该是神经官能症的想象之一。不知道什么时候,方月风已经站了起来。她走进卧室,关上门。围巾不见了。我猜她把围巾拿进了卧室。但我没有看见她手上拿着任何东西。 这次她在卧室做的事情,应该与以往有所不同。这个判断来自于我的听觉。我的听觉极其敏锐。我听见过女医生的心跳声。我距离她足足有八丈远。她的,强健有力的心跳声却一次次撞击着我的鼓膜。我捂着耳朵离开医院。大街上的人——几乎每一个人的嘴上都长出来了肉喇叭,群声交织在一起,很像方月风织了一半的围巾。喧嚣透顶,我想说。 卧室里不止一次传来翻动的声音。翻动,我实在想不出更合适的词了。我以为她在翻动书刊之类的东西。但不久,我听见“翻动”越来越快,声音似乎介于纸张和布帛之间。过于灵敏的听觉已经不管用了。她确实在做一件与平时不太一样的事情。但我听辨不出来她到底在做什么。在“翻动”的缝隙里,我听见了电话铃声。是S。 她约我出来见一面,她说她就在楼下。我透过窗户看见了她。但我不确定那就是她。距离上次见面已经很多年了。十年,也许是二十年。我拉开抽屉,从一只掉了皮的包里找到跟S曾经的合影。站在我们俩旁边的人在我看来都已经集体背过身去了,只有我们俩正对镜头。很不可思议的一张照片。这是一张滤掉时间的合影。我仔细盯着S,只是为了能记住她的样子。然后,我去了楼下。 S和照片里的S简直一模一样。我怀疑时间曾经停下来过。不等我完成我的怀疑,S主动走向前抱了我。很轻,同时她说起了话。 在我看来,我们两个人应该慢慢进入状态。我想起了方月风,她还在楼上。S打断了我。她说,这么多年你没怎么变。我想说你也没变。但我说出来的却是“你比以前更漂亮了”之类的不真诚的话。话里还带有一点恭维。为什么要恭维S?方月风在翻动什么?我同时想到了这两个问题。 S摘下她的帽子,一种向日葵形状的遮阳帽。这时我看清了她的表情。我应该也显露出了一样的表情。 S的表情是这样的:她不愿意让我看出来这些年她爱过一些人。她不愿意让我看出来那些人又无情地抛弃了她。她不愿意让我看出来她一个人披着毛毯在荒路上流浪,然后一个喝醉的男人一把扯下了她的所有。她不愿意让我知道她想了很久才下定决心来找我。她的头发分叉,目光在我的脸上摸索。她找不到我应该显露出来的表情。于是,她盯着我的过去。我们在云南的一个小镇上因行程安排不当而共居一室。那只是过去里的一次过去,但确实令人记忆深刻。闪动的火。闪动的水。那个小镇应该离元江不远,象群就在附近洗澡。也许我记错了,象群中的一头母象在普洱刚刚分娩。短鼻家族从此多了一头象宝宝。这头象宝宝竟然站起来就走,它不仅能跟上队伍,还能带领队伍。象宝宝踩着普洱的土地,扬起红褐色的尘土。 我和S在红褐色的土地上坐下来。记忆中是这样的,除了天空是一种摸不透的蓝色,其他的一切都是红褐色的。我们用紧贴地面的声音交流,好像谈到了谁先离开,谈到了前一天晚上共居一室的感受,谈到了一只黑猩猩。大致就是这些。我当时的感觉并不是很好,有人给我戴上了一副红褐色的面具。面具仅仅露出来两只眼睛,呼吸是困难的,更别提说话了。最后当然是不欢而散。象群的数量已经变成了十七头,S不知道,我当时也不知道。她收拾东西离开了小镇。我突然想起了那个小镇的名字——纳古。我回到我们的住处,一间简陋的农房里。S的衣服都还在床上扔着,十分凌乱。我猜测她本来打算把衣服带走,却又极度想离开这个地方,一气之下全部丢弃了它们。我只是猜测。衣服被丢弃了一个多小时后,我回到住处。三个小时后,S回来了,我们拥抱在一起,没有任何犹豫。S在哭。她在我的肩膀上一抽一抽的。她把我抱得越来越紧,我的眼前突然涌进来大量的红褐色,还有象群。我下定决心不推开她。她美丽动人,我一瞬间便淹没在她的河里。我跟着她一起流动了起来。我们在一处悬崖的顶部重新汇合,然后注入骤停的大海。 我和S开始在马路上走动,不知道是谁先迈出的第一步。这时,我逐渐有了表情。我们是一堵墙,而我正试图凿穿它。我们的谈话多了起来。方月风怎么样了?S的声音甜美,跟记忆中的一样。我怀疑我听错了,她根本不可能知道方月风。我满脸疑惑地看着她。她就在楼上,你的家里,对吗?S又接着问道。我扭过头去看我们的身后,马路像波浪一样翻滚了起来。高达十米的浪头马上就要扑中我和S了,而她还在幽幽地等着我的答案。她就在我家的其中一个房间里,我回答。她在织围巾,我接着补充道。 我的回答让我不得不想起方月风。也许她已经去了客厅,继续织她的围巾。也许她还在卧室里翻动。也许是我记错了,她不在我的家里。从S问问题的语气上来看,方月风好像在S这边,在她的问题里。答案也在她的问题里。我的意识有些混乱,心脏突然跳得很剧烈。我感受着这颗强健有力的心脏,它似乎有一种马上跳出身体的冲动。身体很薄。心脏在试探。我能用什么拦住它呢?我突然想起方月风的身体很厚。于是,我一边思考S的问题,一边用方月风的身体挡住我的胸部。心脏逐渐慢了下来,我舒了一口气。方月风离开我,又回到楼上去了。 她在给那些大象织围巾,我说。S连连点头。 那些大象还会向北移动吗? 也许它们感觉很无聊,迁徙是打发无聊的最佳方式。 我们停了一会儿,谁也没有接谁的话。看得出来,S在思考什么。她的长裙在风中舞动,时间一点一点从裙裾中散落下来。有那么一瞬间,我竟然把她当成了方月风。不错,她们长得的确很像。方月风的眼睛是棕色的,S也是。 我有些伤感,隐约感觉方月风正在附近走动。她走得很轻,生怕惊动我和S。周围的草丛里传出来一些奇怪的声音。那些声音忽明忽暗,声音的头部伸出细长的触角。不知道什么时候,S不见了。我一个人沿着马路继续向前走去。走到十字路口时,我看见了一起车祸。远远的,一个穿裙子的女人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在她旁边停着一辆面包车,也许是五菱之光,也许是跨越星。我不太能分辨车的品牌,在我这里,很多车都没有名字。这时,两架直升机从头顶飞了过去。引擎发出的巨大轰鸣声似乎使得车祸停了下来。它没有发生,或者它停止了发生。我费了很大的劲儿,才把目光从直升机的尾翼移到躺着的女人身上。也许,应该说是尸体上,但我没那么想,一种力量拉住了我。 S从对面跑了过来。我看见了她,也看见了地上的女人。她们出现在同一个视野里。S手里握着一把花,是那种瘦小得叫不上名字的花。白色的。她去采花了,我自言自语道。 S把花递给我说:送给你。不,送给她。我说了谢谢。S拉着我来到她采花的地方。到处都是灌木,到处都是花,到处都是一种无法闭合的景象。这时S开始脱她的裙子,我拦住了她。这里不是纳古,我说。我刚说完,便看见她少了一只乳房。紧接着,S摘下她的假发。她的头是光的。我感到一阵眩晕。我瞬间明白她可能是来告别的,用她自己的方式。我抱住了她,像在纳古镇一样。只是,那些红褐色没有出现。 此时,方月风的话不断在我耳边响起:四月二十四日,两头大象返回普洱墨江县。我在心里默念:象群还剩十五头。 后来,S跟我讲了她这些年的经历。先是她爱上了A。A是一个画家,整天闷在画室里画画。他们也在那间画室里做爱。经常是A画着画着便看见S赤身裸体走进来。A继续用画笔修他的画,他有点心无旁骛,或者说他想画完再做爱,起码画完他一个阶段的灵感。S可不管这些,她用身体挡在A和画布之间,让A无从下笔。她在A面前抚摸自己,从上到下,从玫瑰到玫瑰,但她从不出声。她经常把声音留在A进入她的那一刻,一直持续到A完全出来。后来,她又爱上了B。B在杂志社工作,与A是合作关系。B对A的作品十分赞赏。他通过自己的关系帮助A办画展。每一届都很成功。A对B说他的灵感全部来源于S,或者与S相关的其他任何事。在一次画展上,B见到了S。A知道S爱上了B,但依旧在画室里跟S做爱。后来,S又与C开始交往。她常常夜不归宿,让A或者B在房间里等她整整一夜。最终,她又回到了A身边。原因是她发现她一直爱的是A。 后来呢?我问。 后来,他们都走了。 A知道你的病吗? 他知道,他知道了才走的。一个晚上,我回到画室,发现A不在那里。画板上有一幅画被泼上了白色的颜料。 S一边说,一边穿衣服,准确地说是穿裙子。她的脸色有些苍白,像中秋的月亮,我能想到的只有这些。这样的比喻让我觉得心里好受一些。但其实我恨透了自己的虚伪。我继续安慰S,打探她这些年的经历,我并不想真正关心她,这就够了,生活的点缀,比方月风把脚搭在我的肩上还要令人兴奋和绝望。 S要离开。她穿过十字路口,我看见她低下头看了看自己的鞋,也可能看的是路,我没太在意。我自始至终不认为这是我们的诀别。但很快,我在一个朋友那里听到了她去世的消息。我跟那位朋友一再确认S去世的事实,他肯定地点了点头。小酒馆十分嘈杂,隔壁的桌子摆满了烤串,我看着那些油乎乎的条状物体,感到一阵恶心。我吐了,扶着一堵墙,距离小酒馆大约有二十多米。这里经常有人过来撒尿,撒尿的同时吐上几口,或者抽一根烟,骂街,一种提着金箍棒的有恃无恐和自足感。我大步返回酒馆,一刻不停地投入到下一轮的罚酒游戏中。我知道夜越来越沉了,我的声音变得轻盈而高亢,我愿意跟他们这些混蛋不停地喝下去。没有人再提起S。她在我们的酒桌上活了不到一分钟。她彻底消失了。人们,包括我,被酒精控制。我们暂时脱离了现实,向着一种美好的未来进发。没人叫停。我乐在其中。 方月风决定去云南寻找那些象群。我从她告诉我的新闻里得知,这两天象群正进入红河哈尼族彝族自治州。 你说那些象群在找什么?方月风问我。 找一种方向吧。 这些都要带上。方月风指了指围巾。 我数了数,一共是十七条。 同心花、幸福花、小辫针、水纹花、扭扭花、方块针、竹节花、转运结、小渔网、鱼尾花、菠萝花、席纹花、鱼骨针、双鱼骨、交叉双螺纹、蝴蝶花和铁轨纱。 我把这些样式各异的围巾一条一条叠好,放进提包里。这时,我留意了一下我的脚趾,其中一个好像红得发紫。我怀疑我需要手术才能治好它们。我开始心烦意乱。紧接着我的怀疑又消失了,我可能看错了。不一会儿,我的十个脚趾变得疼痛无比。它们开始慢慢变大。每一个都跟象鼻一样粗。方月风把围巾一条一条搭在我的脚趾上。我的脚趾扭动了起来,它们是一群兴奋的小象。我去看方月风时,她已经戴上了鎏金银冠。我的记忆开始混乱,一部分时间里我认为方月风出生于内蒙古的边界,另一部分时间里我毫不犹豫地认为她是纳西族。她应该穿上纳西族的服饰。鎏金银冠过于古拙和粗犷,像一双长满了胼胝的手,而且是蜡黄色。这样的头冠戴在方月风头上,实在让人不忍心。 但是方月风喜欢布考斯基的诗,她也读布罗茨基。这两位真理可能就藏匿在她的卧室里。她从不让我进她的卧室。我的听力极好,经常像一位盲人在看电影。电影的女主角是方月风,男主角刚出场就死掉了。电影在卧室里上映。她也读狄金森和辛波斯卡,她更喜欢后者。而我则更喜欢过一种类似于狄金森式的生活。 我必须向你们坦白我和方月风的关系。我在读辛波斯卡的那首《不期而遇》。而他们提起辛波斯卡时,只愿意谈她的“荒谬”。这是完全没有道理的。只是他们喜欢就好,这没什么好争辩的。 我们决定第二天清晨就出发。方月风很早就回卧室睡了。我在客厅里读波拉尼奥,读到《克拉拉》时,我开始失控,眼泪滴在书页上。克拉拉在《克拉拉》里也得了癌症。不过还好,一个人时,失控意味着自欺。一旦有人在身边耐心倾听时,失控很可能就会变成一种事实。此时,我必须承认我很爱她。我向你们坦白。 我称自己为“神经官能主义者”。这意味着即便后来我的病完全好了,我还是会带着一种神经官能症的感觉去感知周遭的一切。这是一种积极的痛苦。但我不会告诉你,这种痛苦在某一时刻提醒着我我还活着。我应该活着。我应该去触碰方月风温热的额头,去触碰S消瘦的肩膀,去触碰一些疼和一些甜。我的心脏经常突然加起速来,以每分钟两百下的癫狂状态冲过终点。终点是医院的心电图。医生告诉我从心电图上看我的心脏没有问题。她,当然是第一次跟我这样说。但是我已经没有耐心听下去了。如果你想知道,我会亲口告诉你,这样的话我已经听了不下几十遍。医生们越是说我没问题,我就越怀疑自己有问题。我是神经官能主义者。很显然,胸腔里的心脏几乎要从口腔里直接蹦出来时,一张干巴巴的表示这个红色的鲜肉团工作正常的心电图,让我不得不怀疑一切都搞错了。医生看错了,仪器检测错了。所有的物理定律像扭曲的鬼脸隐匿在机器里。它们按照付钱的程式给你一个结果,告诉你你很好。我厌恶这些介于真实和虚假之间的良性肿瘤。我宁可相信那两百下。因为至少两百下是我能感受到的。是第一性。 我和方月风坐着火车向昆明出发了。起初我打算坐飞机,方月风坚决反对。我无法猜透其中的原因。当我拎着大大小小的行李从楼上下来时,方月风笑了起来。她指了指身边唯一的箱子对我说:太啰嗦了。我只好把不太需要的行李全部丢进了客厅。在客厅里我站了一会儿,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从窗户爬进来,爬到我的肩上,要不是方月风在楼下大声喊我的名字,我会以为方月风依旧在她的卧室里翻动着什么。我走下楼去,笑着对她说:你在卧室里翻什么呢?方月风说:我在翻地图,找象群的位置。我不知道她为什么这么说,明明听上去她翻动的绝对不是纸张一类的东西。我的听力极其敏锐:你没有,对吗?方月风看着我,用她棕色的眼睛。这时我发现方月风与S长得完全不一样。她拥有一种容貌,不会让你太在意她,但当你注意到她时,你又开始念念不忘。大致就是这样。在火车上,我们都睡着了。 我不知道的是火车正以每小时三百公里的速度穿过一片平原。人们无精打采。火车似乎在捶打着大地,咚、咚、咚……大地没有任何反抗。我下意识地握住了方月风的手,然后朝另一个更深的梦里走了过去。 火车穿过隧道时,我醒了。手机正在响着。我接了,没有声音。我很奇怪为什么在隧道里手机会有信号。紧接着,手机又响了。我“喂”了一声,手机里传出来断断续续的声音。我一下子就认出了这个声音。这个声音告诉我S还活着,她就住在青年路上的一个小区里。我问这个声音消息是否可靠,对方突然就挂断了。我看了看手机屏幕,从高到矮排列整齐的小竖条是空的。这时有人在车厢里大声喊道:快看!大象!是大象!我透过窗户看见了那十七头大象。它们在隧道里排成一路纵队悠然地走着。我有些慌乱,伸手去推方月风,却发现她并不在座位上。我站起来四下寻找方月风,整个车厢都没有她的人影。火车很快把象群甩在了后面,然后跑出了隧道。我看见车厢里的人们都长舒了一口气,仿佛火车通过隧道时他们都死死地憋着一口气。还是没看见方月风。我拿起手机试图联系她。手机里一个女人告诉我电话无法接通。一个令人不安的念头突然出现在我的脑海里:方月风并不在这趟车上。 你看,象群已经走到玉溪红塔区了,它们要进城吗?那里距离昆明市区的边界可能只有二十公里了。方月风一边翻着手机里的新闻,一边跟我说话。我喜欢她跟我说话。她有很多话要对我说,我也一样,只是我还没有准备好从哪里说起。 我们会比象群提前到达昆明,我告诉她。 那我们租辆车。 象群不会一直沿着路走下去。 它们不走,我们也不走,车开到哪算哪。 你喜欢什么车? 最好是牧马人。 我也喜欢牧马人。 红色? 红色。 你刚才睡得可真沉! 我愣愣地看着她。她刚才在车厢里吗?她难道没有趁我睡着后去了另一趟车上?S到底有没有去世?手机里是谁的声音?车厢里突然响起了痛仰乐队的《再见杰克》,声音很大。一个微胖的男人接了电话,并频频朝着我所在的位置点头,他似乎认为只要对我表达了歉意,就是对整个车厢的人都表达了歉意。我只好也对着他点头示意,但这时我才发现他双目紧闭,眼窝里似乎没有眼球。我一下子就明白了,并为我刚才的想法感到羞愧。这种羞愧驱使着我去观察车厢里的每一个人。 靠近厕所的一排座位上坐着一个女人,看上去大概有四十多岁。她不停地用一只手的指甲抠另一只手的指甲。我想她可能也是一位神经官能主义者。果不其然,不一会儿,她用手捂住了心脏的位置,很好,她在感觉自己的心跳,也许像我一样她的心跳突然加速到了每分钟两百次。她已经开始怀疑自己得了什么绝症,很好,因为从我的角度看过去她的确有些呼吸急促。这是神经官能症的表现之一。然而,就在我的视线准备从她身上挪开去看下一个人时,这位神经官能主义者飞快地用刚才捂住心脏的手往上扥了扥内衣,然后平静地往后仰了过去。方月风又不见了,我不知道她又去了哪里,我没有找她的冲动。她只是在调整自己的内衣。我笑了出来,我瞬间失去了一位同伴。失落感伴随着车轮和铁轨的撞击声晃动着我的全身。我希望火车赶快停下来,最好来个急刹车,让车厢里的人们都朝一个方向飞起来,然后就这样永远飞下去。方月风搂住了我的脖子,她的力气越来越大,她好像知道我在想“永远飞下去”这件事。我很庆幸她阻止了我。我看着她,像看着一颗柔软的太阳。 昆明的天空是倒垂下来的,这跟我记忆中的昆明不太一样。我和方月风都有一些失落,新闻里说象群已经穿过了昆明市晋宁区。火车走得有些慢,我说。方月风已经在看旅馆的信息了。她没有听见我说的话,或者说她并不愿意听见我说的话。我悻悻地跟在她后面,我们找到了那家旅馆。 旅馆不大,有点像民宿。接待我们的是一位年轻女人,看上去只有十八岁的样子。她领着我们走进一条幽暗的廊道,除了“紧急出口”几个字,什么也看不见。方月风跟在我身后,我靠我的听觉来辨别方向。那位十八岁的脚步声轻松而自信,但不知为什么我听出了其中饱满的郁结。突然亮了,我的眼睛有点适应不过来,我回头看方月风时,她已经走到了我的前面。我们跟着十八岁开始围着一棵叫不上名字的树转动,在转动中我们离地面越来越远。这时我才发现这里是天井。天井里的旋转楼梯像一阵龙卷风,或者像钻头,爱像什么像什么吧。当我还在试图弄清楚我们住在几楼时,十八岁麻利地打开了一个房间的门,然后说:先生,这是您入住的房间……她后面说了一串数字,我有些记不得了。我转身拉着方月风走进了房间里。十八岁的表情似乎有些诧异,但是她很快就离开了。 房间里的摆设很简单,床单是白色的。窗户外面的南方植物在随风摇摆。有那么一瞬间,我以为那些植物要把头伸进房间里。但它们没有。它们只是在那里摇摆,跟我们进来前一样,摇摆。 顾不上把行李放好,我就倒在了床上。床很软,我在下陷,一层接着一层。白色正在将我包围。方月风的手伸过来摸着我的额头问:你发烧了?我说我没有。然后,我听见她说我们需要赶快租辆车。 很意外,我们租到了一辆红色牧马人。路过旅馆的门厅时,我听见十八岁正操着一口流利的英语跟一个白人讲话。我们迅速回到房间里,方月风冲进了厕所。我听见她在呕吐。我走进厕所拍打着她的后背,她停了下来,摆摆手,示意我不用管她。我开始哭了起来,泪水把我的脸全部淹没了。我怀疑她肚子里有一个孩子。但我马上又否定了自己。 我从方月风的身体里穿了过去。这并不奇怪,我经常在她的身体里穿来穿去。我想起她织围巾的时候,织针也会在围巾里穿来穿去,像两根被怀疑的被否定的另类的硬骨头。她的身体时明时暗,闪烁不定,从我这里看过去,像一颗刚刚居住了人类的星球。人类举着火把驱赶野兽,野兽的眼睛也正在发出光芒。山川,湖河,能容纳光的地方并不多。所有的光都在向宇宙的空腔里逸散。远处站着S,我有一点庆幸她还活着。S穿着方月风的长裙,蓝白条纹互相扭扯在一起。这是极度混乱的房间。在床头柜上,我隐约看见了方月风的照片。我不太确定照片里的人就是方月风,也许是S。但我感觉是方月风,也许真的是方月风,我实在看不清楚。我只好相信自己的感觉。我因此懊恼了起来。房间里的顶灯开始晃动,我的影子在雪白的墙壁上漫无目的地擦来擦去。或者叫撞来撞去,无所谓。生活只剩下了这些。操蛋的世界。我可能大病了一场。 红色牧马人在一个清晨发动了起来。我不知道的是同时发动起来的还有另外几辆车。它们距离我们不太远。车上的人准备好了枪、齿锯、绳索和麻醉剂。方月风拎着提包跳上了车,提包里应该有十七条围巾。 太阳为什么这么红?方月风问我。 太阳总是这样。我有些敷衍她。 方月风不再说话了。 车里响起了周云蓬的歌,是《不会说话的爱情》。我喜欢这位会写诗的游吟歌手。 绣花绣得累了 牛羊也下山了 我们烧自己的房子和身体生起火来 解开你红肚带 撒一床雪花白 普天下所有的水都在你眼里荡开 没有窗亮着灯 没有人在途中 只有我们的木床唱起歌说幸福它走了 我最亲爱的妹呦 我最亲爱的姐我 最可怜的皇后我屋旁的小白菜 日子快到头了 果子也熟透了 我们最后一次收割对方从此仇深似海 …… 我跟着哼唱了起来,方月风突然打起了拍子,她很少这样。她打得很凌乱,我告诉她这首歌跟不了拍子。她说她就是想打拍子,语气中透露着一如既往的执拗。我知道她下定了决心的事从来不会轻易改变。我有些心疼地看着她,然后用更大的声音唱了起来。牧马人拐上了一条不太宽的公路。白色的棉絮云向我们探过来,我松了松油门。我担心汽车会把云冲散。 朝有棉絮云,后面是什么?方月风问我。 下午雷雨鸣。 我有些得意地看了看她。周云蓬已经不唱了,下一位歌手似乎还在酝酿情绪。在这个音乐停止的间隙里,我似乎听见方月风说了句什么。我还没来得及问她说的什么,一位男歌手已经唱了起来。我马上听出来是麻园诗人的《泸沽湖》。我扭过头去看方月风时,她也在看我。这是一次奇怪的对视。象群在哪里,我们好像已经不关心了。红色牧马人,朝着它应该去的地方飞奔了起来。 作为一名神经官能主义者,我很乐意想一些能够让自己意识到恐惧的事。性,无疑也是恐惧的一部分。就在车里,方月风突然抓住我说:靠边。红色牧马人像一只容器,类似于紫色的水雾从容器里慢慢升腾起来。我的指纹开始按照一定顺序在这个女人的每个角落里停留,伫立片刻,然后滑向下一处。每一处都不留下任何痕迹。方月风后来告诉我她感觉她身体的每个角落都被凝视过。不知道什么时候起风了。风夹杂着一些细碎的小石头开始攻击红色牧马人。我抬头看见巨大的乌云正在将天空推走。乌云下,容器里,我正在方月风的身体某处游走。后来,我进入某处,并看见了紫心花蕊。一道彩虹从方月风的额头上慢慢生长出来,曼妙如发。方月风的脖颈成了我最后的栖息地。一种古老的民间香料正在我们的连接处燃烧。灰烬四起的时候,我们没有欢呼,没有拥抱,没有深情对望。我们睡了过去,像一对婴儿。 红色牧马人开得并不快。方月风从新闻里得知的象群位置永远是过时的。我调侃道:我们只好假装自己是一头象,然后再站在象群的角度去想下一步打算去哪里。这是相当费脑筋的游戏。方月风正在整理她的十七条围巾。突然,她停下来对我说:去安宁。 在安宁市的一片密林里,我们找到了一头离群的公象。新闻里说它已经离群五天了。永远过时的新闻。我和方月风发现公象时,它正躺在一片泥淖中,身上落满了树叶。我竟然以为它睡着了。方月风从提包里取出一条同心花围在公象的脖子上。公象一动不动。人类中的两个人,一男一女,正在试图想象它不久前刚刚经历的一切。两个巨大的豁口长在它的脸上,红色的泥土正在慢慢凝固。 我们在密林里做爱,一直到天亮。天亮的时候我发现了那棵树,一棵柳杉。我熟悉它。我摸着它的纹理,触碰到了死亡开关。 方月风没有听见汽车的轰鸣声,她正在专心地拍摄那头离群的公象。从取景框里看过去公象正站在一棵柳杉旁边。它的鼻子四下里摸索着,像在寻找一种气味。这种气味能让它活过今天。它最终没有找到。后来,它开始用鼻子抚摸自己的黑影,并试图捡起来。黑影是地面的一部分,而不是它的一部分。它也许明白这一点。它想甩开自己的黑影,那令人憎恶的黑色气味。它在咆哮。没有用,麻醉枪射中了它。而子弹射中了方月风。她和它一起倒下,像两个时间。 我看见车上下来了三个人,两个人用齿锯割断了象牙,一个人拖走了方月风。密林又像往常一样安静了下来。天空也安静了下来。风不再往密林里钻。树叶正纷纷落下。不一会儿,密林里的树全部掉光了叶子。这时,我看见了S。她正在密林里悠闲地走着。两个“死亡”离她很近——她却悠闲地走着。在她转身的瞬间,我终于认出了她的真面目。方月风似乎是她的分身。她的分身方月风被一个陌生的盗猎者拖走了,拖去了哪里,我不知道,我至今都不知道。我在密林里哭了起来,没有发出任何声音。或者说,我发出了令人恐怖的嘶吼声,但我不认识我的这种声音,我以为我在沉默。 我把一条同心花绑在柳杉上。驾车离开的时候,我想S已经在车里睡着了。新闻里说象群正在易门县南山村附近活动。红色牧马人窜出密林。提包里还剩十六条围巾。我略微算了一下时间,距离上次我不再称自己为神经官能主义者已经过去了整整一年。于是,我重新称呼自己为神经官能主义者,并假装不知道自己正处在一种极度的悲戚中。 我记得后面的时间,红色牧马人一直紧紧跟着象群,期间不断有成年的大象(也有幼象)掉队,也不断有独象加入到队伍中来。数量上它们总能保持在十六头,好像这是一个只能容纳十六头象的象群,再多一头它们就会进化成为另一物种。它们谁也没有计算过它们的头数,我想它们可能不会计算。它们保持一种内在的联系,有点像血管和肌肉,或者烟尘与一个孩子的肺。 五个月后,象群在一头幼象的带领下回到了它们以前的栖息地普洱市宁洱县磨黑镇。幼象的脖子上系着一条围巾,我想是同心花,但实际上不是。我不知道围巾从哪里来的。有那么几次,我跟S聊到了方月风。她说她有点不记得方月风了,我告诉她方月风经常在卧室里翻动,翻动什么,我至今都不知道。S有些迟疑地点点头。我竟然在S面前喃喃了一句“动如参与商”。我们像两个被抽干了水的人,一直站在红褐色的土地上。我和S没有再靠近一步。我不知道她在几个月后会突然去世。火车上那个声音告诉我的不是真相。 我有些混乱地活在自己的一段时间里。幸好生活不是空白的。我读了几本波拉尼奥的书,我不知道我到底喜欢什么样的故事,也不知道他的哪一部小说值得我怀念。但我,在一个夜里,意识到,我走不出来。方月风好像始终在她的卧室里翻动什么。突然,我有些害怕,我的心脏跳得很快。但是,我正在脱离神经官能主义者。 方月风消失以后(原谅我至今不愿意承认她去世的事实),我才意识到一些变化正在吞噬另一些变化。起初,我感觉不到任何痛苦。我总是在各种地方喝酒,结交一些给人带来快乐的朋友。男男女女,酒精,避孕套,音乐,呕吐物,巷口的橘色灯光,和我,重新组装成另一个世界,一个极乐世界。突然我开口默念一位女诗人的诗:极乐让人害羞。后来,我想起一些事实。 象群刚开始北迁的时候,方月风便警觉地告诉我大象可能会遇到麻烦。我把她的担忧告诉了同为野生动物保护员的S。彼时,S正在和一位画家热恋。但她动议我们一同前往云南。方月风与她一拍即合,她们准备一路护送象群北迁。 她们出发的时候我并不知道。S偷偷给我留言说她们已经在路上了。我在夜里开始做梦,以前我从不做梦。一头公象领着象群正在逼近昆明,我在梦里把那座城市叫做昆明,事实上并不是。昆明没有倒垂下来的天空。在我的梦里天空像蓝色幕布一样倒垂了下来。白云正在幕布上垂直移动。象群就在这时从另一侧冲破了幕布,它们慢悠悠地在昆明上空走动。巨大的脚步声从半空传来。城市里的人们惊慌失措。这时,不止一次,我看见方月风也在空中走动。有时她走在象群后面,有时她走在前面,有时她消失在象群中间。十八条围巾,我看见。所有的大象和方月风一样在脖子上系着围巾。记忆是不可靠的。象群瞬间就消失了。巨大的脚步声也消失了。城市里的人们像什么都没有发生过一样等红绿灯,过马路,匆匆跑进写字楼,或者他们愿意在路边待一会儿,在生活外面躲一会儿,他们就那样坐着,在路边的草坪上坐着,在广场的一隅坐着,在陌生人旁边坐着。方月风还在空中走动,最终走进一朵云里。我的梦经常在这里停止,原因是我经常喘着粗气猛然从床上跳了起来。很多次,我认为应该消失的是我和这张床。 S告诉我方月风并没有被子弹击中,事实是她在阻拦盗猎者时被一头公象撞倒,而象群正跟在这头公象后面狂奔。我当然不相信S的描述。因为她的描述过于接近真相。 另一个事实是S死于癌症,具体时间不详。据说在她约我见面之前,癌细胞已经侵占了她的部分脑神经。她开始失忆,也开始看见一些幻象。 我还有一个推测:方月风死于S之手。但我已经无法证实了。 同心花、幸福花、小辫针、水纹花、扭扭花、方块针、竹节花、转运结、小渔网、鱼尾花、菠萝花、席纹花、鱼骨针、双鱼骨、交叉双螺纹、蝴蝶花、铁轨纱……我躺在一堆围巾里面,不停地数这些事实。这时,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巨大的脚步声,我的听觉应该极其敏锐,我是神经官能主义者,我没有理由不怀疑象群正跨过城市上空。 我的上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