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布文·夜之章】哈德曼少年与少女之诗(非限制组)——云曦


作者的话:
这段经历,像是很久以前做过的梦,醒后觉得有趣,因而将这梦话抄录下来,强名之诗。
不同的人,不同圈子的人,所见的,所联想到的也大概会不同。
然而在书写中,一句话背后的意义也渐渐变得明了起来:“作家最大的幸福是:不把自己视为特殊的、独来独往的人,而是做一个和一切人一样的人。”[1]
所以在床边桌前昏暗的灯下,我边写,边这样祈祷:
“变回一个平凡的人吧。”
妹妹在一旁熟睡着,偶有梦呓。

一
世界的中心,到底在哪里呢?
这个问题,已在很久以前就被大科学家们认真研究过了,而现在又像一颗沾满灰尘的水晶球,被我捡拾起来。在他们不懈的、前仆后继的努力后,如今的答案是: “世界的中心”是离我们所在星系很远之外的一个点。而我们,全体人类,以及其他生物,都缩在这颗渺小的石子上,围着这不知存在于何方的点无休止地旋转着,与千万年前一般,并一直持续下去,大概得到世界末日才能停下来。
所以,世界的中心大概并不是那温煦我们的太阳,也不是我们立足的星球,更不是摆在我身前的地球仪。
那么,果真如此吗?
我抬起手,轻轻地在球面上划了一下,只一瞬间,球面上的世界便天翻地覆。如果上面有生灵存在,怕是会变成人间地狱,然而我仍端坐于此,安然地看着它旋转,一圈,又一圈。
好吧,看来有些道理。我遗憾地将注意力转向身处的房间,洁白的天花板,洁白的墙壁,洁白的设施,一尘不染,让人想起神话里被神庇护着的神殿。是在哪里?医院?精神病院?我挠了挠头,算了,想不起来也无妨。又呆坐了一段时间,什么也没想,回过神来,环顾四周,才发现无人唤我,也无人睬我。于是打了个哈欠,无聊开始翻腾起来,直到一种紧迫感腾起,要我立刻回家,它的产生是毫无征兆的,很奇怪。所以我重视起来,挽起袖子,可惜没戴表,无从得知现在的时间。扭头想看看窗外,却发现窗帘遮得很严实,看不见外面的世界,不过也将近黄昏了吧,我这才发现,自己连来时的时间都忘记了。于是边自嘲,边立起身来,拖着已坐到疲软的双腿,慢慢地走了出去。
走廊上的灯亮而不耀眼,是刚好能使人昏睡的程度,配合着我的头晕,每一步都像踩在海绵上,脚步声有节奏地回响着,一圈圈,伴在身旁,又像是从远处传来的,洁白而漫长的走廊,被设计成了奇怪的一字式,有种能一直延伸下去的错觉。
走了很长时间,才终于到了门边,奋力一开,凌冽的晚风便灌了进来。
外界已是深夜,时间比我所预计的晚得多。外面的色调与里面几乎完全一样,白色的建筑,白色的街道,以及白色的各式设施。我在路灯上轻轻地抹了一下,没感觉到灰的存在。好一个一尘不染的世界,边叹着,边欣赏起街道旁延绵的建筑。
初起,眼前所见的建筑只是普普通通的火柴盒,没什么美感可言,建于此,仿佛只是为了存在而存在。走得愈深,眼前的建筑样式也就愈丰富,那是巴洛克时期的尖塔?那是里加海滨的小屋?这些似曾相识的建筑使我目不暇接,它们仿佛是我的老朋友,在这个奇妙的夜晚里,与我再度相见。
而在路的尽头,是巴黎圣母院和伊丽莎白塔,它们屹立着,兄弟一般挨着,像是一千年来的尔虞我诈都已消失,只剩下一千年的邻里情谊。
这壮观而荒诞的景象令我屏息。若是两处的大钟同时敲响,该是多么宏大的场景。于是我停下脚步,等待指针到达整点。一分,半分,全身细胞都肃立着,等待钟声的奏鸣。
子时到了。
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四周仍是一片死寂。
这两座塔活像两个哑了的巨人。
期待的落空,使我失望地扭过头,黯淡的眼神却与那轮皎洁的明月邂逅。
它那清冷的光在一刹那间落入我的眼帘,使这个原本显得有着苍白的世界,仿佛被注入了灵魂。也使我忽地想起一句诗,但那思绪像纸片,我怎么也找不到它,那原本已成实体的几行字,也已在这片光中消融,只化为一层迷雾。但那种触动,仍让我与它对视着,不知过了多久,我才被一阵风吹醒,脸上凉丝丝的,用手一抹,是泪。
在这场理智与感性的较量中,是美胜了。
而当我刚掏出手帕,准备擦掉眼泪时,一个声音稚嫩而突兀地响了起来。
“‘白银的月亮凝立如冰,映照着白银的时代。’[2]”
我惊诧地环顾四周,看是谁将我已经忘记了的诗句点缀在这个夜晚里,身后没有人影,只有一扇平淡无奇的木门,上面用绿漆涂着“103”三个数字,缓了一阵,我才想起这是自己的房子。从口袋里掏出钥匙,举到月光下端详,上面的号牌果然也写着“103”三个数字。
这是我的房子。我重复了一遍,轻轻地将锁打开。门吱呀一声,慢慢开了。
我立在门边,犹豫着,但外面很冷,风也愈发强烈起来。于是我狠狠心,走进这漆黑的房间里,再度以吱呀一声,将自己与外面的世界隔离开来。
二
开了灯,房里熟悉的景象就显现出来,和外面的很不一样。与往常一般,我换了鞋与袜子,烧上水,便径直向书房走去。
如释重负地轻推开门,栖息地向我敞开怀抱。如巨熊般倚在一边的,是张大小恰到好处的双层床,上下各一张书桌,月光透过桌前的窗子,在上面斜照出一些幻影,依稀可辨出成摞的书、散着的纸、复印件,看似杂乱无章,却又以一定的次序摆放着;四周的墙壁被书柜掩盖着,由于房里只有三盏灯,两盏在桌上,一盏在门边,所以书架的大部分区域,只在月光下隐隐地显现层层叠叠的微光,而那些伟大的书名都潜藏于黑暗中,只待有人会在某天里挑着灯,把它们点亮。但也并非所有的书都空守着空窗,就像今晚,那清冷的月光也透过窗帘,将这面黑暗撕出个口子,这口子不大不小,刚好在心理类的书柜上。我向那边瞥了一眼,记忆中,那个口子所在的位置,应是《论分析心理学与诗的关系》(l)或《梦的解析》(m),但房里虽然朦朦胧胧,也可依稀辨认出,是五个字的书名,莫非是摆错了?挨过去一看,是《无意识哲学》(w)。什么时候放乱的?将它们摆回正确的次序后,我才坐回书桌前,摸索着开了灯,这像是在这阴暗的房间里点了把火,使它变得温暖起来,与方才那种阴森森的感觉截然不同,虽充斥着灰尘和腐烂的气息,却又有着人味,有着温馨。
窝在这里写字看书,是一件很惬意的事情。诸君,我可曾和你们说过有关阅读与写作的事情?我之所以长年累月地宅在这里,是因为只有阅读和写作才能使我沉浸在这个世界中,感受到其他时候得不到的宁静。当我坐在桌子边,眼前放着一本书时,我就像那脱去衣物、蓄势待发的潜水爱好者;而在翻开它的那一霎那,我便已跃入水中,耳边那嘈杂的声音随着阅读的深度慢慢变少,而“咕咚咕咚”的水泡声,也渐渐地变小,直到万籁俱寂。此时,我便能在这信息形成的水中遨游了,各种思想,各种深藏在每一行文字里的话外之音,也犹如河床上的牡蛎或珍珠,慢慢地清晰可见。书越好,能拾到的东西也越多。而拾到的东西,因为没有口袋,带不上去,所以只好吃进肚子里去,将它们化成身体的一部分,因而在回到陆地时,那些景象也时常会在生活里出现。
然而遗憾的是,这下潜时间并不因我的肺活量而定,而是随我身边的环境而定,若是有人将这份平静扰乱,这片大海就会瞬间消失,围绕在我身边的水,也会随之变为空气,使我猛地从空中坠下,落回地面后,才惊魂甫定地身边刚刚发生了什么。
就像我直到现在才注意到上床坐着个少女一般。
她居高临下,笑盈盈地望着我,双腿穿过护栏,悠然地来回荡着。身材娇小,约莫一米四的个子,着一身过时的洋装,上黄下绿,装点着不少绸带,还有心性的装饰,戴一顶土气的大圆帽——我好像在去年的某个摊位,或是零售店里见到过,但至于买没买,我也忘记了,这份朦胧和浅陋,一如我同样忘记了这位少女身上的许多细节。虽然外表是普通的女孩子,但若将注意力放在上面,便有种意识会被吸入的错觉,这时,胸中也像是被什么用力一搅,使心潮涌动起来。
于是我赶紧移开眼神,因为所有的细节都指向一处推论:这家伙大概是个妖怪。然后,首先,我要澄清成分,之所以见到这番光景,对视上这道目光,在自己的房子里看到这妖怪一般的女孩,并不是因为我是个信牛鬼蛇神,与道教徒、佛教徒和神道教徒一伍,到处宣扬“怪力乱神”的家伙。恰恰相反,我信仰的是马克思主义。毕竟人所传说的妖怪,不是加了几样特别的法宝,就是在正常的人体身上增加了眼睛一只罢了。[3]究其根本,不过是人基于己身的想象,而这想象的由来,即它的诞生缘由,也不过是人自己的一种“期盼”,或是满足某种心态的行径罢了。因而这道目光的出现,或许该归咎于我很久之前就开始积攒的压力,看来,好好休息和补充营养果然是生命要义。
于是我边感慨着,边穿了鞋,打算去厨房找瓶牛奶来喝,以打消这些乱成一团的想法,让这些妖魔鬼怪尽快离开,谁料,那女孩轻盈地从床上跳下,跟在我后面出去了。我有点想把她礼送出门,但虽然是妖怪,但以七尺之躯凌之,面子上是有些不太好看,于是我默许了这一行为。然而刚打开冰箱,一只小手就闪电般地将唯一的牛奶拿走,然后溜之大吉,只留下呆若木鸡的我,
乖乖,我是修了几辈子的福气,才遇上这么个小妖怪?无奈地关上冰箱,悻悻然地回到房间,本以为看到的是空瓶子,然而,放着的是喝了一小半的牛奶,她在下床睡着了。裹着被子,露出睡相,帽子放在一旁,这床和被子,就像是为她量身定做的一般。这场景再次使我呆立,是在什么时候看过类似的场景?它藏在记忆的深处,但我翻不出来,无力再想,也无力再欣赏,身体像是被抽空了一般。
于是压力一下子解放,让我重新注意起它们的存在。我将那杯牛奶一饮而尽,而后关上灯,爬上床,小心地绕过她,梦一般地踩在像是棉花做的梯子,到另一个梦去。
三
梦里什么都有,是因为什么样的梦都有。而在昨晚,我做了个很长又很短的梦。是以胎儿的视角来做的,有几根红丝在我眼前,无规律地浮动着,我也像个胎儿,平静地处于其中,在漫长的孕育过程中静静躺着。但我大概是个过于安静的怪胎,因为孕育我的人挨了一刀,于是一道光渐渐出现在我眼前,把我拉回到现实中。窗帘懒懒地摇曳着,放了那道光过去,将房间的色调换成暖色,让人融融乎若处春,也让这些方才死去的书又重新焕发生机,向我招着手,闪着光;不过几分钟,这光便愈发强烈起来,在窗帘后积蓄的力量越来越大,如蓄势待发的公牛,一旦拉开红布,就向你瞬间奔来。
我没有拉开红布,因为下面那位大概仍在睡着。我微微俯身去看,果然。被子把她遮得严严实实的,只露出一张脸来,光也柔和地将它打亮,强度介于打扰和暖和之间。静看了几分钟后,一种美感慢慢地从心底升腾起来,这使我不由感慨,妙龄少女的睡相,大概是世间最美好的事物之一,这张脸与周遭的环境融为一体,所有摆设,所有无意义的花纹都围绕着这张脸为中心,一圈圈地往外展开,让这堆混杂着衣物、床被、各式玩偶和书籍的东西变得有层次起来;而若将这张脸隐去,此处的风景,便只是一片凌乱罢了。
人果然才是此处最重要的因素么。
欣赏完这番醒神的美景后,我便将心投入到眼前的书中。今天的遨游持续得不长,当我再度上潜时,她已经醒了。好奇于妖怪的日常,我拿起笔记本,一边抄书,一边悄悄观察起她的举动。
她在这小小的房间里嬉戏,从书架上拿书“看”是常事,但她总是在呆望乱翻一阵后,就对它们失去了兴趣,随后扔到一旁,于是下床便变得乱七八糟,随后又一本正经地将它们放回书架上——虽然次序、内外、上下都是乱的;举止大动大静,兴奋时跳着舞,有时是乱跳,将脚下的书踩得乱七八糟,有时是机械地重复着几个动作,像是祭神的舞;最后终于像是玩累了一般,轰然倒下,然后靠在墙上呆呆地坐着,空洞的眼神飘向窗外,就这样让时间过去几个小时,在沉思些什么?还是什么都没在想?
过于孩子气的行为,让人不明所以。
可能因为她就是个小孩子吧。
我看了看表,午饭的时间快到了,我拿起邮差包,将没读完的书放进去。然后下了床,趁她还在发呆,赶紧溜出了门,打算去买菜,但我刚换好鞋,就听见有人在敲门。
是谁呢。
是她,原本在房里睡着的她,已经提着满满一袋子菜回来了。脸上仍挂着灿烂的微笑,说:“我买菜回来啦!”
无数问题涌上脑海,使我有些混乱,一时心乱如麻,但空瘪的肚子让我思考不下去。于是只好接过菜,她很懂礼仪,换了双鞋才进门。
虽然诸多问题悬在心口,但我放弃理会它们。于是便进入了厨房,烹饪时间开始,一边穿上围裙,一边想道,厨艺是人生的必备技能,不点亮的话,怕是会让生活缺少很多滋味。不过厨艺可就见仁见智了,如果只是自己享用倒无所谓,但若是有食客在旁,口味可就不能不考虑到了。然而我的担心似乎是多余的,她吃得很香,还添了两碗饭。
把一切都安置好以后,我开始在饭厅里来回踱步,将目力所及的一切摆设,都顺着回忆绵延回去,唯独一只小行李箱上,连一根线头都没有。我走了过去,蹲着打开了它,是女孩子的衣服和日常用品,中间放着只很大的玩偶熊,几乎和她一样大。大概是她的东西吧,不过也懒得催她换,毕竟她现在穿着的洋装很好看。或者说,这东西大概是其他萝莉的,别乱动会比较安全。于是我又关上箱子,立起身来,四处寻找她的踪影,好像仍在房间里蹦蹦跳跳。正好,能让我安静会儿了,我索性躺倒在沙发上,将头舒舒服服地靠在扶手上,从一旁的茶几上随手抽出本书来,手气不错,是陀老的《罪与罚》。我的思绪,跟随着拉某的梦呓,好像自己一直跟着他,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当拉某举起斧子,将要向那老太婆的头上劈去时,一句话突然从上面传来。
“我也有罪吗?”
这句在这里听到会显得很可怕的话。仿佛让我变成了那个正低头寻找着东西的老太婆。猛地回过头,在身后的,不是拿着斧头的大学生,而是穿着洋装的妖怪。她不知什么时候趴在了沙发的另一侧,悬在我的头上,正和我一起欣赏着这本《罪与罚》。难道,她也看过这本书?那么,这句话的涵义又是什么?
手中炸出了冷汗,然而并不是因为这个已千百遍重现过的恐怖场景,而是她,和她之前的所作所为。难道,她也做过类似的事情?还是别的什么人?不对,大概只是梦话吧。我立即安慰自己。小说毕竟是小说,在现实里,因为要遵从某种自己在走火入魔中推敲出的什么哲学,或是不知因何得来的断片思想,就如在梦中一般,将斧子,或砍刀什么的刺入或砍在别人的身上,只为贯彻所谓的“哲学”。毕竟这种做了后,就自以为已凌然于全人类之上的行径,在“我”的眼里可是彻头彻尾的犯罪。
不过话说回来,也不应因为一句模糊不清的梦话就对她动相似的心思。毕竟看上去只是人畜无害的少女。于是我想转换下心情,草草地将书塞回茶几,同时随手将一本书塞到背包中,急忙站起身来,准备出门。
她也摆着手,蹦蹦跳跳地跟来了,虽然,但是,我还是将门把拉开前,郑重地回头,正告她:
“你可别背刺我哦。”
她报以更灿烂的笑容,连空洞的眼神都被遮起来了。
“没有啦”
我惊恐地看向那只箱子,再看看她。
四
腿带着我去了附近的咖啡厅,好像是自助的。
已是傍晚时分,天色渐深,斜阳长照,游云将归。
我轻推开玻璃门,坐在熟悉的角落里,从柜台上拿了两杯热牛奶,便继续看起书来。这回抽出的是《论有学识的无知》,作者挖空心思地构建起一些宏大的模型,想要证明这点:“世界是有极限的,而尽头则是神”。读着很晦涩,话语间充满了相当煽动和狂热的气息,我想,若是让像我一样的“无知者”去看,大概会看着看着,也随他一起高喊“哈利路亚”了吧。
可不能陷入到这样的结果,于是我快速地钻出了这暗流涌动的海面,准备喝点东西。抬头一看,她已经在喝第二杯了。能喝就好,看着她慢慢吮吸牛奶的可爱模样,真想揉乱她的头发,就像我对妹妹做的一样。可惜,她好像不是我妹妹。于是我又从柜台上拿了杯热牛奶,踱到窗边,看着晚霞落下,刚刚才平静下来的心潮又再度涌动起来。
“聆听世界歌喉中的每一分流转,而后或述以诗,或述以文,是千百年来文人的使命。”不知是从哪里听来的话语,大概是在哪本文学史里的吧。我们所身处的世界,正是在这样的过程中被传颂着的。眼前余晖下的世界是那么宏大,哦,顺便一说,这里是22层。所见之处,是延绵无边的地平线,而那轮红日,正缓缓地向下沉去,这一刻,是无声的,也并没有任何哲思性或语义性可供给观者,但所有人——所有正用心欣赏着这番美景的人——想必都如我一般,心中也在翻腾着别样的情感吧?
哀之,如斯逝景,但太阳总会再度升起。
那是人类的落日,也是世界的月出。
一件美丽之物的消逝,并不代表另一件美丽之物不会诞生。
这么想着的我,心情也渐渐愉快起来。不知何时,她也站在了我的身旁,静静地看着我所见的风景。晚霞染红了她的脸,让那抹微笑愈加神秘,正如她的存在,本身就是个谜。
但我没有深究,把钱放在柜台后就和她一起下了电梯。我们走出门,忽然像变成了知心的好友,在铺满霞光的小路上谈起了奇奇怪怪的话题。
“世界的中心,你觉得在哪里?”打开话匣的钥匙好像是我这一句。
“当然是我啦!”如同找到了表现自己的机会一般,她欢快地喊了出来,同时挺起了若有若无的胸膛。自我中心论者……我瞥了她一眼,这种给人以黑洞的学说和思潮,确实很符合她的形象呢。
“不是还有所谓的‘神’存在吗, 那在这个‘以你为中心的世界’里,他们又在哪里呢。”我随即抛出了疑问。
“在我的身边,和我一起玩啊。”啊啊,在你身边的,好像只有我呢。
“我没忘记她们!那不是一场梦!”我认为,你是在做梦。而神,是不存在的。
“她们是真实存在的哦。”是在想象中和梦中存在的吧。
“我亲眼见过呢,也一起玩耍过,还交换过礼物呢。”这种论据没什么大不了的。古时的僧侣也会在戴上宗教这一墨镜后,将自然现象粉饰为神迹,从而完成逻辑上的闭环。
“他们会像人一样,有自己的小性子,也会因为一些大不了的事情而生气,就像女孩子一样呢”古今中外的神,也确实被人注以各种各样的灵魂,然而也不过是将人的性子套上去罢了,本质上和妖怪的产生缘由并无差别。
“她们很可爱,很漂亮哦。”神的话,由于是用来崇拜的,因而确实要塑造成人心中最适合的形象,像佛教的飞天、土著的生殖神、希腊的女神……各群体,都将神塑造成自己心中最适合的模样……所以说,与其说是神创造了人,还不如说是人将自己的肋骨拆下——没那么疼,是精神上的——然后按自己的想象塑造出神来,先是单纯地被它的力量吸引,最后是崇拜,将它的存在刻在自己的心中去了,然而——神的存在,于人有什么影响呢?
“有啊,挺多呢,比如好心的厄神会收集人的厄运,让人少受灾祸;谷物神让田地连年丰收,与人们一起享受食物;土著神让大地得以存在呢。”哈,又是几例用唯心主义来解释现实自然情况的谬例,生产力的低下,也让人不得不将正常的自然现象代入到这些虚无缥缈的东西上呢。神,不过是一尊随意可搬的雕像罢了。既不影响现实中的现在,也不影响现实中的过去,只能影响的,只有那些信仰着它的人们的世界。所以说,人类自己所制造的这一失败的对外认知工具,正恰好说明以下这个观点:“神,才是人失败的产物”呢。
于是,我打断了她的滔滔不绝:“你大概是对这个世界的历史一无所知吧。我不知道你从何而来,因何而来,也不知道你所在的那个世界是否有‘神’这一存在——或许有,或许无——而在我们这个世界里,“他”,是不存在的。即使现在有,也只是可有可无的存在,即使曾经有,也已不知于什么时候死去了。
“在很久以前,信仰他的人有很多。最为虔诚的一部分人会将自己关在石头房子里,过着千年不变的生活,只为祈祷他的存在。这样的情况下,神确实有存在的空间,但当灾难来临时,比如一场大瘟疫,他们的祈祷就没有意义了。他们以为,这是他降下的惩罚,于是他们在死尸堆中,在人肉焦臭中哭喊着,以至鞭打自己,以祈求上天的拯救或原谅。‘哈利路亚!哈利路亚!’声声震耳,这番惨象,谁忍闻之?可是他们的神在哪里呢?可有将脸从那遥远而空洞的天际低下头望过一眼?可曾将怜悯的眼神投向那些在死亡中祈求宽恕的人?然而,什么都没有发生,什么也没有来。
“而死亡与混乱过后,人们所得到的,只有幸存的人们从死去的人们那里得到的经验;所存在的,只有人口密度下降后被削减的传播链;人们所剩下的,只剩下对‘神威’的恐惧与憎恨,或是因这两物融合后所诞生的,对他更深更病态的崇拜。而我对这场景的想象,只敢有一处:‘神啊,你好生残忍!!’寡妇抱着那死去的遗腹子,身边是死去的家人,邻里,欲诉无人,剩下能对之呼喊的,只剩下那若有似无、虚无缥缈的神。
“然而可惜的是,无论是很远的过去,还是方刚发生的当下,还是很远的未来,这情景都将一直存在,所谓‘散兵坑里没有无神论者’[4],正是在我们这个不公、残酷而现实的世界里,一直适用的箴言。”
一口气说出这么多话来,我有点背气,像已然熄灭的火炬,整个人瘪了,但又意气起来,等待着她的回答,没想到背后传来的,竟是抽泣声。
“大家……明明都是好人……”我傻傻地回过头去,没想到她哭了。糟糕,不会是我这番饶舌让她把两个世界的神弄混了吧?加之我陪过的女孩子不多,这种情况下该怎么劝?
我尴尬地挠挠头,只好试探地打出王牌:“那今晚带你出去玩吧?”令我始料未及又在意料之中的是,话音未落,她便高高蹦起,爆发出一声“好耶!”泪痕未干的脸上重新绽开了花。
我松了口气,没心没肺的……真像过去的我。不过,对出外这么感兴趣吗?也或许是因为和我共同度过的生活实在是太过沉闷了吧。
不过,这句话也正是我的台词。
我望向天际,边寻找那并不存在的南十字星车站[5],边这样想道。
五
现在想来,那时应该考虑和细问的事情,确实不少。但我一件也没有做,一件也没有问。这大概一半应归咎于我的短视和远视,一半应归咎于不连续的时间;这些看似连贯而紧密地发生在同一天里的场景和片段,在我渐渐写下时,又仿佛是相隔很久后才陆续发生。在那段时间里,一切又那么短暂,还没有好好体验,就已随它流逝,留下的只有断片。
——
所以我和她一起到了车棚,翻找出已许久不用的自行车,稍微检查了下轮胎、刹车与链条,免得在路上出现各式窘相。
还好,老破车一切正常,于是和她一同跳上车,车子叮叮当当地发动了。
我在前面卖力地踩着,她在后面轻轻地哼着歌。我们像是上世纪末港剧里的哥哥与妹妹,又像是罗马假日里的无名的记者和优雅的公主。哦,真不知哪个情景与此更相似。
树影摇曳着,不知为何,踩在这段从小就开始走着的路上,过去所见过的人和经历过的事便也像在路旁闪现着。也不知为何,许多人——我所见过的——都向往着过去的事情。过去的动画片,过去的游戏……所追寻的,只有过去的东西吗?
还是说,那更深藏在这之后的事物?
我不知道。
但答案或许就在前方,所以我继续向前踩去。
大概,追寻过去的记忆和时光,是为了缅怀那业已丧失,不会再重现的童真、纯洁的快乐吧。我们极力营造这样的氛围,只是想让自己回到过去,回到那不需要面对社会,无忧无虑的时光里,让所有的东西,所有的快乐、挫折都只围绕着自己而转,自己仿佛才是最独特的那一个,就像现在这样。不过好像在好久之前,也有个女孩享受过这样的待遇,像这样静静地坐在我的自行车后,微微地荡着脚,她的重量很轻,和我妹妹几乎一样。
叮当声依旧响着,那是车链敲打防尘罩发出的响声,意识到这一点时,那朦胧的回忆一时间就清晰起来了。她那时也是这样的,在后座上悠然地晃着脚,左右地摇着,嘴里哼着一些粗听无章,细赏有律的歌儿。
我静静听着,仿佛昨日又重现。
延绵的路前出现了一个空洞,那是隧道。我们一生之中要经过无数的隧道,这洞穴里藏着些什么?是潜伏在暗处的猎手,还是通向无边地底的深渊?而路的尽头,就是我们真正想要的东西吗?或者干脆就是条死胡同?没有藏着答案或结局的分支?
过去的我在进入隧道之前,总会浮现出对这通向未知路径的恐惧。但现在的我,已经知道了,对面也只是平淡无奇的风景,只是这平凡生活的延伸罢了。于是我加速踩动踏板,准备滑落下去。每个细胞都在等待阵风的强烈抗拒,准备将灵魂上的每一丝污垢刷洗干净。到达临界点时,我向后高喊一声:“下坡咯。”她便一手压住头上的帽子,一手抓住车背,强烈的夜风,在一刹那向我们涌来。之前漫长的路,那原本漫长拖沓的前奏,也都成为完美的铺垫,让这一刹那升华起来,她也欢呼起来,仿佛回到了那清冷的宇宙中。
这种每个毛孔都在张开的感觉,直到出了隧道后才开始消散。我余意未尽地向后望去,想看看刚刚翻过去的铁索桥,但那之上,竟仍是那轮明月。它那么孤寂地悬在空中,不由让人想知道,到底是谁高悬这盏明灯,为夜里仍在前行的我照亮前路呢,而它,又是为何而存在于此,成为这夜里,一切情与思的起点和终点呢?
这时,一阵孤冷,这几年里都从未有过的孤冷,慢慢地爬上了我的心。与此同时,一句诗,不知被谁念过的诗,慢慢地在它身上升起。
“回首皆不见,唯有月相随。”
怕她察觉我的异样后问东问西,我赶紧转过头,向前方望去。眼前是一座新建好的大桥,横跨在去路之上,塔架有七八层楼高。离近了些,便能借这昏暗的月光从桥墩上依稀认出几个大字:“海花大桥”。让人与思乡之情都随这波浪到达彼岸,是桥的工作呢。它屹立在那里,仿佛还要再立个一两百年,而不像那俯视着它的短命的皮囊,只消过上几十年,便已朽去。这时光的力量,这无可抵挡的力量,把我从高塔上有力地推落下来,坠落到人间,重新当一只虫子。
嗯,那种感觉就像驳船。堤坝边上,这样的采砂船是常有的。当汽笛鸣起,它便以一种无可阻挡、无可阻遏的势头向前开去,就像时光的力量。在这样的力量前面,人始终是渺小的,看似在使用它们,但不过是在被它们推着走。这也仿佛从侧面印证了这个观点:人这渺小的身体,并没有足够大的引力,让身边的一切绕它旋转。
这时,她哼着的歌里,传来了一句“不知江月待何人,但见长江送流水”[6]。那也是我在很久前忘记的,然而在走过了这么长的一段路后,当她读起这句诗时,一切的惊恐、害怕都已消散,残余的,只有淡淡的喜悦:在与我相处的这些天里,她确实看了不少东西呢。
过了桥洞,也就进入市区了。不过大概因为是深夜,街上无人,只有路灯忽明忽暗地摸着鱼,路旁的窗户也没有亮起过灯。而直到这时,我才发现,这个世界也洁白无暇。住宅区再进去一些,便是市场。早上时的人声鼎沸,已向外远远地传去,不知何时才传回来,是明天?还是后天?天知道。市场边是一排排的日式路边摊,尽管早已打烊,但浓厚的民族风格还是让我目不暇接。
我叹道:“你看。”身后没有回应,是不辞而别了吗。我扭过头一看,原来她在东张西望,仿佛在寻找着什么人。
但在这里,我有种直觉:谁也不会来。
六
我想起来了。
这里大概就是那个世界。
每个人心里都有的世界。[7]
出了市区后,繁华的尽头,是一座孤零零的官邸,乍看只是间房子,但两边却有铁轨伸出,向着两边无限地延伸下去。所谓不知何起,不知何终,说的大概便是如此。
我停下了车,看着她轻轻地落下,帽子遮住了脸,但眼神里除了空洞,或许还有别的什么。
里面是一条长长的,一尘不染的走廊,与来时一样。她静静地跟在身后,一言不发。
终于走到了尽头,是个很宽敞的月台。
我低下头,第一次认真地和她对视,耳边,只有风声和高铁到站前的提示音。
“这就是终点了?”我轻轻问道。
一米八与一米四的对视,在这座宏大的建筑面前,显得那么渺小。
“嗯。”她轻轻点头。
“还会有见面的机会吧?”我再度问道
高铁以不可阻挡的气势开进车站,带着光来了,
“嗯。”她更用力地点了点头,终于笑起来了。
我也笑了。
高铁静静地停在我的身边,一声不响地,然而,这沉默是可怕的。
“那就,再见了。”我走上车,回头看她。“我的心。”
高铁的门关上了。
她脱下帽子,向我高高举起,扬着,挥舞着。
这是一个孩子送别另一个孩子。
当我第三次回头时,她的身影已连同那座官邸一起消失,窗外只剩下一片白茫茫的大地。
七
我呆坐在一张椅子上,什么都没做,什么都没想。
像是在等人来把我推下车一般。
浑浑噩噩地让一段时间过去后,我才慢慢回过味来,今天好像确实是要乘车,摸了摸口袋,里面果然有一张车票,仔细一看,是去大学城南的[8]。我慢慢地把它揉成一团,趴在了桌子上。悲伤,遗憾,恐惧,一切不必要的和已经存在的情感一起涌出。想哭,喉头里却没有声音,想喊,却不知道该为何而喊。我为什么而哭?为什么而失态?为了她?为了那段时光?还是我自己也想不明白的一些东西?
有人拍了拍我的肩膀。
我抬起头。
整个世界像是燃烧起来了,都被蒙在一片火里,在极短的时间里崩塌,又重建成我所陌生的模样,是很久之前所见过的景象。
这样可怕的变化发生几次之后,我才慢慢看清眼前的景象。
隔着泪水能看清,车厢里大半的生物都向我这边看来,一开始,他们长得像从火星来的,缓过劲后,才认出也是人类,大概是想知道是否有人遭遇了不幸的事情罢。
拍醒我的人是乘务员,她那关切中带着疑惑的声音传来:“先生,发生什么事了吗?”我赶紧擦干泪水,双手合十地凑在鼻前,忍受着冲击带来的余波。这下,乘务员呆呆地立着,不知如何是好,其他人则侧出身子,饶有兴趣地准备看笑话。
这时候,对桌的人向乘务员说:“嗨!年轻人,老有多愁善感的时候,哭会儿就好。你去忙别的吧,我看着他。”找到台阶,乘务员也不再慌张,检完票就匆忙到下一个车厢去了。
我抬起模糊的双眼,向替我解了场的人看去。是个年过半百的大叔,一副圆框眼镜,一顶贝雷帽,在沏茶。他举起茶壶,不急不慢地倒上了两杯。茶的香味,与茶壶的花纹,和弄孩子的声音、外放的抖音、泡面味,一齐涌到我的眼里,耳朵里,心里,脑海里,把一切空间无情地占据,宣示主权,除非我将双眼、双耳与所有的感官器官都去除掉,否则,世界是他们的,永远是;而我手中的世界,只占这世界的一小部分。
这时,那道裂缝,在月下出现的书名,又再度出现在我眼前。
“来,喝茶。” 他笑盈盈地将一杯茶放在我的面前,自己也慢品起来。
我用战栗的双手拿起,道谢的话堵在嘴边,说不出来。他那神秘的微笑,仿佛和她的重合在一起,让人看不出背后的含义。
“有的年轻人,以为自己的心是个黑洞,什么都往里面装,也以为什么都绕它转。”大叔再次过好了茶叶,开始倒起茶,“殊不知,那只是个麻袋,所以到最后啊,就闷得慌!”
这话使我心中一震,险些将茶杯打翻。而在同一瞬间,太阳升起来了,强烈的光芒倾泻而下,穿过窗子,把车厢里的一切都点燃起来。那么明亮,那么温煦人心,仿佛直到刚刚才开始进行核聚变。
“所以说,年轻人,你的情感和故事都快溢出来喽。”他看我已缓过气,便再缓缓地倒了一杯,第二次递过来。“可否与我几杯饮呢?”
就当它是个故事吧,多么纯净,多么幼稚,多么像小时候做过的梦。
于是我不再迷茫,接过茶,酝酿了一番,准备把它当个普通的故事来讲,像那些五块钱就能买到一个的地摊故事,只为让大叔开怀一笑。
不过我不会忘记它的来源,也会寻机再次回到那里。
因为她在等我,她也在等我。
零
我放下了笔,从梦中醒来,把病历放到书箱的最底层,和妹妹告别。
去拥抱真正属于我的世界。
(完)
注:
原作及设定借用:
太田顺也:“古明地恋”角色设定、PC游戏《东方地灵殿》、zun本人形象。
标题:
松本文纪(日)《空気力学少女と少年の詩》
太田顺也(日)《ハルトマンの妖怪少女》
引言:
[1]米哈伊尔·米哈伊洛维奇·普里什文(苏俄)(名言)
[2]鲁迅(民国)《且介亭杂文二集·叶紫作<丰收>序》
[3]阿赫马托娃(苏俄)《没有主人公的叙事诗》
[4]二战谚语
[5]出现在《银河铁道之夜》里的幻想车站,因立有巨大的十字架而得名。不是澳洲那个。
[6]张若虚(唐)《春江花月夜》
[7]米切尔·恩德(德)《毛毛》 卡西欧佩亚所谈及的,每个人心中都会有的世界。
[8]文中的“我”所就读的大学边上的高铁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