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月24日
梦……一个漫长而冗杂的梦。
四月梦见自己去了地狱,地狱与她印象中的有些许不同。不同在地狱的景象与人间一样,有房子,有人在路上行走,还有……穿着西服的人给自己的双手带上了手铐。
“你多大了?”
那是一个年轻的二十多岁的男子,只能看到身影高大,但却连声音都分辨不清。
“15。”
“十五岁啊,这么年轻的孩子不该来这里,说实在的,你比坐在城门口管理登记的那个小妖还要小上两岁。”
岩浆……很多的岩浆,那是一个从城门口就可以看见的由砖块在凹陷下的地面中垒成的一个岩浆池。里面浸泡着些什么……是人。这让四月感到恐惧,但又有着自己必需纵身下去以洗脱罪孽的觉悟。只是她被人紧紧铐住,牵着走到了城门口。
“瞧瞧。”那个不清楚的身影指了下四月,“比你还小上两岁呢。”
“这么小?放回去吧。”
“当然要放回去了,就是这个名字,勾一下。”
“嗯,她应该快要醒了。”
“是吗,这次真是谢谢你了,莫西佐夫。”
“不用谢,我的朋友。这只当还了你的人情便是。”
声音,有声音逐渐从耳朵里传过来了。四月没有睁眼,她听得出其中一人是谁,也就是在表达感谢的那位。那种苍老慈祥,神圣而又神秘的声音。是那个和她彻底闹掰的神父,可笑的是她现在唯一可靠的长辈,在发生那种事之后唯一觉得可靠的长辈,竟只有他。多么讽刺可笑的事,是啊,多么讽刺可笑的事啊!
“孩子,你好些了吗?”
四月没有回答,也没有睁眼。她的记忆似乎永远停在了玻璃瓶撞击额头时的瞬间。她的胳膊甚至还在传来那种玻璃破碎的声音,身上也还是有着干涸血液的粘稠,还有新鲜血液滴在地板上的“滴答”声。简直不能再乱了。她杀死了一个人,尽管那是迫不得已但还是杀死了一个人。她杀死了一个人,她杀死了她。
“不用这样,阿芳是阿芳,你是你。不管怎样你已经是我的孩子了,你知道吗?还有,你在凌晨满身是血得来我这里拜访的确是出乎意料。但是你不用担心,因为那些血不是你的,这让我也安心不少了,安心就好了。我是说,到底是谁能把你逼得和他打起来,而且还被你一击就打到了丧失行动能力,这很不寻常。”
“我……我……”像是有什么东西卡到了心脏与喉结相连的直线中央,四月的咽腔中出现了些许细微声响,“我……”
“好了,不用解释了。我会在今天之内调查清楚,然后让你安安全全的。这点你完全可以安心。还是那句话,我强调过很多次,安心就好。所以不要发抖了好吗?没什么可怕的了,安心吧。好好休息上那么一阵子,五月还很担心你呢。”
“是吗……”
四月尽力使自己的呼吸舒缓下去,她的嘴唇轻微地颤着,却什么都没有说出来。
“看样子你需要静养,我也还有事要做。好好休息就好了,呆在这里哪里都别去,毕竟你的烧还没退完全。”
木门关闭的吱呀声缓缓传来,“咔嚓”一声轻轻关上了。屋内环绕着“滴答”的钟表时计声,还有“沙沙”的踏雪声和檀香燃烧着缕缕青烟从办公桌上传入了耳朵中,抢在鼻子之前。
四月想喊出些什么,她想要大声的快速地喊出些什么……可是,喊什么?喊给谁听?怎么喊出来?……这些问题像是石头一样痒痒地沉到了胸口,给了她一股喘不过气的感觉。可是担忧与惧怕和不可名状的心理思绪相融合后,“喊些什么”的想法就像被眼球清理的飘入眼中的异物一样在睡眠时整合成眼屎推到了眼角。然后才注意到了什么……
“眼睛……我的眼睛!”
她才发现自己的眼睛已经不知道在什么时候睁开了,只是眼前一片漆黑,视网膜中没有可以告知她眼睛已经睁开的方式。有的只是一片漆黑。这带给她的已经不是简简单单的可以用“恐慌”二字加以概括的情感了。她一味得恐慌着自己的年轻,她至少还有不下于十年的日子要过,就算是二十五岁也算是罕见的早逝。早逝也没有办法弥补十年黑暗的时光,这十年内她都看不见物品,直到临死之前都看不到。“永久性失去”似乎比“永久性获得”要让人深刻在意得多。现实也是如此。“为什么?为什么原来的那么多天光明的日子我怎么都浪费掉了呢?”
四月回想起了那段在床榻上的日子,那时她的抑郁症已经发展到了最严重的地步。她想要翻个身子,结果发现根本没有力气;她想要睡觉,却发现梦里都是魔鬼与黑暗;她想死去,生命及身边的父亲一味得告诉她“只有生命才该被放在首位”。如果四月是一个成年人的话她肯定能理解这个意思,可惜就可惜在她是一个青春期的孩子。她不知道死去具体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活着让她感到痛苦。好在求生欲与恐惧是人的本能,本能与父亲的存在一同让她坚持到了病症痊愈之后的日子……然后变成了现在这样,她看不见了,杀了人……哦对!她的父亲还在病床上等着她!她如果在下午前凑不齐……几千来着?总之再凑不齐钱的话她搞不好还要坐牢!不……她杀了人反而是更值得去坐牢的。那么这个案件会被怎么判理呢?故意杀人罪还是正当防卫?先服欠债的刑还是杀人的刑?她自己又是个未成年人,自身刚刚痊愈的疾病可能还会掺一脚。这个孩子怎么可能会知道这种事?她只能通过各种设想来模拟出她将要遇到的事。她先模拟出了自己被捆绑在注射死刑的刑具上的模样,又模拟出了枪口对着她头部的模样,还模拟出了自己无家可归的模样,甚至……她还模拟出了自己被神父救下后被强迫着到酒巷中去进行那种见不得人的勾当的这么一个想象。不……也兴许神父已经知道自己杀了人,而去叫警察了。怎么可能不知道?自己身上那么大的一片血。
她彻底混乱了,直到有一只手掌握住了她的手心。那个手掌……很软,很小,也很暖和。明明自己还在发高烧却比自己的手掌的温度要高上一些,这让四月很是奇怪。她没有说话,握住她掌心的人也没有说话,就仅仅只是握着。但这让她安静了下来,她意识到自己现在还躺在床上盖着棉被,外面在下着雪……
雪……很冷,但是雪下面不一定有万劫不复的深坑。对吗?说不定是因为过强的刺激而暂时性失明而已,说不定一会儿就好了。至于剩下的……四月还是没有办法往好的方面想,因为那些想法已经好到不切实际了。这世上没有那么多耶稣,况且就算耶稣来了也一定不会宽恕自己的罪恶。
手心就那么被紧紧得握着,过了一会儿……有人出乎意料得在她的脸颊上亲吻了一下,离开了。她有那么一瞬间以为那个吻是哪位天使甚至是基督留下的对她表示宽恕的温柔……因为那里面的爱与温柔真的不是什么词汇可以进行概述的。只是这种想法只持续了一瞬,她很快就反应了过来。这个结论让她的嘴角也勾出了一丝笑意。
“五月吗……真是个不善表达的孩子……”
不一会儿,门又开了。传递来这个信息的不是门被推开的声响,而是从门外奔入的冷风。手套摘下的细微声响随着庄严的脚步停到了床前,有一个很寒冷的手掌放到了四月的额头上,“今天的雪真的很大,从你凌晨来找我的时候就一直下到现在……一点都没有要停的意思。”
“是……是吗?”
“是的,所以我先烤一下火,一会儿再看看你的烧有没有退下。现在感觉如何?孩子?”
“我……”四月看到了神父坐在火炉边上的身影,他好像刚把棉大衣脱下,现在他身上有的还是那么一件端正的白色西装内衬,上面打着一条整洁的领带,“我好很多了。”不知是刚刚被打扰醒的原因,还是虚弱的原因。本该很激动得庆幸不是永久性失明的声音被儒儒糯糯地小声嘟囔了出来。
“是吗?”神父将右手伸进了四月的衣领里,毫不避讳地取出了体温计,“37度3。说出来这还是降了不少的温度了,原先你来的时候直接烧到39度多近40度,和炭火一样。吓得我把莫西佐夫都叫过来了。”神父看了看四月的表情,接着补充了一句,“是我认识的一位俄罗斯朋友,他的医术很棒。”
安心感过了一会儿又重新抹灭了。四月一个翻身从床上摔了下来,木制地板发出了轻微声响,就好像一个小小的木头盒子掉到了地上一样。这怎么听都不像是一个好兆头。神父走了过去将她重新抱到了床上,但是即使是如此虚弱的境地却还是一脚蹬到了床柱子上,导致这位强壮的老年人摔到地上,有些滑稽趣味。
“你给我安安心心得躺在这里养病,哪里都不准去。”
四月又再次得彻底得慌了神,她看不明白神父想要做什么了。那么多的血却又什么都没有说,还让自己安安心心得养病?倘诺那莫西佐夫真的医术高超的话岂不是看出了她受过惊吓的模样并告诉了这位神父?以他的黑道经验那肯定会将自己判作一个不折不扣的杀人犯……不,这只能说明她与人起过争执,并不能说她杀死了谁。四月用她那神志不清的大脑飞快得思索着,最终开了口,“父亲……我的……”
“六千元的费用,付过了……不过……”神父顿了一顿,“唉……走吧,跟着我走你放心吗?”
“去……哪里?”
“医院。”
“没必要的。”
“很有必要。”
还是不由分说,四月几乎是在昏厥的状态下被背到了轿车上。她连自己什么时候被背上轿车的,是谁给自己穿好棉袄的,这棉袄又是谁给买来的都不知道。一切都是一股透着水面的堆积着的石榴粒,混成了一团。还有……她意识到有谁给她打了一针,而且她路上还吊着点滴。这实在不是什么正常的退烧方法,而且也不能确定那些药物都是退烧药物。
直到她被人背着走到病房门口的时候,正正巧巧,不晚不早得听到了“滴——”的一声连续的沉闷噪音时她才缓过了神。连着点滴的针强硬得从手上脱落,但却感觉不到疼痛。那是贴着墙跑过去的步伐。至于之后……不作记述了,不是什么值得回忆的东西。从医院出来之后四月回了出租屋,屋里的东西很显然,都和神父说得一样,一件不差得被搬到了福利院。她的身份……也挺适合的。就这样往到……
“你要去哪里?!”
有一个穿着蓝色披肩棉衣的女孩正扶着膝盖喘气,那种可爱的日系服装很容易就能得知穿着者的身份及性格……是猫喵。在猫喵跑着过来见到四月的第一眼时她甚至不敢相信……与其说是不敢相信,不如说是不敢承认那是四月。她的眼皮哭红了,里面包裹着的东西再度失去了光亮,头发乱糟糟的,脸庞煞白,比窗外的雪还要白上一些……可能也只是错觉,或是说差不多白。但猫喵就是觉得那比雪还要白上不少。还有四月的身形,那身打扮不同以往,且很是时髦,是贴身的冬季服装,这让她更觉得四月削瘦上很多了。
“福利院。”
“嗯……等一个月后吧,一个月后我来找你一起去图书馆,好吗?”
“嗯。”
“再见。”
猫喵挥了挥手,就离开了。因为她很能理解四月的心境,毕竟万一她就像《罪与罚》中的拉斯科尼科夫那样渴望安静而不想被打扰呢?……“呸呸!不能这样相提并论,拉斯科尼科夫可是个杀人犯,四月可不会做出那种事。总之,我让她安静些吧,她能告诉我她要去哪里,我就已经很感激她了。”
一眨眼的功夫,就好像是一眨眼的功夫就到了晚上了。
“孩子……还好吗?我的孩子?”
四月裹着棉被蜷缩住了身子,面对着墙壁。她听着窗外狂风的呼声和雪花撞在玻璃上的声音诺有所思。
“孩子?”
她猛地坐起,像疯了似得大吼了起来,“我受不了了!我真的受不了了!”
“怎么了?怎么了?”
端庄慈祥的神父也有慌神的时候?他赶忙走过去抱住了四月,轻拍着四月的背部……但他注意到四月的体温还是和炭火一样。
“我……我……”嘟嘟囔囔得有些听不清楚的声响,“我杀人了。”
“什么?”
“我杀人了。”比正常声音低一些的平静声音。
“在哪里?”
“在北山公路下山的某处尽头。”平静得像是得到了解脱的悲惨声响。
“那里啊?那里昨日凌晨着火烧了个精光,你不知道吗?”
“可是我杀人了。”
“哦,我可爱的孩子,你真是烧糊涂了。”
“我满身是血得到您这里……”
“那不是画室的颜料吗?”
“您……”
“嗯,我。”
房间陷入了一阵沉默,风雪的声音变得更大了。过了好长时间,大约一个世纪之后神父才开了口来打破这长久的寂静。
“你说你杀了人,那你待有证据啊。血呢?北山公路上又没有监控,再者你说得是哪段?就算带着血的衣服找到了,尸体从燃尽的雪地下挖上来了,那谁能证明这是你做的?”
“您……不,你!你清除了所有证据!?”
“不要诬陷好人。”
“我……我要去自首!我要把你送到法律的面前!”
“法律?”
这时莫西佐夫推门走了进来,朝着里面望了望又笑着打了个手势,“我把药带来了。”
“放桌子上,然后请离开吧。”
“当然,病人需要静养。”
“咔嚓”,木门又被关上了。
“看到刚刚关门的那个家伙了吗?他大概够枪毙十次了。”
“这……”
“去啊,你就去派出所说山上的火是我放的,还说你杀了人,把一切真相都说出来。然后我们一起上法庭,然后证据不足,证据足够的话请律师,律师来了再收买法官,之后的事……嗯哼?嗯哼……”
“你……这不是一个神父该做的事,主会惩罚你的。”
“但是你如果被执行了死刑,这就是该有的事?”
“我杀了人。”
“嗯,这不是什么稀罕事。你要知道,有光的地方就有影子。尽管现在这么光亮,也还是有在夹缝里面的污垢的,我就是。”
四月颤抖了起来,分明是一幅想要说出很多却什么都说不出来的样子。
“疯子……”
“好的好的,不情愿得被疯子救下的孩子,晚安。”脚步声从门外渐渐疏远又逐渐近了起来,“哦,对了。明天可是圣诞节哦,主的生日。巧克力与礼物有你的一份。”
四月没有回答,面对着墙壁看着走廊里从门缝中透出的光被逐渐阻隔,“主的生日,巧克力与礼物……”
“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