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哑巴,喇叭

2023-07-09 19:14 作者:四竹仙人  | 我要投稿

   腊月里,天上飘下的似沙似灰。湖面浮起了薄薄的冰层,林老河的木船沾上白斑,凝在岸头。河面一片静默,如同母亲腹中的胎儿。倏地两阵关门声,在空旷下回响,震开河面的静默。

    “走了,别让他老人家等久了。”老河刚刚从后门出去撒完饲料。他拎着东西,站在床前。林阿水赤裸着身子裹在被子里。被子里的棉絮些微露了出来。他揉了揉眼睛,逐渐睁开。天很冷,他好久没有洗头了,头发很乱,像个鸡窝。

    再过几天就是阿水的十七岁生日。阿水不知道,父母之前从来没有为他过过生日。但是老河记得那个日子。那天正好是除夕。

    阿水是老河和妻子玉叶的第三个孩子。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取名叫心兰,前几年嫁出去了。夫妻俩想要个男孩,第二年又怀了一个。当时搞计划生育,一对夫妻只养一个孩子,生多了要罚款。老河家里穷,没钱交罚款,没法子,怀都怀了,不能说不要,倘若是个男孩,那就更不能不要了。夫妻俩合计一下,跑了,在外地把孩子生了下来,可是天不遂人愿,仍然是个姑娘。他们把孩子送给了当地一家无子的夫妇。回去后,老河挨了批评,写检讨。玉叶是文盲,不识字,就进行思想教育和劳动改造。后来,攒够了钱,又怀上了。在怀孕的日子里,玉叶在任何菜里加醋,就为求个男孩。十个月过去,生了,是个男孩,很健康。除夕那天,老河不在家,船破了,在外头修船。玉叶一个人在家里把孩子生了下来,用牙齿咬断的脐带。阿水身份证上的出生日期是十二月八日,那是干部瞎写的。大家都按旧历计日子。

    老河右手提着一个红色塑料袋,左手拎着一瓶“白云边”。阿水穿上衣服,跟着老河朝村东头走去。老河今天是在鸡叫头遍时起的床。他早点把鸡鸭的饲料备好,再嘱托玉叶把牛和马的草料放在槽子里,就是为了早点带阿水去拜谒村东头的林沛生。

    天边才显露出一点点鱼肚白。白雾笼罩着光秃秃的树干,树干像是生出了白发,那一片一片的斑点模模糊糊。老河让阿水提着袋子。袋子里装的是切成片的腊肉。但是阿水的手太冷了,一直缩在袖子里,不想拿出来。老河裹着一件厚厚的绿色军大衣,双手提着东西,摆不起来,走起路来一晃一晃的。这一路上,阿水在看雾里的树,树上有白花花的太阳。

    “记住了,见到沛生叔了就喊声好,过年了,图个吉祥,别像往常一样装哑巴。”

    老河和阿水的嘴巴一直在吐白雾,但老河吐出来的白雾明显比阿水吐出来的更加苍白、沉重。

    阿水不响。

    “听见没有?!”老河突然叫了一声。

    阿水支支吾吾地吐出一个“哦”字。

    他们走得很慢,生怕身上出汗感冒。要是腊月里感冒了,那可太耽误事儿了。路上没有一点人声,就连犬吠声都没有。狗都被关在家里了,倘若放在外头,过上一夜,那指定会被冻成僵尸。

    老河脸上的胡子虽然发了白,却依然挺立在嘴边。阿水的胡子黄黄的,软绵绵的。这是第一批在他脸上落户的胡子。老河的头发已经稀疏了,尽管他已经半年没有剃头了,但是满头的头发已经停止了生长。每根头发正如这个冬天之下的草木一样脆弱。

    幸运的是,今天早晨没有风。林沛生的家离阿水家不远,步行约莫十五分钟就到了。阿水认识林沛生——村里人都姓林,他都认识,只不过,他不和这些长辈说话。以往,放学或是下班,他要到襄河的船上盛饭去,便会路过沛生叔的家门。三十年前,林沛生是十里八乡有名的俊后生。不仅人长得俊俏,还写得一手秀气的毛笔字;吹得一支优美的竹笛子。因为年轻时的一次疏忽,林沛生残了右手,笛子吹不成了,字也写不了了。右手废了,便开始练习用左手写字。写了几个月,左手字也写得秀气了。每逢过年,乡亲们便会请沛生叔写几副对联。价钱不贵。沛生叔家里有一片菜地,种了些西红柿、卷心菜、茄子、韭菜之类的。平时自己吃,有多余的,就托老河运到镇上,卖些钱。日常没什么开销,钱对他来说,就不是很重要——除非是生了病。由于残疾,没有姑娘愿意嫁给他——一个残疾男人什么本事都没有,嫁给他干什么?

    自从残疾以后,他的话也变少了,成天只是劳作,对除了老河的任何人都是沉默,像个哑巴。

    “沛生!”

    老河敲了敲沛生家的木门。木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不停地晃动。叔宝和敬德靠在两扇门上,摇摇的,险些坠落。墙上的对联已经发黄了。上联:年年岁岁花相似。下联:岁岁年年人不同。横批:花易人殊。墨迹也不清晰,但是仍然可以认出重叠的墨痕。

    窗户内传来了声音:

   

皓月当空

恰便是嫦娥离月宫。

 

    收音机的声音特别沙哑,像是装了沙子。

    “嘿,来喽!”

    屋子里传来了脚步声,窸窸窣窣。那木门开了。沛生叔是个瓜子脸,短发,白了一半,眼镜被皱纹挤着,他一笑,就看不见瞳孔。

    “沛生,喏,接到。”

    老河把腊肉和酒递到沛生叔胸前。沛生叔抬起左手拦了拦。

    “过年了,这是我们一家的一点心意。自己家腌的腊肉,吃着放心。”

    “哎哟,教伢儿写字又不是结婚生娃的事,用不着,用不着。”

    沛生叔的右臂耷拉着,左手挡在胸前。

    收音机没有停,还在唱:

 

    

宫中冷落多寂寞,辜负嫦娥独自眠。

 

    沛生叔的右手藏在袖子里。他的右手五根手指折了,动不了。阴雨天的时候,右手隐隐作痛,像是在被刀刮。

    “腊肉我给你切好了,方便!”

    “好好好。”沛生叔眯着眼睛,眼角有泪,显然是刚睡醒。

    “快,喊沛生叔。”老河对阿水说。

    “不喊不喊,又不是老没有见到。”沛生叔说。

    “沛生叔。”阿水说。

    “来,外头冷,进来,进来。”沛生叔推开门,接过酒。

    老河进去了。阿水还站着不动。

    “进来啊!”老河朝阿水招了招手。阿水进屋了。

    沛生叔的家很简陋,大堂只有一张香案,香案上摆着一尊掉漆的菩萨和一座小香炉。香炉上积着三四根残香。墙壁的灰色深浅不一,挂着一张花花绿绿的风景图。房间很干净,没有一点儿灰尘。

    沛生叔带着他们往里屋走。里屋的桌子上摆着大大小小的笔,边上有装着墨水的塑料瓶,和两个小碗——一个碗用来盛洗笔的水,一个碗用来盛墨。黄色的纸垒在墨水瓶旁边,最上面的那张纸沾上了两点墨迹。

    老河和阿水坐下。沛生叔把收音机关了,把白酒和收音机放在桌子上。老河跟着把腊肉放了过去。

    “从今天起,这就是你的师父了。”老河拍了拍阿水,说,“学点本事,以后好活。听见没?”

    “写字算什么本事哦。”沛生叔咧了咧嘴说,“有手就行啦!”

    阿水眼睛既没有盯着沛生叔,也没有盯着老河,而是不自在地扫视周围。

    “我家小了点,是吧。”沛生叔注意到阿水的神情。

    阿水低下头,兀自不响。

    “伢儿就交给你了。”

    “放心,写字不难的。”

    “今天您就教他写,过会儿我来接他。”老河说,“算了,你觉得时候到了就让他自己回去。伢儿又不是不晓得路。”

    “行行行。留我这里吃饭也行。”沛生叔说。

    “那我走喽。”老河起身,“到时候叫他自己回来。”

    老河走了,没有回头。

    过了这个年,阿水就不再上学了,家里的积蓄不能支持他读完初中。他要学会生活,首先就要学个本事。之前跟着老河学过木工,做过两个板凳,但是当木匠是不好活的。父母不愿意让他们的儿子像他们一样当农民。农民一当就是一辈子。这一辈子就像稻子,今年长了,明年生这儿继续长,后年亦如此,永远被禁锢在那片土地。本事,应从小的开始学,写字是个好选择,上手快,成本也不高,虽然不知道以后能做什么,但起码也算是个本事,抄抄文书什么的。

    阿水坐着,偷偷看了沛生爹一眼,没有说话。

    “来,起来,来写字。”沛生叔的声音很柔和。阿水站了起来,注视着沛生叔的动作。

    沛生叔给阿水拉了一个椅子过来,自己站着,弓着腰。沛生叔倒了一点墨水,刚拿起一支毛笔,又放了回去,在抽屉里翻了翻,拿出一支新笔。他让阿水看好。沛生叔用右手捏住笔,抬起大拇指从笔尖开始摁,动作很慢很轻,一直摁到笔毛散开,然后掸了掸。

    “看见没,毛笔这样开,开了笔才能用。”接着,沛生叔把毛笔放在装水的碗里来回搅搅。

    “洗笔,蘸墨方便。”

    沛生叔把新笔递给阿水,自己随意拿了支旧笔。沛生叔用左手行笔,比当年用右手更加顺畅。阿水看得仔细,蘸墨也小心,蘸的量很合适,在笔根处留了一道白。他学着沛生叔的手势,写了一个“一”字。

    

反动派被打倒

    帝国主义夹着尾巴逃跑了

    ……

 

    田野间的喇叭不厌其烦地放声高歌着,锈迹斑斑的歌声里夹带着雪花音,稍微走远一些,钢铁的歌声就变得沙哑。除了下地的农民,大多已经穿上了长袖。初冬,天气微凉,太阳不大,但是谁也禁不住晒一整天,光膀子下地很寻常。沛生穿着一件灰色短袖,脚上的布鞋是新的,黑得新鲜。彭镇的初冬和晚秋时节一样,往后不会太冷,也许某一天会热一阵子,接着又会冷一阵子,然后就会落雪,落了雪,年就过了,年过了,春天就到了。

    沛生慢吞吞地走在路上,随意踢走路上的石头,他跑过去,拾起刚踢出去的石头,扔到田地里。队长吩咐他到堤边把公社的大黄牛牵回来。沛生没有第一时间去堤边,先去找了老河。老河是学木工的,还管仓库。说是仓库,其实不大,只容得下一个架子。架子上放了几个篮子,篮子里是鸡鸭鹅的蛋。墙角摆着两缸米和一坛子面粉,米缸旁边堆着一些红苕洋芋。还有一些蒜和辣椒,放在厨房。平时吃不到肉,猪和牛杀不了。猪要留着过年;牛要留着耕地。鸡鸭鹅更不能杀,数量太少,得留着壮大种群。

    沛生见到老河,叫他一起去堤边,顺便拿几个鸡蛋。鸭蛋和鹅蛋太大,鸡蛋藏起来方便。仓库里的鸡蛋数量相对多,少了一两个也发不现。沛生和老河各藏了两个鸡蛋。二人的衣服很大,已经穿了四年了,打小衣服就大,等长了个子,不用年年换新的。彭镇人的衣兜也大,像个麻袋,装了东西也看不出来。沛生和老河走得慢。他们平时走路很规矩,不会跑不会跳。这一路上,他们没有说话,生怕被人看到。

    沛生的脸很白净,只是近些年让太阳晒了,后颈处黑如酱油。老河是天生的黑,天生的老。老河原名叫劳河。劳动的河水,寓意很好,但是人们叫着叫着就叫成了老河。三十年后,上头做统计,问老河,你叫什么?老河说,叫老河。那人说,姓林吗?老河说,姓林。那人说,是叫林河吗?老河说,叫林老河。那人说,从小到大一直叫这个名儿吗?老河说,对,从小到大。

    他们到了堤边。堤边是襄河,襄河边有石头。沛生把一个铝盒和一盒火柴藏在石头下面。这些是沛生偷出来的,除了老河,没人知道。打鱼的船不走这边,看不到石头下面有什么。沛生用襄河水洗了洗盒子,舀了一盒河水,架起一个土炉子,拾了一些枯叶子和干树枝。鸡蛋放进去煮,这便是晚餐前的开胃菜。他们中午只吃了一些洋芋,饭被大人抢完了。

    沛生和老河坐在河边剥鸡蛋。他们遥望着对岸。太阳斜了,光线模糊。树叶稀疏,杂糅了一些斑点。沛生放了一个屁,很响,很臭。老河抬起屁股,挪了挪,坐远。其实,挪屁股之前,老河也放了一个屁,不响,但有味道。他把这个屁留给了沛生。沛生没有动,他不怕自己一个人的臭屁,实际上,这是两个人的。

    老河的胡子又黑又亮,沛生的嘴边和蛋白一样干净。一头大黄牛在一边啃草。草很黄,啃起来很干。它的肚子鼓起来,装着一头小牛。沛生朝大黄牛的两腿之间看了一眼,说,这头牛让哪个种牛配了?老河说,让它儿配了,它儿把公社五头母牛骑了。沛生说,它儿骟了没有?老河说,队长在和勤爹商量,快骟了。勤爹是村里的老兽医,母牛产子,公牛割蛋子,都经他手。沛生说,怎么不把蛋子留着配种?老河说,母牛都配了,还配什么?配猪?沛生说,再等下一批母牛呗。老河说,等小牛长大,它都萎了,配个鬼。沛生听了这话,想起了前几天结婚的张大胆,说,张大胆都找媳妇了,老牛怎么配不了小牛?老河说,张大胆勤快。张大胆是公社食堂的炊事员,是从别的地方来的,入赘到了林家,是村里为数不多的不姓林的男人,他生得矬,没多少头发,挺个肚子,像是为炊事员而生的。沛生说,蛋子拿去干什么了?老河说,勤爹得煎了吃了,估计会和队长分。沛生说,你吃过牛蛋吗?老河说,没吃过,你想吃啊?喏,牛在这里,自己解决。沛生说,这他妈是母牛。老河说,这要是公牛你就啃了。沛生说,通你的姆妈!老河说,我通你的姆妈!

    鸡蛋吃完了。沛生突然有了屎意,随便找了一株树,脱裤子蹲下。他正向老河要纸。老河说,没纸,用叶子解决算了。老河顿时也肚子痛,就在沛生边的树下脱裤子蹲下。沛生说,真用叶子解决啊?都是枯叶子,不耐揩,弄不好,捅破了,手指头全黄。老河不响。老河说,你什么时候找媳妇?刘大胆都找媳妇了,我成分不好,肯定找不到。沛生说,不用急,我成分好,找媳妇不难。沛生在想明雪。明雪家在村西头,沛生家在村东头,平时劳动的地方不一样,而且明雪不和他们吃同一个食堂。沛生没见过几回明雪,就是觉得她秀气好看。明雪是贫农家的女儿,沛生也是贫农的儿子。老河说,你想明雪吗?你就是姑娘见少了,要是多见些姑娘,你想的姑娘比小牛配的还多。沛生说,我见过的姑娘怎么少了?她们都没有明雪俊,没明雪能干,也没明雪小。老河说,你和明雪差几岁?沛生说,我只比明雪大三个月,我还向菩萨求过姻缘,菩萨都答应了。老河说,村西的菩萨庙不是空了吗?菩萨请出去了。沛生说,我朝庙里跪过。老河说,你和人家说过话吗?沛生说,嗯……说……没说过。老河大笑起来,“咯咯”地响,好似鸭子。

    太阳正好,水光正亮。太阳泡在水里,像柿子。老河说,你是要蹲到月亮出来吗?腿麻了。沛生说,麻了动一动,等月亮出来拿月亮揩屁股。老河说,你让明雪给你揩吧。倏地来了一阵风,很冷。沛生说,你说月亮冷吗?夏天的时候把月亮拖被窝里一定舒服。老河说,这是冬天,你抱着月亮睡,冻死你。沛生说,冬天的时候,我被窝里得是明雪,才不是月亮哩。语毕,他站了起来。沛生说,不用揩了,我他妈晾干了。

    老河蹬着一辆崭新的自行车。

    霞光毫不避讳沉郁的冬日,依然从云间钻出了一点亮色。照得田野里、马棚上的霜全都消退。霞光大大咧咧地卖弄自己的光彩,说是圣主施舍的沐浴也毫不为过。太阳始终不露面,但是到处都散落着它的笑颜。

    像往常一样,老河起得很早。庄稼汉习惯早起,好像不早起就对不起自个儿。一大早,他就步行去了趟镇上。他没过早,便在街边的早餐店里吃了一碗清汤面。老河从镇上的修车朋友那里推出了一辆自行车。车把手明晃晃的,车座齐腰,一条斜架子。这辆车是老河给阿水的十七岁生日礼物。十七年了,老河第一次给儿子买礼物。在这十七年里,他十分愧疚,责备自己没有本事,无法给儿子买一件像样的生日礼物,今天算是完成了自己的一个小小的心愿。过了这个年,阿水就要去工作了。有了这辆自行车,出门也方便了许多。

    老河路过襄河,望了望河面上的木船。他把自行车停在路边。到了河边,他把船拉了拉,把船上的网收拾了一下。他牵了牵栓船的绳子,再把用来固定船的木桩子踩了踩,让它把地抓牢固一些。

    快中午了,阳光灿烂,照得老河身子发热。

 

    

一马离了西凉界

    不由人一阵阵泪洒胸怀

 

    老河的声调一上一下,就像它常听的京戏里的腔调。老河肚子叫了。他吃的那碗清汤面不太充实。他正赶着回家吃饭,却会到了沛生。

    “哪里去了哦?”沛生笑得像霞光,双手背在背后。

    “镇上去了的。”老河停下车子,左脚支在地上。他从怀里掏出一包烟,包装盒很皱,揣了好久。他取出一支递给沛生。沛生从兜里拿出火柴,点着烟。

    “新车啊。”

    “给伢儿买的,生日了,算个礼物。”

    沛生指了指老河家的方向,说:“你那个马,我看了,毛很漂亮,就是肚子肥,四条腿瘦得像筷子。到时候,我拉去配种,找个良马!准能给你找一匹漂亮的,生一匹红鬃烈马,带你走西凉。”说完,他吸了一口烟。

    “西凉咱就不去了,我没那运气。你给我找一匹黑马,要黑,更要壮。千万别搞白的,要是白的和我那黑马杂了,落下一个花马,就太难看了。”老河脖子伸得老长。

    “吃饭了吗?”老河看着远处的黑烟从烟囱缓缓爬出来。那是玉叶在烧火——彭镇人喜欢把做饭叫做烧火。

    “不急不急,我一个人,什么时候吃都是吃。你快回去吧,玉叶饭要做好喽。”沛生也看见了浓浓的黑烟。

    “玉叶烧火慢。”他说,“伢儿字写得如何了?”

    “还行还行,就是……”沛生爹吐了一口烟,继续说,“就是他那个竖写不直,上头粗中间细,下头又粗了。伢儿的手不是很稳当。”

    “那咋办?”

    “没事,多练练就行了。”

    “你说咋能快点学?喝点墨水?肚子里有墨水,心里踏实了,字也就写得好了。”老河说。

    “喝墨水的是读书人,字是要练的。”沛生又吐了口烟,说,“你伢儿哑巴吧?不说话的。”

    “他怕生,十七岁了还羞咧。”

    “他心打不开,字写不出气来。”

    “还有这学问啊?”

    “你以为写字跟你给马配种一样容易啊?”沛生说,“写字要手上和心上通起来,就像是种马和母马……”

    “这话说得有味。”

    “行了,回家吃饭去吧。”

    老河骑上了自行车。沛生也把烟头扔了。

    沛生摸了摸头,想起了什么事情。他赶忙回头叫道:“对了!你给你伢儿买一瓶墨水,我没多的墨水了。我把笔和纸给他了,叫他自己在家里练。”

    “行哩。”老河骑着自行车,侧过头回应了一声。

   

    队长和勤爹正在准备骟牛。

    初冬清晨是干活的好时候,不冷不热。沛生坐在小土堆上,嘴里叼着烟,手里修着笛子。小牛被栓在旁边,依旧摇摇耳朵,摆摆脑袋,神色自然,不像是要动手术的样子。勤爹正磨着刀,他手里的刀短小,像是竹叶,在阳日下明晃晃的。队长腰间别着一支旱烟,手里握着缰绳,站在一边等待勤爹的指示。勤爹磨好了刀,让队长把牛后腿捆上。队长动手的时候,小牛一动不动,安详地看着自己被捆。勤爹伸手朝小牛两腿之间摸了摸,扯住了蛋子。它“哞哞”地叫了叫,声音急促。队长往后跳了一步,怕被它撞到。可是它转个不停,身子让绳子缠住。勤爹说,莫着急,缠住了好,好动刀子。队长走到沛生旁边,夺过他嘴里的烟,自己抽了起来。队长摸了摸胡子,说,小子,这么小,抽个鬼烟,拿来。队长的意思是,让他把剩余的烟交出来。沛生瞪着眼睛,说,我哪里有烟,这根烟是人家抽完扔掉的,我哪里有烟?我哪里有钱买烟?队长嘴里的烟还很长,不像是被人家扔掉的。队长只当他说笑话,若无其事地坐在沛生旁边。

    勤爹刀快,手也快,一眨眼的工夫,蛋子就掏出来了。蛋子白花花的,像是洗净了的白萝卜尖儿。队长走过去,正好踩到它的尾巴,双手捧着,接过蛋子。

    队长张大嘴巴叫道,三颗蛋子?!

    勤爹动作太快,压根儿没看清楚自己掏出了几颗蛋,惊讶地说,什么玩意儿?

    队长骂道,怪不得着畜生这么能日,原来是宝贝强啊。

    勤爹说,队长,这三颗蛋子怎么处理呢?

    队长说,吃了呗,多多少少也算肉啊,用油煎一煎,就馒头吃喽。

    勤爹站起身,长叹一口气,说,菩萨庙没了,我这不还香火,下辈子怕是要投胎成牲口了。土改前,勤爹一割了牲口的蛋子,就会去庙里烧香,生怕这辈子糟蹋了太多牲口,下辈子投胎做了牲口。队长说,老同志,不要搞封建迷信,你为生产队的畜生割蛋子,这是为生产队服务,也就是为人民服务,阎王爷怎么敢让你转生成畜生呢?况且,现在是共产党的天下,就算是阴曹地府,那也得归共产党管,指不定那些鬼已经闹革命,把阎王爷斗没喽。

    这时,沛生把笛子修好了,吹了一下,试音。可是谁能想到,因为这一声,倒地的小牛受了惊。它猛地起身,发出一声刺耳的尖叫。勤爹被吓得退了七八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队长遭了殃,被小牛踢了一脚,正中腹部,还差两寸就踹中命根。队长翻了一个跟头,手里的蛋子飞出去,倒在地上,把早上吃的稀饭全部呕了出来。勤爹丢下手里的刀,赶紧起身,把队长拖走。好在它让绳子栓着,队长才捡回一条命。队长捂着肚子呻吟着。它也在呻吟。它叫了一阵子,忽然长鸣一声,疼得倒了下去。小牛的屁股黑不溜秋,舌头趴在地,沾了灰尘,眼睛翻白,眼皮微微颤抖。

    沛生坐在一边,目睹了这场悲剧是怎么开始,又怎么结束的。

    勤爹扶起队长。队长叫苦连天,说,这畜生真要命!队长对勤爹说,这三颗蛋子给你,让香娥煎了。勤爹的媳妇香娥是公社食堂的炊事员之一。勤爹说,牛蛋子我媳妇也不会弄呀。队长说,你就让她当牛肉煎吧。勤爹说,牛肉怎么煎?队长说,你就让她当花菜炒吧。勤爹说,食堂佐料不行,只怕炒出来不好吃。队长说,管他呢,反正这蛋子我吃定了,我要报仇,谁叫它是生产队的牛呢,我动不了它,我还吃不了它的蛋子啦?!勤爹摸了摸口袋,拿出一瓶酒精,打算去给小牛的伤口涂上,队长制止了他,说,遭罪,莫搞了,你抹了酒精它更疼了。勤爹说,不抹的话,我怕出事啊。队长说,能出什么事儿?牛的命硬着呢,它能拉犁,你能吗?勤爹只好作罢,把瓶子装回去。

    沛生把笛子藏在身后,他怕队长知道,是自己吹的笛子把小牛惊醒。队长侧过头,对沛生说,都怪你小子,吹个鬼笛子!队长拍了拍沛生的脑袋。沛生低着头,不响。队长说,我真想把你的蛋子割了吃了。沛生知道自己犯了错,不敢吱声。勤爹说,行了行了,不怪伢儿,怪这牛。队长阴阳怪气地说,不怪牛,怪绳子!

    队长叫沛生看着牛,自己还得坐一会儿。勤爹给媳妇送牛蛋子去了。沛生盯着小牛的伤口,说,不给它缝缝吗?队长说,以前割牛蛋子就没缝过,它自己长得好。沛生说,不给它消消毒吗?队长说,消毒?牛的命比人硬,死不了,死了更好,咱们公社的人就能吃牛肉了,只需要跟上头说牛是病死的,那就没问题了。

    沛生说,有烟吗?队长说,有旱烟,抽不抽?沛生说,你这个是封建社会的东西,属于“四旧”,得砸喽。队长说,放你娘的屁,毛主席还写旧诗呢,我抽旧烟怎么了?沛生笑了笑。队长烟瘾犯了,问沛生,有火吗?沛生说,我又不抽烟。沛生摸了摸头,说,蛋子能给我来一口吗?队长拍了他的脑袋,说,小伢儿吃什么牛蛋子!队长抖了抖烟锅袋。沛生注意到小牛后腿之间反光,走近一看,原来是它的伤口处流血了,红得发黑的血液淌在地上。沛生说,队长,流血了。队长稍稍站起身,看了一眼,有点纳闷,以前割牛蛋子的时候也没见哪头牛流了血。队长故作镇定地说,正常正常,割你蛋子你也流血。沛生说,不给他止止血吗?队长说,你看见了,血是黑的,黑的就是死血,不碍事,牛的命比人硬。沛生不说话,又试了试笛子。队长把笛子夺了过去,说,你他妈再吹一声,这畜生又要起来,不吹会死啊?!队长说,等牛静下来,你把它牵到堤边吃草,晚上开饭之前牵回来。说完,队长把笛子放在地上,踉跄着走了。

    沛生吹了一下笛子,小牛耳朵动了一下。沛生接着吹,它没有醒过来。

    差不多是影子最短的时候,小牛醒了,眼神有些迷离。沛生吹起了笛子。它转动着脑袋,在找寻笛声的源头。沛生见它醒了,过去拍了拍它。它摆了摆头。沛生牵着绳子,拽了拽,它站了起来,如同一块涂着黄泥的大石头,一挪,地上就留了痕迹。它刚睡醒,走得很慢,胯下滴着血。沛生没有注意它的速度,头也不回地向前走。缰绳绷得笔直。沛生挥挥手,缰绳晃了晃,像浮在水面上的小船。

    沛生背对着它,说,你呀,以后就老实了,别老动不动就骑人家母牛身上,像个流氓,公社的五头母牛都让你日了,你也不用担心没有后,以后全村的小牛都是你的种,香火旺盛咧。它“哞哞”地叫,眼神昏沉,气息奄奄。沛生说,我知道,你是哑巴吃了黄莲——有苦说不出,换个角度想想,你也算过了把瘾,堂堂正正地做了回牛,放眼正个严桥村,哪头公牛日过五头母牛?!

    一人一牛走了一路,血沥了一路。浓黑的牛血沁入了干瘦的土路,一朵朵专属于春天的红花在这片土地上绽开了。满地的阳光像溅起的水花,稀稀疏疏的影子缀着斑点。

 

    沛生把小牛留在堤边,回来找队长。队长正在食堂,等着吃炒牛蛋子。

    快中午了,香娥正在忙。勤爹站在灶边,若有所思地抽着纸烟,低着头,像一株枯了枝条的柳树。队长吐着烟圈说,你先把牛蛋子炒了,开开胃。香娥说,队长,你是要整个炒还是切成片了炒?队长思索了一会儿,说,整个炒怕炒不熟,生的吃了恶心,切了炒吧。她一边拿起菜刀,一边说,这玩意儿恶心,我怕脏了刀。站在一旁抽烟的勤爹说,别矫情,肉就是肉,洗一洗就没事儿了。香娥说,我是怕这蛋子的味道洗不净,我还得用这刀子切洋芋,要是大伙吃出牛蛋子的味道来了,那我不就成投毒的了嘛。队长说,不怕不怕,要是有味道,就算是给大伙添了荤菜!牛蛋子被切成了薄片,像土豆似的。

    锅已经烧热了,冒着气。勤爹手里的香烟飘到他头上。队长见状,摸了摸胡子,笑着说,老勤,你的头是不是也熟了?勤爹笑得很勉强,笑完立刻低下头,像是柳树被风吹了一阵子,又静下。

    切成片的蛋子在锅里翻来覆去,溢出香气。队长说,牛蛋子就是香!队长迫不及待地问,炒熟了没有?香娥说,快了快了,颜色还没有深。牛蛋子片上冒出了黑斑。队长说,赶紧盛出来,都糊了!他把烟锅放下,拿过锅铲和盘子,把牛蛋子盛了出来。他直接用手抓了一片,吹了吹,放进嘴里,闭着眼,摇摇头,赞不绝口。香娥想尝尝味道。勤爹打断她,说,你别吃,这是男人的物件。香娥没顶嘴,翻了个白眼。勤爹拿了两双筷子,给了队长一双。勤爹吃得慢,队长吃得快,把舌头烫着了。勤爹不敢和队长抢,只吃了三片。一眨眼,盘子干净了。

    沛生迈着轻盈的脚步,昂着头,走进来。牛蛋子呢?他一进来就说。沛生说,你们吃独食,这是小资情调,我要举报你们!勤爹说,小崽子,别乱说话,你晓得这个帽子多重啊!队长口音很奇怪,舌头起了泡,说,小伢儿不能吃牛蛋子,你吃了干什么?沛生说,老子不小了,十六岁了,快娶媳妇了!勤爹说,你什么老子?狗脑子还是猪脑子!等你结婚了,我给你割一百颗蛋子随份子。队长也想插嘴,可是一说话舌头就疼。沛生憨憨地笑了。突然,沛生叫骂道,妈的,饿死我了,屎都拉不出来。香娥说,我给你煮碗面吧。沛生说,好哦好哦。勤爹说,别,让他先把猪喂了,猪还饿着呢。沛生说,勤爹,人饿了,吃了饭还能干活,猪饿了就饿了,它还能给你牵牛割草吗?勤爹说,猪吃肥了,到时候过节宰了,吃猪肉,服务人民,猪多伟大哦!沛生说,我也为人民服务过,我为公社养牛,写字。勤爹推了推沛生,说,别说废话,猪都饿得叫起来了。沛生极不情愿地往猪舍走去,他在想,刚刚勤爹是不是在骂我是猪?

 

    冬日里的暖阳最有情调,舒舒服服地躺在云里,你一捉,它就躲,一直寻不见它的真面目。

    阿水把墨水瓶子放在车前的篮子里。他仰着头,用脸接住逆来的风。原先没有自行车的时候,阿水骑的是父亲的旧自行车。从十岁骑到了十七岁,那辆旧自行车岁数大了,身子萎缩到阿水的腰部。从今天开始,阿水终于听不到链条嘎吱作响了。

    他平时骑车不喜欢看路,只会平视前方,这样可以看清四周的树、叶子、田野、石头,还有田里的稻子。今天看不到稻子,略显荒凉。他熟识这乡间小路上的各种风光,它们陪着阿水长大、成熟,阿水看着它们变老、更替。

    “水,有钱吗?”军同带着四个和阿水一般大小的孩子站在路中央。

    “没。”阿水停下了车。

    “借点用用。”军同貌似没有听见阿水说话。阿水没有看着他们。他和人说话的时候从来不看对方,看着别人说话,他会很不自在。

    “新车啊?”军同说。阿水不响。“借来骑骑呗。”阿水不知所措,眼神一直往旁边晃。

    “你什么意思啊,哑巴了?”军同旁边的瘦子吼道。

    军同比阿水早生四年,多吃了四年饭,比阿水高出一个脑袋。他上到五年级就辍了学,在家务农。按理来说,他应该像他的祖辈一样用泥土塑造骨头,可是他不想,他的骨子里是浮动的波浪。他和村里村外的辍学的年轻人混在一起,军同和他们频繁地往镇上去。也不知道做了些什么。

    “老河的儿子是哑巴,你们不晓得吗?”军同阴阳怪气地说。

    “墨水啊,读书人真了不起,看都不看我们一眼,是不是瞧不起咱们啊?!”军同旁边的高个子说。

    阿水的心像被烧红的烙铁一样,烙得浑身的血液发热发烫,双颊、耳根、额头红得如死血。

    “你他妈怎么看不起咱们啊?说话啊!”

    “眼睛都红了,要哭了吗?哑巴!”

    他们抓住了机会欺负老实人,想弄点钱花花,于是他们动手搜了阿水的身。

 

  六

    太阳主宰着农民,当太阳升起,农民便会低头,附和着太阳的意愿。农民们戴着廉价的草帽,荷锄提篮,将去劳作。现在是腊月,时节是入了冬,可气候没有。农事不多,但是农民们依然保持平素的作息习惯。即使是过年,那也不能松懈,只怕来年开了春,适应不过来。

    勤爹昨晚做了怪梦,将去找队长。队长和沛生在老杨树下。勤爹朝队长打了招呼,远远地看到队长正在安排沛生去写标语。队长把刷子、油漆桶和一张写着标语的纸条递给沛生。沛生接过刷子和纸条,把纸条放进裤兜里,小心翼翼地接过油漆桶。桶不满,晃了晃,油漆险些晃出来。沛生是生产队里唯一认字的,当然,他认字不多,倒是会照着模版画字。沛生把笛子别在腰间,一手握着陈旧的刷子,一手拎着生锈的桶。

    勤爹说,队长,牛怎么样了?队长摸了摸胡子,说,牛,你说昨天被割蛋子的那个吗?一大早就让沛生牵到堤边吃草了。勤爹说,牛蛋子在不在?沛生说,在队长肚子里。勤爹说,说个邪乎事,昨晚我梦见那头牛的蛋子长回来了,还追着我赶,你们把菩萨庙砸了,搞得我不安宁!队长摇摇头。沛生说,你肯定是昨天一直在念那个牛蛋子,还没解馋,想再搞两碗蛋子下饭吧。勤爹不理沛生,锁着眉头,望着队长。队长说,你个老同志,脑筋真是封建,我看啊,你是不是还盼着皇帝啊?人家小伢儿都晓得“日有所思,夜有所梦”,你要是觉得我昨天吃太多了,没给你留,那好办,生产队还有两头公牛,你把它们蛋子割了,老子亲自给你炒。勤爹耳朵红了,他刚想开口,却又把话活生生吞进肚子里。沛生说,我先去菩萨庙写标语,就写:破除封建迷信,一切服务人民。队长说,胡闹,纸条上可没这个,你该写什么就写什么,别写错了字,不好看。沛生乜着眼睛,嗓子眼里蹦出两点笑声,却又锁着牙齿,不让笑声跃出来。勤爹无言以对,只好转过身,独自思忖。队长说,好了好了,没事了就去干活,今天中午知青要来,我得去准备。说完,他就急匆匆地招呼几个年轻人。

    沛生喊上了老河,要老河提桶,带凳子。他要站在凳子上,给每家每户刷标语。老河正在锯木头。他和老木匠师傅一个打柜子,一个组凳子。木匠师傅接了好多活,老河后天还得一个一个给人家送过去。沛生把老河拉去,说是队长点名道姓要老河协助。

    雾薄薄的,笼不住村子。村子静静地躺在这里,一切安稳。沛生和老河从村东头刷到了村西头。老河说,你怎么这么舍不得油漆啊?蘸得不够饱。沛生说,这油漆可是公家的,我这是为国家省资源。老河说,字别写太小了,小了不好看。他们正走在村西的路上。沛生越走步子迈得越小。老河发觉到了不对劲,说,累了?累了就歇会儿,确实,我也累了,从村东走到了村西。老河把桶放在地上,把凳子随手一扔,一屁股坐在凳子上。沛生止住了步子,怔了一会儿,叫上了老河,继续走。他们逐家逐户地写着标语,像“万岁”“人民”之类的字眼,沛生已经写出了肌肉记忆,闭着眼睛都能写出来。太阳围上了围巾,遮住了自己的躯体,天阴沉沉的,不热。他们遇见农民,只是擦肩而过,大家都知道他们在做什么,没必要冒出两句寒暄的话语,况且,他们不常来村西边,大家虽然认识,但不太熟,攀不上话。

    沛生在一个瓦屋前站住了,他朝四周看了看,没见到人。老河自觉地站在墙边,把凳子放好,等着沛生来写字。可是沛生没有动静,似乎在思索着什么。起初,老河怔住了,不知道这小子犯了什么病,后来,他想了想,想明白了,这就是明雪家。老河见过明雪,知道她住在村西头,但是他并不知道明雪的具体住址。他不知道沛生是否清楚明雪家在哪儿——这小子指不定哪天偷偷摸摸地跟着人家姑娘摸过门路。老河心领神会,咳了两声,骂道,小砍脑壳的,愣住了?沛生怒道,小点声音,二百五!老河笑了笑,故意大声地说,你怕吵到人家吧?沛生一个大跨步冲到老河面前,堵住老河的嘴,糊了老河一脸红漆。老河笑着说,别把漆洒啦。沛生省了一路的油漆,就怕中途用完了,写不到这里。

    屋子里走出来一个姑娘,探了探动静。姑娘一转头就看见了沛生和老河。沛生松开手,镇定地拿着笔,不响。老河抢先说,我们是队里来的,来刷标语的。说完,嘴角还有一抹亮色。沛生连连点头。沛生不好意思地瞄了姑娘一眼,又不敢盯着人家看,怕冒犯到人家,所以眼睛一直在颤抖,漫无目的地看来看去。这位姑娘就是明雪。明雪穿着青布长袖,不厚,很旧,长袖上没有花纹。明雪不喜欢有花的衣服,显得很轻浮,不够端庄。她扎着马尾辫,扎得不结实,几根头发不跟队伍,杂了出来,显得乱糟糟的。明雪的手是湿的,她没多问,把手在衣服上擦了擦,转身正要进屋。老河赶忙说,你家有水吗?能借一点吗?油漆要干了,和一和,还能写。老河的话出乎沛生的意料,他并没有说话,只是应付了两声“嗯”。实际上,桶里的油漆还没见底。明雪答道,好吧。随后转身进屋。沛生趁此机会多瞄了两眼,可惜只看到了背影。不一会儿,明雪端着瓷碗走出来,倒了些水,和油漆混了混。老河和沛生道了谢,匆匆忙忙写完字。   

    当他们走远,老河拍了拍沛生的肩膀,说,好家伙,你他妈一开始就想拉着我来看姑娘啊!沛生说,队长安排的……我没想到正好能见到她。他说话很没有底气,像是一个犯了错的小孩子。老河说,怎么,不敢说话呀?沛生说,没必要。老河说,好好干!老河脸上的漆斑已经干了,沛生看着他的脸,不由得笑出声来。沛生说,混了水的油漆能用吗?老河说,当然能了,你写毛笔字的时候不也是怕把墨用完,就兑了水的嘛。说着,他在旁边的破庙壁题上先前说过的标语,字很大,蘸得也多。漆很稀,很散,貌似一点就碎。沛生说,这天气冷,这字不一会儿就凝上了。

 

 七

    阿水推着断了链子的自行车回到家。他的嘴巴和胸前被墨水污染了。

    玉叶赶忙问询发生了什么事情。阿水不响。玉叶急了,哭着问他发生了什么。阿水把军同劫了他的钱,灌墨水到自己嘴巴里的事情告诉了母亲。母亲扒开阿水的袖子和衣服,看见了肩膀和胳膊上的淤青。玉叶拉着阿水想要找军同父母算账。阿水不想去,他想把身上的衣服换了。可是玉叶说不能换,这是军同欺负人的证据,要指给他们看,要乡亲们给孩子做主。可是阿水不想让母亲把狼狈的自己展示给更多的人看,如果这样,就会被别人用戏谑的目光盯着。如果让别人看见自己外套下的粉色毛衣的话,那自己肯定会成为众人的笑话——这件粉色毛衣是姐姐心兰以前穿过的,小了,留给弟弟。阿水没有把心里的想法告诉母亲。他眼瞅着母亲把满是伤痕的自己拉出了门,他的嘴也像耳根一样红,红得那么窘迫。这时,父亲老河回来了。在阿水出门买墨水后,老河也骑上车去看了看自己的船。

    老河打断了玉叶的动作,了解了情况,说:

    “给伢儿把衣服换了。”

    他的表情很严肃,像冬天一样肃穆庄严。

    “把衣服留着,指给他们看,怕他们说我们没道理。”玉叶语重心长地说。

    “你想伢儿出丑吗?!”老河没有显露多少愤怒,尽量压低声音。

    玉叶刚想反驳,却看到儿子窘迫的神色,顿时无话可说,只好按照老河的要求去做。

    时间已经不早了。太阳倾斜,万物的影子都被拉长。斑驳的影子穿梭于树枝的缝隙,石子的姿态也如影子般整齐。

    老河领着阿水去军同家。路上,老河对阿水说:“见到军同,就理直气壮地要求他道歉,毕竟咱们占理。”这回,老河没有任由阿水保持沉默,不断地要求阿水作出回答。阿水平时对谁话都不多,独独对老河说一些话,他也最听老河的话。老河说:“有话就要说,不然让别人以为我们理亏哩。”老河还叮嘱阿水:“说话时一定要看着对方,只有贼和老鼠不敢抬眼看人。”

    不一会儿,老河骑着旧自行车,载着阿水到了军同家。军同还没回来。军同的母亲正在淘米,军同的父亲正在砍柴。老河把事情的经过告诉了军同的父母。好在老河人缘不错,军同父母认识老河,并没有耍赖。他们让老河先回去,他们会教训军同的。可是老河很固执,坚持要等军同回来,要他当面道歉。他也知道军同是被父母惯的,这样的父母是教育不好孩子的。道歉只是一个形式,重要的是要让军同认识到错误,并且警告他以后不要欺负阿水。

    天色渐渐暗了,雪一样的白云融化了,融化的云碎片又凝成了雾气,蒙蒙的,弥漫开来,萦绕在初升的月亮周围。军同父母烧了火,想邀请老河爷俩一起吃顿饭,可是老河说玉叶已经把饭做好了,等着回家吃。军同父亲递给老河一支烟,正欲给他点上火,老河却把烟夹在耳朵上。老河把外套脱了,显露出起球的毛衣,又撸起袖子,露出犹如泥土的胳膊。

    月亮升起来,军同终于回来了。他双手插在兜里,步子跨得很大。

    “老河叔。”军同象征性地打招呼。老河没有理会他。

    “军同的父亲先开口了:“干什么去了?!这么晚回来,鸡都知道回笼。”

    军同只把这话当耳旁风,吹一吹就过去了。老河沉默着,他在指望阿水按照他说的去做,接着军同父亲的话说下去。可过了好一会儿,阿水还是没有开口。老河坐着,用手摸了摸胡子,向阿水递了一个眼色。阿水看见了,但他的眉毛萎了。老河大声地咳了两嗓子。

    老河挡在阿水前面,拦住了军同,说:

    “你老子问你话哩。”

    “朋友留我吃了饭的。”突然来了一阵风,这话就听不见了。

    军同的母亲给军同的父亲递了一个眼色,军同父亲赶忙上前,拉住军同的手。

    “你把人打了?!快道歉!”

    军同把父亲的手一拍,挣脱开来,正欲开口。老河大步上前,把手放在军同肩膀上,搂住他,五根手指一齐发力,军同被吓了一跳,一时间不敢说话。老河把军同推到阿水面前。军同不明白,他身旁的这个与土地生活了一辈子的老男人究竟有怎样的能力和气魄,使得他的血液颤抖。老河的身子扛过货,插过秧,割过稻,他的骨头已经不再白净。五十年的风吹日晒让他的血液比铁水滚烫,骨头比土地黝黑。老河和军同一般高,但是军同在老河面前就只是一只雏鸡。

    军同在阿水面前。阿水记住了父亲的话,眼睛要盯着对方,要气息十足地要求军同道歉。街坊邻居出来了,有的端着饭碗站在路上,有的坐在家门口翘着二郎腿,欣赏这场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乡村小戏。

    灯光亮了,月亮也高了。

    ……

 

    老河推着车子,阿水走在父亲身边。

    在回家的路上,阿水出奇地高兴,他从来没有过这般的快感。离开军同家后,老河把耳朵上的烟插进了自己怀里的烟盒。阿水抬起头看天,月亮高挂,这是他从来没有见过的月亮。冬夜的月亮会自带寒冷,使得浑身的白色纱衣更加晶莹。风吹过阿水的面颊,拨动它的头发。老河突然慢下来,用手压住阿水的头发。

    “你妈还等咱们回家吃饭呢。”老河说“咱得快点走,别等饭凉了。”

    “没事,热一热就行。吃冷的也没关系。”阿水说。

    说完,老河让阿水上车。

    老河说:“过完年了……”他刚想说带阿水剃头,可想了想,年过完了,正月还没过,就改口说:“过完正月,就带你剃个头。”

    冬季的夜晚比其余三个季节的夜晚都要宁静。尤其是有过一个温暖的白昼,过了那个白昼,石头、树叶就会如农民一样,解除了一天的疲劳,进入了梦乡。没有嘈杂的虫叫;没有烦人的鸟声。它们都被冻住了。在夜空的底色中,月亮是唯一的点缀。

    阿水望着月亮。月亮照着阿水。月亮突然隐入了云间,天空倏地落了雪。阿水伸出手,雪花浸湿了阿水的手指。月亮碎成了雪花,撒满了土路,也撒满了父亲的头发。阿水第一次觉得父亲老了。

 

    拖拉机隆隆作响,黑烟不住地往外吐,在村口停了下来,十几个穿着体面的知青跳了下来,活动活动手脚,说说笑笑。队长带着几个年轻汉子在村口恭候多时了。一群刚刚还在嬉戏的孩子站住了脚,远远地看着这群客人。队长走过去,站在最近的高个子知青面前,伸出右手。那知青看着眼前这个健壮的中年人,也伸出手,握了握,只觉得这只手硬硬的,握起来像在摸石头。队长没有用力,生怕疼到知青同志。队长和知青们一一握手,大家十分喜欢这个热情的中年人。知青们陆陆续续把行李搬下来。队长习惯性地摸了摸胡子,大声对身后的村民说,大家来帮学生们搬搬行李啊。为首的那个黑脸说,不用了不用了,我们自己来,东西不重。队长和年轻汉子们穿着短袖,脸上有一层灰尘。队长抬头看了看太阳,又低头看了看影子,对知青们说,同志们,咱们先到公社食堂吃了中饭,咱再让乡亲们把你们领到住的地方去。知青们没有回应,还在交头接耳,有说有笑。队长叫那几个汉子带路,带知青去食堂吃饭。孩子们也跟着。

    拖拉机的声音渐渐消失,食堂的烟囱正大方地往外喷烟。两个刷标语的小伙子回来了,他们先往食堂去。早上只喝了一碗粥,配了点咸菜,现在肚子空荡荡,胃像是破了个洞似的。食堂外有几个乡亲举着馒头,握着水瓶,蹲着或站着。沛生和老河遇见队长,队长拦住了他们。沛生说,怎么?饭没熟?烟都飘中南海去了!队长说,还能饿出个鸟来吗?注意点分寸,知青在里面吃饭,你拿两个馒头就走,别和他们在一张桌子上吃饭。沛生说,奇了怪了,我们是这里的主人吧,哪有主人不在桌子上招待客人的道理!沛生闯了进去。老河站在外头。知青们围了三张方桌子,每个桌子安排了六七个知青。桌子上有炒包菜和咸菜,每个知青右手拿着筷子,左手里捏着一个白面馒头,有的馒头剩着一轮月亮,有的馒头剩着一小块太阳。沛生在知青的注视下拿了两个馒头,随便找了一张桌子,让坐在长凳边缘的戴眼镜的知青挪挪屁股,顺势坐下。沛生手心上的油漆痕迹错落有致,但他依然用整个手掌捏着馒头,馒头上也出现了浅浅的漆痕。沛生咬了一口馒头,咬字不清地说,大伙吃,给我也拿双筷子。食堂里传出一阵笑声。有几个知青板着脸,不发出声音,看不出是喜是怒。   

    知青们在大队的宿舍落好户,第二天正式开始劳动。只不过这些知青来的不是时候,腊月没多少活干。他们一开始是在汉口劳动,干了一段时日,上头又把他们安排到彭镇。

    黑脸知青时不时会帮忙搬点东西。他的手很粗糙,肩膀挺得笔直,和沛生一样,再者,他皮肤黝黑,要是脱了这身体面衣服,那还真和农民无异。他的眉毛令沛生印象深刻,那是一条一字眉,眼睛上的眉毛连在一起,眉尾上扬,看上去很精神。而那个戴眼镜的知青,一脸白皮,身子骨算不上瘦小,但也不壮实。他没有在汉口劳动过,这是他第一次下乡。他的行李中有好多书,除了四卷《毛泽东选集》外,他还带了一本《宋诗选》、一本《艾青诗选》和一本没有封面的老杜的选集。别人问他都读过没有,他说就是没读才带在身边。

    黑脸知青说,你叫沛生吧。沛生说,对。黑脸知青说,我叫刘子厚,他叫汪舒。他指了指戴眼镜的知青。汪舒笑了笑,却没开口说话。刘子厚说,你的名是哪两个字?沛生犹豫了一下,说,沛是一个三点水加一个市场的市,生就是生孩子的生。刘子厚说,你爹妈为什么给你取这个名字?沛生说,我妈在船上生的我,就叫沛生嘛。刘子厚说,颠沛流离的意思吗?沛生说,沛字旁边有水,我在水上生的,就叫沛生喽。刘子厚笑了笑,他笑得很粗犷,说,那你是不是也可以叫黑生啊。沛生说,我比你白净!

 

    白天,牛都牵出去了。沛生在牛棚铲牛粪,刘子厚跟着,顺手拿了一把铁锹和两个装粪的竹篮。牛粪里夹着草味。牛棚里,铁锹摩擦牛粪的声音此起彼伏。刘子厚把袖子卷起来,衬衣的最上面的两个扣子没扣上,他一边铲粪,一边说,这墙上的标语是你写的吗?他看着墙壁上的标语。沛生说,你怎么一来就问是不是我写的?刘子厚说,从我们来的那天起,我就注意到你手上有漆痕,今天了,你指甲里的漆痕还没有洗干净。沛生笑了,说,你这人虽然看起来粗糙,心眼还真是细咧。刘子厚说,字写得很工整,但看不出是哪个体。沛生说,是沛体。刘子厚说,结构很紧凑,只是下第一笔的时候蘸了太多漆了,你看,都成团了,模模糊糊的。沛生说,公家的,不用白不用,蘸饱了写起来顺畅,不用一直停笔低头反复蘸,你会书法吗?刘子厚说,没学过,看别人写过。沛生说,有手就行。二人的气息很稳。知青里可能有人会写,刘子厚扶着铁锹,立住,说,快过年了,我看你们这里还没有贴对联,我想先前的对联是不是都找你写。沛生说,是啊,就靠过年时候赚钱。他得意地笑了笑。刘子厚说,我想让知青们也写一写,给乡亲们服务一下,他们都没事做。沛生说,你是他们的老大吗?他们都听你的?刘子厚把袖子放下来,说,我相信只要我一说,他们绝对有人愿意干。沛生铲完最后一堆牛粪,把铁锹放在一旁,提着两个装满牛粪的竹篮出去了。他的双手不稳,篮子上下晃动,每一脚都陷进了地里。刘子厚跟着他,扶着他的背,生怕他摔倒。

    晚上,没有风,天暗得早,夜如睡着般安静。月亮是黑夜的嘴巴,黑夜张大嘴打鼾,月光如鼾声般弥漫,沉甸甸的月光堆在地上,看得见明晃晃的鼾声。

    放电影的设备运过来了。知青们觉得无趣,因为放来放去永远是那几部,看电影还不如劳动有意思。沛生听说要放电影,找到刘子厚说,电影看啥?刘子厚说,苏联老大哥拍的片子,让你学习的。刘子厚并没有看过电影,他只听说过电影就是一个机器射出去影子,照在一块白布上,类似于皮影戏。知青们整齐地坐在大队门口的空地上,等待电影开始。没有乡亲过来。他们与太阳同醒同睡。沛生挤在刘子厚和汪舒之间,只有他一个人穿着褐色粗布衣裳,在十几个绿色知青中格外显眼。

    刘子厚朝周围探了探,发现没有一个乡亲到场,只有队长站在大队门口,往门外探头。刘子厚问沛生,乡亲们都去哪了?沛生说,睡大觉。刘子厚说,他们不想看电影吗?沛生说,床上比这里有意思,没光亮。刘子厚说,不无聊吗?沛生说,他们只认得太阳,点灯出来干活是例外,更别提看电影了。刘子厚说,早些睡觉也好。他摆了摆头,抿一下嘴,短吁一口气。

    装设备的人是队里的。这是队里第一次来知青,他们也是第一次装架子,难免有些不熟练。知青们一开始正襟危坐,到后来觉得无聊了,便开始交头接耳。沛生挤了挤汪舒,说,你会写毛笔吗?汪舒说,学过,但不太熟。沛生说,要不我教你。汪舒先是沉默了一下,接着说,不用了,用不上的,咱们都用钢笔写字。沛生说,写对联用,你看这部快过年了嘛,队长肯定要我给每家每户写对联,我一个人忙不过来,知青同志,你当个好人,帮一帮我。沛生说这话的时候,嘴角扬着,快连到耳朵根了。

    现场热闹起来了。月儿照得大家伙儿都不想睡觉,夜里的困倦早已长了翅膀飞走了,可是无聊仍是挥之不去,只能拉着旁边的人问问户籍和年纪,寒暄几句,打听打听他的家乡有什么名人名菜。

    一个围围巾的知青捧着一本书,说,大家静一静,街坊邻居都睡下了,别吵着他们。围巾的脸很白,在月光下显得格外明亮,眼睛稍稍肿了,但不太明显,他的头发像是很久没有打理的样子,后脑勺处的头发往上翘起。他手里的书没有封面,似乎很旧了,页子黄得厉害。沛生把胳膊肘撑在大腿上,用手支着下巴,不停地抖腿,牙齿碰撞,发出声响。知青们的声音降了下来。月光倏地变得惨白,沛生两只手摸着胳膊,缩着脑袋。他穿着单衣服,有些禁不住小寒,便和刘子厚挨得近了一点。刘子厚打了打哈欠,眼角泛起薄薄的泪光。围巾又说道,同志们,我们唱个歌吧。没有人回应他,因为他刚刚说怕吵到乡亲们,现在又说要唱歌。他见没人理他,便低下头去,草草地翻了两页书,再合上,然后又随便翻开一页,草草地读了读,边读边翻,一直翻到了最后一页。刘子厚觉得看电影应该是不大可能了,又看了看天,月亮似乎已然睡去,留下他们在空地上发闷。便说,要不,咱们玩些游戏吧。玩什么呢?刘子厚想好了,就玩“飞花令”。他说,传统的“飞花令”太难了,咱们玩点简单的,只要诗里带“花”的就行,不管“花”在第几个字。知青们来了兴致,纷纷朝刘子厚看去。刘子厚说,咱们小点声,念诗就念诗,不要像在学校搞朗诵似的。大家附和了几句,但没人起头。差不多沉默了半分钟,围巾起身了,他用胳膊夹着书,说,花开花谢花满天。众人笑了,随即又有一人念道,花落知多少。这时,有人提出疑问,输赢怎么算?刘子厚咬了咬嘴唇,眼珠子转了一圈,说,一个说完接着一个,最后接不下去了,总计说得多的人胜出。刘子厚说,已是悬崖百丈冰,犹有花枝俏,我一句了。他竖起食指。有人接着说,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接着,大家沸腾起来。什么“春花秋月何时了”“人面桃花相映红”“三秋桂子,十里荷花”都来了,一年里能看见的花都说了一遍。有的人伸出手指,计量自己的成绩,有的人默不作声,看着其他人念诗。

    沾衣欲湿杏花雨。

    这句一出,人群便无声了。沉默了好一会儿,就当刘子厚清清嗓子,要宣布游戏结束时,围巾说,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铁罐上锈出几瓣桃花。众人目光投向他。他开口说,新诗当然也算诗喽。刘子厚摸摸脑袋,说,对,新诗也算诗。没有人继续接了。沛生瞅了瞅,发现围巾的右手比划着“六”,汪舒也比划着“六”。他小声对汪舒说,你再说一个就赢了。汪舒说,想不到了,你说一个。沛生朝外头探了探头,说,你晓得那幅对联吗?汪舒说,什么?沛生说,就是“年年岁岁花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这是诗吧。汪舒说,应该是。他把手摊开,念了出来。围巾说,今又重阳,战地黄花分外香。围巾比出“七”。

    没等大家反应过来,他又说,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两个“花”了!没有人应答。

    月华投在场中央,白花花的,像豆腐。刘子厚立刻发声,说,那咱们今天的冠军就是李孟生同志了。大伙起了一阵哄,喊了两声好,呵欠连连,再无动静。电影许是看不成了,睡意却比头天夜里要浓郁。

 

    雪,不常下。往年的雪来得快,也来得多。现如今,很难见着。沛生叔常常对着天,叹口气,说:“这雪呀,二十年前就下完了。”整个年过了,也没见下雪,开了春,那就更别提下雪的事了。

    一大早,阿水骑着自行车,搭着沛生叔,去吴家庄写字——吴家庄庆喜老汉的儿子后天结婚。说来也怪,结婚的日子没选在年前,倒是一开春就结婚,没沾上半点过年的喜庆。

    前几天连着下雨,下得细,下得轻,断断续续的。路很陡,水洼也多,稍不注意就会轧进水洼里,不仅脏了车,还会脏了鞋。阿水剃了头,脑袋光溜溜的,初春的寒风一吹,他的脑袋还会颤颤。

    路上,沛生叔和阿水没说几句话,无非是说雨后的路多难走,慢些骑,不着急。到吴家庄以后,他们迎面看见了办席的棚子。棚布皱得很,枯树皮似的。天还很早,吴庆喜家门口的桌椅还没摆上。沛生叔脚一提就下了车,摸摸屁股——后座又小又硬,硌得慌。庆喜老汉吆喝了一声,进屋端了两碗茶水出来。阿水把自行车停在路边,拿出车头篮子里的笔和墨。沛生叔打了声招呼,接过一碗水递给阿水,自己再接一碗。吴庆喜满面红光,看上去精神极了。他领着二人到了堂屋,从柜台的抽屉里拿出几卷红纸,再用干抹布擦了擦桌子,把红纸铺上去。沛生叫阿水把笔墨置好。他左手拿着笔问吴庆喜:“写多少哩?”吴庆喜笑着说:“六联,六联就够了,多的不要。”沛生叔说:“我和阿水各写三联。”吴庆喜忙道:“不,你写四联,徒弟写两联。老师傅动手,写得漂亮。”沛生说:“行吧。”他不想多言。沛生叔写一个字,吴庆喜就喊一声:“有水平!”再写一个字,他就喊:“写得好!”

    “老林啊,你咋写得这么慢啊?”吴庆喜看看师徒二人的墨迹,皱着眉头说,“我看镇上的老师傅都是三下五除二解决一幅字的。”

    “你不懂,”沛生叔没抬头,叹了口气,“我写的是楷体,欧颜柳赵的东西,不学什么乱七八糟的玩意儿。”

    “我看人家写得潇洒!”吴庆喜身子一挺,张大嘴巴说。

    “端正就行,端正就行。”沛生漫不经心地说。

    吴庆喜怔了一会儿,说:“我先前看了好几组唱歌的,寻了好几轮,才找着这一组,就怕他们唱不好,唱不热闹,我儿子的人生大事嘛,怎么能不热闹呢?!”

    沛生叔不响,只是低头写字。

    不一会儿,阿水的四幅字写完了。吴庆喜端详半天,咂咂嘴,说:“好啊好啊。赶上你师父了。”阿水轻声说:“还行吧,谈不上赶上师父。”

    沛生叔也写完了。吴庆喜看着沛生叔的字,更是赞不绝口。吴庆喜付了钱,兴致勃勃地说:“要不你们师徒俩就我们这吃顿饭呗。”现在约莫九点。沛生叔说:“算了算了,不麻烦您。我们先走了。”吴庆喜没多留,让他们走了。

 

    云厚实了,怕冷,很少露面,太阳凝住了,熹微冻上了。这回,冬日才算真的来了。知青问队长,这儿雪下得厉害吗?队长说,会下,会下的,依前几年看,下得不多,但总归是有的。

    堤边的树很多,年岁也大,皮干,枝枯。刘子厚拖着一捆干柴,从堤上一直走到河岸。柴火磨擦地面发出“刺刺”的响声。风大,吹得人脸疼。

    突然,一点红色从边上蹦了出来,只听“啪”的一下,一缕白烟生了出来,冒在柴火上。空气中弥漫着火药味。刘子厚抓紧草绳,望向四周。沛生从树后跳了出来。他不紧不慢地把火柴和鞭炮藏到兜里。

    你干吗还来拾柴火?沛生率先开口,今天你们不是要来砍木头的吗?他踢了踢身边的老樟树。

    干柴好啊,好点着,刘子厚松了松手里的绳子,直起身子,说,新木头多少带点潮。

    沛生走到刘子厚边上,握住绳子,拖起柴火来。二人正拖着,提斧子拿锯子的知青过来了。带头那个朝刘子厚打了招呼,没说什么话,两拨人互不打扰。他们分了四五拨人,挑了最近的树动手。沛生咧着嘴,一副戏谑的嘴脸。

    两把斧子从两头一齐敲到树皮上,灰色的树皮像水花一样炸了起来。用尽力气一挥,手也红了。知青们砍了两斧子,便不想再动。用锯子的拉不动,锯子入木三分,卡里头,一扯,咔嚓一下,断了。

    远处的牛被这动静吸引,纷纷朝这头望来。只有近处的一只趴在地上,好像在睡觉。

    沛生回头看了看,大声叫道,砍树用砍刀了,斧头那么沉,别把自己累死了。

    斧子确实不如砍刀方便。斧头砍得了树,但刃宽柄长,笨重,挥起来吃力,用来砍柴刚好,砍树差点。

    知青们砍一阵子,歇一会儿,如此重复,树是一株没倒,人却倒了好几个。

    不久,沛生和刘子厚放好柴火,各提两把砍刀过来。

    刘子厚扔了一把在地上,说,要用的自己拿。他还没喘两口,直奔最近的一株樟树,弓着腰,放低重心,两脚张开,抡起砍刀。

    第一刀,斜砍在树皮上,削去了棕色的碎皮,露出了些微昏黄。第二刀,棕色的树皮裂开了,黄色的部分越来越浅,愈发白嫩。第三刀,刀刃陷进去了。刘子厚用尽全身力气,把整个身子往上一提,刀没动,再一提,刀出来了。他脱下上衣,系在腰间,撸起袖子。第四刀,刀刃陷得更深。刘子厚抬起左脚,踩在树干上,向后一躺,刀出来了。第五刀、第六刀、第七刀……

    不知道砍了多少刀,刘子厚喘得越来越厉害。

    还差一半!有人喊。知青们被眼前的景象吓到,没见过这么生猛的同学。个别认识刘子厚的只是笑笑。

    众人的眼珠里没有别的杂质,只有刘子厚挥刀的身姿。他扔下砍刀,双手撑在膝盖上,他每呼出一口气,所有的树都跟着颤一下。他注视着眼前的残树,黄白溅得到处都是。树上的刀痕整齐。

    休整了一会儿,他抬起一脚踩在树干上,一脚,两脚,三脚……树倒了。这是今天倒下的第一株树。众人的欢呼震天,把远处的鸟吓了出来,在他们头上盘旋了几圈,又飞走了。

    刘子厚一屁股坐在地上,擦拭着脸上的汗珠。他的脸通红,头发摊了下来,汗毛竖起,汗水浸到眼睛里,热辣辣的。

    同志们,干活喽!沛生招招手,把手里的砍刀递给知青。拿斧头的也学着刘子厚抡砍刀的架势,一斧头一斧头地砍着。累了,就把上衣脱了。一棵棵树倒下。斧头声此起彼伏,让别人误以为这儿已经提早过年放鞭炮了。

    沛生扫视一番,坐在刘子厚旁边。他身上有一股推人的闷热,叫人靠近不得。

    老水牛啊,力气真大!沛生说,过去没少干活吧。

    刘子厚欣慰地笑了,把脸侧过去。

    草黄了,枯得卷曲,踩上去,像踩在钢丝上,牛却嚼得有劲。

    这儿有野味不?刘子厚盯着刚刚飞远的鸟,说。

    有啊,多得很,蛇啊,刺猬啊,麻雀子啊……沛生掰着手指头数。

    蛤蟆有吗?刘子厚问。

    你是说田鸡?嗯……有……好多人吃,只是太恶心了。

    你没尝过?腿肥的!如鲜牛肉还嫩。

    沛生无语。他小时候被人往衣服里塞过青蛙内脏。刘子厚拾起边上的锯子,拉着沛生,扯起锯子来。

    堤对面是哪儿?武汉吗?刘子厚说。

    那儿叫南岸。

    南岸?刘子厚用手比划了一下,那不是西吗?

    上北下南呗!沛生背对着堤说。

    太阳高高,该吃饭了。知青们有的把脱掉的上衣搭在肩膀上,有的系在腰间。大家兴致勃勃,好像干成了一件革命大事。没有管那些倒下的木头,先回去吃饭,再喊村民们来一起拖回去。

    到大队的时候,一群孩子在路上放鞭炮。他们把鞭炮插在土里,用燃着的香稳稳地一触,引线“刺刺”地响,“啪”的一下,空中青烟缭绕,渐渐消失,路上,只留下了几片红色的碎屑。一颗红屑碰到头一个知青的鞋,他们一行人止了步。一个知青说,别闹别闹,别在路上乱跑。他们脸上的汗水大多已经干了,面孔干净,风一冷,惊得他们穿上了衣服,生怕着凉。

    大队门口的春联已经贴上了。沛生端详着这字,生得很,大步向前走,进了门,发现是汪舒正在院子里摆了两张桌子,铺上纸,写字。围巾捧着一本书,指给眼镜看,眼镜一低头又一抬头,一笔一停。汪舒正弯着腰,看见沛生来了,连忙起身,说,哈,我字写得还好吧,你这笔太旧了,毛糙了些,不过没关系,多蘸水洗洗,照样可以用。沛生走上前,说,好,写得好!

    他们安放好了工具,把坏掉的锯子交给了队长,并道了歉。队长把嘴里的旱烟拿下来,倒了倒,别在腰间,说,没事没事,这锯子锈成这样了,而且薄,本来就不能用去锯树,断了就断了吧,没用的就该被淘汰。

    云很静,太阳藏在云后头,闪烁着,怕是要猛地冲出来。

 

    牛死了!牛死了!一个黄头发的小孩气喘吁吁地跑过来。队长说,别瞎说话,牛可是队里的宝贝,你死了牛都不能死。小孩说,真的,真的,牛死了,就是骑它妈的那头牛,我亲眼看见了,它躺着一动不动,鸟飞过来落它身上它也不动,连尾巴也没动静。他一边说一边挥舞着拳头,腿一直在颤抖。知青们正在屋里吃饭,他们吵闹着,隔着门板,压根儿听不见外头的声音。

    牛怎么死的?只有你一个人看到吗?还有没有别人?队长说。他刚开始还以为是玩笑,听小孩说得那么真,便留了心。

    不晓得怎么死的,就躺着,我们不敢靠近。

    有别人吗?

    有,有,不止我一个,我跑得快,叫我回来报信的,他们说牛死了是大事,得告诉队长。小孩说。

    几个人?都是谁?哪儿?队长焦急地问。

    不多,五个,都是村里的人。小孩伸出手掌,五指张开,就在堤边上。

    你确定牛死了?队长说。

    对。

    好,你先去,先去。队长说。

    去哪儿?

    队长没有回答,转过头去找沛生,把他拉到一边,然后告诉他什么情况,沛生吃了一惊,队长说,莫想别的,就怕是小伢胡闹,扯谎,咱们先去看看!看看再说!两个人一起向堤边奔去。

    你个管牛的,要是牛出了问题,你是要担责的!队长一边跑一边叫道。

    别啊,我可什么都没做,养牛放牛都是我,累得很,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啊。沛生歪着嘴说。

    小兔崽子,别顶嘴了!

    一老一小跑得飞快。队长还不知道自己别在腰间的烟锅掉了。

    途中,他们遇到了四个小孩,小孩朝他们叫唤,想告诉他们牛的事情,可是他们头也不回地向前冲。

    两个人来到刚刚砍树的地方,朝远处望去,确实有一头牛倒在路边。二人的脚同时朝前迈,可是腿禁不住了,软了一下,沛生用手撑住膝盖,没倒下去,可是一边的队长一屁股坐下了,骨头里像是灌满了水银。队长盯着那只不知死活的黄牛,真希望它能摇一下尾巴。

    队长急迫地喘气,根本说不出话来,一个字跳到舌头上,马上又被一口气推来推去。他抬起手,指着那头倒下的牛,拍了拍沛生的小腿,再用力一指,嘴里吐出两个字:

    去……看……

    沛生了然,可是他的腿像是飘了起来,没有力气,嗓子里有一股铁锈味,还在不停地咳嗽。歇了一会儿,队长动了,沛生也跟着过去。

    小牛横在地上,眼睛白着,舌头躺着,浑身的肉塌下来,皮松垮垮的,推一下,就凹下去一个窝。沛生踢了两脚。队长翻了翻牛肚子。它后腿之间红肿得很,颜色趋黑,两条腿没有劲,风一吹,摆两摆。

    队长明白了,叹了口气,原先急迫的脸色立刻消失了,没有显露太多伤感,说,好了,没操心事儿了,确实死了。沛生依旧担心自己会被处罚,不安地拨弄着小牛的毛。

    动手吧,推吧。

    队长俯下身子,双手撑着牛腹,吸了一口气。沛生也学着他的样子。两人一起把小牛的尸体推到路上。草地上的泥土被带走了一层,附着在牛身上。队长直起腰,拍拍手,说,你去喊他们,拉一辆板车来。

    队长摸摸腰间,空了,这时,他才发现,烟锅掉了。他缓缓蹲下,摸摸胡子,口中的气息逐渐均匀,鼻孔正规律地翕动。日高了,云静了,太阳光点滴在手上,绵绵的,还有些微热度。

    队长肚子叫了十多声的时候,沛生带人过来了。一个青年在前,身上系着麻绳,边上一个老汉单手扶车,后面跟着四五个学生,刘子厚也在里头。板车“吱吱嘎嘎”地乱叫,扬起的灰尘漫天飞舞。沛生握着一支烟锅,冲过来,心里想着别的事情,没注意脚下,跌了一跤。别弄坏了!队长接过烟锅,这玩意儿比你年岁都大,你还得喊声爷呢!

    板车停住,正对着死牛。刚来的这些人看到死牛,也吃了一惊。别人问队长发生什么事了,队长说回去再讲。人们合力把死牛推上了板车,回去了。   

    死牛摆在大队门口,干活的不干活的都集中起来,七嘴八舌地议论。队长刚喝了两口水,提起嗓子,说,乡亲们,这牛呢,禁不住冬,冻出病来了,咱也没法,物竞天择,适者生存,这头小牛适应不了这气候,该死的总还会死,不该死的一定长命百岁。

    可怎么就它死了呢?

    一个知青发问了。

    这是头小牛,你知道吧,身子骨弱,刚动了手术的,割了蛋子,身子也就更弱了,更别提到了冬天,这气候变得突然,冷热不定,像母老虎的脾气,人都受不了,更别提裸在外头的牲口了。

    知青们好像信服了。只有刘子厚觉得事情蹊跷,在他看来,牛的身子骨是比人要硬朗的,牛皮比人皮厚,牛骨头比人骨肉硬,怎么可能会因为入了冬,身子扛不住就死了呢!但他没别的证据证明牛的死因,而且,牛死不死和他无关。

    我提议,咱们过年之前,就把这头死牛解决了,吃牛肉!过大年!同学们呐,你们可真是有福,第一次来就碰上了这么个好事。队长一面拍手一面说。

    知青们笑嘻嘻的。农民们大多先叹了口气,可惜这么一头好牛,然后就笑了起来,因为好久没吃牛肉了。沛生一直在一条板凳旁徘徊,坐也不是,站也不是,神情凝重,他大概也知道自己的神色不太正常,便用手捂住嘴,尽力撑住眉毛,让它平稳。

    围围巾的王孟生拿着一幅叠好的对联,找到了在一边踱步的沛生。他把对联递给沛生,并没有注意到沛生的神色。王孟生说,给你的对联,汪舒写的,他现在到每家每户贴对联去了,叫我把这个给你。沛生立刻放松了脸上的肌肉,心里却是乱糟糟的,他双手接过,说,谢谢啊,谢谢啊。他没有说多的话。当他注意到,王孟生还没有走,依然看着他时,他醒了过来。连忙把对联展开,铺在墙上,看了看。上联:年年岁岁花相似。下联:岁岁年年人不同。他笑呵呵地说,好字好字。王孟生说,这是你念的句子吧,那晚上的飞花令,这句子很妙,我不晓得,翻了翻书才找着,初唐的诗,你怎么晓得的?沛生说,之前练字的时候,临过帖,帖上有写这个。王孟生点点头,松了松围巾。还差一个横批,他不晓得写什么,你要是会写,就自己凑一个。王孟生说。沛生还是点点头。

    今天天气很好,王孟生说,太阳没了,该过年了,只怕是要下雨。

 

    队长让人把牛先放着,他得先向上头汇报一下。

    公社大院里,红砖墙、铁皮板上,贴着大大小小的标语。喇叭里响着毛主席语录歌儿。冬天的早晨,天灰蒙蒙的,看着像是要下雨。队长穿着大衣,捂着胸口,走进了林主任的办公室。门开着,用一把绿漆椅子抵住。林主任不在,助理小孙在。小孙两只胳膊支在办公桌上看报,办公室里一股烟味,窗户开着。队长问,林主任呢?小孙低着头,说,林主任调走了。队长说,啥原因?小孙说,没啥,就是徇私枉法……他没有往下说,留了半句。队长说,新主任来了吗?小孙说,来了来了,姓罗,本地人,不同村。队长站着,不安地说,人呢?小孙放下报纸,正眼看队长,说,这不就快来了嘛,别急别急。什么事儿?队长说,队里的牛病死了,得的是瘟病。小孙说,别的牛没事吧?队长说,没事没事,队里的牛少,养得稀。小孙说,怎么得的病?队长支支吾吾,很难开口,磨蹭半天,说,这不天气变了嘛,突然降温,养牛的望牵回去了,留了一夜,染了病。小孙乜斜着眼睛,说,真的吗?我告诉你,欺骗干部,那可是反革命呀!一听到“反革命”三个字,队长吓坏了,哆哆嗦嗦地说,前几天骟牛……没处理好,让牛感染了……小孙歪嘴笑道,你骗傻子呢,说是牛冻出病来。队长从衣袖里拿出一包烟,递给小孙。小孙瞅了瞅,示意他放在桌子上。小孙说,管牛的什么成分?队长即刻来了劲儿,说,贫农!爷爷辈都是叫花子,讨饭讨过来的。小孙说,兽医看了吗?队长说,看了看了。他顺便拿出证明放在桌子上。小孙说,兽医什么成分?队长说,诶,那也是贫农,三十年前给地主打长工的,还给新四军的马治过伤。小孙不响。队长走到小孙身边,朝窗外望了望,掏出一瓶白酒,悄声道,解放前埋的……小孙说,那好那好,我给你开证明,罗主任那里我来应付。队长脸上的皱纹裂开了,笑道,谢谢啊,谢谢!

    这时候,门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小孙马上把酒藏到抽屉里,夺过桌子上的烟,像贼一样把烟塞进口袋里。一个穿着体面的男人提着一袋橘子进来了。他胸口挂着一支笔,面色红润,裤腿上有些干泥。小孙一起身,椅子就动了一声,噼啪作响。罗主任茫然地看着队长,还没缓过神,小孙开腔了,罗主任,您回来了,给您介绍一下,这位,咱们公社的老同志,林队长,解放的时候还给子弟兵抬过担架呢!队长连忙鞠躬问好。罗主任一面应答,一面把手里的袋子放在门口的椅子上。他扯了扯领子,从袋子里拿出两个橘子,递给了林队长和小孙助理。来,吃橘子,干活干累了吧,刚刚出去买的,我尝过一个,挺甜的。罗主任说。小孙和林队长接过橘子,握在手里。罗主任说,有什么事情吗?小孙说,嗐,就是生产队里的牛病死了,急性的,挺突然的,兽医看过了,找您来开证明,我让他坐着等您回来,这不,他刚到,您就回来了,您说这巧不巧。他一直挡在桌子旁边,没有走动。队长连连点头,说,对,对,就这事儿。罗主任注意到了桌子上的证明。他拍了拍裤子上的灰尘,弯腰拨了拨鞋上的泥土,说,那太可惜了。他左手拿出一个橘子,右手在衣服上擦了擦手,拇指和食指摩擦两下,扒开橘子。他指甲短,要用力按,一用力,橘肉就破了,汁液沾到手上。小孙说,就是这么个情况,您就开个证明,画两笔的事儿。罗主任左手拿着橘子,走到桌子旁,从胸口衣袋里取下笔,在证明上画了两下,没出墨。他用笔尖飞速摩擦纸面,终于出墨了。写上名字,递给林队长。队长双手接过,点头哈腰,连声道谢,转身离开。罗主任把橘子翻了翻,看到一个口子,说,烂了,得扔。一边说着,一边把橘子扔进了篓子。小孙拿起桌上的橘子,扒开,掰了三瓣放在嘴里,咀嚼一会儿,说,酸甜酸甜的,有味!罗主任说,就得酸,不酸全是甜的,那招虫拱。他的声音特别深沉,宛如一株根系发达的大树。小孙不响。罗主任看着外头……

 

十一

    阿水他父母一直在念叨一件事儿。阿水年岁已经不小了,再过两三年也得结婚了。结婚的事儿很难说,这孩子还没怎么跟人打交道,更别提什么找姑娘结婚了。吴庆喜他儿子比阿水大个把月,已经先阿水一步进入人生的下一阶段,而阿水连人生下一阶段的台阶都没找到。

    老河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他觉得应该先让孩子出去历练历练,见识见识世面,体会体会生活,这样才能把闷葫芦的嘴打开。可是他并不能为阿水在外头找一个工作。没有能力,没有人脉,在这个世上寸步难行。玉叶觉得,可以让孩子跟着别人去广州,学手艺,做衣服,踩“风火轮”。近些年,村里好多青年离开了土地,去到大城市谋生,其中,去广州的人占大多数。玉叶是想让孩子跟着村里其他的青年到广州学手艺,一来呢,跟着同乡,有个照应;二来呢,学好了就留在那里工作,学不好也没关系,搬货也可以挣钱,地里生长的孩子,不怕吃苦,毕竟,在她看来,庄稼人的骨头和血都是吃苦吃出来的,结实,浓烈。老河不同意,因为孩子太过于内向了,没见过世界,不知道社会是什么样子的,一到那里绝对是一个睁眼瞎子,就算有同乡领着也不行,同乡们和阿水的感情谈不上浅,那也不深,不怕他们一出门把孩子卖了,就怕孩子在外没人照顾。

 

    老河收了鱼,倒在桶里,正准备骑自行车上街去卖。在此之前,玉叶在船上把饭做好了,阿水跟沛生叔写完字后,骑着自行车,到船上吃中饭。玉叶给丈夫盛了一碗,叫他吃完再去。可是老河怕时候晚了,人都走光,没人要买,便坚持要卖完回来吃饭。夫妻俩拗不过对方,这时,阿水扒完了碗里的饭,轻声说他可以去卖鱼。玉叶很欣慰,老河却怔了怔。玉叶一转头就把桶递给阿水,叫他路上注意安全。阿水把桶放在自行车前面的篮子里,慢悠悠地蹬着踏板,不敢加速,生怕桶会晃下来。老河不响,只是够着头,倾着耳,注视儿子渐渐远去的背影;听着那悄悄消失的车轮声。

    灰尘般的云朵像水中的墨水一样逐渐延伸,盖在了阿水的头顶。他到了街上,人已经不多了,要尽快把鱼卖出来。可是他第一次出来卖鱼,没有什么经验,只能学着前头蹬三轮车的老头吆喝。老头卖烧饼,三轮蹬得极慢。阿水骑自行车跟在老头后面,眼睛一会儿要看路;一会儿要看桶里的鱼。走着走着,撞到了前面老头的三轮车。阿水前头的桶微微倾斜。老头转过头来看了阿水一眼,嘴微微张开,好像说了什么,但是听不太清。阿水点了一下头,表示歉意,立即调转车头跑了。渐渐地,街上的人回家了。听人们说,天色昏暗,像是要下雨。阿水半信半疑,正思索着,轧到一块石子,车子颠了一下,桶里的水扬了一点出去。阿水愈发小心,生怕鱼也被晃出来。

    阿水的头上有了点点凉意,一抬头,一滴雨水落进了他的眼睛里。他知道,真的下雨了。雨越下越大,从棉线下成了钢针,阿水眼睛睁不开,看不到前头的路。阿水没办法,左望右望,寻了最近的一个屋檐躲雨。他全身的衣服紧贴皮肤,抬一下胳膊,提一下大腿,都会觉得有铁吊着。

    阿水抹了抹额头,又擦了擦脸,匆忙检查桶里的鱼是否活着,还好,鱼没事儿,桶里的水还涨了不少。阿水听着雨声,一点一滴地敲击着大地,敲击着养育他的土地,仿佛听到了大地母亲的一呼一吸。

    “兄弟,躲雨吗?”阿水身后传了一个声音,一个女孩的声音。

    阿水转过头,一个女孩站在他身后房屋的门口,她扎着马尾,穿着一身崭新的红短袖。她踏过门槛,问他:“躲雨是吗?鱼还卖吗?”阿水说:“卖,当然卖。”女孩说:“多少钱?”阿水说:“你估个价。”女孩笑了,说:“哪有你这么做买卖的?让买家估价,我还说不要钱送我得了。”阿水顿时语塞。女孩说:“好办好办,我家正想吃鱼,你来的正好。”阿水说:“你爸妈不在家吗?”女孩说:“他们在外面的铺子卖东西,不怕,有棚子。”女孩进门拿了一些钱和一把伞,交给阿水。阿水把桶给他,接过伞,说了声“谢谢”。女孩笑吟吟地说:“你是一点儿也不推拖的。”阿水脸红了,不知怎么说才好。

    雨声渐渐稀疏,雨中只剩下了二人的言语。

    “时候不早了,我得回去了。改日把伞还你。”阿水红着脸,转头骑上车,还没来得及开伞,就已经冲进了雨里。

    “嘿!你桶还没拿呢!”女孩挥挥手说。

    阿水顶着雨,耳边只有雨声。透明的雨中,阿水红色的脸格外显眼。他走了一段路才意识到伞没开,便停下开了伞,继续在路上飞驰。那一刻,雨水像清脆的笑声,在他的伞上闹腾。

 

十二

    队长万万没想到,罗主任竟然挑了个时候来大队视察,而牛的尸体还摆在院子的阴凉处。罗主任发现了小牛的伤口,觉得不对劲,一旁的队长看着罗主任的神色,吓得直哆嗦。在罗主任的重重逼问下,队长交代了实情。他承认,是自己处理不到位,导致了队里的生产力丧失,该罚该罚。因此,林队长和兽医勤爹被关了起来。他们被关在村西的破庙里。这幢破庙是个平顶,红皮墙脱了大半,里头的东西砸的砸,拿的拿,已然空荡荡的。木门,看着很轻,依稀看得见七八个虫眼。门栓在土改的时候被砸坏了,新安了一条锁链子,关不紧,链子搭上了,还会留一条缝。门槛挺高,进的时候得注意脚下,这门槛绊过不少人,那些人一进来就拜了菩萨。这是个野庙,以前没和尚,是解放前的地主建的。菩萨像挺大,肥头大耳的。谁也不知道供的是哪位菩萨,反正成天闭目的都是大神仙,拜谁都是拜。破庙里没有灯,光影从门缝泻进来,在地上划出一道光痕。勤爹唉声叹气,问队长,你属啥的?队长说,属虎的,咋的了?勤爹属猪,生肖相克,他仰天长啸,老天爷,你咋叫这砍脑壳的伴我哩?把老子克得死死的!林队长说,别搞封建迷信,犯了错误就是犯了错误,别扯什么神神鬼鬼!老天爷算个屁?他有啥能耐?勤爹坐在角落,低着头,双手合十,嘴里念叨着什么。

    阳日渐沉,破庙里逐渐没有了光亮。庙里的二人先后睡下。

    翌日,有人找罗主任,说出事了。罗主任又不在,小孙在。小孙说,啥事?那人说,昨天关着的人跑了出来。小孙来了劲,说,太不像话了,走,咱去处理处理。语罢,戴上红袖章跟着那人出去。

    到了村西破庙那里。小孙远远地看到庙前坐着几个人,再走近一点,他看见庙顶上还有个人,趴着,不动弹。小孙这时才意识到,还没问人跑哪里去了。他问了身旁那人。那人指着庙顶,说,顶上那个就是。小孙顿时感觉奇怪。说着说着,二人走到庙前。庙顶上的人是勤爹。他趴在顶上,腿蜷缩着,左胳膊压着右胳膊,缩在胸前,眼睛闭着,脸上没有表情,好像睡着了,怎么叫都叫不醒。底下坐着五个人,都是附近的农民,过来看新鲜。小孙看见门关着,漏了一条缝,但锁完好无损。门锁没坏,那这伙计是怎么出来的?小孙想。小孙仰起头喊道,汉子!喂!汉子!起来了!勤爹没反应。小孙叫人扔块石头砸醒他,没等石头上去,勤爹挪了一下胳膊。渐渐地,他抬起了腿。底下的人站了起来。勤爹醒了,眼睛睁开,身体微微向上,两条胳膊支持着,头也抬了起来。小孙喊道,伙计,你是不是看不起咱们干部?!关你禁闭,你竟然还敢偷摸跑出来,听着,怎么上去的就怎么下来,乖乖接受改造。勤爹像是没听到似的,只是朝他瞥了一眼。小孙发现不对劲,勤爹没有站起来,而是伏着,用四肢撑着身体。小孙越看越恼火,捡起石头,扔向勤爹。勤爹不响。小孙急了,叫人去搬梯子,要亲自上去抓反动派。就在这时,勤爹眼睛转了一圈,脑袋跟着黑眼球转动的方向慢慢移动,直勾勾地盯着前头。小孙退后了两步。勤爹像块石头似的落下,还是四肢撑地,脑袋跟着眼睛转。众人大惊失色,旁边看热闹的农民已经退到远处,只有小孙吓软了腿,还站在原地。勤爹没有理他,而是啃起了地上的杂草。他的舌头伸出来,长长的,侧卷起杂草,一溜就送进嘴里,鼓起腮帮子,咀嚼起来。小孙看清楚了,他这是着了魔了!身子往后头一倾,撒腿就跑,回头张望,看勤爹追上来没有。后来,小孙找了几个人,把勤爹捆起来,依然关在庙里。庙里还有一个人——林队长。小孙把队长放了出来,问他勤爹是怎么跑出去的,队长说不晓得,早上听见两声牛叫,一醒来,庙里就只剩下他自个了。小孙越听越邪乎。他知道,这地儿原本是个菩萨庙,这是旧社会的牢狱。他觉得一定是旧社会的怨气袭击了新社会的人民,才有如此闹剧。他让人把队长关在别处,自己在庙前庙后转了两圈,突然发现这墙上的标语出了问题。“破除封建迷信,一切服务人民”,这几个字很大,很有气势,可是字形上出了问题,每一笔都不平整,有几滴漆流了下来,看上去垮垮的,尤其是“人民”二字,末了一笔的捺都蔫了,字形也就散了。小孙以为找到了问题所在,立刻询问队长这字是谁写的。队长说是沛生写的。小孙正义凛然地说他这是亵渎人民,企图让人民政府垮台。他叫人把沛生捆起来,用拖拉机送到镇上去了。

 

十三

    进了村后,他路过沛生叔家。沛生叔刚好坐在门口听戏,瞧见阿水过来,连忙挥挥手,叫他进屋。沛生叔接过他的伞,告诉他:“你爸妈正在船上,没带伞。家里的钥匙还在船上,你爸冒着雨过来叫我接一下你,你先在我家歇一歇,等雨停了再回家。”

    阿水把这一路上的经历告诉了沛生叔。沛生叔听了哭笑不已,阿水居然把装鱼的桶给了人家,顺了一把伞回来。沛生叔说:“这姑娘好啊,长得怎么样?”阿水说:“没记住,不敢看人家。”沛生叔捧腹大笑。阿水的脸又红了,从嘴角红到了耳朵根,如同初生的婴儿。沛生叔说:“你喜欢人家吗?”阿水怔了怔,说:“不知道。”沛生叔说:“年轻人嘛,胆子肥一点,记得人家住址吗?”阿水摇摇头。沛生叔长吁一口气,说:“年轻人,还真是年轻人。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沛生叔停住了。外面的雨也停住了。“快回家吧,”沛生叔眼里泛着淡淡的泪光,“你妈在家里等你呢。”语罢,收起板凳,进了家门。收音机里的京剧《红鬃烈马》也戛然而止。阿水摸了摸头发,拿着伞,推着车上路了。

    “记住了,伞别忘记还人家。”沛生叔从屋子里探出头说。

    “晓得晓得。”阿水走了。

 

    船上有被子枕头,老河和玉叶会轮流守一夜船,今晚轮到老河了。雨停后,老河叫玉叶赶紧回家开门。他吩咐过沛生,雨停后就让沛生回家,玉叶在家等着。

    待到阿水到家,雨又下了起来。玉叶和阿水特别担心老河,怕水涨了,流得急了,突然把船掀翻。夜幕降临,雨水如同倾泻的灯光,连续不断,昏昏沉沉。阿水默然坐在堂屋里,心里念叨着父亲。远处的灯火宛若斑点,零零碎碎,松松散散。雨水猛烈地敲击着这片养育过他的土地,土地似乎在呻吟,泥土在哭泣。

    阿水向母亲打过招呼,想去看看父亲,让父亲把船留下,回到家里来过夜。母亲同意了。阿水骑着自行车,头上戴着头灯,右手撑着女孩给他的伞,一圈一圈地踩着踏板,似乎越走双腿就越沉,车轮也越重。他面前是一片白茫茫,他抬起头,盯着深沉的夜空,不遗余力地向前冲去。气温越来越低,越来越低,雨水在扼杀了空气的温度。当他远远地看见河边微弱的灯光时,那条载着灯光的船,好像已经在河中央起伏。河水淹过了河岸,岸上算是水。他在寻找父亲。

    也许是看见了阿水的头灯,老河喊了一声。阿水先是一惊,背上的冷汗瞬间刺痛了他的皮肤。阿水寻着喊声,看见了正尽力把船拉上岸的父亲。可是水越漫越多,老河几乎是把身子插在河里拉船。阿水连忙扔下伞,下了车,向父亲奔去。

    “不要过来,水越来越深!”老河嘶吼着,“快回去,通知村里人,洪水要来了,洪水要来了!”

    阿水止住了步子,按捺住心中的洪水,不让其充溢他的内心。

    雨水滴破了河面,整个河面没有一处是完好的,处处都是伤痕。河边原本的巨大的石头已经被没过了顶,淹死在水里。河岸旁的杨树禁不住拷打,有的秃了顶;有的折了腰。被雨刮下来的树枝横在地上,如尸体般静默。阿水的耳朵里全是雨水的嚎叫。可是父亲一遍一遍的呐喊声压制住了雨水的悲吟。阿水听从父亲的话,转身骑着自行车离开。腿上的铁顿时被卸掉,他眼前不再是白茫茫的。到了村里,他如同一只冰冷的喇叭,放声高叫:“洪水要来了,大家快逃啊!洪水要来了!大家快逃啊——”他把车摔在地上,挨家挨户地敲门,呐喊,敲门,呐喊……

 

十四

    过了几阵雨,土路变得坑坑洼洼,显露出各种各样的脚印。脚印凹在通向村外的两条车辙内外,深的浅的,凌乱不堪。天空似灰似白,不想变晴,也不想继续落雨,累了。

    老河穿着青布衣——这件衣服褶皱多颜色浅,握着两个拳头大小的冷馒头,立在村口的屋檐下,望向远处。他死死地盯着这条窄窄的土路。这块蟒蛇背不断地蠕动着,不停地延伸。松垮垮的尘土被霏霏淫雨锁住,雨水像钳子一般夹住了大地。泥土的气息带着血腥味儿,格外冲鼻,令人窒息。鸡鸣愈发萎靡,犬吠格外沉闷。鸟叫也是,小了,弱了,声音像淋湿的羽毛,没有气力。

    喇叭里的声音是清晰的。

    过了许久,一个踉跄的人影从蛇头走来。他从一个墨点变成了一个根杆子。泥土上脚印深深浅浅。不知走了多久,蛇头好像也在挪动,他越走,路越长。老河看到了这一个笔杆般的人,踏上淤泥,冲了过去。他越跑,路越宽,直到他清楚地看见了远方来的这个人——那正是沛生。

    沛生!

    老河喊了第一声,正要喊第二声,可是嗓子却无端地发抖。眼泪也在发抖,头发发颤。泥水溅到了鞋和裤腿上,但他并没有发觉,他只尽力让手里的馒头能够更早地触及到沛生。沛生藏着右手,拖着身子,一瘸一拐地走着。眼神木讷,头发塌下来,盖住了眉毛。老河慢了下来。他眼前的这个人简直是变了,他只能从外貌认出这个沛生,而沛生的精气神却已消亡。

    沛生,你手怎么了?老河说。

    他把馒头塞到沛生的左手里。沛生弓着腰,一把把馒头塞进嘴里,枯白的嘴唇微微翕动,喉结上下滑动,脖子上的水似雨似汗,涔涔地下。他好像在咀嚼,又好像在吞咽,馒头依然含在嘴里,没有变化。沛生“呜呜”地哭着,但眼泪没有落下,只能听见他嗓子里的声音正在翻腾。老河扶着沛生的左胳膊,缓缓地移动。沛生嘴里的白面馒头也在缓缓移动。老河看着路边的积水,这是雨后的圣霖,但是泥洼浑黄,入不得口。他四处张望,希望找到一洼干净的水,给沛生顺一顺。

    妈的,该下雨的时候不下!老河破口大骂。

    他把沛生搀扶到了村口的屋子下。沛生倚靠在墙上,霍地坐下。老河把自己的衣服脱下来,披在沛生身上。沛生走后,天气就变了,他身上没有厚衣裳。沛生喘着粗气,老河轻抚着他的胸口。

    过了许久,沛生安分了,馒头咽了下去,嘴里一股甜味儿。老河说,你胳膊怎么了?沛生说,我不小心,摔坏了。他的气息短促,好像蚂蚁。说着,他把右手藏在背后。没事儿,我自己不小心,我自己不小心……他重复了好几遍。

    雨又下起来了,掺杂着颗粒,如同和着水的黄沙。

    队长呢?沛生的声音被雨打碎。老河把头凑过去,说,啥?沛生重复了一遍。

    喇叭里的歌声愈发清脆,好像喇叭里有一双大脚在踩踏雪堆。

    

    

全国人民大团结,掀起了……

    ……

 

起稿:2023年2月12日

初稿:2023年6月20日

一改:2023年7月9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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