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侠小说外传】短篇一则
喝彩声,喧腾声,惊呼声,震闹声,响彻了天地。人群熙熙攘攘,云集于此。往来各路人士,赶着买件的,着急旅程的,仨俩谈天的,信步悠游的,都被这愈簇愈大,愈簇愈密的人群所吸引。有事无事,或劳或憩,都暂时放下手中的事,尽数朝人群挤去,使得本就拥挤的街道更是水泄不通。
胡麻子手中护着一张精巧的帖子,小心翼翼从人堆中窜过。偶有手肘膝盖撞击到他,他也不忘帖子的平整与洁净,全心全意保护着手中帖子,挤入人群,再挤出人群。这是狮子街仁兴药房的卢神医命他奔去交由保定府第一大世族夏侯家的帖子,他不知帖上内容,因他不识字,他只知道必须把握这难得而短暂的机会,才能以勉强温饱的状态与老父一起度过今夜,因此绝不能出现纰漏。他一定要好好表现,明日卢神医才会继续垂怜他,请他继续办事。
只是一个多月过去了,再过几天,卢神医的小学徒苎麻根子就要从天津卫回来了,届时他又该如何度日?
他尽量使自己不去想这个问题。眼前的问题尚未解决,却去想后面可能出现的问题,这不是自取烦恼嘛?唐朝好像有位诗人叫……叫什么……且不管他叫什么,他不是吟过一句诗叫“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吗?人家大诗人都不在乎,我胡麻子一碌碌无能之辈,又去多想什么?
他加快脚步走过。然而排山倒海般的喧哗声终使他忍不住转头看去。他虽告诫过自己专心办事,不要去看,却还是忍不住看——只见一柄头首系着鲜红丝巾的大朴刀螺旋翻腾,扭动着奇异而优美的身姿飞窜向长空,在夕照下流动着灵亮的光彩,映照着胡麻子双目的瞳仁也闪熠起了靓丽的光芒。一声洪钟般的大喝声,一赤身光膀的壮汉蹬地而起,捏起刀首的红丝巾,随着身形闪转腾挪,朴刀如一条闪动着夺目金光的神龙游行于壮汉周身,促劲的刀锋破空声宛如九霄龙啸丧人神色。随着壮汉渐渐落入人群,胡麻子已看不到其身影。几声灵动破空声后,听得一句“献丑了”,四下爆发如洪潮般的掌声。不少人拍手称快,赞叹溢于言表。更有出手阔绰之人。赏银比一般人更高了数十倍。
此番精彩绝伦的卖解实属罕见,一掷千金亦未尝不可理解。然而同样罕见的是,方才演出正盛的胡麻子不欲观演,此刻演出谢幕,他反而走不动道了。
他呆矗着,呆呆看着人潮聚涌,人潮消散,人潮退去,却仍旧矗立着,一动不动,只是一直盯着壮汉,一言不发。
壮汉收拾好一地赏银,就开始收拾家伙。余光或许瞥到有一道目光,顺着这道目光望去,只见一怯懦生生的瘦弱青年,正带着冀盼却又透出一缕诡异的目光看着自己,一张干瘪的嘴轻微抖动着,仿佛想说什么,然迟迟未能说出。壮汉脸上已显出不耐:“有话快说,有屁快放,老子平生最讨厌婆婆妈妈的人了。不说就赶紧给爷滚蛋,省得老子看着心烦!”
着壮汉的一番话,胡麻子顿时涨红了脸,鼓起勇气,大声而笨拙地吼了出来:“大侠,教我武功!”
“什么?”壮汉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
“教我武功,大侠!”胡麻子以为壮汉没听清,嚷得更加大声。
壮汉愣了愣,随即捧腹大笑:“别说我择徒甚严,且说你这模样,看来也四十多了吧。贵庚?”
“呃……三十六,还是三十四……这倒记不太清了……”
“三十四?”壮汉一脸狐疑:“你这年纪长得倒挺老成。嗯……你这年纪,说实话早已过了习武的适龄阶段。你为何要习武?”
胡麻子挠了挠脖子,笑呵呵道:“我觉得像大侠这样卖艺讨个活口也挺好……”
“谁说我是卖艺?”壮汉勃然大怒:“老子可是师承五虎断门刀常家的名门正派之入室弟子,不过路途少了川资,赚他一两文钱罢了,你这乡野村夫懂什么?”
“还什么习武卖艺,对你来说武功就只是用来卖艺讨口子的活计?你这种下贱的心态简直就是糟蹋了武道之真髓,我怎可能收你为徒?”
见到壮汉怒发冲冠,胡麻子霎时唯唯诺诺:“小人嘴笨,是小人失礼了,小人该死。那个……大侠武功如此精湛,定非等闲之辈,这功夫绝对是世外高人了。只是小人有眼无珠,鼠目寸光,未曾见过这等高深功夫,才说了些没来由的废话,大侠千万别往心里去。”
一通话下来,壮汉愈觉受用,脸上神采飞扬:“即是如此,你家里可还有别人?”
胡麻子道:“家里有一六十多岁老父,脑子却不太好使,吃喝拉撒都离不了小人。”
壮汉叹了口气:“你家里有人,又怎能跟我走动?即使我有心收你为徒,你……你这手怎么了?”
他猛然瞥见胡麻子的一双手,名指尾指指节内凹,中指食指如乱枝开叉。胡麻子赔笑道:“小人这双手打小就长歪了,说是什么骨头错位,治不好了,拿不得重物,而且……”
“你这手是有毛病的?”壮汉再次勃然,一脸鄙弃:“你这酸鬼,家有老父无法随我走动,老子也就当你不识规矩。你既知自己手上有毛病,还来浪费老子时间,爷爷我就不该与你浪费口舌……”壮汉欲一拳过去,胡麻子吃怕,双手往脸上护住。却见胡麻子手上一饰纹精美的帖子,壮汉惑道:“这是什么?”
见壮汉罢手,胡麻子蜷起的身躯稍微舒展开,道:“这是卢神医托我带去给夏侯府上的帖子,我也不知内容是什么……”
“夏侯?”壮汉两眼亮了起来,宛如映着刀上金光的胡麻子的瞳仁般明亮:“五大世家之首的夏侯?”
胡麻子不敢多作声,只得讷讷点头。
壮汉面露喜色:“既然如此,你我在此相遇,也是有缘。这传给夏侯家的帖子,说不准有什么重要信息,这样,我先护送你到夏侯府上吧。”壮汉飞速收拾好家伙,一把拉过胡麻子,朝夏侯府邸奔去。
“可是大侠……”胡麻子趔趄数步,勉强稳住身形,跟上壮汉步伐。壮汉道:“习武之事,回来再说不迟,先办你的事要紧。”
胡麻子喜出望外,却仍有些迟疑。沉吟片刻,仍是不敢多言,随着壮汉往夏侯门邸而来。
“方才告诉过你我的武学派别传承,你可知何谓五虎断门刀?”
“小人不知。”胡麻子应道。
“这五虎断门刀可是传自少林知谷上人的正宗少林刀法,威力当属刀法天下第一。”壮汉脸上神采又飞扬:“当今天下,没有哪派刀法有五虎断门刀精深玄妙。”
“是,天下第一。”胡麻子应道。
“只是容家那真不是个东西!若非他们耍阴险手段,五虎断门刀正宗一定是我们……我师傅常家的!”壮汉气冲冲道。
“没错!容家不是个东西!”胡麻子应道。
“严家也不过是区区懦夫,说什么技不如人,甘拜下风,就此作罢了,可还有一点习武之人的血性?被容家用矰缴伎俩给暗算了还不自知,真是又蠢又窝囊!”
“没错,又蠢又窝囊!”胡麻子应道。
“咱要是能攀上夏侯家的交情,常家刀法那可就有机会将容家那帮卑鄙小人的真面目揭开,重夺五虎断门刀正宗之位了!”
“对,把他们拉下来!”胡麻子越来越听不懂壮汉说的话了,却仍是应道。
“你们这些人啊,有机会就必须要把握住。像我,当初拜入常家习武时就是腆着脸皮死缠烂打进去的。一定不要舍不得丢脸,脸丢了可以再捡,机会丢了可是捡不回来了!你……或许现在没了,曾经总有不少机会吧?否则怎会落魄至此?要懂得好好把握珍惜机遇啊。”
“是,大侠说得有理!”胡麻子应道。这他听懂了,却似也没听得太懂。
攀谈间,不知不觉夏侯门庭已在眼前。壮汉搡了搡胡麻子,胡麻子走上前去,向门仆递上帖子。门仆看了眼,收了,扯上几句,壮汉见胡麻子指向自己,于是扯开嗓门大声道:“在下常家五虎断门刀之外姓弟子田勇,机缘之下,与这位送帖人有点交情,护送其前来同时,顺带造访夏侯家,期以目见五大世家之首夏侯之神威,还望成全!”
门仆听得五虎断门刀之名,立刻向田勇打恭,回身入槛。壮汉朝胡麻子得意地道:“看到没?这就是五虎断门刀的威名!这五字一出,江湖无人不为之侧目,夏侯家的门仆也一样趋之附之。”
“是,趋之附之!”胡麻子应道。
片刻后,门仆已出来,带了一钱银子给到胡麻子,说家里主人很快便来,却不见引他们入门,二人只得继续等着。又等了许久,等得壮汉眉头紧锁,几乎要不耐烦了,才见里头施施然走出一人。面如皓月,目若秋星,眉似剑白,绣衣华履,神态自若,是一少年。少年向壮汉抱拳:“原来是常家五虎断门刀门下的田勇前辈到访,寒舍无能,消息闭塞,有失远迎,多多海涵。家父与家兄皆因紫竹司马贵降前去祝寿,因此由小生夏侯一丹代为迎客,还请不要怪却!”
田勇见夏侯一丹这等衣饰妆容,心中威飒便已灭了三分,见夏侯一丹没有请他进门厅备茶一叙的意思,心中怒气又涨了三分,却不便发作,道:“素闻五大世家洋洋大业,煌煌盛况,武而好文,富而好礼,今日一见,果真如此!”
夏侯一丹笑道:“全赖家父训导有方,家兄克绍箕裘,一丹不佞,不过略乘荫庇,实辜负韶华,不学无术。久未交游,不知常家今时情况如何?”
壮汉怔了怔,也笑道:“于今年代,各家各派都很富足,并无大事,不过都是些芝麻小事,不足挂齿。”
寒暄几句,接下来两人对话就是胡麻子听不懂的话语了,什么高深武学,什么事态发展,什么产业开拓,什么资金盘笼,一如小学徒苎麻根子临行前,卢神医对他说的诸多话一般使胡麻子犯迷糊。胡麻子有如云里雾里,或喜或忧,而夏侯与壮汉两人脸上神情有如春江水暖时分,讨论着游过的水鸭是否与眼前此景两相迎就的游人一般闲适。
壮汉见夏侯东拉西扯,终是聊不到点上,于是主动说道:“说来咱常家身为五虎断门刀一脉,夏侯家亦为五大世家之首,你我两家何不来一场联合演武,会盟天下诸派,既可扬夏侯家翻江倒海七十二剑之勇,又可振常家五虎断门刀之威。一举两得,利在你我,不知二公子意下如何?”
夏侯一丹微笑:“久闻五虎断门刀之刚劲霸道,只是缘悭一面,今日田猛士莅临寒舍,不知可否先与小生过上两招?也算宽慰小生钦慕而不得见之喟憾。”
壮汉见夏侯一丹迟迟不请自己进去,心中早已怒火中烧,赖有求于人,才掩息怒气。夏侯一丹此番话一出,正应了他心下所念,欣然道:“二公子盛情难却,田某就不多推辞了,请赐教!”
不等夏侯一丹准备,壮汉刀已出手,疾步奔向夏侯一丹,当头一刀劈去!却见夏侯一丹手头无一兵刃,更遑论什么翻江倒海七十二剑了。只听夏侯冷哼一声,平下身姿,右手中指、食指捏起剑诀,朝壮汉手腕刺去。壮汉以长步换先机,定然不及以静制动的夏侯应对之多样,变化之迅巧,若再往下劈,手腕必先中夏侯之剑指。于是壮汉倒转身形,收回势头,欲再作攻势。然而夏侯似早已料到壮汉此刻胆怯,右脚着力,迤身前蹬,飞起一脚,正踹在壮汉小腹上,在空中将壮汉踢飞一丈多远。一声“扑咚”巨响,壮汉人已倒在土上,正摔了个狗啃泥。
夏侯一丹淡淡道:“常家不仅沦至收外姓人为徒,其门徒更是堕落至以卖解为生,不是没有道理的。”言毕,甩手进门,再也不看壮汉一眼。
壮汉狼狈爬起,回头看了眼夏侯门邸,门上只得冷眼相待一门仆。壮汉啐一飞沫,骂道:“果然狗仗人势。什么狗屁五大世家?都是只敢打一轮就收手的废物罢了。姓夏侯的,有种你再出来,这次爷爷我不把你削成两段,我就不姓田!”
胡麻子如何见过这等场景?只得懦懦禁口,缩在一边。壮汉见夏侯良久不出,又骂了几句,也觉兴味索然,转身悻悻离去。
“大侠,那个……习武的事……”胡麻子急忙跟上。
“习你妈的武,给爷滚!”壮汉一脚将胡麻子踢开,一如夏侯一脚将自己踢开般:“滚一边去,臭酸鬼,就是有你这瘟神跟着老子才会输给这乳臭未干的黄毛小子。有多远给我滚多远,别把你那股霉气传染给老子!”
胡麻子只得从泥土中爬起,飞一般逃窜,往卢神医的仁兴药房跑去复命去了。回程途中,忽然心头一阵酸楚,胡麻子两眼跟着湿润模糊。但想到家里的老父,心中酸楚顿时凝固,想到老父偶尔神志清醒时与自己愉悦地含糊谈笑,甚至上次还与自己一同去河边钓鱼,这股酸楚霎时就融化流逝。胡麻子摸了摸兜里的一钱银子,脸上又露出了光彩的笑容。
只是小学徒苎麻根子回来后,该怎么办呢?
管他呢。不是有那什么……那个谁说过一句诗,“今朝有酒今朝醉,明日愁来明日愁”嘛,人家大诗人都不在意,我胡麻子不过碌碌无能之辈,想那么多干什么呢!
于是胡麻子体内又充满了活力,信步走回大道上。风吹过大道两旁泥土,带起一阵烟尘,胡麻子摔倒时两手盖在泥土上,畸形手骨压出的畸形印痕仍清晰可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