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终结与死亡》-第三部分-第12节 辛德曼在冷厅
“你不该出现在这里,”那个女人说道。她年纪轻轻,似乎被吓到了,可那副绝不让步的模样倒是让人印象深刻。
凯瑞尔·辛德曼准备和她讲讲道理:她是个档案管理员,她只是在做她份内的工作。
但毛尔上前一步。
“政委部,”毛尔说道,仿佛这个词就能解释一切。
“抱歉,”档案管理员说道,“我不能让各位进去。冷厅禁止通行。你们需要先拿到掌印者的书面许可,才能从书架上借出一本书。你不能——”
“你知道外头正在发生什么吗?”毛尔对她吼道。
“知道,”档案管理员说,“我知道的。”
“那你对下一个闯进门来的人也能摆出这种态度吗?”毛尔问,“因为下一个来的说不定就是荷鲁斯之子了。他们就在里面。他们就在皇庭区里面。”
档案管理员的姿态略微垮下来了一点。她很娇小,在辛德曼看来,她穿在身上的肥大的绝缘工作服让她看上去更小了。他确定她正强忍着不哭。
“我是辛德曼,”他用尽可能温柔的语气说道,“由禁卫官授权执行审讯命令。这位是监军毛尔,政委部的指挥官。你知道这都是什么吗?”
档案管理员摇了摇头。
“审讯者和政委部都是为维护或被称作帝国真理的东西而成立的组织,”他说,“我们致力于保护那些有关人类发展与帝国形成的历史资料。我们正努力保护这些东西不落入入侵我们的势力之手。抱歉,我说得有些繁琐了。你能明白我的意思吧?”
档案管理员一时没有回答。她的目光越过辛德曼,从那扇因为他们敲个不停她才打开的门向外望去。远处的广场空无一人,被雨水冲刷。在虚假的暮色中,他们前来时所乘坐的车子几乎看不见了。每隔几秒便会划过一道亮光,像闪电一样将室外的一切都映成黑白两色。
但那不是闪电。
档案管理员低声嘟囔了些什么。在瓢泼大雨的哗哗声中,辛德曼没有听清她的话。
“你刚刚说啥?”他问。
“我说……你们想要什么?”
“我们前来只为追寻希望,虽然可能什么也找不到。”
“希望?”
“我相信这里或许有能帮助我们的资料,”辛德曼说道,“可能是不对外开放的旧资料。很遗憾,但到现在这个时候,任何机会都值得尝试。”
“可我就是个低级职员,”档案管理员说。
“就你一人在这儿?”辛德曼问。
她点头。“大家……大家都走了,”她说,“我觉得他们是去打仗了。或者躲起来了。被指派来看守冷厅的禁军在大约一小时前没做任何解释就全部撤走了。”她看了看自己的手腕,皱起眉头,“我的时钟不走了。我猜大约是一个小时前吧。”
“但你还坚守岗位?”
“我又不知道还有啥别的好做,”她说,“我在这里工作一辈子了。”
“把这个打开!”毛尔在中庭的另一边喊道。她正试图拽开通往主展厅,高达8米的厚重木门。
“你有钥匙吗?”辛德曼问档案管理员。
她有。她从工作服的屁股口袋里摸出一大串钥匙,既有古朴的机械钥匙,也有先进的加密晶片。辛德曼跟着她穿过中庭。这是一个四层楼高的宽阔房间,地板铺着黑白瓷砖,夜晚的雨水沿着上方的水晶穹顶流淌下来。一支巨大的电火炬从穹顶中央悬挂下来,让整个中庭沐浴在金色的光线当中。辛德曼和毛尔一样,都在地面上留下了一串泥泞的脚印。
毛尔向后退开。女人从钥匙串里找出一支大号黄铜钥匙,打开了成对的大门。
他们走进一个宽阔而幽暗的房间。空气经过调控,柔和而温暖。散射的光线温和朦胧。他们进入的位置是房间的第5层。越过抛光的木栏杆,辛德曼能看到下面的4层回廊。在他们上方还有另外15层,每一层都由旋梯和便携梯子相连。房间中央形成了一个宽阔的椭圆形竖井。
他此前从未踏足过冷厅。它是皇宫中最重要的图书馆,其收藏的无价文物与数据之多,甚至超过了克拉尼姆图书馆、记录大殿、泰拉档案馆和奥古斯蒂安图书馆。此处其中是最难进入的。
“我们从哪里开始?”毛尔问。
辛德曼耸耸肩。
“这可是你的主意!”她厉声道,随后大步走开,开始在最近的书架上挑挑拣拣,查看书脊。
“也许我能帮你们一下?”档案管理员问。
他望着她。
“如果我能知道你们在找什么的话?”她又补了一句。
“这场战争已经进入了一个更可怕的维度,”他说道。
“恶魔吗?”她问,“至少人们是这么称呼它们的。”
“你见过它们?”
她摇了摇头。“我听说过一些事情。我想这就是大部分人会逃离的原因。”
“好吧,是这样,”辛德曼道,“无生者。我们无法像对付其他东西那样对付他们……王座在上,对付其他敌人就已经让我们左支右绌了。但是冷厅的馆藏与众不同,不是吗?”
“你说得对,先生。”
“其他图书馆和档案馆,哪怕是最机密的那些,和冷厅最大的区别在于,这里包含了被禁止和非法的资料。”
她点头。“据说这些都是帝皇本人的私人收藏,”她说道,“不是帝国的记录,而是古代地球的流传下来的珍贵藏品。”
“听你的语气好像你也不确定啊,”他说。
“先生,我在这里工作了16年。能在这样一个特殊的地方服务是我的荣幸。可我从来没有看过其中哪怕一本书。”
“从来没有?可这里有数百万的——”
“是一千九百六十万,”她回道,“我照看它们。这是身为管理员的职责。我们监控环境控制系统,在必要时对藏品进行清洁、维护、修养和归档,并从书库中抽选特定书籍进行检查。一般是为掌印者或者他的亲选这么做。我们自己是不会看的。”
“这么做好像有点什么问题啊,”他说道。
“这就不是我该评论的了,”她答道,“但我可以查阅目录。或许能帮你们指引一下。”
“那太好了,”他说。
“所以你们……到底在找什么?”
“对付恶魔的手段,”辛德曼说,“比如魔法书、符咒、放逐仪式、咒语专著……”
他的话音低落下去。他能看到她望着他的表情。
“这种东西确实有,”她说,“还有许多神圣文本,所有被放逐和被禁止的宗教的所谓圣书和圣约。但是,先生,这些都是迷信的无稽之谈。它们是在无知和迷信的时代书写下来的。这些只不过是故纸上的老旧文字,空洞而无意义,它们和我一样都无法对付恶魔。”
“可是,此恶魔非彼恶魔,”辛德曼说,“不是那种民间传说和超自然故事所讲述的恶魔。很早以前,我就知道它们的存在了,这还要多亏我在一个叫耳语山脉的地方所经历的可怕遭遇。我的知识远远称不上完整,但经过我多年来对各种想法的仔细研究,我认为它们其实是来自某个伴生维度,某个链接着我们物质世界的扭曲空间的力量体现。我们将之看作恶魔,因为这就是我们的头脑理解它们的方式。它们当然十分可怕,是极具破坏力的存在,其运作超出了我们现实的法则。但它们不是魔法。它们是可以被战胜的。”
档案管理员把头歪向一边,神情中带上了一丝讥讽。
“好先生,如果恶魔并非恶魔,那您又干什么要来这儿找放逐它们的咒语呢?”
辛德曼笑了。“因为咒语也非咒语。我的理论是……我承认这是个糟糕的理论,毕竟它好像是某种来自外界的灵光一闪,而不是我自己用理性构筑的推理……我的理论是,另一个空间,也就是那个扭曲的空间,在历史上一直与我们自己的物质空间相互作用。从古至今,直至最初的时代。这些现象产生了深刻的文化影响。它们正是所有灵异现象、恶魔、幽魂、鬼怪和魔鬼概念的根源。而且,容我大胆猜想,所有的宗教也是如此。自古以来,人们遭遇未知之物后,便给它们起了各种名字。人类已经对它有所了解。的确,这份学识并不完整,但它已经让我们或许能称之为魔法师的那些人知道了其中的运作方式。”
“先生,您刚刚说魔法师?”
“从最早在岩壁上作画的萨满,到术士和先知,巫医和炼金术士,预言家和女贤者,灵媒和祭司。他们是幸运的——抑或说是不幸的瞥见了另一个空间极少数人。在他们的手稿与谜语中,在他们的仪式和经文中,他们将自己的所知记录下来。规则,那些凌乱又仓促的规则,为预测和弃绝异界的存在而构思成型。我相信,其中有些人,甚至可能是许多人,比他们意识到的更接近真相。至少比无视它们的我们更接近。来自一万五千年或是两万年前的某些奇怪仪式或咒语可能偶然保存了某种力量,能被我们当做武器来使用。”
档案管理员皱起眉头。
“那似乎不太可能,”她说道。
“我完全同意,”辛德曼说,“但我太老,太脆弱了,既没本事在城墙上扛枪,又只是个区区凡人,一个叛徒阿斯塔特也打不赢。这是我唯一能做到的战斗方式。很绝望,非常绝望,很可能徒劳无功。但我总得做点什么。我亲爱的监军朋友也是这么想的。所以我俩才会找到你门前,来这里乞求帮助。”
“我不知道你们会发现什么,”她说道,“但是,先生,我害怕你的绝望已经让你的想象力失控了。”
“完全正确,”他说,“但我要问你个问题。你在这里做什么?”
“我……我在坚守岗位,先生。”
“你知道第一个找上门来的东西很有可能会毫不费力地杀死你,并且你完全没有能力抵抗吗?”
“知道。”
“但你出于原则,还是坚守在岗位上,因为只有这事你才知道该怎么去做?”辛德曼笑道,“我想我们其实很像。这愚蠢的差事可能也是我唯一知道该怎么做的事情了。不过,想想看……冷厅和别的图书馆不同,一直是由禁军把守的。嗯,通常如此。你不觉得这意味着这里肯定有什么真正有力量的东西吗?”
她刚要回答,毛尔的声音却响了起来。
“你俩聊得还真开心呐?”
两人向上看去。毛尔已经走到了上面的回廊。她靠在栏杆上,低头瞪着他俩。
“听着,”她叫道,“听听这个……这上面写着……‘说起人啊,他的第一次违迕和禁树之果,它那致命的一尝之祸,给世界带来死亡,给我们带来无穷无尽的悲痛,从此丧失伊甸园,直到一位比凡人更加伟大的人,使我们失去的一切失而复得,赢回幸福生活的世界……’,还有这个,‘教导选民,开泰之初,天地如何远远摆脱混沌……’【1】你觉得这个听着像不像咒语?或者某种仪式?”
“确实如此,”辛德曼道,“稍等,我这就上来。”
“她拿手摸了!”档案管理员指着摊开在毛尔手中的旧书,尖声叫道,“她还在看!这是不允许的!”
“那你最好跟过来盯着我们点儿,”辛德曼道。
“先生!”档案管理员叫道。她恢复了冷静,开始跟在他后面走,“先生!”
他转身望向她。“什么事?”他问。
“你的那个想法,那个念头……是从哪里来的?是谁指示你这么做的?”
有那么一瞬间,辛德曼想起了禁卫官在雨中的屋顶花园对他说过的话。他那时说,“去找找看”。他那时的命令是让辛德曼继续作为历史学家的工作,但意思是一样的。然而,那也是很久以前的事了,远在萨图恩之墙的袭击之前,何况多恩的话也不是驱使他来到此地的原因。
“你知道……”辛德曼说,耸了耸肩,“我也不晓得。”
【1】出自英国诗人约翰·弥尔顿所著《失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