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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活着》开始谈常常被美化的亲子关系与被放纵的权力:为什么父母之爱不应当被神化

2023-07-22 05:38 作者:TIKIE爱吃肉  | 我要投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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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活着》这本书里,余华对福贵和有庆这一对父子之间互动的描写,写得非常详细,没有魔幻全是现实。 

 

有庆到年纪后,福贵为了让有庆能上学,一狠心把凤霞送了人。没想到有庆却不愿意配合,于是父子两人发生了第一次冲突: 

 

都过去了两个月,我以为他早忘了凤霞的事,到了上学这一天,他又这么叫了。这次我没有发火,好言好语告诉他,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他只有好好念书才对得起姐姐。有庆倔劲上来了,他抬起脑袋冲我说: 

“我就是不上学。” 

我说:“你屁股又痒啦?” 

他干脆一转身,脚使劲往地上蹬着走进了里屋,进了屋后喊: 

“你打死我,我也不上学。” 

我想这孩子是要我揍他,就提着扫帚进去。 

 

紧接着福贵就把有庆狠狠地揍了一顿。福贵的这顿揍在我看来是有一定的正当性的,在那个年代属于管教孩子的范畴,本身没什么问题。有问题的是福贵话语背后的逻辑: 

 

凤霞就是为了他上学才送给别人的。 

 

仔细品一品,就能品出一点味儿来。凤霞是不想离开自己的家人的,有庆也不愿意以牺牲姐姐为代价去获得上学的机会的,“别人”就更是虚指,不是这个就是那个,反正总有一个。 

这句话中出现的两个主要人物没一个拥有选择权,拥有选择权的那位不声不响地隐身了。实话其实是: 

 

我为了他上学才把凤霞送给别人的。 

 

有庆上学的代价是谁付的?名义上是凤霞,被迫付的,但在福贵的眼里这个代价是自己来付的,所以他非常理直气壮: 

 

我本来有一个温柔贴心的女儿的,都是为了你我才失去了她。 

你不上学,对得起我吗? 

 

可能余华觉得这一段还有点隐晦,所以接着又写有庆回家吃饭时的对话。 

 

他说:“老师要我自己来告诉你们,老师批评我了,说我坐在凳子上动来动去,不好好念书。” 

我一听火就上来了,凤霞都送给了别人,他还不好好念书。 

 

完全重复的语句,只是换了一种表达方式,但里面的逻辑表露得更清晰了。“我”生气,是因为儿子对不起“我”已经付出了的代价。 

 

我要提前声明一下,在这一段中,福贵确实是把女儿当成私有物品来处置的,不过我们这次讨论的核心是福贵和有根这两个人之间的亲子关系,凤霞的事儿有机会的话再讨论。 

 

”我“付出了把凤霞送人的代价,儿子却没有好好学习,所以我生气了。 

 

不知道大家有没有听过类似的话, 

“我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你怎么就考这么点分儿?” 

“我天天辛辛苦苦地接送你上学,你为什么这么不听话?” 

“为了你我才没有离婚,你还敢给我顶嘴?” 

 

我老公结婚多年后向我吐槽: 

“我记得小时候我生病,一旦向父母请求能不能今天不去上学,我父母就会说: 

‘你妈那么一大早起床那么辛苦给你做好了早饭,你就不能坚持一下?’ 

从小到大,我从没请过假,拉肚子都要去蹲学校的厕所。” 

 

我的父母相比较之下就优秀很多,他们更加赤裸裸,一般不用这类温情脉脉的伪装: 

“我们给你提供了吃穿,你就要听我的话。” 

“你要是不听话,下个月的生活费就不会有了。” 

我当时恶毒地想,等我长大,等你们老了,我也会好吃好喝地养着你们。但作为回报,你们得培养我想让你们培养的爱好,我看不顺眼的娱乐活动就不要参与了;你们得交我想要你们交的朋友,我不喜欢的人你们就不要再联系了;你们得在社交网络上发表我喜欢听的言论,我不喜欢的观点你们就不要发表了。 

 

啧 

 

太病态了。这种逻辑放在朋友、配偶身上人们一眼就能看出不合理之处,偏偏在亲子关系里就如此普遍自然。 

 

以自我为中心的支配欲望和没有边界的权力在至高无上的“父母之爱”的掩护下,被莫名其妙合理化了。问题的本质,不在于爱与不爱,而在于父母能不能把孩子当作一个独立的个体去尊重。 

 

可惜,要求权力的上级进行自我反思太难太难。 

 

我不是在讲,“父母之爱”不存在或是邪恶的。恰恰相反,对于大多数亲子关系而言,父母之爱是实实在在存在的且刻骨铭心。然而,我们社会中绝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世界上既不存在完美的小孩,更不存在完美的父母,亲子关系中出现冲突是必然。把父母之爱捧上神坛,无异于让父爱母爱成为亲子关系中所有问题的遮羞布。 

 

更何况不做人的父母也不是没有。 

 

 

回到《活着》这本书。有庆既要上学,还得割草喂羊,鞋底消耗速度就快了一些。书中写到: 

 

田里的活已经把家珍累得说话都没力气了,有庆非得把他娘累死。我把有庆穿了两个月的鞋拿起来一看,这哪还是鞋,鞋底磨穿了不说,一只鞋连鞋帮都掉了。等有庆提着满满一篮草回来时,我把鞋扔过去,揪住他的耳朵让他看看: 

“你这是穿的,还是啃的?” 

有庆摸着被揪疼的耳朵,咧了咧嘴,想哭又不敢哭。我警告他: 

“你再这样穿鞋,我就把你的脚砍掉。” 

 

有庆从此以后往来就光着脚跑在地里。鞋,拿在手上。 

 

福贵知道责怪有庆没有道理吗?他知道的。可是他看到家珍累得不成人样,他心里不舒服。这种情绪他迫切地想发泄出来。他能把情绪发泄到大队长身上吗?他不敢呀。自己身上呢?他不想啊。这儿不是还有一个可以任他打骂的孩子吗?骂他,把一切责任都堆到孩子身上!爽啊,骂完孩子他就不痛苦不焦虑了呢--至于问题有没有解决,管他呢,反正他暂时感到舒适了。 

 

福贵还是爱孩子的,等落雪时分,他看着有庆光着脚跑在路上感到心疼,可这份爱终究没能敌过自己对家庭成员的支配欲望。 

 

他命令道: 

“那是鞋,不是手套,你给我穿上。” 

 

有庆听话地穿上鞋,等跑远了再脱掉。 

 

有庆很聪明,他知道哪怕现在福贵心软愿意让他穿上鞋,等下次福贵再次看到被磨烂的鞋时,福贵照样会把自己的脾气撒到他身上。受伤的还是他自己。可是有庆没能意识到,鞋子只是个借口。生活中有多少不如意啊?每一次,只要他在福贵面前有一丁点儿存在感,福贵就可以熟门熟路地走相似的路径去责怪他,去打压他。公社养羊事件如此,学校冲突也是如此。福贵已经有了情绪处理的路径依赖。 

 

 

后来,有庆死了,死于医疗事故。福贵本来想拼了命去给有庆报仇。 

 

我说:“我要杀的就是县长。” 

抬起腿再去蹬,县长突然问我: 

“你是不是福贵?” 

我说:“我今天非宰了你。” 

县长站起来,对我叫道: 

“福贵,我是春生。” 

他这么一叫,我就傻了。我朝他看了半晌,越看越像,就说: 

“你真是春生?” 

春生走上前来也把我看了又看,他说: 

“你是福贵。” 

看到春生我怒气消了很多,我哭着对他说: 

“春生你长高长胖了。” 

春生眼睛也红了,说道: 

“福贵,我还以为你死了。” 

 

阴差阳错,县长竟然是春生。他跟福贵可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呀,他们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呀! 

 

这事儿不了了之了。 

 

这事儿竟然不了了之了! 

 

我细思极恐。我们先不讨论福贵的责任划分方式合不合理,反正他一开始是叫嚣着要去宰了县长的,他认为一切都是县长的错。但是,当他发现县长不再是一个遥远的陌生的对象,而是自家人时,他就自然而然地做起了加减法。“我”和春生的交情减去“我”儿子的性命,Emmm,大概得到个正数。 

 

行吧,那“我”放几句狠话就算了吧。毕竟,春生和“我”可是一起扛过枪的兄弟呀,“我”们可是有着过命的交情呀! 

 

自己与战友的交情,儿子的性命,在福贵眼里竟然可以是可以放在一起衡量的。 

 

有朋友曾问我:“为什么结婚?你不是觉得爱情皆浮云,你不是对婚姻不信任吗?” 

 

我确实不信任婚姻,但我信任我父母一定是另一对福贵。如果有一天我被熟人害死,或意识昏迷不能言语,我父母看待我的仇人一定和福贵的想法类似。孩子反正都已经这样了,反正都是自家人,自己不再和他往来就是对他最大的制裁了!我的父母可能会痛苦难过,但是他们一定不会坚持为我讨个公道,他们绝对会把我的性命放到秤上称一称,看看我这条命能换来多少“人情”。我的父母可能会哭泣会悲伤,但是他们必然会在谅解书上签字。如果没有法律,害我的仇人甚至不需要付出什么我认同的实质上的代价。对此我丝毫不怀疑。婚姻,人至少是我自己选的,哪怕关键时刻出问题我愿赌服输。 

 

 

福贵爱有庆吗?爱的,如果你问书中的人物的话他说不定可以好不犹豫地回答:我可以为我儿子去死。在一次次伤害有庆后,福贵自己也会感到伤心。不过他并不为他俩之间的关系而担忧,书中提到: 

 

我呢,也不急,是我的儿子总是要开口叫我的。 

 

这是福贵认定了的道理,是儿子总是要认老子的。 

 

我父母和他不太一样,我曾经也问过类似的问题,他们的回答很有哲理: 

“养儿方知父母恩。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我如今还没有孩子,却也理解了我父母口中的道理。 

我养了只猫。我对它特别好。我给它买我能买得起的最贵的猫粮,我时不时做猫饭给它吃。它的玩具能填满一个大盒子,它的爬架遍布整个公寓。 

可是有一天夜晚,我为工作上的事儿非常焦虑。猫猫喵喵喵的想让我陪它玩,可我哪里有心情逗猫呦,于是我对着它恶狠狠地说: 

”安静点,要不然扔掉你!“ 

 

你看,我也是这个样子的——仗着我作为权力的上级对权力下级肆意地宣泄情绪。 

 

幸好它是只听不懂人话的猫。幸好我还没有孩子。 

 

可是如果我不想进行反思,反而希望合理化自己的行为,并顺理成章地逃避负罪感呢? 

我就会安慰自己:“我那是开玩笑的。我对它那么好,给它吃给它喝,就多说了几句话怎么了?” 

 

猫猫作为发泄品还不够出色,因为它与人类活动的交集毕竟还不够多,它做出的回应也不够丰富。只要我生个孩子......无论我在社会竞争中是多么失败,也无论我在配偶面前有多么懦弱,只要我有个孩子......在他还小的时候,我就是他的天,他有什么反抗的能力呢?如果他长大了想反抗,我就可以大呼:”我爱你啊!我甚至可以为你去死啊!” 

 

我又没说谎,我必然是爱他的。 

 

活着太难了,我的压力和烦躁之情需要找到一个发泄的出口,而我的小孩是多么完美的发泄对象。我只要提供了切实的关怀,我发泄负面情绪的行为还能得到周围人的支持和理解。 

 

“天下无不是的父母。” 

 

既然我认同了这种情绪发泄路径,我必然是没有错的,那我的爸爸妈妈当年自然也是没有错的。他们的生活同样有着难以承受的压力。而且他们也同样爱我呀!那些扭曲、打压和控制必然只是随便说说,不是认真的,就如同我对我的小孩所做的那些一样,我们又有什么可以指摘的呢? 

 

终于,我理解了父母,成为了父母,并在子女对我进行控诉的时候,似笑非笑地望向他,说出那句话: 

“养儿方知父母恩。等你有了孩子就明白了。” 

 

太可怕了。 

 

放过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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