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龙)一闪一闪看星星

“乌托邦人认为奇怪的是,一个人可以仰视星辰甚至太阳,何至于竟喜欢小块珠宝的闪闪微光?“——托马斯·莫尔《乌托邦》
一
有那么一段时间,我觉得我仿佛进入了一种第三视角,仿佛那个坐在办公桌对着电脑的青年僵尸并不是我。我是一台立在我自己旁边的摄像机,看着这家伙毫无感情地为工作奉献着自己的生命。工作似乎已经不再是我生命的一部分,它对我来说唯二的意义只剩下了赚钱和浪费生命,一天八小时的浪费生命。
我从小就不觉得网络审核能创造出任何可以称之为社会价值的东西,每天都有上亿的网民用各种七拐八折的黑话来问候我们的全家,但没办法,这个时代,有一份独立的工作而不是躺着吃失业救济本身就是一种奢侈,很少有人会对自己拥有的奢侈品说三道四,对吧?
一个人一旦同时拥有了空闲的时间和金钱,那你就很难有机会能猜到他到底会做出什么无聊的事情来。我大概就是那样的人,在公家上班,有一份让外人痛恨亲人羡慕的公职收入,每天蹲在办公室里吃纳税人的工资,脑袋上就差长蘑菇了,我这种人真的很需要一些独特的癖好来满足自己空虚的后现代灵魂。
别误会,和我那帮同事比起来,我的兴趣爱好真的非常健康。我人生中最喜欢,花费我时间最多的娱乐活动是看星星——看星星,多简单啊,冒犯不了任何人。
伴随着隔壁桌的一大声喷嚏,我的思绪重新被塞回了身体里。现在,整个办公室里有二十号人,二十双眼睛同时练就了一种绝活,那就是能一边看着自己的工作内容,一边等着下班。下午四点五十九了,还有一分钟,上夜班的比我年轻两岁的姑娘们就会进来替我们继续坐牢。
当分针的箭头端端正正地指到那个“12”后的一秒钟,二十下整齐划一的椅子在地板上摩擦的声音响起,二十个疲惫的身体拖着同样疲惫的灵魂站立起身,下班了。
在我快步走出办公室时,有人拉了拉我的手。
“哥们,今晚我打算开个派……”
我摆摆手,“不用考虑我。“
我能感受到他尽力想表现出的礼貌,有些人被所有人排斥却不自知,知道除了自己以外的所有人都收到了邀请就会生气——他大概误会我了,我真不是这样的人,我知道自己有多无聊。
他显露出的表情很新鲜,你看不出是失望还是如释重负,活在这个无聊的年代就是这样。
“那好吧。“他摇摇头,”周末快乐。“
“我拍拍他的肩膀:”周末快乐。“
赶最近的公交车到家的话,我应该能享受大半份夜晚的星空。大学的时候,学校里还有各种社团和俱乐部,死气沉沉的学校里好歹有一对大一的机灵小姑娘能陪着我看星星,但就算是她俩也受不了我这种人,毕业之后我们.就再也没联系过。
活在科学世纪的人对于公交车都有一种复杂的情感,那是一种不得不接受的带着三分抗拒的虚伪的矜持。在这个哪怕领失业救济都能买得起私家车的年代,人类史上最美好也是最无聊的年代,我在坐公交车。和我在同一时间坐同一路车的一车人早就互相混熟了,这一帮子没一个人没有自己的车,但……
你很难去预测一个闲人能做出多无聊的事情来,比如放着自己的车不管去坐公交,也算一种生活情趣。
“嗨,大哥。“我左手边坐着的男孩跟我打了个招呼,”今天又去看星星?“
我点点头作为回应。他大概是回忆起来我的无聊,沉默下去继续听他那上世纪的老歌。
我的小小观星台其实就是我在郊区的家。鉴于现在可怜的物价,我有机会搞到了一整套学术级的天文望远镜来帮自己看星星。天台的布置算是勉强剩下了一点我曾经作为一名年轻人的最后的精神遗留:起码,在所有人都无聊地对着电脑屏幕搓游戏时,我还有我的交响乐和几箱罗斯福十号陪着我。最重要的当然还是我头顶那一片美丽的星空。
今天周末,是个值得庆贺的日子,值得开一瓶精酿。
几口啤酒下肚后,我再次可怜起了自己的酒量。最明显的表现就是能隐约看到天上有一颗很亮的星星在闪烁,就在猎户座旁边……在闪烁!一颗星星不可能自己在闪烁,但它在闪,还挺有规律。
几秒钟后,我才意识到这他妈不是喝醉酒之后的幻觉,那是他妈的天狼星!我看我手里的啤酒和天上的其它星星都没有什么奇怪的感受,只有天狼星,它在以一个我很熟悉的规律闪烁。我下意识地点开录像模式,整个人都随着它的闪烁而律动起来——
“o—s-h-i—m-o—s-h-i……“
我不由自主地把看到的东西念了出来,有人在拿天狼星闪摩斯电码。
“m-o—s-h-i—m-o—s-h-i……“我看懂了,”什么玩意?“
噢对,罗马音,这家伙在跟我打招呼,或者说,他在用天狼星向全人类文明打招呼!もしもし,罗马音moshimoshi,这家伙在用日语向全世界问好。我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总之……
“m-o—s-h-i—m-o—s-h-i——”
我眼巴巴地看着天狼星在天穹的顶端闪烁,最后……
“S-h-a-m-e-i-m-a-r-u——”一个长长的空格。
……
“a-y-a.”
哎呀!
Shameimaru,哎呀!,这是啥?
天狼星再次开始闪烁,再次发送了一遍“Shameimaru·aya”。
它终于沉寂下去,仿佛什么事情都没发生一样同周围的星辰一齐闪烁。
同样沉寂的是无聊的互联网。在这个时代似乎不会有人在乎星星。相关的新闻我想搜都搜不到,头条全是乱七八糟的娱乐花边和政府公告。这得怪我自己,我的工作职责就是把有趣的东西从互联网上剃掉。
我打开聊天软件,看着自己群聊里可怜的唯一一个天文爱好者群,群成员一共十七人,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积蓄,是这个群让我知道了这世界上还有那么几个人和我有相同的兴趣爱好。
“各位。”我开始奋力打字,”你们今晚看星星了吗?“
十分钟后,群主回复了我:“没,咋了?“
“天狼星闪了。“我不知道怎么说才好,”你看看这段视频。“
第二瓶罗斯福十号被我喝了个精光,我毫不犹豫地又开了一瓶我的宝贝精酿,开始大口灌起来,“天狼星在他妈的闪摩斯电码!“
“卧槽?“
“真的假的?“
“我记得你不是干审核的吗,到底是被逼疯了?“
又有三个人在群聊中复活,其他家伙看来是没指望了。
“我没疯。“但我喝多了,”这段是我自己看到的,摩斯电码!有人在用天狼星跟全宇宙打招呼……““
“对,但是只有你懂摩斯电码,这在闪什么玩意?“
“+1.“
“就是啊。”
第三瓶酒下去快一半了,“它打了个招呼,从我观测到往后是连续三次‘moshimoshi’.“
“然后呢?“
“这是用日语给打了个招呼?“
“为什么是日语?“
“然后是两遍‘Shameimaru·aya’.“我真的有点醉了,”Shameimaru,哎呀!“
我只记得自己的手在动,酒精撞得大脑一片空白:“啊呀!哎呀!啊呀!”
““Shameimaru是什么东西?”
我回复他:“哎呀哎呀,ayaaya,我哪儿知道?”
今天是二零五三年十月十四日,我记着这个日子。
二
从那次闪烁之后,我再也没加过班。
或者说,我再也没上过班。
我们下班是雷打不动的下午五点,要是坐公交车到家,起码要花一个小时才能开到我在城郊的小家。在晚春、夏日和早秋,这意味着我会错过一段时间的星空,也意味着我会错过可能的新一次的天狼星闪烁。哪怕不领失业补助,我的闲钱也够我吃一辈子的。所以我把那份牢靠的工作给辞了,光荣地加入了浩浩荡荡的无业游民大军。
“Shameimaru,哎呀!这串奇怪的词组一直回荡在我的心头。不知道是为什么,我竟然重新涌现了参与社交的勇气,尝试去拉着以前认识的那对女孩去喝酒。毫无疑问,我这个比她俩大三岁的无聊老男人的魅力还不足以让她们从自己别致的神秘学爱好中抽出时间来应付我。到头来,我还是申请了审查极度宽松的失业救济,然后靠着那笔救济金每天白天尝试去培育一些全新的爱好。
但我还是很无聊。我讨厌体育运动,电子竞技也是。我喜欢音乐,但对自己上手去拉去吹没有兴趣。和异性约会是同样无聊的事情,而我也暂时没有变成同性恋的打算。一切仿佛再次陷入了死局,到头来我还是要每天花几乎所有的夜晚时间去看星星。
我变成了一只猫,一只期盼着能在夜晚的星空再次发现奇迹的猫。几乎每个白天都在床上闭着眼睛度过,晚上则蹲在天台陪着我的酒一起看星星,仿佛这一辈子的终极愿望就是看天狼星再闪一次。
三
“哥们,你最近是磕了?”
我没想到我在酒吧里还能碰到那位曾经的同事。看起来他的精神状态不咋地。
“我是正经人。”我晃晃酒杯,看着鸡尾酒在昏暗的灯光下改变着颜色,“连烟都不抽呢。我对嗑药没兴趣。”
“那你为啥辞……也对,能在中午十二点喝酒的工作肯定比当个臭审核要好。”
“你不也在喝酒吗?”我耸耸肩,“怎么,你转夜班了?”
“我磕了。”
“啥?“
他的眼窝陷得像一对陨石坑,“我磕了。”
“呃……“我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无聊而已。“他摇摇头,”最新的,成瘾性比烟还小,除了贵以外其它都好。所以,你到底是为啥辞职?“
“我突然发现拿失业补助金是一项很有意义的事情……“
“说实话。“
“我发现了外星人。“
他也不知道说什么好了。
“你……”他似乎想到了什么,“你找到人生的另一半了?”
他也没说错。“算是吧。”
“男的女的?”
“不是人。”我说。
“哈哈!”他举杯和我碰了一下,仿佛发生了天大的喜事,“我懂你。”
四
我在天文爱好者聊天群里的发言再一次石沉大海,可能他们真的都死了吧。
没事,我一个人就够了。
今天是二零七三年十月十四日,我照例在天台上做好了准备。
那箱罗斯福十号没撑几年,想买也买不到了。没办法,为了防止我哪天再烂醉在阳台上,一般我都会直接去楼下的酒吧点几杯酒带着喝,一边喝一边就着垃圾食品看星星。
我每一年的这一天都在这里,一年又一年过去,我就这么眼巴巴地看了二十年星星。二十年,对于亘古不变的苍穹来说不过是弹指一瞬间——天狼星仍然高高挂在天上,北斗七星还是像把大勺子,但我的胡子已经快比头发长了。
那可是二十年啊。但是世界似乎没什么变化。失业救济金又涨了几次,乐意工作的人还是那些,基本和失业者维持了一个稳定的比例。为了刺激就业,政府重新开放了一大堆早该被自动化扫进历史垃圾堆的项目,比如客服啊,餐厅服务员啊……我还是没有再就业,任何工作都有可能耽误我看星星。
贝多芬的旋律再次被我的老唱片机给压了出来。就着鸡尾酒微薄的酒精,我迷迷糊糊地仰望着星空。望远镜已经好久没动过了,我现在背都能把天上星星的位置背出来:这里是猎户座,那边是射手座……最少不了的还是天狼星。当然,还有金星那几个不是恒星的坏蛋也藏在里面。但我没看到有谁正闪烁着,闪烁着向全宇宙发送着哎呀哎呀的摩斯电码。二十年了。
多亏了现代城市化理念,这座城市二十年来都没怎么扩建。便捷的科学世纪哪儿都不缺健全的服务设施,在城市和在乡村的唯一区别就是这里更挤,所以我好歹还有余力在家里歆享不只属于我自己却只有我乐意去看的星空。急躁又茫然的年轻人们对宇宙天河的印象仅仅停留在偶然间的惊鸿一瞥,也许有别的观星社团和群组之类的东西还存在吧,但起码我加的那个是没人了。
我把甜腻腻的鸡尾酒咽下去,再打算往嘴里塞块炸鸡,然后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方位的一颗熟悉的星星,正在以一个熟悉的频率闪烁。
“嚯。“我发现自己没有以前猜的那么激动,”等你二十年了。“
我沉住气,看着一闪一闪的天狼星,以自己人生中最崇高的庄严语气念出了它的摩斯电码翻译:
“m-o—s-h-i—m-o—s-h-i——“
这次我可没有迟到,天狼星连续闪了整整十次“もしもし“。我已经开始录了,希望再过一会我能在网上看到相关消息,好证明天底下不止我一个人收到了这份古怪的宣言。
“S-h-a-m-e-i-m-a-r-u—a-y-a——“
“I—“
一个单单的I,我屏住了呼吸,一大堆猜测从我脑子里涌现出来。
“L-“
L.
“o-
O,它在说啥,英语吗?“
“v-“
V……
“e-“
L.o.v.e,love。
好像有人打了我一拳,不对,这个阳台上目前还只有一个孤独寂寞的看星星的老男人,肯定没人会乐意找我的麻烦。I love……
“y-“
I love 什么?“you“吗?
“a-“
好吧,还用的俚语。I love ya.
天狼星再次闪烁起来,“Shameimaru·aya.“
“I love ya.”
没了。
我痴呆似地盯着星空,银河还是那条银河,北斗还是一勺北斗,天狼星仍然安安稳稳地在天上挂着,只不过有人花了二十年做了一件蠢事。
噢不,是两个人。我狠狠抽了自己一巴掌。有一个人放着神明般的伟力不用,去拿天狼星向全宇宙宣布自己爱一个家伙,他或她或它叫做shameimaru·哎呀!还有一个人蠢到可怜,看了二十年星星到头来就收到一个和自己没啥关系的爱情宣言。
五
二零九三年十月十四日,我又等了二十年。
如果我有权利的话,哪天一定得给天狼星颁个劳模勋章。但现在的主要问题不是这个,它理所当然地开始闪了,很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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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IZUNAMARU@YOUKAI.COM
然后是又一遍,天狼星再次沉默下来。
我没想到外星人还有邮箱来着。现在还有什么好做的呢?我拉开笔记本电脑,随便找了个能发邮件的软件,然后……
我突然不知道说什么了,整个人都茫茫然的对着编辑界面发呆,到头来只打了几个字。
“Shameimaru·aya是谁?”
保险起见,考虑到自己可怜的外语水平,我用翻译软件把这句话再翻成几个不同的语言和摩斯电码,最后组成了这样一段文字:
“Shameimaru·aya是谁?
Who is Shameimaru·aya?
Shameimaru·ayaは誰ですか?
Qui est shameimaru aya?
Кто такой shameimaru aya?
Quién es shameimaru aya?
.../..../.-/--/./../--/.-/.-./..-/-..-./.-/-.--/.-/--..--...-.----/-...--.........-”
我颤抖着点下鼠标,邮件真的被发过去了。现在我能做的只有闷自己的酒。
对方没让我失望。
“是射命丸文啦,一个姑娘。嗨,你还是第一个靠这个邮箱和我联系的人呢。”
这人似乎知道我的母语。有得聊了。
“谁会想到‘shameimaru·哎呀‘是一个人名啊?’”
“你们人类起名字的时候不也稀奇古怪的吗?”
好吧。
“只有我一个人给你发邮件吗?”
“目前是的,你挺孤独。你喜欢星星?”
“特别喜欢。你来自哪里?”
“巧了,我也喜欢星星。我来自一个你永远也来不了的地方。”
我摇摇头,酒空了。
“为什么二十年才闪一次?”
“浪漫啊。这可是世上独一份的。天狼星以后也是这样,每二十年我都会拿来闪一闪。”
“能给我预报一下内容吗?我怕我活不过新一轮二十年了。”
“以后就是一首曲子了。她谱的,名字是一座山。”邮件附件了一个音频文件,“你自己拿去听吧。”
我长舒了一口气:“你爱她吗?”
对方几乎是秒回:“很爱,不好意思说出去的那种。”
我和这人拗上了,“有多爱?”
“这玩意可不能拿数据去衡量。”
“打个比方呗。”
“就像你爱看星星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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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的话:虹龙洞刚出的时候这个点子就想出来了,一直拖到现在才给写掉……挺浪漫的,也挺浪费,对吧?这么厉害的能力拿来干什么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