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千年前的小说家 第四十三章:迷雾遮蔽的宿命
“唉......”海萨姆仰面躺倒在床上,长长叹了一口气,“听到传闻的时候我还以为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没想到啊......竟然真的要打仗了,真是的......”
为了考生们住宿的方便和秩序,六阶试练的考官们在第一天除了开幕式外没有给考生安排任何任务,照理来说考生们第一天的自由时间是很充裕的。然而国王在开幕式上讲的话题又实在是太沉重了,战争。战争啊,上次听到这个话题时,他们都认为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历史,离自己太远了。而这一次,战争是离他们如此的近。
现在的时间,太阳早已经落下山,苍穹上亮起点点繁星。宿舍里安安静静的,连海萨姆也收起了那副自恋的面孔,躺在床上一言不发。
“要是真害怕,那已经可以走了。”星宿野靠在墙上,轻闭双眼,不知道在想些什么,“隔壁寝已经走了两个了,我们寝第一个会是你吗,海萨姆?”
“笨蛋,谁说我害怕了!”海萨姆握拳的手猛地捶在枕头上,下意识地想要坐起来,但是接着又像想起了什么,慢慢躺了回去,“......我只是在想,等第二次暗黑战役爆发时,我们该会有多坎坷......星宿野,你不担心你的命运吗?”
星宿野没有回答,他的脸藏在阴影里看不清表情。
“命运这种东西......”他喃喃自语道。
“说到命运,我曾经看过一本书,名叫《宿命的双面性》。”叶银杰说道,“不知道你们......”
“略有耳闻。”星宿野睁开眼睛,露出普蓝色的瞳孔,“书中把『宿命』分成两个方面来谈,第一个方面是从神学的角度:很多宗教都认为宿命是神的旨意,是上天在每个人出生时就安排好的,没有任何反抗的余地,只能欣然接受......是这样吧?”
“正是。”叶银杰说道,“书中的第二个方面是从唯物主义的角度,认为宿命这种东西根本不存在,要是非得议论的话,应该用另一个词来替代——『未来』。”
海萨姆的瞳孔猛地锁紧了。
“这种观点认为,宿命使然是不存在的,未来要靠自己掌握,是能用尽力量去改变的,而非是上帝的旨意,是不可违抗的意志。”
“你更倾向于相信哪一种,海萨姆?”星宿野问道。
“......第二种。”海萨姆小声说道。
“既然是第二种,那么也就是说,你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宿命』,而是自己的『未来』。”星宿野看着海萨姆说道,“既然担心自己的未来,拿为什么不去伸出手改变他呢?”
“我......”海萨姆的嘴唇蠕动了一下。
“走吧,时间不早了。”星宿野站起身,向海萨姆伸出一只手,“你不用去冲个澡什么的吗?明天会很累的。”
“也是......差不多该洗洗睡了。”暮风伸了个懒腰,穿上拖鞋。孤梓玄从他的上铺轻盈地滑了下来,“走吧,海萨姆,别坐着了。战争要来了我们也会怕的,但是正因如此,我们不更应该珍惜战争到来前的每一个平静的日子吗?”
“暮风说的很对啊。”孤梓玄往寝室门口走去,“现在不知道珍惜,等失去了就来不及了。”
“就是说啊。”陈世龙从星宿野的上铺跳下,稳稳落地,“别发呆了,我们要走了......再晚去就没水了哦?”
“......算了,他可能还需要缓一会。”黎雾繁打了个哈欠,对海萨姆喊道,“我们先走了,你待会记得追上来啊!”
仁柯是最后一个走出寝室的,关门的时候,他微微犹豫了一下。
“第一次暗黑战役中,几乎每个人都和多玛姆有一笔血仇要算。”仁柯惊讶地发现自己不结巴了,于是他连成一气,继续说道,“如果一直沉迷在第一次暗黑战役中的痛苦,还怎么在第二次暗黑战役中报这一仇呢?”
仁柯把门轻轻地掩上。
“我......已经没有未来了。”海萨姆用干裂的嘴唇说道。
仿佛有人按下了快门键,整个寝室的人包括海萨姆自己的动作都在一瞬间静止了。暮风和孤梓玄不可置信早上那个大声自夸帅气的极度外向之人口中尽然会蹦出这样一句话——是的,这句话每一个词单独拆开从海萨姆嘴里说出来都不奇怪,但是他把这几个字连成了这样一句话。这就显得有些奇怪了,白天自恋的海萨姆的影子和此时这个海萨姆的影子重叠了,令人不解而担心,早上黎雾繁说过的话此时有在暮风他们的脑海中响起。
“海萨姆的小作文里不是写了吗?他是在尤卢塞娜出生的。那是我们S国最落后的几个乡村之一,所以我怀疑海萨姆可能精神上也有过什么创伤......”
难道,好巧不巧,真的被黎雾繁猜中了?
“海萨姆?”星宿野回过头。
一股冷气突然从走廊里蔓延到他们的身上,从脊髓一直爬到大脑。
“黎雾繁。”海萨姆说道,“其实你白天讲的话......我都听到了。”
暮风他们瞬间就明白了怎么回事。
海萨姆红色的瞳孔中反射着忧伤的光芒——白天暮风从未在他的眼睛里看到过那种光芒。星宿野,黎雾繁,暮风,孤梓玄,陈世龙,仁柯,钟曾燕,叶银杰八人围坐在海萨姆的身边,颇有一种家属探望病人的既视感。
“喂,说点什么啊。”急性子的陈世龙等不住了,“把我们叫住然后又一言不发是什么意思?有什么话就要讲出来啊!”
“......帮我把门......锁上。”海萨姆轻声说道。
“可是,锁门不是会扣分——”仁柯刚想开口。
“锁上。”星宿野说道。
停顿。
“你可是连长啊,要是我们扣分了——”仁柯说道。
“听我的,锁上。”星宿野的声音突然响了很多,接着又轻了下去,“无伤大雅......不会怎么样的。”
“如果你不想听也可以出去。”黎雾繁毫不客气地说道,“在外面的话就不会扣你的分了。”
仁柯犹豫了一下,最终还是缓缓站起身,锁上了寝室门。
......
咔哒,木门被打开的声音。又在吱呀的一声响中关上了。
“温戈特萝丝。”萨胧丝没有回头,而是趴在木栏杆上,看着山谷中的大雪。
“是我。”温戈特萝丝把金色的双马尾撩到背后,和萨胧丝一样趴在了木栏杆上。
呼呼的风声吹过二人的脸颊,温戈特萝丝的脸被冻得通红,萨胧丝却连动都没有动一下,冷白的脸上依旧没有任何神情。
“如果是来劝我特别保护那三个孩子的,那还是免了。”萨胧丝简短地说道。
“我并无此意,只是想和你聊聊天。”温戈特萝丝答道。
“那就好......”萨胧丝微微叹了口气,“你作为前阿尔法病毒疫苗研制机构的副主任,肯定也亲眼见过阿尔法病毒给人类带来的创伤吧。”
“我已经辞职了。”温戈特萝丝闭上眼睛说道,“现在机构里的事情都是主任在管。”
“有所耳闻,主任是那位叫昙影的吗?”萨胧丝问道。
温戈特萝丝点了点头。
“她还是暮风的亲生母亲。”
“这样啊......”
萨胧丝的脸上并未出现一丝惊讶的神情,而是依旧保持着那副无表情的面孔。
“暗黑战役规模最大的时候,我就呆在昙影的身边,每天和她一起没日没夜的研究。”温戈特萝丝转头看向海军总司令,“要论见证暗黑战役的惨烈,我们这些蹲实验室是肯定没你们这些上过前线的见过的多。”
“也是......不过还是也要谢谢你们当医生的。”萨胧丝低下头。
“......很疼吧?”温戈特萝丝把目光投向萨胧丝的腰际,被厚厚的衣服遮得严严实实。
“......是啊。”萨胧丝并没有否认,而是叹了口气说道,“好在是接上了......现在的医疗技术和千年以前没有异能的时候完全不能比。”
“正因如此,我们的心理压力才会越来越大。”温戈特萝丝皱起眉毛,“很多时候——尤其是在暗黑战役时,对于伤者,我们不是不能救,而是来不及救。每当想起『“那个伤员其实是可以被救回来的,但是我们实在来不及了”』,我都会有一种当了杀人凶手的罪恶感。”
“我不了解医学,但我听说过每个医生都有过这个阶段。”萨胧丝说道。
“你知道库瑞斯特保卫战中,多久送进来一个伤员吗?”温戈特萝丝继续问道。
“你去过库瑞斯特?”萨胧丝的语调稍微高了一点,虽然她的脸上还是没有任何表情,但是看温戈特萝丝的眼神明显不一样了,“你不是说你是蹲实验室的吗?”
“因为前线的人手实在不够了。”温戈特萝丝说道。
短暂的停顿,温戈特萝丝举起右手,伸出大拇指、食指和中指,指尖并拢。
“这个数。”她说道。
“七十分钟?”
温戈特萝丝摇了摇头。
“七分钟?”
“七秒。”
沉默,长久的沉默。
“我......我很抱歉。”萨胧丝不知道自己应该说什么。
“七秒。每七秒送进来一个伤员。七秒一个。”温戈特萝丝说道,“在我们刚刚的沉默中,已经有不止五个伤员被运进来了。补给来了,但是我们都吃不下去,刚塞入口中就会呕吐出来;我们拿不稳筷子,因为我们的手做了几个通宵的按压,包扎,止血,注射,心肺复苏;哪怕真的能吃下去一点,也根本没有时间吃。因为每七秒就送进来一个伤员。七秒。”
又是一阵停顿。
“你是怎么看出来的?”萨胧丝问道。
温戈特萝丝知道她是在指什么。
“我们这行的一眼就能看出来。”她说道,“刚刚上台做考官宣誓的时候,你往前迈步是脚后跟着地而不是前脚掌着地,并且不是很明显的外八,这都说明你的脊椎受过伤,不能吃力。而且现在你的重心全部吃在栏杆上,一般人趴在栏杆上都是脚往后靠,身体前倾把重心压在扶栏杆的手和腰上,而你不敢让腰使劲,所以能看出来是腰的问题。”
“很明显吗?”萨胧丝问道——这是她那张脸今晚第二次出现表情,上一次是愤怒,这一次是担心。
“你掩饰的很好。”温戈特萝丝公正地说道,“不是专业学医的人应该看不出来。”
“呵......”萨胧丝自嘲般地笑了一声,“那就好......”
“怎么,你不想让其他人看出来吗?”
“我只是想安静一些。”萨胧丝身后,供考官们休息的小屋内灯火通明,时不时传出欢笑声和喧闹声,“真是的,也不知道他们在想什么,还有半年就要打仗了,竟然还笑得出来......”
“这也是他们男人缓解压力的一种方式啦。”温戈特萝丝说道,“倒是你,做了那么大贡献,还受了那么重的伤,国王竟然没有颁勋章给你吗?”
“我拒绝掉了。”萨胧丝说道,“我觉得我配不上。”
“配不上?”
“许多比我优秀的战友都牺牲掉了。”萨胧丝下意识地用手摸了摸自己的腰际,“我能活下来,纯粹是运气好而已......哈,不,运气也不是很好......受了这么重的伤,差点就死那了——”
“不,你能活下来不是因为运气,而是由于你对于『生』的渴望。”温戈特萝丝少见地打断了别人说的话,“你知道吗?科学家曾做过一个实验,将两盆品种一样,年龄,大小也几乎相同的植物,放在两个房间里。第一个房间中的植物将会接受每天无数人的赞美,表扬;第二个房间中的植物则会每天遭受人们的批评,辱骂......你猜猜结果?”
“肯定是第一个房间里是植物长得更好。”萨胧丝说道。
“人也是一样。”温戈特萝丝点了点头,“在我们医学上有一种东西叫做心理疗法,不良的情志活动会导致人体阴阳偏盛偏衰,使心理活动失去平衡,从而引起疾病的发生。而正确运用情志之偏,补偏救弊,则可以纠正阴阳气血之偏,使肌体恢复平衡协调而使病愈。这与我们的风雷水火土光金阴阳九种元素密切相关。”
“肝木之志为怒,脾土之志为思,木克上、怒胜思。心之志为喜,肺金之志为悲,火克金、喜胜悲。肺金之志为悲,肝木之志为恶,悲则气消,怒则气上,金能克木,悲可胜怒。肾水之志为恐,心火之志为喜,水能克火,恐可制喜。脾土之志为思、肾水之志为恐,思则气结,恐则气下,土能克水,思能胜恐......萨胧丝,让我猜猜看,在那次重伤之前,你应该是光元素和金元素的,而在那次重伤之后,突然觉醒了水元素,是这样吧?”
“......一点没错......”萨胧丝看向温戈特萝丝的眼神又不同了起来,“医生,你是怎么做到的?”
“其实很简单啊,如果你一心求死的话,那便是『悲』,你身体的机能也会与这『悲』的情绪一样衰竭。如果你有生的欲望,那便是『喜』,是你自己通过情绪的转变救回了自己的生命,改变了自己的宿命。”温戈特萝丝转过头,对萨胧丝露出一个甜甜的微笑。
“所以,不要否认自己,你的身体很努力哦。”
萨胧丝的瞳孔微微颤抖着,那张没有任何表情的冷白面孔上竟慢慢浮现出了一丝红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