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井鸣·一发完【干瘪的牙膏条】
-1
飞机落地是晚上十一点。
井然走出机场大门的时候,风呼呼地往衣服里灌。
洛城是没有秋天的,夏天的尾巴拖曳而过,气温就急转直下,在十度上下起伏。于是乎井然现在穿的短袖就显得过于单薄。也是这样才让他恍然意识到自己这趟远差比以往任何一次都久。
三个月前工作室接洽了一个省级的大项目。这单生意都还没十拿九稳,井然就收拾好行李马不停蹄地飞去了对方的城市。
他向来如此,越是困难的事情,他越是势在必得。
于是面谈,签合同,采景,出方案,设计,实地考察……直到项目完全落地,井然才把自己从A城抽离出来。
井然到家已经是十二点以后,指纹解锁开门的声音惊醒了斜躺在沙发上打盹的人。
“你回来了”,陈一鸣揉了揉眼睛看到井然身上的短袖,坐直了身体,“不是电话里告诉你了记得回来前买件长袖备着么,现在洛城有多冷,生病了怎么办?”
“我忙忘了,还有别顾着数落我,我不也跟你说了不用等我,在这里睡又得受凉,你听你现在声音都是哑的。”
不知道是不是刚刚躺着的姿势不对,陈一鸣站起来的时候晃了一下。先是好大一声叹气后,他才开口,“我去给你弄面条”
“会不会太晚了。”
“我都煮好了。”
“那你先去睡,我吃完就上去。”
“嗯。”嘴上应着,人还是跟着井然进了厨房。
井然把面从锅里盛出来,煮的是他最喜欢的鲜虾面,还是热的。食物入口,才发现自己有多想这一口。他在A城的时候也在当地的餐馆吃过,但是怎么都不如这一碗合他的胃口。
陈一鸣从架子上取下玻璃杯,给自己冲了杯感冒冲剂。喝的时候水温有点儿高,他只能两只手捏着杯子一小口一小口地抿。
井然看着面前的人跟小鸡啄食似地喝着药,脸已经拉得老长。
“就是不听劝,你每次感冒多折腾不知道,怎么就不长教训。”
“反正去医院,买药都是我一个人忙活,你急什么?”
井然嘴里的面条都不知道怎么咽下去的。
“怎么话题又绕到这上面来,上次争执的时候我已经解释过,工作室现在在上升期,我不得不把精力更多地放在工作上的,你也说了可以理解。”
“我为什么那样说,你不清楚?”
“我应该清楚什么?”
“算了,我不想再吵架。”
对话草草收场。和上次的争吵相比,这次的确只算得上小打小闹。
吵架的由头也不是什么大事。井然答应了早点下班一起吃晚饭,结果客户临时发来消息要求修改设计稿,于是他一忙起来什么都抛在脑后。等再拿起手机已经是二十多个未接电话。
井然还没来得及回过去,陈一鸣已经冲进了办公室。
看着面前的人安然无恙,陈一鸣脸上担忧的表情瞬而转变成愤怒,紧接着气话像炮仗似的噼里啪啦一股脑全炸了出来。
数落的话一直到家门口都没消停。
“回客户的消息倒积极,我的消息就全当看不见呗?”
“我再忙都会吱个声,而你呢?”
“这样有什么意思?”
……
“我说你干脆和你的设计稿过去得了,还和我结婚干嘛?”
井然自知理亏沉默了一路,临到头听到这句没能憋住。
“你说的什么话?”
“我说的什么话?”
陈一鸣气得像个鼓起来的河豚,抬手把包往地上狠狠一摔,瞪着又红又湿的眼睛看着井然。
“二十通电话,一通都不接,井然我他妈还以为你出事了知不知道。”
井然再开口声音就小了。
“我……我没开声音,没注意……”
“所以我活该担惊受怕呗,谁让我不知好歹耽误了井大设计师工作。”
“一鸣,我没那个意思……”
“要不分开过也挺好,反正一个人,两个人有什么分别。”
伴侣吵架,还有理智,合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有些话可以是气话,有些话却是伤人的话。
挥刀见血,自要留疤。
陈一鸣气急反笑,那笑容像濒死的鸟儿摇摇欲坠无力抵抗着要坠落的命运。
这副已经平静下来的样子让井然甚至没办法替陈一鸣刚才的话找一个冲动的借口。
歇斯底里的发泄不会带来快感,只会让人更疲惫。
“我们都冷静一下吧。”
井然扔下一句话后摔门走人。之后这场冷战一直持续了整整一个月才结束。
洗完澡出来,井然从行李箱里把原本打算明天再送的礼物拿了出来。
“我在A城的饰品店看到的,觉得很适合你。”
陈一鸣接过盒子打开,里面躺着一枚做工精巧的蓝色领带夹。
他拿着看了许久,然后一言不发地侧身从床头柜里拿出了一枚跟盒子里一模一样的。
“好巧……看来我们的品味相投。”
“不巧,去年你送的。
原本想缓和气氛,现在倒弄得更尴尬了。井然恨不得给自己脑门来上一枪,明明是逛了好几家店才精心挑选出来的礼物,这一下倒显得他多敷衍。
一前一后相隔一年都能挑中一样的,还是同一家店,都不知道该不该夸井然一句钟情。
床上的人冷着脸,井然着急忙慌地蹬掉拖鞋爬上去,把已经缩进被子里的人抱住,讨好似地隔着被子蹭了蹭。
“对不起,你别生我气好不好?”
陈一鸣从被子里伸出手摸索着把灯关了,捂在里面的声音听着闷闷的。
“没生气,睡吧。”
-2
井然醒来的时候,身边人睡着的地方已经没了温度。
洗漱的时候,井然拿起已经被卷得不成样子的牙膏挤了又挤才勉强弄出一截。
他整理完下楼,陈一鸣已经把早餐买了回来,正在装盘。
买的是小区门口的那家生煎,师傅手艺很好,是一向去晚了就买不到的那种。
一碟生煎,井然已经吃下去七八个,陈一鸣一个都还没吃完。
“你不是最爱吃生煎了吗?是不是感冒了没胃口?”
井然伸手碰了一下陈一鸣的额头,不烫,还好没发烧。
“吃完饭我陪你去医院检查一下。”
陈一鸣愣了一下,“你今天不去工作室?”
“不要紧。”
到了医院挂了号,看诊的医生是老熟人,之前陈一鸣几次生病都是他给看的。
医生听诊后又检查了陈一鸣的扁桃体的情况。然后低头皱着眉开始龙飞凤舞地拟药方。
“上次来就跟你说了光吃药没用,你看又严重了吧。扁桃体发炎,点滴是跑不掉了,再不重视,下次就是支气管炎,我干脆提前把病房给你备着。”
叽里咕噜一大堆话,井然抓住了重点。
“上次?”
“对啊,他感冒得有大半个月了吧,你不知道?”
井然脸上的表情比保存了几百年的干尸还僵。
“这点滴要吊三瓶,你忙你的去吧,我自己在这可以。”
井然自然是不会答应的,转了个话头问陈一鸣中午想吃什么。
输液输得嘴巴苦,陈一鸣一点儿胃口也没有,于是摇头表示不想吃。
井然见平时元气满满的人现在蔫蔫的,也才后知后觉地发现陈一鸣整个人都瘦了一圈。
“生病了为什么不……”
“我在电话里提过,是你自己听过就忘了。”
井然拼命翻阅记忆后,终于慢慢回想起半个月前的一次半夜,陈一鸣确实打过一通电话来。
那时他还在因为设计草图上的一个数值焦头烂额,接了电话也是嘴上应着心思却放在面前的草稿纸上。
“你那边忙得怎么样了?”
“嗯。”
“我感冒了,有点儿难受,你能早点儿回来么?”
“嗯。”
……
“那你先忙吧。”
“好。”
现在想起来,当时他明明有听出来电话那头的人声音是哑的,说话也带着浓厚的鼻音,却什么也没问,什么也没说……
陈一鸣的眼神很平静,没有要生气的意思。井然拉过他没被扎针的那只手拽在手里摩蹉。
迫切想要感受到这个人的体温,这样他才能稍稍安心。
-3
省级项目进入尾声,井然把其他小项目都扔给了手底下的设计师,好让自己闲下来。
他空出了时间,陈一鸣却突然忙碌起来,先是连着一个星期出差,回来后又连续几天都在加班。
井然把感冒冲剂用筷子搅拌开,小抿一口,水温刚好合适,才递到陈一鸣手边。
“今天又加班?”
“嗯,对了,明天我要出差。”
“又出差。”井然眉头一皱,“出差,加班,又出差,还生着病也不得一天休息,之前也没见你这么忙。”
陈一鸣把感冒药一口气喝完,“没办法,上面安排了个新人,指明要我带,很多业务他不熟悉,我得手把手教。”
井然把下巴搭在陈一鸣肩膀上,从后面环住他的腰,语气闷闷的,“瘦的就剩一把骨头了。”
“也就再忙一段时间。”
陈一鸣把身后人的手从自己身上拿了下去。
“再晚就迟了,我上班去了。”
原本空给陈一鸣的时间没了安排,突如其来的空闲让忙碌习惯的井然开始无所适从。他迫切需要做点什么来打发时间。
于是洗衣服,晒被子,打扫卫生,几乎把整栋房子的犄角旮旯都洗刷了一遍。
收拾洗手台的时候,那支干瘪的牙膏条已经被扔掉了,换了一只新的牙膏躺在那里。
牙膏是陈一鸣买的,前两天陈一鸣让井然回来的时候顺便带一只,他又给忘了……
井然拿着新牙膏看了几秒,然后把它放进了牙杯里。
洗洗刷刷的空隙里,井然给陈一鸣发了几条消息,没有回复。
“晚上做你爱吃的糖醋排骨,早点儿回来。”
这条消息是下午六点发的,现在墙上时钟显示的是晚上八点。
消息没回,电话没接。井然就这样沉默地坐在餐桌前看着那些热气腾腾的菜一点点冷了下去。
陈一鸣发来消息的时候是八点半,彼时井然正在驱车去往他公司的路上。
“抱歉,计划临时有变,出差时间提前了。”
“为什么不回消息?”
“太忙,没注意到。”
“再忙也要记得吃药,我在家里等你回来。你不是一直想尝尝拾味轩的菜么,我已经预约好了,等你回来我们就去吃,好不好?”
“嗯”
“天气凉,你感冒还没好,记得衣服穿厚点。”
“再忙也要按时睡觉,别熬夜。”
……
“嗯。”
-4
陈一鸣出差回来已经是一个星期以后。
航班七点到机场,井然说要接机,陈一鸣说不用,让直接在拾味轩等他。
但该说不说,井然实在倒霉。
临出门,手底下的设计师打来电话,说一个客户对设计稿意见很大,情况有点儿棘手,需要井然亲自处理。
“我明天到工作室处理。”
“但对方要得急……”
“那就先拖着。”
井然匆忙挂断电话,车开半道上又突然抛锚。
打电话让车行的人来处理,然后打车,堵车,紧赶慢赶井然还是迟到了半小时,结果到了拾味轩门口又跌了一跤。
“先生您不要紧吧?”
井然摆摆手,阻止了想要上前扶自己的前台。
“我预定的220包厢,有没有一位姓陈的先生先到了?”
“是的,陈先生已经在包厢了。”
“好的,谢谢,请问这附近有花店么?”
井然捧着一大束玫瑰花推开包厢的门,陈一鸣正对着这个方向坐着,他的眼神在玫瑰花上停驻了几秒,又垂了下去。
“对不起,我迟到了。”
“没事。”
井然拉开陈一鸣身边的椅子坐下,将玫瑰花递了过去。
“你最喜欢的。”
陈一鸣没接,反过来将什么东西推到井然面前。
井然低头,是一份离婚协议书,一红一白,一喜一悲,刺的井然眼疼心疼。
他看人又看纸,来来回回,反反复复,终于确定这不是一场玩笑,于是先是发懵,几秒后整个人炸开来。
“所以这几天消息回的敷衍,电话也应付了事……这件事你是不是早就计划好了?”
一开口声音都是哑的。
“敷衍,应付了事……”
陈一鸣咧嘴笑,井然倒情愿他和之前吵架时一样歇斯底里,也好过这样风轻云淡的样子。
“原来你也知道这样不好受,可你这才几天啊,这样的日子我早就不知道捱了多久。”
“我知道我前段时间工作忙,陪你的时间少了,现,现在我把很多工作都推掉了……”
“井然……你还记得半个月前的那通电话么?”
“我……我知道,我不是故意忽视你不舒服……”
“是我的生日。”
井然捧着花的手都在抖。
那天陈一鸣发烧加拉肚子,缩在床上给井然打的这通电话。满肚子委屈,期待换来的只有连着几声的嗯嗯嗯,就是那一瞬间,他忽然觉得已经没有再继续的必要了。
“星期五那天,我跟自己说,只要你还记得,我就再给这份感情一次机会。”
也就是让井然记得买牙膏的那天。
但是他忘了……
“还有生煎,是因为你爱吃,所以我才喜欢。”
感情里的妥协换来的不是感动,而是理所当然的遗忘。
“井然,我们离婚吧。”
“我不要。”
井然红着眼睛看着陈一鸣。
“我会改的。”
“我会抽出更多时间陪你。”
“我会记住你说过的每一句话。”
“我爱你。”
陈一鸣不想哭,但眼泪它不听话。
“是的,你爱我,但你不会更爱我了。”
他已经死在了这场婚姻里,迟到的温情捂不热一具遍体鳞伤的尸体。
一支干瘪的牙膏条。
一场精疲力尽的婚姻。
当彼此的生活里再挤不出一丝喜悦,感情就没有了存在的理由。
落笔成谶,不过是好聚好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