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签与谎言的季节》第二章(4)——米泽穗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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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的班会有种诡谲气氛。
具体到底哪里诡异,我说不上来。只是班主任似乎很焦躁。老师只是低头读着讲台上记事簿的注意事项,期间一次都没有抬起头。
中毒传闻忽然仿佛断了线,再没有人谈论了。当然,我没有很积极主动去收集八卦,说不定只是我的错觉而已。
想不到风闻谣传竟会在短时间消失。
横濑办事不公,心存不满的学生大有人在。多数人都把横濑倒下视作大快人心之事。下毒传闻成为了平凡日常中穿插的非日常,令学生们谈论起来就心潮澎湃。本以为大家会越聊越起兴,越传越广。但也许大家逐渐意识到这件事的严肃程度超越了玩笑的范畴。即便这件事打破了无聊日常,可毒药终究不是个能拿来谈笑风生的话题……大约在我看不到地方,人们仍在静悄悄地讨论吧?
班会结束后就是打扫时间,而我要潜入学生辅导室。我真想高呼一声“世事难预料”。我只是区区一介图书委员,碰巧在当值那天见到一枚书签而已。居然因此要伪装成清洁人员调查犯罪现场——假如横濑倒下的原因真的是乌头中毒,那毫无疑问就是犯罪现场——真的让我除了“世事难预料”之外再说不出第二句话。潜入行动要是暴露了,我要怎么办呢?表面来看,我只是跟别人交换了打扫任务,应该不至于闹到退学地步吧?还是说我太乐观了?
学生辅导室在二楼。我们约好到楼梯口汇合,但等我赶到楼梯口却只见到松仓一个人。我们俩靠在墙壁上。我问道:
“濑野同学呢?”
“没来。她们班会拖堂了吧?”
我决定灵活运用这段等待时间。
“‘R’的事情调查了吗?”
松仓皱眉道:
“不要突然搞得这么像间谍啦。你在说啥?”
“我不是故意装间谍。唔,就是那个……”
“‘Rest’的‘R’。”
“对,就是它。”
这不明知故问吗?
之前松仓询问濑野同学藏在书签里的那个“R”是何含义。濑野同学回答说代表文化祭时模拟咖啡店的店名“Rest”。
当时我的直觉告诉我松仓并不相信濑野同学的话。所以我猜松仓应当会寻找跟濑野同学同一所初中出身的人查证事实。
松仓不耐烦地说:
“没怎么查,你要是查了可以告诉我。”
“我又没怀疑濑野同学。”
“你就是这种人。与其说不怀疑,更像是不在乎他人说谎与否。”
我不是这种人……吧?
松仓莫名其妙微微一笑。
“算了。我查到了濑野的初中,也问过她初中同学。她们学校确实有个初二班级在文化祭搞过书屋咖啡厅。但我没打听到具体店名。我问她是不是叫‘Rest’,对方说好像不是。至于濑野是不是那个班的人以及那个班级是否制作了书签赠品,对方就不记得了。”
我歪着脑袋细细思考。松仓把手揣进口袋。
“你是不是有点不满意。从昨天到现在,我竟然只查到这么一点信息。”
“当然没有不满,反而有点惊讶,你查东西效率好高。只是濑野同学所说并非真相这件事令我有点‘啊,果然如此’的感觉。”
“这么说还为时尚早。说不定等找到跟濑野同过班的人,也许就会听到‘啊,没错。确实就叫‘Rest’,赠品就是鲜花书签’这样的回答了,但我得问得婉转些,不能太直接。”
“为什么?”
“你好天真哪。像濑野这么声名远播的人,我使劲调查她的过去,很快就会有八卦传出去了。”
松仓这么一说,我才察觉到确实如此。我问道:
“那么,你的真实想法是什么??”
松仓当即回答:
“濑野在说谎,我不知道她确切想隐瞒什么,总之濑野说谎了。”
然后他怀着讽刺的笑意反问我:
“你的真实想法又是什么?”
“唔……一半一半吧。”
“你是指对濑野所说的话半信半疑?还是说她在谎言里混入真实,半真半假?”
“非要这么说的话,我大概偏向于濑野同学的谎言半真半假。”
“那就叫做谎言。”
不论是谁都多多少少说过谎,只要掺杂一丁点假话就算作谎言吗?我不这么看。否则的话,世界上一切都是谎言了。而且那样的话,就连松仓自己都……不对,松仓应当比我更清楚这个道理才对。我们只不过在用不同的名字称呼同一个东西而已。
我们只是在咬文嚼字。我会变得这么饶舌大约是为了平复心中的不安吧?当我意识到这一点后就隐约看出松仓他或许亦是心怀不安。
濑野同学走下楼梯。她眼神盯着某个擦肩而过的学生看。我们没有向她开口搭话。
“先说一下打扫的顺序。”
濑野同学站在我身边后,松仓开口说道。
“打扫时会有个老师留在房间监督我们。打扫值班是一个班级四个人,但实际上两个人就绰绰有余。打扫只有一条规矩,就是不能动桌上的东西。打扫顺序先是开窗换气。一个人负责拖地,一个人负责擦水池和泡茶,也可以去窗边挂毛巾。最后再把垃圾捡到垃圾袋里。”
我稍稍举手,松仓用食指指着我,开玩笑地说:
“堀川君,请说。”
“拖地、捡垃圾、挂毛巾这些我都懂,为什么要泡茶?”
“为什么?老师这么说的。”
“让学生泡茶?老师还能做这种事?”
“我也觉得不妥,但打扫时你可别这么说哦。不然交换值日的事情就会戳穿了。”
濑野同学好像误以为我们之间有发言前要先举手的规矩,她也举起了手。这次松仓没有伸手指她。
“请说。”
“……话说回来,你怎么办到跟别人交换值日?”
松仓挠挠头。
“有个值日生是我朋友,更重要的是……我很诚恳地拜托他。”
“诚恳?有多诚恳?”
“我跟他直说想看看横濑倒下的现场,不会给他添麻烦。”
濑野同学的担心不无道理。尽管我不清楚濑野同学的具体理由,但她想必不愿让更多人知晓毒花书签的事。因此她肯定想知道松仓跟外人描述这件事的具体语句。
“就这样?”
濑野同学追问道。松仓稍稍挪开视线。
“我说想近距离看看横濑的苍白脸色。他立刻会心一笑,说能理解我的心情,接下去的事就好谈了。他说会帮我跟另一位值日生打招呼。”
濑野同学默然用上瞟的眼神看着松仓。
“……这样做大家会觉得你性格很好吧。”
“也许吧。”
“对不起,为了我让你说谎了。”
松仓罕见地略微加重语气说道:
“这种程度你应该也能轻松做到。自己去做就没问题,别人做了却要道歉,这是干嘛?”
“你发什么火?”
“我没有发火。说谎也好,不在乎他人目光也好,这些都不是你的专利,好吗?与其浪费时间讲这些事,不如快点决定角色分配。两个人拖地,一个人清理水池和泡茶。很抱歉,我不会泡日本茶。你们谁泡过?”
我和濑野同学同时回答“我”。松仓毫不犹豫地说:
“那就拜托你了,堀川。”
话音刚落,濑野同学神情困惑地问:
“不好意思我又要打断了,为什么不让我泡茶?”
“濑野,你这句话说得真好。居然能押到‘泡茶’和‘插嘴’的韵*。”
(押韵:濑野在这里用多音字说了个双关语,‘茶々を入れる’和“茶を淹れる”)
“我没这个意思……”
濑野同学脸颊冒出红晕,小声说道。松仓的回答毫不含蓄:
“横濑要真是乌头中毒,茶壶就是第一可疑的凶器。绝对不能看漏。我很清楚堀川的观察力,在你和堀川之间,我更信赖他。”
濑野同学瞟了我一眼,没有再提出异议。
“我明白了。”
“好。为防万一,原本当值的四个学生叫石川、宫田、冈村、北林。石川和宫田是男生,另外两个人是女生。北林昨天和今天都没来上课……你觉得我们需要冒充他们吗?”
松仓最后一句话仿佛冲着我在说。我稍作思考,说:
“我觉得不用吧。学生辅导室的老师要是记得值日生的名字和长相,那不等于自讨苦吃。我们还是尽量避免称呼彼此,这样就够了吧?”
松仓点点头。
“那样也好。打扫工具放在楼梯转角处的柜子里,过去拿吧。”
事已至此,再怎么不安也没必要操心了。
这是我对本次作战能否顺利真的全无自信。虽然松仓凭借他的人脉和高超交涉手段成功争取到打扫现场的机会,假如在学生辅导室监督值日生的老师说一句“诶?怎么跟昨天的人不一样”然后逼问,我们要怎么回答呢?万一监督老师就是横濑,那就更糟糕了。尽管我们与横濑并无瓜葛,可烧书签一事令一年级学生蒙冤,尽可能的话,我和松仓不想接近横濑。更别提在横濑旁边打扫卫生了,简直是深入虎穴。入虎穴能否得虎子?我心中着实惴惴不安。
松仓和濑野同学手拿拖把,我则两手空空。
学生辅导室在二楼角落。我敲敲拉门,不等里头回声就直接拉开门。室内只有一位上年纪的老师,不是横濑。这位老师叫……诶……什么来着,实在想不起来。他应该不会怀疑我吧?我说明来意。
“我们来打扫卫生。”
上年纪的老师略微看了我们一眼。
“嗯。”
然后他什么也没说,经过松仓和濑野同学身边,径直走出学生辅导室。松仓和濑野同学随后进门。我转身对松仓耸耸肩,说:
“怎么监督老师不留下来吗?”
“我听别人说会留下来才对……”
松仓苦笑道:
“没什么好抱怨的,事情进展很顺利。”
“倒也是,那就开始吧。”
我环视一圈房间,立刻心生嫌意。
房间不算大,各有两张桌子拼在一块,总共四张桌子。墙壁边有一高一低两台文件柜,后者顶上挂着一面白板。白板之上还有一面时钟。
桌子上放眼望去都是纸。装在信封里的厚厚文件,授课使用的教材,还有看不清内容的层层叠得的纸,四张桌子上的纸张仿佛层峦起伏的山脉,我花了好大功夫才分清到底哪张是哪张。墙边明明有文件柜,有必要全堆在桌上吗?桌子都快被淹没了。明明是学生辅导室,却没有可供老师和学生对谈的空间。
我不禁自言自语。
“好乱。”
松仓和濑野同学也露出赞同的表情。松仓开口说:
“如果要仔细调查,那就要用纸箱把这些东西分门归类才行。”
“纸箱上要不要写警视厅三个字。”
“那不成欺诈了?不太好吧,有可能会引火上身。就写图书馆警察吧。”
“你是哪来的国王吗?”
“让我看看是哪个坏孩子欠书不还。”
“那不成生剥鬼*了”
(生剥鬼:秋田县民俗传说,生剥鬼的目标是小孩,它的形象有点像圣诞老人,不同的是它们不会奖励好孩子,而是要惩罚坏孩子)
这里东西实在太杂乱,我觉得一时半会很难找出“横濑乌头中毒的证据”——话说回来,真的存在所谓的证据吗?但假如我心中并没有怀着能找到线索的期待,那不就成了单纯跟别人交换值班过来打扫卫生了?
濑野同学一脚踢飞拖把的柄,说:
“别玩了,开始吧。”
她说得没错。
正对拉门的是一扇窗户,窗帘没有拉上。窗前有个小水池,水池旁摆着过滤用铁丝和海绵以及洗洁精。有块不锈钢工作区,那里放置着茶壶和一个看上去装茶叶的金属罐。我先打开窗户通风,确认电热水壶里的水量,然后打开陶瓷茶壶的盖。
说心里话,我其实莫名有种乐观预感。倒不是说我觉得此行必有成果,只是说不定比想象中更顺利呢?说不定我一打开茶壶盖就看到里头残留周五所泡的茶叶,说不定一眼就在茶叶残渣里看到那极具特征的花色呢……然而事实上我低头一看茶壶,自己那份天真幻想就被打碎了。茶壶里只有绿茶茶包。我打开金属罐确认,果然罐子里也都是茶包。
茶壶里看来是找不到线索了,那么就进行照常值日工作吧。茶壶里还剩将近一半茶水,我起初觉得就这样倒掉再泡新茶未免浪费。转念又想这茶水大概放置很久了吧?茶色浓郁,茶包应该泡了相当一段时间。我拎出茶包放在水池旁,这就算把茶水倒掉。以后有需要的话,还可以拿这袋茶包给鉴证人员检验,不至于酿成追悔莫及的大祸。毕竟横濑倒下已经过去四天了,事到如今,我这么做不至于被指责破坏现场吧?
此时,我突然意识到喝茶并不一定要用到茶壶。我走回四张桌子,发现其中一张桌子上有个茶杯。松仓就在这张桌子边上,我问道:
“松仓。这张桌子是谁的?”
松仓暂且中止拖地,看了眼桌面。
“……是横濑的。文件上有他的名字。”
“这里只有这一个茶杯。”
松仓目光忽地锐利起来。
“这可是大发现。”
“我推测……”
松仓摆摆手止住我的话,说: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等会儿再说。”
松仓看了一圈房间,小声说:
“只有一个垃圾桶。”
松仓脚边就是垃圾桶,体积比我们教室里的垃圾桶要小很多。我也确认了一遍,的确只有这一个垃圾桶。
“四个人公用一个垃圾桶?”
“我没听说过老师有专用垃圾桶,应该是四人公用吧。”
说完,松仓拿出一次性手套。濑野同学看到后吃惊地说:
“诶?你从哪里拿出来的?”
松仓微笑不语。松仓当然不是从学生制服内侧和皮带之间无中生有地变出一次性手套,而是他事先早有准备。松仓今天才跟别人交涉成功,取得打扫学生辅导室的机会。也就是说,他在早上出门上学前就已经做好了交涉成功的准备。
松仓拿起垃圾箱,把包裹在垃圾箱上的报纸摊开。垃圾桶里几乎只有用过的纸巾。我仔细察看是否有茶包。松仓跪在地上,扯一下手套,开始分拣垃圾。我不禁说:
“好认真啊。”
松仓很严肃地回答:
“既然决定要做就做彻底一点。垃圾桶交给我吧。你要手套吗?”
“啊,那就给我一副吧。”
“好。”
松仓跪在地上,从口袋里又拿出一双手套递给我。我接过手套,回到水池边。
我戴上手套,将洗手池排水口的黑色橡胶取下,里面有个装杂物垃圾的金属制小框。
既然有手套,我毫无顾忌地将小框里的垃圾扒出来看。不止是平时打扫卫生的人很热心,还是这个水池不怎么使用的缘故,小框内部基本没有粘液和黑斑,相当干净。当然也没有枝叶根茎之类的东西。保险起见,我把橡胶盖翻过来看底部,但依旧没有任何发现。
“根本什么都没有。简直跟抛光过一样干净。”
我自语道。但没有一个人搭腔。房间十分安静,只有风刮动纸张发出的声响。
为了不给原本的值日生添麻烦,我将橡胶盖和小框放回原位,脱掉手套,把茶包从茶壶里拿出来。我用不会挤破茶包的适当力道挤干水分,放置在工作台上。再拿起洗洁精和海绵,小心清洗茶壶内外。清洗之前,我仔细看了看海绵,但没有发现任何异常。
我轻轻甩手,转身和濑野同学对视。她问道:
“怎么了?”
“啊,找不到抹布和毛巾,茶壶湿漉漉得擦不干。”
“没有抹布?”
“我以为洗手池旁边至少会放块毛巾,居然没有……”
濑野同学纳闷地说:
“觉得有点可疑?”
我稍作思考。
“还好。目前还不能说可不可疑。”
濑野同学点点头,从口袋里拿出一包纸巾。
“用这个吧。”
我接过纸巾表示感谢。松仓和濑野同学各自都做了万全的准备。只有我一个人真是两手空空。我用纸巾擦干茶壶,再拿新的茶包,重新注水。金属罐上写着冲泡茶包的手续,大约浸泡一分钟就可以拎起来了。因为无事可干,我不由得开始在心里默数六十秒。
忽然,松仓说道:
“不行啊。”
我和濑野同学同时朝他看去。松仓将摊在报纸上的垃圾重新捡回垃圾桶。
“什么东西都没有。我确实有想过可能找不到任何线索,但说心里话,我还是期待能找到一些来着。”
他所说正是我的想法。松仓接着说道:
“这个垃圾桶垃圾很少,可能昨天或者周五有人扔过一次。水池很干净,垃圾又很少。打扫卫生的人很细心,真希望他们别这么认真呐……”
我打断他,说:
“我懂你的意思,但这些话等我们做完再抱怨吧。”
松仓维持跪姿,抬头朝我看了看,嘟囔道:
“说得也是。”
茶包泡多久了呢?我已经忘记自己数到几秒。差不多三十秒吧?正想着重新开始计数,我瞟一眼墙上时钟,打扫时间只剩下两分钟左右。话说我为什么不用那个时钟计时一分钟呢?
松仓脱掉手套放在报纸上。
“堀川,手套不用的话就一起扔掉吧。”
“噢,麻烦你了。”
我将手套翻转,摆在松仓手套旁边。松仓将报纸折了四折再卷成棒状,刚要扔进垃圾桶,突然又停住了,说:
“……扔在这里好吗?”
只是扔张报纸不至于会暴露我们假装打扫的事情吧?但有可能会被老师认为我们带垃圾来扔。
“还是算了吧。”
“嗯,确实。”
松仓啧舌,轻轻挥舞卷成棒状的报纸。他拿起垃圾桶正要放回原位。
就在这一瞬间,猛然响起尖锐的声音。
“等一下!有个东西掉下来。”
说话的人是濑野同学。松仓此时位置正好处于四张桌子之间。她的手指所指方向是垃圾桶。松仓怔在原地,我看着他拿起的垃圾桶周围。但什么都没有看到……
“掉到桌子下面去了!”
为防动作太大引发吹飞,松仓轻悄悄放下垃圾桶,再次跪在地上。接着他双手撑地,整个人趴下来朝横濑桌子底下看。
“什么都没有啊。”
“但我真的看到……也许只是垃圾吧。”
“既然是垃圾桶里掉出来的东西,大概率就是垃圾吧……等一下,这是什么?”
松仓使劲伸直手臂,从桌子下面夹出一块小小的塑料。我和濑野同学赶紧走上前查看。
这是块透明塑料,仿佛是电影胶片,形状呈长方形。更准确地说,应该更像绳状,因为它非常细长。长边约三厘米,短边不到一厘米。
松仓把弄着这块塑料片,耐人寻味地说:
“感觉像是中空胶片的碎块。”
濑野同学眯起双眼,凝视道:
“你看角上是不是有点黑?”
“是吗?”
松仓半信半疑,将胶片平放在掌心。我端详片刻,说:
“的确,好像是有图案。就像是把胶片画面切掉一角。”
松仓歪着脑袋说:
“不必这么保守,你不妨把话说得再清楚一点。”
好吧,那我就直说了。
“就像之前那枚书签的一角。黑色部分正是濑野同学的设计图案。”
明明是松仓让我直说,不料他反而摆出一张难以置信的脸。
“竟然会有这种事?”
难以置信固然也很正常。如果这就是书签一角,那就证明有人在这学生辅导室里将毒花书签剪开了。为何要剪开书签?当然是为了取出夹在书签中的花,也就是乌头。这是顺理成章的事。那么……
松仓深呼吸一口气,说:
“真的有人给横濑下毒。”
“不要太快下结论,还需要跟书签设计图案比对一下。你有照片的吧?”
松仓宛若回过神来似的,有点感觉被人瞧不起的样子,愤慨地说:
“那当然了。”
“那就快跟照片比对一下。”
我看了眼时钟,打扫时间只剩下一分钟。
“老师马上要回来了,我们先打扫卫生吧。”
松仓和濑野同学不约而同点点头。松仓将垃圾桶复位,濑野同学手脚利索地继续拖地。我看到放置在不锈钢工作台的茶壶,暗叫一声不妙。我忘记把茶包拎出来了。
我的注意力全放在刚才的大发现上,竟然忘记茶包的事。忽然,我转念一想,莫非上一个泡茶的人也把注意力放在了别的地方?所以导致那袋茶包扔留存在茶壶里吗?
我们三人坐在放学后图书室阅览区域一张桌子旁。我和松仓对面而坐,濑野同学坐在我身旁。濑野同学在桌子上摊开一张纸巾,纸巾上则是那枚塑料片。
今天在图书室当值的人是东谷图书委员长和植田。身为图书委员,我很清楚图书委员不会喜欢有人在图书室闲谈。东谷同学的眼神极其冷淡。非常抱歉,今天是特殊情况,请你原谅我们。
松仓打开手机,我们三个将塑料片和屏幕画面进行比对。那好似火焰、又似漩涡的图案下端跟我们在学生辅导室找到的塑料片完全一致。
终于可以得出结论了。我说道:
“一样。这块塑料片和那枚书签设计相同。”
没有人提出反对意见。松仓把手机放回口袋,叹息道:
“……目前能确定的只是有人在学生辅导室剪断书签。至于这枚书签里头夹着的是乌头还是别的无毒鲜花,就不知道了。”
我正视松仓,说:
“这可不像松仓你说的话。不是乌头的概率等同于奇迹吧?”
松仓的神态和往日不同,少许腼腆地苦笑道:
“当现实令人难以接受,人就会仰赖于奇迹。你的意思我懂。”
我瞟了一眼濑野同学,只见她嘴唇紧抿,脸色苍白如纸。
“堀川。之前找到茶杯的时候,你想跟我说什么?现在可以说了。”
我的兴致有些阑珊,可既然他主动催促我说,那我便坦然道:
“只有横濑桌上有茶杯,大概只有横濑喝了学生泡的茶。”
“这代表着什么,你知道吗?”
自己心知肚明还要让我说,因为这是在背后说人坏话吗?
“代表只有横濑一个人喝了放进毒花的茶。事件在周五中午发生,那一天放学后负责打扫的学生就有充裕时间回收毒花。”
松仓默然将双臂架在胸前。这次轮到我提问了。
“之前你调查垃圾桶以后也有什么话想说,现在也请说出来吧?”
估计早猜到我会反问,松仓表情愈发凝重。
“垃圾桶里的垃圾太少了,你说水池又像抛光一样干净?也就是说有人进行了相当彻底的打扫工作……简直如同在消灭证据。”
松仓或许想得太多——不过,即便事实正如他所料也不算意外。吹毛求疵的话,那么……
“可果真是那样,为什么垃圾桶上还会沾着塑料片这个证据呢?这岂不是太粗心大意了?”
我只能做出这种程度的驳斥。松仓耸耸肩,说:
“这就是所谓世事无常吧。再怎么小心谨慎,再三确认,也可能因为一点点小纰漏就前功尽弃。”
“像是人生格言一样。”
“大约是感同身受的亲身经历吧?”
我和松仓对彼此报以干瘪的笑声。濑野同学仍保持沉默,仿佛对我们愉快的交谈充耳不闻。
我们按顺序各自做出推理……接下来该谈的就是眼前这岿然不动的铁证了。
松仓曾问过我是否怀疑濑野同学。我当时回答半真半假。濑野同学确实撒了谎,但我深知她本就是会撒点小谎的人。因此当我们真的在学生辅导室找到证据时,我就在心下考量这会不会是濑野同学设下的伪证。我不清楚濑野同学究竟有何目的,但她一定怀有不能被我们知晓的动机,这一点我还是猜得出。可找到这块塑料片的时候,濑野同学和松仓之间尚且隔着一段距离。先说出有东西掉在桌子底下的人的确是濑野同学,捡起那东西的人是松仓。相隔那么远,濑野同学捏造证据再设法让松仓找到,这个我想很难办到吧?
这么想来,果然没有能够否定以这项证据进行推理的理由。于是,我不得不说:
“其他事先放一边,先来总结一下目前得出的结论——当天值日的某人将书签里的乌头放进学生辅导室的茶壶,并让横濑喝下去了。”
说着,我脑海里浮现出这句话的重大意义。
松仓大概和我在想同一件事,他用微妙语气补充道:
“负责打扫那里的某个学生从周一开始就没来上学。如果我是警方,首先会怀疑这个人。”
“很合理。那,我们接下去该做什么?”
“你在问要不要报警吗?不好说啊。我是不想报警,如果你想的话……”
他目光低垂,声音变小了。此时,濑野同学忽然插嘴说;
“不要。”
我和松仓转头看向濑野同学,等待她的下一句话。不料濑野同学却死死盯着桌面上的塑料片,好像根本忘记自己刚刚说过话一般,再度陷入沉默。
松仓用不容置喙的口吻对濑野同学说:
“……乌头书签至少有两枚。濑野你烧掉一枚,还有一枚由某个人精心保存,如今用在了横濑身上。没有人能确保不会出现第三枚、第四枚。更没有人能保证这次横濑平安无恙,下一个人就也没有性命之攸。明知道这些情况,你却让我们不要报警。濑野,你可不要假装忘记自己刚才说过的话啊。”
濑野同学的脸色越发惨白,白到发青。我感到自己快要被她的表情给摄走心魄,赶紧将目光朝窗外看去。外头天色变暗,已近黄昏。
濑野同学仍是一言不发。松仓伸出右手摆在桌上,身形稍稍向濑野同学靠近。
“你说自己初中二年级的时候,你们班在文化祭上开办名为‘Rest’的书屋咖啡厅。制作赠品书签时,你不慎将乌头混入鲜花。你觉得我们难道不会去确证你这番话吗?我们已经知道咖啡店的名字不叫‘Rest’。为什么要撒谎?你的话里究竟还有多少谎言?”
松仓现在说的这番话同样是谎言。松仓确实去调查濑野同学班级开展书屋咖啡厅的名称,但还没有查到确切结果。然而,他的谎言具备极强说服力。濑野同学微微一颤。松仓步步紧逼道:
“你究竟为何要寻找书签主人?你说是为了要确认由于自己的疏忽才作出的毒花书签去向。当时我就不太相信你的说辞,如今更加不信了。你到底为了什么而寻找书签主人?”
濑野同学仍是保持沉默。我没有制止松仓。遭到松仓追问,濑野同学的模样令我心生怜意。但是我不想出声制止。
似乎想给濑野同学一点犹豫的空间,松仓暂且不再说话。图书室寂静无声。我们,以及坐在稍远一点的柜台的东谷同学,还有植田,没有人发出声音。
不久,松仓叹了口气。
“把我卷进这起事件,自己却行使缄默权吗?好吧,无所谓,那就随我处理了。”
说完,松仓出乎意料地转身面向借书柜台,举起一只手,少许抬高音量:
“东谷。能过来一下吗?”
东谷同学皱眉道:
“我还在值班。”
“我知道。不会耽搁你太久。”
东谷同学举起抓着支笔的右手,示意她在做正经事。
“我在做图书室的工作。”
“真的一下子就完事了噢。”
东谷同学表现出露骨的厌恶,可仍是拗不过松仓的执着。“啪”地一声,东谷同学把笔摔在柜台上,转头对植田说了几句话,接着走出柜台。她走到桌旁,很不耐烦地对我们说:
“什么事?”
“没什么,想跟你介绍这位濑野。”
“濑野同学?”
东谷同学和濑野同学双双露出困惑神情。松仓先伸手示意濑野同学。
“这家伙就是濑野。一年级跟我同班。话说你名字叫什么?”
“诶?干嘛?突然介绍我?”
濑野同学总算开口说话了。紧接着,松仓又伸手示意东谷同学。
“濑野,这位就是东谷。图书委员长。我平日里承蒙她的关照。”
介绍完双方,等濑野同学和东谷同学跟彼此略一寒暄,松仓继续说:
“然后,她就是你在寻找的书签主人。”
濑野同学霎时间冻住了。东谷同学不由得倒退一步。松仓看了我一眼,满脸可怜地说:
“你可真不擅长撒谎唷,堀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