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四合（一百四十一）

一  （1935年 第三帝国 柏林）  “才过去不到一年，这个小东西增重了这么多？！”本就不剩多少力气的英格根本推不动汉斯，还被反作用力掀翻在自己咳出的一小片血泊中，眼前一黑间仿佛又回到了刚才的波茨坦，但和埃布里泽尔不一样，汉斯跌坐在地上之后立即爬起，扑过来抓住她的肩与手臂。“英格姐姐？英格姐姐您不要紧吧？旧病复发了吗？”  汉斯居然对自己用起敬称来了！？英格瘫倒在车门上，这才空出另一只手来将他的手扯开甩到一边，在止不住的咳嗽中挤出一句：“爪巴。”汉斯愣了一下，退了几步后也倒在地上，抱着膝盖缩成一团，瑟瑟发抖着大哭起来。  “怎么了小汉斯？发生什么……啊？天哪！！”同样在等英格回来的阿尔弗雷德闻声赶来，看到顺着车门与车轮淌下的血已经和地上的汇在一起。“英格，你清醒一点！”他冲过来抱起她：“我带你去医院，挺住！汉斯你也跟来。”  “别……”英格顾不得满手鲜血，抓住阿尔弗雷德的衣襟和衣领。“你真的不想活了？到底是什么东西能摧垮维也纳的英格呢？”阿尔弗雷德将她放在副驾驶座位上，夺过还没来得及放进口袋的车钥匙。“我说，别让莱……”“你不想让你哥哥莱德知道——哈，我还不了解你？”阿尔弗雷德已经发动车子冲出去：“我也不会傻到把你送去莱德的诺伊恩科尔医院，柏林市中心明明就有更好的医院！你说说，是你把我当傻子，还是你自己本来就傻？”  英格只有微笑与沉默来回应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质问，整个车厢里只剩下汉斯的哭声。刚才他不顾规矩也跳上副驾驶并挤占了大概三分之一的位置，试图往她怀里钻。  （白俄罗斯Socialism共和国 明斯克）  “什么东西，都是什么东西？！爪巴！！！”齐可一边声嘶力竭、一边举起双手抓着自己的头发，仿佛它们已经不再受大脑控制，和他的脚步一样拼了整条命地沿着山路向前冲去。米哈伊尔没找回来，却碰上这么个晦气的东西，齐可的内心真的没法更崩溃了。  不知过了多久他才停下来，而最重要的原因是体力几乎耗尽。回头看看已经没有弗雷德里克的影子，齐可长出一口气，照着自己的太阳穴来了一拳：“我真是白痴透顶了，竟然会因为几秒的幻觉破这么大的防！”他准备一拳打醒自己后就沿原路返回，然后继续寻找自己的同志。然而他很快意识到这一拳打得太早了——自不远处灌木丛中发出的响动足够让他清醒十倍还不止。  （柏林）  英格再次在家中醒过来，是被汉斯的小声抽泣吵醒的，就趴在枕头旁边。“别哭了，小汉斯。”她勉强睁开眼睛露出笑意：“你看，我这不是还没死吗？”  汉斯一句话都没有说，但是站起身来抱住她哭得更厉害了。  “我好不容易捡一条命活下来，然后……就被汉斯吵死啦！”  汉斯立即努力压低哭声：“英格姐姐，对不起，你一直一直都很好，是我多虑了！我和费比安哥哥从小就是好朋友，所以才养成有什么心声九直接跟他吐露的习惯……”  “小汉斯，你没有错，你只是慢慢长大了，对大人世界里的东西越发敏锐。”英格沙哑的声音听起来淡然，但她的视线早已模糊，甚至不敢侧过头去看着他，怕眼泪直接流出来。“这是好事，说明你有敏锐的天赋——真羡慕你，我就没有这东西。”  二  “嗯。”汉斯点点头，没再说什么，但可以看出来他如释重负，很快就趴在枕头的边上睡熟了——英格拍着他入睡的。  “医生说你没什么大事，只是有一些积血，咳出它们反而有好处。”阿尔弗雷德完美地选择了英格也打算睡觉的时间，开门走进来。“你不必再住院了，真是谢天谢地，不然那个彼得又双叒该抱怨麻烦啦！”  “抱怨？他说了什么？！”  阿尔弗雷德杂糅着一点无奈与讽刺与得意，微笑着耸耸肩：“那家伙什么都没说，他压根就没醒——你应该庆幸我正好今晚来找你谈生意，不然谁送你去医院？”  “嗯，没有人抽疯或者挂菜就谢天谢地！”英格支撑着坐起来，将床头柜子上的台灯打开，打算详细说说昨天在波茨坦军事学院的奇遇，还有埃尔文与约翰内斯两位神奇的少校，阿尔弗雷德却出其不意地一把抱起汉斯向门外走去。  “你干嘛阿尔弗雷德？放下他！”要不是病痛在身英格肯定会跳起来，但她现在只能咳嗽两声：“……汉斯平常就在这里睡觉啊！”阿尔弗雷德扭过头来，将食指放在嘴前：“你忍心吵醒这么可爱的小家伙？放心，他只要暂时回避，我很快就将他送回来！”他将汉斯轻轻放在客厅里柔软的沙发上，拿靠垫给他当枕头，又脱掉自己的外套帮他盖好，又梳顺他金黄的头发才回到房间，关好门坐回原处：“英格，今天这情形真让我不得不想起古斯塔夫！”  “啊这……你提起他干什么？”英格又想起从前，阿尔弗雷德在谈及父亲时破的那些大防，而现在“古斯塔夫”这个名字竟然主动从他嘴里说出来，真是太阳从西边出来。“你不是说过，那个老家伙就是用来扫兴的吗？”  “这话倒是没有错。”阿尔弗雷德低头笑笑：“我只是想起了自己的童年，惨上加惨的童年。”  英格悄悄苦笑一下——自己还没讲波茨坦的事，先成了人家故事的听众。但她依旧给他温暖的目光与微笑，示意他说下去。  “二十年前的这个时候，”阿尔弗雷德拿起放在床边的另一个枕头抱进怀里支撑肘弯，歪过头去托着面颊：“那一年的秋天来得更早、也更冷，古斯塔夫特地嘱咐家中管炉子的仆人不要把火生得太旺，避免温暖的舒适让我懈怠，不能锻炼我的意志。”  “后来呢？”英格好奇地盯着他：“你的意志变坚定了吗？”  阿尔弗雷德拍着膝盖大笑不止：“英格！你……你这是什么奇怪的关注点？根本不是重点好吧？！”下一秒他的笑容又瞬间消失殆尽：“重点是，我冻病了，病得很严重。不知连续多少天烧得意识模糊，喝口水都能吐出来，所有来过的医生一致认为我要夭折了，但是，但是……”他突然丢开枕头扑过来攥住她肩上的衣服，像要把衣服掐死似的“但是……什么？”刚才突然变换的表情与动作已经让英格脊背发凉，现在又开始被这渐高渐强的声调狠狠冲击最后的心理防线。其实她想说“但是你现在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但明智地咽了回去——现在他的眼里只能看出一种快要溢出眼眶流下来的感情，她无法描述，却能无比清晰地听到它的叫声：“不同情我那就去死吧！”  “但是有两个人不相信这件事。”  “是哪两个？”英格不敢再胡乱猜测了。  阿尔弗雷德上前抱紧她：“古斯塔夫，还有……我自己！”英格想立即大声警告说他这样做不合乎礼制，但又怕惊醒门外的汉斯，而且阿尔弗雷德哭诉的声音总能更大。     三  此时明斯克的天似乎已经蒙蒙亮了，但还是无法立即看清对面草丛里窜出来的是什么鬼。  “什么鬼……熊！是西伯利亚大仓鼠啊……”齐可不知哪来的心情，开玩笑把自己逗乐，一步一步往后退去，但是那棕熊已经发现了他，靠过来的速度比他后退的速度快很多。  “傻孩子快跑啊——”等到听出这由远及近的声音属于米哈伊尔时，齐可早已被他拉住并推向了一边。那一瞬间齐可脑中闪过的东西多得惊人：“米哈伊尔竟然以这种方式被我找到了？！哈哈……哎，不对，他刚才是不是在跟着我！？听见我喊他不答应却跟着我是怎么想的？这个问题现在貌似没那么重要！哦……对了，如果我们往两个不同的方向跑，可以分散西伯利亚大仓鼠的注意力，没准儿……不管了，先跑再说！”  尽管再一次默契配合地朝相反方向跑开去，但回头看见棕熊向米哈伊尔追去时，齐可还是毫不犹豫地折回去，在棕熊的爪尖前即将扎到米哈伊尔时一个抱摔将他摔进一旁的草丛中——齐可自己都不知道自己哪里来的力气。“面对疾风吧！”他对自己说，甚至做好了下一秒被它一掌拍成齑粉的心理准备，但是这一秒迟迟没有到来。“赶紧、赶紧给个痛快吧……”齐可在心底默默祷告，小心睁开一只眼睛时却看到棕熊竟然乖乖地趴在自己面前。  “小齐可，当心……”米哈伊尔从草丛后爬起来，他一露头那棕熊就又要起身，说时迟那时快，齐可发现并踢起脚边的一块石头飞到米哈伊尔头上，随着一声惨叫他又倒了回去，而那棕熊的前肢也跟着回到了地面。“嗨，西伯利亚大仓鼠，你喜不喜欢我？”齐可似乎发现了什么，对着棕熊主动展开双臂，它摇晃着悠哉而来，丝毫没有要攻击他的意思。  这一幕真让齐可怀疑，一开始那熊就是冲着米哈伊尔而去，自己只是恰好站在前方而已，不过可以肯定的是它对自己不仅没有敌意，而且似乎真的很喜欢自己。“对不起柯锡金同志，但我这么做真是为了保护你。”齐可用指尖轻抚着棕熊头顶柔软的毛，心里偷笑着。“别说，这东西摸起来真的好舒服。”     （柏林）  “英格姐姐？”汉斯揉着睡眼推开门，迎上他的果然是英格那再温暖且温柔不过的眼神与微笑。“来吧，小汉斯，过来看看你的阿尔弗雷德哥哥睡着没有？”  “嗯……睡着了。”汉斯趴在阿尔弗雷德面前的床沿上歪头观察了一会儿，他仍是坐在床边的，整个上半身却像一根煮过头的管状面一样瘫在床边，当然弯起来当作枕头的手臂除外。汉斯将视线移远一点，就看到了几斑新鲜的血迹。“英格姐姐，你又咳血了吗——等等，你的头怎么撞了？是不是阿尔弗雷德哥哥弄的？刚才我好像听见有撞击声！”  “我没事的，小汉斯，也不怪你的阿尔弗雷德哥哥。”英格伸出手去试图抱汉斯，可是力气已经不够，汉斯倒是十分默契地自己跳上来，靠在她身边。“可能是这里的光线太暗，你应该没看见阿尔弗雷德哥哥脸上的泪痕吧？”  “哎呀，没有……”汉斯飞快地思考一下，又转回英格那边：“阿尔弗雷德哥哥怎么了？我还从没见过他会哭呢！”  “现在时间已经晚了。”英格平静地答道：“先睡觉吧，等明天我再给你讲。”看着汉斯使劲点头英格才放心：“睡吧，今晚的额外福利是——你可以拿你的阿尔弗雷德哥哥当枕头用啦！”  ……  汉斯也睡着了，英格转头看看窗外无尽的夜色。夏至已经过去，本该出现的晨曦一点影子都见不到——不对，晨曦哪里有影子呢？她熄灭台灯，于是现在的黑夜里，真的只剩下这张床还在承载三个童年不幸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