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皮影守业人:“我是第四代传承人,但我找不到第五代了”

2022-01-20 18:31 作者:We我们工作室  | 我要投稿

1月1日清晨。


阳光穿破云层,洒落在甘肃环县丁杨渠子村。


连绵起伏的大山包裹着空寂的村庄,泛着白雾的寒气笼罩在上空,几缕炊烟袅袅升起,连接着人间气息。


6点59分,魏宗富随意套上一件蓝色旧毛衣,睡眼惺忪地打开快手,开始了新年第一播。美颜磨皮功能让他白得不太真实,但额头爬满的6道皱纹,仍深如刀斧雕刻。


比起人烟稀少的村子,仅有56个人的直播间更显热闹。粉丝似乎听得懂甘肃方言,在公屏上问好,对主播说着新一年的祝福。


47分钟后,魏宗富便匆忙下播,带着戏班赶往平凉市。他要参加一个楼盘销售活动,连演三天皮影戏。疫情之后,演出机会不多,他答应粉丝直播演出现场。


清瘦、黝黑的他,看起来与普通庄稼汉并没有不同,尤其那双粗糙,布满老茧的手。但村里人知道,魏宗富和他们不一样。


他参演过纪录片《大河唱》,受邀出国交流演出,接受过多家媒体采访,在快手拥有17.6万粉丝,光环承载着他的另一个身份——环县道情皮影传承人。


世居黄土高原的他,大半辈子羁绊在皮影里。


那些曾以为亘古不变的都在渐行渐远,唯一不变的,是与魏宗富一样的皮影艺人,以守业人的姿态,挺立在西北大地。


在生存压力与皮影戏的深厚情感之间,他艰难地选择了后者。亲历时代浪潮冲击下,皮影戏从枝繁叶茂到枝疏根稀,看过世间的繁华盛景,体会过龃龉逶迤。


他用力地活着,把平凡的日子过得有滋有味,在尘埃里发着微弱的光。然而,面对皮影戏后继无人的光景,无法完成皮影世家传承使命,却只能一声长叹,茫然不知所措。


以下是魏宗富的自述:


“放了两年羊,爷爷才教我演皮影”

咱这农村都说虚岁,过了阳历年,我就55岁了。


从12岁动了学皮影的心思,14岁正式学艺,跟皮影戏纠缠了40多年。


一块空场地,一口木箱,一块白色幕布,就是一台皮影戏。道情是源自古代的道教音乐,与皮影结合,加上具有地域特色的唱腔,就有了环县道情皮影。

皮影戏《卖道袍》就是从我太爷爷传下来的,兴盛班是我太爷爷创立的老班子,往前追溯也有100多年了。


我太爷爷魏国诚,是“清末道情皮影大师”解长春的四大弟子之一。我爷爷叫魏元寿,也是皮影艺人,环县100个皮影艺人中,就有70个是我太爷爷和爷爷的徒弟。


还没出娘胎,我的父亲就因为一场意外去世了,母亲嫁给了一个远房亲戚。从小就是爷爷、奶奶,带着我和两个哥哥。


第一次看皮影戏,是6、7岁的时候。


当时演的《大闹天宫》,人太多,看不见幕后,只能看见孙悟空、猪八戒、唐僧动来动去,特别有意思。看了两、三场,才知道是爷爷在幕后操作,那感觉,美得嘞,喜欢得不得了。


我9岁上一年级,该上三年级时,就不想去了,想跟爷爷学皮影戏,日思夜想。那时候皮影还兴盛,爷爷的戏班也很知名,邀请他演出的台口特别多。


可他说啥不让我学,说这个行当太累了,前途渺茫,让我好好念书,长大当官,不要和这个行当打交道。那时候小,爷爷说的话,一句也听不进去。


爷爷常年在外面演出,一年四季不停。他不在,我就逃学,老师来告状,说你们孙子也不上学,爷爷回来就拿棍子追着打我,一棍子打在屁股上,疼死了。我抱着书包就往山沟沟里跑,躲一会儿,再偷偷溜回来。


实在没办法,爷爷就买了几只羊,让我放羊,其实就是逼着我回去念书。


每次去放羊,我都背上水壶和唢呐,羊在旁边吃草,我就靠在树旁吹唢呐。附近参加庙会的人问,山里哪个娃娃在吹唢呐啊?有人说,那是魏元寿的孙子,他们就说,这小子,一定能成为好艺人。


12岁开始放羊,一直放到14岁,我也没妥协。奶奶就跟爷爷说,不要再让他放羊了,让他学门手艺吧。爷爷实在拗不过我,终于同意了。


我们老家那时候穷,14岁之前的记忆都是饿肚子。9岁上学那会儿,放学回家就吃剩饭。当时想学皮影,还有一个原因,就是想吃饱饭。


学戏的过程不记得了,就记得总挨打。村里的老人现在还说,那时候你爷爷打你,我们看着都害怕。


有一次打得最狠,把戏都打停了。


那时唱戏,一场要唱五、六个小时。我坐在板凳上打锣,15岁的娃娃嘛,太累了,迷迷糊糊睡着了,爷爷就拿渔鼓简板打我。冬天我穿着大棉袄,直接把我打倒在地上,棉袄都打掉了,观众都拉不住。


那天看戏的女娃娃特别多,我就很害羞,脸都臊红了。疼不疼不知道,就害怕爷爷对我失望,不让我学了,把我赶回去。


我学皮影的时候,两个哥哥已经结婚,为了养家,也不想四处奔波,就都放弃了皮影,回家种地了。


爷爷看我真的热爱,就想把我带出来。从渔鼓简板、甩梆、四弦、竹笛,背戏文,一直学到前台。学艺的过程是真的苦,也特别枯燥,但我还是硬撑下来了。


后来戏班缺人,爷爷就让我上前台。前台是戏班的灵魂和核心人物,一个人既要演唱、道白,皮影挑线,还要指挥后台。我的嗓音粗犷,声音透着沧桑,表现伤音的时候,也挺突出,演了几次,爷爷就决定让我带一个班子。

爷爷给我准备两个大箱子,一个装皮影,叫线箱,一个装乐器,叫角箱,走到山口时,他带着几个人去左边的村,我带着几个人去右边的村。


16岁,我成了兴盛班班主。


“第一次出国演出,太光荣了”


那时候,去村里演出,就在窑洞里唱戏。


吃完饭,各家各户就拎着小马扎,早早来窑洞占位,生怕来晚了没地方。唱完一本戏要到天亮,阳光照进窑洞,观众才尽兴离开。


皮影戏辉煌的时候,一场观众至少2、300人。那时候也没有车,连自行车也没有,很多观众都是走十几里路来看戏。人最多的时候,一场能到4、500人。村子人少,感觉各个村的人都来了。

每次演出时间都很长,但一点也不觉得累。那么多人喜欢皮影戏,感觉还挺自豪,特带劲儿,发挥得也好。


以前的观众,都很懂皮影戏,一旦唱错了或者把人物搞错了,他们马上给你纠正出来。


那会儿看皮影戏感觉还挺时髦的,但就算再火,也只是火在家门口。我爷爷做梦也想不到,有一天,皮影戏能演到国外,他的孙子也得到了官方认可。


2003年,我正式成为环县道情皮影艺术家协会会员,开完会,环县文化局专门请皮影艺人在饭店吃了一顿饭。回村就有人问我,你干什么去了,我说去开会,领导跟我们一起会餐,还发了纪念品。村里人就说,哎呀,你看这演皮影的不简单啊!


2006年,道情皮影列入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名录,感觉皮影艺人地位更高了,走出去更受尊重了。


我们兴盛班唱本戏有60多本,《韩湘子卖道袍》、《六合图》、《福寿图》,都是经久不衰。环县经常组织汇演、比赛,我们也拿过好几次大奖。


环县政府一年给皮影传承人发400块钱,第一次拿钱时,高兴得不敢想象。咱也没读过书,就是一个普通农民,唱皮影戏的,政府还给咱发钱。有人说钱太少,我不觉得少,一分钱也是政府的心意,这是一种鼓励,是政府重视皮影艺人,是看得起咱们。


因为皮影戏,我还认识了音乐人苏阳。


2008年元宵节,十几个皮影戏班在环县县委门口轮流表演,我演的是兴盛班的拿手好戏《卖道袍》,被苏阳看到了,这让我有机会参与他主创的大型音乐纪录电影《大河唱》的拍摄。


《大河唱》拍摄的时候,我们戏班子曾受邀去上海演出,那天晚上,我站在黄浦江边就很感慨,要不是皮影,哪个有机会来上海嘛!


后来,我又参加了北京传统音乐节,在北京音乐厅清唱了道情皮影戏《卖道袍》。


2011年10月,我还去了澳大利亚,那是悉尼市政府邀请的文化交流活动。环县文化馆馆长王生亮带队,一共7个皮影艺人,在悉尼的海关大楼演出,我负责前台。


人生第一次出国演皮影戏,简直是太光荣了。


政府给我们买了西服、包,那领带一扎,特别精神。我还花了220块钱,买了一双红皮鞋,太贵了,还是借的钱。


第一次坐飞机,高兴得姓什么都不知道了。没想到,演皮影还把我带出国了。从我太爷爷开始,爷爷、父亲,我是第四代皮影传承人,我在家族里不是演的最好的,可我赶上了好时代,享受到了皮影带来的荣光。


从来也没想过,皮影戏能让我的人生这么精彩。


“不能在我这一代断了命脉”


我们这里的皮影艺人,大多还是以农为主。


种地就是靠天吃饭,你像去年连续三个月没下雨,庄稼直接绝收了。


我家有30亩地,去年种的玉米,咱这土壤不好,种地产量也不高,就拿玉米来说,天不旱的话,一亩地也就产1000斤,或者是7、800百斤,人家土壤好的地方,一亩地玉米能产1500斤。


我是91年结婚,一年之后就发现,皮影戏的台口不如以前了,看戏的人越来越少。娱乐的方式越来越多了,乡村的集体生活也少了,人们开始不太重视这些古老的传统艺术。


96年之后,实在有点坚持不下去了,我三个孩子,都被计划生育罚款了,哎呀,那个数字大的呀,都能把人吓晕,三万的、五万的,年年交罚款,交了好多年。


没有演出,心里发慌,村里年轻人都出去打工了,赚的还挺多,也想过,要不放弃皮影戏,也出去打工吧。可老辈人放到咱手里的东西,等于把“命根子”给你了,这要是在我手上没了,是要遭唾骂的。


小时候,爷爷总跟我说,皮影是个好东西,是抬举人,教化人的东西,也是个养家糊口的东西,千方百计也要传承下去。可爷爷不知道,皮影戏也会没落啊,我也没办法。三个孩子等着我吃饭呢,没有演出收入,我只好去给人家打零工,干农活,一天赚个几十块钱。


但是,你说我放弃了吗?我放不下,去打工也带着乐器,闲暇时给农民工朋友表演,或者清唱一曲,过过瘾,特别开心。 


最近这5、6年,看皮影的人更少了,一场观众就2、30个人,大型活动也就100多人去看。观众大多都是60后或者是50后,年轻的有几个,也看不太懂,就是凑个热闹。过去演一场戏,最少5个小时,现在演一场也就一个小时,时间太长,观众就坐不住了。

我三个孩子也不大喜欢皮影戏。


两个女儿都结婚了。大女儿在环县皮影公司干过一段时间,后来因为要照顾孩子就辞职了,现在保险公司上班。二女儿在饭店做服务员,一个月也就2000多块钱。儿子大学毕业后,在江苏淮安的一个公司上班,是项目副经理,一个月能赚4、5000元。


学戏太苦了,又不赚钱,我和老婆也不希望儿子再回丁阳渠子村。


我陆续收了4、5个徒弟,都是因为赚的少,放弃了。这我都能理解,喜欢归喜欢,但学一门技艺,得先解决生存问题啊!


环县文化局对“收徒弟”的艺人给奖励,收一个徒弟,政府给师傅和徒弟各奖励一万元钱。可我现在一个徒弟也没有,就是一些爱好者,没事儿跟我一起玩玩。他们都很喜欢,但演皮影戏没办法养家糊口啊,很多戏班都招不到徒弟。


环县上报的传承人大概300多,现在真正能演出的可能不到100人,有的去外地了,还有5、60人因为收入少放弃了,自然死亡的也比较多,我们这些传承人,都快成“活化石”了。


等我们这些传承人都去世了,这个东西就带进墓里了,消失了,灭亡了。尤其我们魏家四代传承的兴盛班马上就要断脉了,失传了,一想起来,我就心急如焚,晚上睡不着觉,终日想,也想不出更好的办法。


“太幸运了,我又找到一个新舞台”

2018年,算是我人生的一个转折点吧。


在皮影戏没落的时候,我又找到了一个“新舞台”。


《大河唱》拍摄的时候,总有媒体记者采访我,要加我微信。可我用的手机就200块钱,没有上网功能。


儿子攒钱给我买了一个智能手机,我也不知道啥牌子,他说是红苹果,哄我说很便宜,知道我心疼钱。


那段时间演出少,我就很郁闷,女儿给我下载了快手,让我在快手上直播,教了十多天。一开始不喜欢,也学不会,演着演着,竟然上瘾了。


差不多每天晚上8点都直播,唱折子戏,有时候会唱两折,一折《卖道袍》,一折《十上香》。


我老婆跟我一起唱,因为皮影唱腔需要女的,也找不到合适的人,她就跟着我学了,也算是对我的一种支持吧。


每次直播,都有2、300人观看,有皮影戏演出现场的时候,能达到1000多人,这可比现场观众多出几十倍。

我还跟着《大河唱》的导演杨植淳,学会了制作短视频,加字幕。


山里信号不好,一阵一阵的卡,得用网络放大器,用流量,信号也经常出问题。有时候两分钟的视频,要上传10多分钟,但我还是坚持更新。


很多人通过快手认识我,也通过快手喜欢上了环县道情皮影,粉丝从一开始的几个人、几十人,一直涨到现在17.6万人。

2020年,于文华老师还主动跟我连线,我的网不好,人家连了我5次。电视台主持人,方琼老师也跟我连过线。她们都是因为皮影戏而关注我,我很激动,也很高兴。


以前我们都是在环县演出,大多都是庙会,或者是请愿戏。现在通过快手,还获得了去北京、新疆、四川等地演出的机会,吃住行对方全包,一场演出收费是8000元,有的地方就是6000元、5000元。


这个演出费也是我以前不敢想象的。


很早以前,我在村里演一场皮影戏,收费是18元,慢慢价格涨到25元,再后来涨到800—1000元,现在演一场差不多是1200元了。


以前演出就靠步行,道具就用驴子驮,稍远一点的地方就去不了。后来买了机动三轮车驮道具,戏班子其他成员就骑摩托。现在有了汽车,去平凉也就几个小时。


自从进驻快手,我的演出舞台就不仅限于环县或者甘肃省了。


2019年去河北广播电视台做节目;2020年,参加了央视春晚纪录片的拍摄;2021年,接受了中国青年报、北京报社等多家媒体采访。


我把这些经历都整理出来,A4纸写了满满三大页。以前我不太会写字,后来抄戏文,抄了40多本,每本都是3万字,字也写得顺溜了。


小时候,爷爷总跟我说,皮影这个东西能给你带来好处,你把真本事学下,总有出头露脸的一天。当时年纪小,听这话,有点烦,也不认可,近几年发生的事情才发现,爷爷早把皮影的价值看透了。


很多粉丝给我私信,说看见我的皮影戏就特别想家,想念家里的老父亲,他们说这个乡音味正,还有很多人想来找我,要跟我学皮影。


也有人说,这个皮影几十年没变,看久了觉得乏味,说这些传统的东西,也得跟住时代潮流。只要是关注皮影戏,说啥我都愿意听。

祖先传下来的清代皮影箱,我一直小心翼翼地收藏着,寻找传承人的事,也不敢耽搁,兴许通过网络,就能找到真正喜欢皮影戏的人。


择一事,终一生吧!反正我这辈子是放不下皮影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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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小未

编辑:裴大哥 | 丑橘

图片:魏宗富,道情皮影传承人(快手ID:8355210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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