岛屿上的煎熬 | 流动与静滞的装置情境
作为西班牙当下最具创造力的电影导演,阿尔伯特·塞拉终于在2022年才第一次入围戛纳电影节主竞赛,这部《岛屿上的煎熬》是他电影形态的突然转向,前所未有的大量台词对话,具有血肉的鲜明人物,其以往内敛、静滞和充满实验性的抽象电影情境中被塞进了大量可被识别与组合的故事情节。《岛屿上的煎熬》不再如塞拉以往的电影一样艰涩,影片形式与我们日常所面对的主流电影形态相对靠近,但这并非是一种妥协,而是让塞拉的电影创作形态更进一步,在具体与模糊之间寻找到了一个平衡面,且这个平衡面并非是被动固定着的,处于其上的无数平衡点不断随机跳跃、变换位置,并反过来控制着明确与含混的动态变化过程。
在阿尔伯特·塞拉以往的电影中,他为我们提供了一些既具体又抽象的基本情境,或是在实在的物质环境中,又或是在现代的艺术装置中,这些外部场景不再明显地成为人物行动的推力或阻力,其只是存在于此又或是更深层次地成为影片解读的一个环节。而后,塞拉再将人物抽空具体的目的和欲望放置于此,让人物与自己,人物与人物,人物与环境之间不断互动,构成影片所有的情境。在这里,影片冲向终点的发展强力几乎被遮蔽消解,观众无论从影片的哪个部分开始进入观看都不会有较大的阻力和障碍,影片整体并没有强烈的视觉、节奏和形态的变化,在均匀质地的分布下,由人物和环境组成的情境在时间发展中的微小变化是我们能够长时间所把握到的,从这种体验延展开来,影片的一切都好像没有尽头。
塞拉在《岛屿上的煎熬》充满欺骗性地向常规靠拢使得他影片的表达情境变得更加具体化,他在此划定了范围,并以精湛的手法在每一刻不断跳开当前的聚焦目光,使得影片整体的氛围更加暧昧,所有的事物都被杂糅在一起并相互影响,政治元素的显要存在让它不能仅仅停留于简单的感受之上,由此对主题意义的解读路径和终点也都不再被事先明确规定。《岛屿上的煎熬》不再仅仅只是提供那些让观者无从着手的人物与场景,而是在具有相对连续性的事件发展中,呈现了一个处于精确与模糊之间的感知理解情境。
在影片的前半部分,我们随着一位法国高级专员的视角进入到表演场景之中,对整座岛上的生态和势力都进行了一番巡游,以高级专员De Roller作为枢纽,他连接起了自己的下属、酒店服务员、表演者、作家、岛屿原住民、法国军队、宗教团体、美国人、葡萄牙人等势力之间的联系,他们彼此之间的关系在一两句台词的线索之中被隐隐地建立,塞拉在镜头的前后景设置与变化之中提供了多重的人物环境信息,但与那些执着于创造某种符号阐释解读空间的影片不同地是,本片并不执迷于那些对于谜语谜面上的编制创造,而只是在不经意的人物、空间展示和日常的对谈话语中留下可供串联的线索,塞拉并不会在影片中制造一种对于谜底迫切的讨问语境,悬疑电影所可能具有的一种强有力的破解揭晓力量并不会在此形成,对答案的追求被悬置,文本迷宫的暗面固然稳固的存在,但在此它并不强制要求观者来探析与解读。
影片的故事发生场景主要在法属波利尼西亚的大溪地岛之上,这里风景宜人,如同避开所有世间纷扰的天堂一般,而这种自然风景的壮美也成为了一种植入虚假与危险的遮挡。精致的布景环境在自然光与人造光的柔软滤镜下开始使得其自身被拉出现实的范畴,烟雾、散逸的色彩、过曝等视觉展现方式都让美景不再是被观赏与享受的,光影不再是自然存在的现象与事物,而是成为了一种与情节走向的配合,还是一种对于未知事件将要发生的预兆。自然的外景被朦胧的白光模糊了线条、室内的霓虹灯光为人物加诸遮挡,表现主义式的布景所能抵达的具体表意道路在此又是隐蔽甚至是被斩断的,它不再是一种室内对应着压抑、室外自然对照着舒爽感受的简单对照,实在的事物都被蒙上了一层面纱,与之相对的,人物状态与互动的存在方式却又异常真实,大溪地岛在此成为了一种视觉装置,观众如同在看橱窗里的故事一样,自由体验这样态不断变换的情境。
在影片开场,一群海军陆战队员登陆大溪地岛,他们的身份让流言在岛上随之传开:已停止长达二十多年的核爆试验,近期又将在此重新实施。这种焦虑恐惧的视觉来源——穿着制服的士兵——从此就只是在间断的夜间酒会阴影中穿梭现身,刺眼又强力的政治气息被注入到这美丽的环境之中,其总在你行将忘记他们的时刻,又突然现身,扎进每个人的神经敏感深处。
到影片中段,De Roller通过望远镜看到了核潜艇的轮廓与坐船前往未知海域的女孩后,整部影片的平衡关系都开始逐渐瓦解,看似简单的关系连接不再那么明晰,我们的视线也更加专注于主角De Roller身上,其他人物、景色都开始变得陌生、神秘而危险。因为,信息获取与监察的权力在这里被打破甚至是颠倒了过来,即便高级专员De Roller在岛上看似拥有至高无上的权力与地位,但这整个由环境和多方势力人物所建立起来的情境就如同一头巨兽,是如此的庞大与不可控制,它能够吞噬一切,神秘、坚固、圆滑又危险,包裹着一切可见与不可见的事物,它的边界在不断变化又可以被任意穿越,每个人都看似是自由的,但实际看似自主的个人行为又都被笼罩在这强劲的权力制衡交错的网络之下,没有什么人与环境能够被真正掌握,这是De Roller所面对的真实境况,甚至自己的安全都无法被保障,他明白自己在此不再是一个“上帝”。
由此,那些看起来虚假的自然与人造布景开始渐渐化为无数的眼神,注视到代观众视角的De Roller身上,这种时刻处于监视之下的焦虑情绪最终也被带给了观众。于是我们看到,焦虑与不安首先是由影片内的核试验恐慌带给岛民的,其次又渐渐由主角所遭遇的困境传递给观众,我们在此延迟地进入到影片情境,并被迫跟随着一起体验这焦虑憋闷的情绪感受。
塞拉在《岛屿上的煎熬》中又创造了一种纯视听的情境,它既静滞又暗流涌动,正面的对抗与暗自的掣肘共存,荒谬政治所需要的相对精准的元素和人物行为所具有的暧昧性被并置,外在的美丽环境成为一个视觉装置,人物势力的复杂与神秘让环境也拥有了生命并反过来成为对人物的监视者,煎熬焦虑的情绪甚至来自声画设计的精致,你好似知晓人物此刻说出话语的意义,但又总是被其他因素所阻挠,无法到达那个可以直接看到的终点,他们总在精美的布景前顾左右而言它,天空和大海也不再让人舒缓,它只是不断提醒你:没有出路可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