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鲁斯之乱《惧于踏足》-第十五章

第十五章
白骨神庙
引燃
反击之策
塔努斯克里德脚下之路由千万头骨有序铺成,每颗白骨都如边缘世界上饱受风雨的卵石一般平滑、抛光。他的脚步声在教堂大厅中拉出奇特的余音,密集的墙壁赋予了这回声清脆的音色。
在此处近乎听不见外头战争的鼓噪。那声音遥远,如远处海岸线沉闷的隆隆拍岸浪涛。爆弹枪火爆响着,尖叫声与地狱般的嘶吼响彻云霄——氛围再合适不过。
他覆铠指尖划过越过他头顶高高耸立的支柱和穹顶,它们一列列撑起了锥形的檐顶,束束裹在胸廓内的长股骨一簇簇叠起,绑成了柱子的形状,其固定物则是一条条来自于孩童手掌的细小指骨。颌骨与脊柱组成了门廊,臀腔装饰着回廊的墙壁,头骨则一望无际。空洞的眼窝从四面八方凝视着军团战士,有些被其内部的等离子火炬照亮。
这座宏伟的白骨教堂实乃壮丽之作,他反思着,在这虔诚的作品面前,怀言者为帝皇竖立过的、最伟大的丰碑都相形见绌——在他们仍旧奉他为主的时候。
想到这里,克里德脸色一变。罗嘉和他的儿子们已为尤里曾那冷漠无情的父亲勉力奉献了那么久,又是为了什么?他们曾如此坚信他的伟大,大远征之中他们的一切行为、所有战事都是为了追逐他那神圣的本质与真理。第十七军团曾对胆敢违逆帝皇的世界挥下利刃,而更多人也曾被安排去建造颂扬他的工程。
然后,便是库尔(Khur)的背叛,视野终于一片通明。它以摩纳齐亚(monarchia)——那对帝皇的完美礼赞——的湮灭为开端,也以此为结,而此时剩下的不过是一片荒土,一片罗嘉因盲目的爱戴而被惩戒的荒芜。他的狂热被否定了,被唾弃了。塔努斯.克里德曾在那里。他目睹了一切的发生。
事后怀言者终于意识到了更伟大真理的存在,这又有何惊讶的?这可并非一个假装并否认自己成神之路的凡人之言,而是真正的神明,真正的力量——毁灭与混沌尽在祂们指尖一触之间。
“侍僧?”哈罗克斯连长正在他身侧等待着。克里德并未注意到他已停下脚步。他一言不发,重新迈开步伐,倾听着战争的回音,感受着潮湿空气中无声积蓄的能量。此处,这烙印教堂,正是他们一直以来本应去建立的那种丰碑。只需最宏大的背叛,一切就能水到渠成。
巍峨的拱形圆廊宽阔起来,现在眼前已是一座圆形的中庭,两片鞣制好的巨大人皮挂帘拉开,让克里德和哈罗克斯进入其中。圆厅的其中一面墙壁是尊环形的祭坛,细细的四肢骨骼仿制了小教堂祷告立窗的框架,殷红的光芒从中透出,染红了微黄且凹凸不平的墙壁。地板中央是一个如倒立高塔般深邃的竖井入口,边缘像野兽大口一样满布利刺。手臂与手掌的白骨在陡崖边缘围成环状,扰乱不定的蔚蓝光芒从下方深处溢出。克里德明白,那下头正是张血盆大口,一座祭坛,正如卡卓尔(kajor)和十数个其他被占领的世界上的一样。如此恐怖的痛苦与折磨倾倒于其中,乃至直接打开了一个通往亚空间的洞口;这光芒正是亚空间那无底虚空淌出的涓涓细流,渗入这个维度,它在诱惑着他,走近一点,去触碰……
克里德强迫自己移开目光。更多痛苦的挂毯,不同种族身上剥下的皮肤被缝在一起,组合成艺术的图案,悬挂在墙上。到处都悬挂着鞣制皮革一般的厚厚绳索,它们夹杂着鬃毛、穿过颅骨的口腔往上延伸,在头顶暗红的阴影中悬挂起一个闪烁微光的模糊形状。
然而克里德却并未抬头。他的注意力根本无法从立于中庭中央的那双生物身上移开,祂们像是一对斗兽,摆着架势互相咴骂。
这有翼带角的怪物眼下全然显出了其邪恶的浩然气场,实在是种震撼。侍僧在黑暗之页号上只从幽魂般暗影中窥见祂的一斑,如今祂的本体正在此处,真实无比、直截了当。从祂身上的硫磺恶臭到伴随祂每一脚步的煤黑光晕,祂的一切都叫嚣着要压垮他。嗜血者看到了克里德,断然住嘴,仰起头来审视着他。
“信使,”卡班达冷笑道,“我还以为你逃走了呢。”
“我没有,”他回答道,短暂转身拭去鼻孔淌下的一道歪斜血痕。他曾感受过的那种同样的压力、同样的痛苦,再度萦绕于他脑海。即便看到他身旁的哈罗克斯同样承压且表现还比自己略微好点,克里德依旧勉力抵抗,顶住压力,拒绝屈服。
另一个生物根本难以言表。祂粉色的柔软身躯仿佛丝绸一般完美无瑕的人类血肉,克里德想象着一具赤裸裸的女神身躯,在亚空间的裹挟下扭曲变形,其无暇的俊美被新绽开的肢体、甲壳巨爪以及与比起人类更像是长角牛首的可怖脑袋所污染腐化。祂投注而来的贪婪目光让这名战士感到莫名的污秽。
“看看,它都表现得比你勇敢,恐虐子嗣,”另一名恶魔嘶声道,“它可没有打出一击之后就放弃整场战斗。”
蝠翼生物闪身上前,用生有利爪的手背扇了山羊脸孔一巴掌,“再敢质疑我的决心,我就用铁矛把你刺穿了送回色孽那去,”卡班达戳了戳祂两侧截然相反的胸膛,使得凯利斯发出声似痛苦似欢愉的尖叫,“我会伤害你,你不会享受它的,凯利斯。”
另一个生物臂膀环抱,优雅地屈膝一礼,“你的承诺让我兴奋,嗜血者。我只希望我们有时间一起探索一下。”
卡班达嘲弄地嗤了一声,“信使。你是来观赏这终局之战的吗?头顶上,虚空里的战争已陷入停滞,而下边这里战争涌潮正翻腾不休。”
“圣吉列斯嘲笑了你所提出的“同好协议”,”克里德斗胆说出这句话,但在卡班达愤怒地朝他走来、准备深究这隐含的侮辱时立刻后悔了。侍僧稳住立场。“战帅是对的。天使太过虔诚,对他的父亲-神祇太过执迷不悟,永远不会考虑反戈一击。他的忠诚之深厚远远超出了你们能够染指的范畴。”
凯利斯傲慢地哼道,“任何人都能被转化,只要在正确之处施加恰当的压力。即便是一名原体。”
“天使必须陨落,绝无他的生路,”卡班达沉吟道,重复了荷鲁斯说过的话,“没有他,他的儿子们将会拥抱猩红之路。”恶魔笑了起来,獠牙碰撞,“我已启动了这一计划。圣吉列斯已被击倒,不得不退出战场,而他珍视的军团群龙无首,怒气勃发。他们很快便会屈服于自己更原始的本能。渴求鲜血的呼号在他们耳边尖啸。”这生物的下颚因感同身受的饥渴而扭曲,“只有我能理解杀戮欲望绽放的绚烂,也只有恐虐能与他们分享此等荣光。在他们身上,我嗅到了,信使。他们离那只差一步之遥。”
克里德想象那一时刻:血天使剥去他们道貌岸然、傲慢自负的高贵,他们高傲的铠甲被毫无意识、野兽一般的愤怒玷污。对帝皇的宠儿来说正是恰如其分的辱没与堕落,他想着。
“他们将在自身的怒火之中焚没,”卡班达咆哮着,细细品味这念头,“到那时,他们就会跪服,只为品尝更多的鲜血。”
“你说得倒简单!”凯利斯厉声斥道,“但我也不该期盼多少,毕竟你的脑子和你的战术一样野蛮,嗜血者!”瘦削的恶魔踩着祂纤细线条流畅的双腿,在深渊大口边缘来回迈步,“是我为这一切埋下计划,是我梳理了亚空间的低语,解放出西格纳斯的悲哀!”克里德看着祂以不自然的方式弯折身躯,“这具我作为容器的肉体由达文牧师而来,被改造被重塑正如我在这些世界上重塑了真理与恐怖与恐惧。”生着利爪的手掌愤怒地握紧在一处,嘎嘣作响,“你们在磨刀霍霍,寻找可杀之物的时候,是色孽的使者开辟了道路。是我的邪教在此处兴起,而非你的,恐虐的战士!是我为塔-洛克、科尔以及其他十数前哨站的巫法阴谋播下种子,是我引领他们的灵能者开启屠杀,是我回应了召唤!”凯利斯的爪蹄重重跺进脚下的白骨,“记住这一点!”
那生物转向克里德,一根瘦长的手指指向怀言者,“卡班达并非西格纳斯星群之主,短生种,无论他装腔作势的多大声。你们这些凡人的战帅也不是。我才是!”
凯利斯的四条手臂全部高举,仿佛乞求一般伸向锥形穹顶尖峰上一个透出黯淡光线的孔洞。克里德的目光跟随这姿势移动,不由得屈服于恶魔动作的无声命令。
“以书之名,”哈罗克斯喃喃自语,“那是什么?”
克里德抬头看去,他终于望见了自己曾看不见的东西——直到这一刻。他意识到,这东西一直被遮掩,被隐藏于他视线之外,隐藏在某种恶魔凯利斯的存在所氤氲的魅力之后。
在那里,四根由厚厚人皮与头发织成的粗大绳索穿过髋骨造就的滑轮装置与脊柱切下关节构成的齿轮,悬挂着一个巨大、焦黑的肮脏黄铜框架;它浑身上下包裹着浑浊的水晶,轻轻来回摇摆。其中一抹恶毒的火焰光芒照耀下,与覆盖在卡班达战斧上同样的鲜活猩红迷雾在其内部来回翻腾,伴随不断嘶嘶作响的喷溅之声不时满溢出来。如今他看到了它,如今凯利斯向他揭露了它的存在,因此怀言者感受到了从中坠下的情绪浪潮,像辐射粒子一般冲刷过他的身体。强烈的感情混在一处,迫得他摇摇欲坠,在他稳住身形的前一刻剥夺了他的平衡。
这种感觉过去了,克里德甩甩头。在那一瞬间他体会到那强大的、混杂的感觉,如一首半听不见的旋律中挥之不散的副歌,这感觉的幽魂也在他脑海不休地回荡。深沉翻腾的痛苦如定音鼓,心碎如死的悲伤像钟琴,绝望的尖锐弦乐,以及压过一切的、几近淹没其他所有的——沉沉如雷鸣般的铜管,那是纯粹而未经稀释的愤怒。
“看哪,这怒焰!”凯瑞斯斜睨着巫术装置唾道,“这便是感知的魔力,被捕获被凝聚,化为武器。你感受到了吗,短生种?即便瞥上一眼,都将放大那些暴露于其下之人的下贱本能。”恶魔一指卡班哈的巨斧,“对天使的战士们挥出的那一击,正是被这种力量所玷污。他们死亡的杀伤力被放大了一千倍……足以将他们的原体冲击进无底深眠,他将沉睡在那里,直到毁灭之力愿他醒来。”
卡班哈龇牙咧嘴。“腌臜的灵能法术。得呆在它光环里,真是恶心……”
碎片在克里德脑海里块块拼起。“失去了主人,血天使们将进一步深陷于自身的怒火……而当他们撕去一切高贵的假面,圣吉列斯却正好醒来——”
“这将摧垮小天使的灵魂。”凯瑞斯露齿狞笑道。
梅洛斯看着一切,但脑中一片空茫。
在他眼中自己仿佛站在本是红泪号上一道走廊的地方,如巢都中央大道般宽广。一大条外层船体已然消失,在母舰从轨道上倒头栽落的这场灾难性迫降中被撕扯而去,现在这走廊已化为一道敞开的橱窗。西格纳斯主星嚎叫的狂风夹杂腐蚀性的沙尘,灌进支撑柱的背荫。主星与其同伴洒下星点阴郁的光芒,铺在一切之上。
梅洛斯就在此处,又不在此处。他感觉自己的一部分依旧在外边战场上,扎根在泥泞与烈焰之中,就仿佛他灵魂的某些碎片寄托于那处,但此身骨肉之躯却被撕开剥走了。
每次他试图重新开始思考,试图向前迈进之时,他刚目睹的恐怖便在脑海重新翻腾、循环往复,一遍遍重温、一遍遍折磨。
这想法就像一道赤裸裸且永不愈合的创口。天使陨落。他记得他爆弹手枪和链锯斧的重量。沉重,但并不迟钝;有力,且预备好杀戮。他席卷向前在原体的光辉下加入战斗时嘴边的咆哮。凯希尔在远处开着火,消灭反水的疯狂西格纳斯原住民。纳吉尔连长唇中吐出的战争呼号,清晰可闻,压过了恶魔猎犬的沸腾咆哮与带翼怒魔的刺耳尖啸。
在那里,在他眼前,圣吉列斯与嗜血者唇枪舌战,接着便是撼天动地的恐怖交手。实在太容易分心了,太容易被这场光荣的决斗吸引所有注意而忽略了其他一切。
梅洛斯记得他劈开一头蝠翼恶魔的头骨,记得这必杀一击砍出的创口中喷出脓水的腐败恶臭。这场搏斗将他注意力拉到了只有袭击与防御二者存在之地。当他再次抬起头来,甩掉链锯斧旋转的齿刃上的污血之时,他看到天使对嗜血者打出了致命一击——
天使陨落。
梅洛斯闭上双眼。他希望自己是错的。他希望自己没有看见方才眼前的一切。
带刺黄铜长鞭,在那极致背叛揭露的一瞬间袭上他的基因之主。圣吉列斯,他的脸庞因痛苦扭曲,坠落在地。梅洛斯记得自己丢掉了一切自我保护的意识,丢掉了一切怀疑,破釜沉舟地冲去援救他的主上。
接着便是鲜红烈焰,以及那恶魔领主刺目的横扫。灾厄就这么降临在数百名突袭上前的血天使身上,所有人都与梅洛斯怀着同样意图。
当那骇人的巨大战斧挥出一击的时候,他正看着格拉瓦托兄弟。一股不可思议的能量从虚无中解封而出,在各色战士们当中爆发开来。
天使陨落,而我的兄弟们化为齑粉。
这一击轰得这整个满怀恨意的地狱都在颤动,突然间数百名军团战士就这么消失了。血与肉,精金与陶钢,都被难以估量的伟力抹去。身躯烧为灰烬焦炭,盔甲碾为发黑碎片,不过一次心跳的时间,梅洛斯熟悉的战士们就被从现实宇宙彻底抹去了。
其中最残忍的莫过于同步感受到他们的死亡。梅洛斯感到他们在同一时间逝去,每滴鲜血每根骨头都在叫嚣着,这种冲击冲刷过他,还有其他每一名圣吉列斯之子。若是药剂师相信灵魂,那他也许会说这直接在他的灵魂上烧穿了一个大洞。
他跪倒在地,挣扎着、跌跌撞撞地又起身跑了起来。他眼中只剩下躺在浅坑中的原体。天使的双翼如一席白色丧衣裹在身上,他的皮肤死一般苍白。
梅洛斯的心在胸膛中揪紧了。圣吉列斯还活着,但他们已失去了他。药剂师伸出手去触摸其主的面庞,感受到些许颤动的暖意;正是那一瞬间,那刺穿他的尖锐恐惧——正是这种情绪,而非其他——化为了烈焰与愤怒。在他的心灵深处,梅洛斯意识到某些东西碎裂了,一道锁链粉碎了,一道栅栏囚门从铰链上扯了下来。这种冲击触及了他体内某些原始而致命的东西,而他毫无疑问便知道每一名血脉相连的战士都在经历着同样的事情。
“退后!”强有力的手臂把他一把推开,他摔进泥泞里。圣血卫士的金甲包围了他,聚集在他们主上身周。阿兹卡隆看起来悲痛欲绝,他的双眼酝酿着空茫的风暴,“保护原体!”
梅洛斯记得自己立起身,瞥见奔来的拉多隆,首席连长的战甲沾满被污染的血液。他面庞上凝固着苍白的惊愕,“我们必须撤退回旗舰,”拉多隆喊道,“重整旗鼓!”
药剂师朝着他倒下的指挥官猛冲过去,强行清空了脑中关于之前一切的想法,专注在此时此刻上。“我会帮助他,”他开口,这是他的使命。这正是他被训练去做的事情。
天使陨落。我亦如此。
传送信标的嗡嗡声在他耳边想起,但梅洛斯没有理会。碧绿闪电吞噬他们之时,他再度朝原体探出了手。
眼前终于清晰,脑中终于不再模糊。
医务室中,十几个药剂师围绕着昏迷不醒的圣吉列斯,尝试了一切方法试图让他清醒过来,但都无济于事。他在旁观察片刻,他的身体依旧因为广域传送的物质化重组创伤而颤抖,留下保卫红泪的战士们无比惊愕、难以置信,他只得不断对他们重复着所见的一切。
某种程度上,他们所有人在事情发生的那一刻就都知道了此事。不仅仅是战场上的人,留在这坠落于地的旗舰上的战士,无疑还有那些位于高高轨道上、太空激战中无尽闪烁的激光交织之中的同僚。
梅洛斯朝前倾身,紧紧抓住一根断裂的导轨支撑自己,就仿佛脚下的甲板如暴风雨中的帆船一般倾斜不定。
他感到身周的空气凝结,他知道是谁来了。
“他们杀了他吗?”女人问道,一声呜咽噎在喉咙里。
他摇摇头,“你不该在这里,蒂尔扬。”
“他们怎么可能杀得了他?”尼奥比坚持道,仿佛渴求帮助的孩童,死活想要个答案。
“天使没有死。”梅洛斯紧咬的齿间碾出这句话,“但他……失落了。落入无尽沉眠。那冲击……”他摇摇欲坠,难以组织起思绪,“我不知道是怎么回事。”
但这并不完全是事实。他怀疑。
起初,当舰队的船员仆役与特遣记叙者中出现自杀与精神崩溃的消息传入他的耳朵,梅洛斯曾考虑过根本原因是某种载体上的疾病的可能性。某种心灵上的病毒,某种绕过了基因增强者但会感染普通凡人的病毒。现在他在思考这根源是否本质上就是无形的。亚空间的力量会摧垮暴露于其中之人的心智,这已不是什么秘密了,正如太阳的强光会灼伤双眼,或者说辐射会腐蚀未经保护的肉体。那些怪物身上弥漫着亚空间的恶臭,那些恶魔。若是祂们能像梅洛斯所见一般,腐蚀和玷污实体宇宙的物质,那祂们也必然有能力对未加防备的心灵施加邪恶的影响。
他想起了可怜的哈勒戴斯.格温,他被亚空间的景象吓坏了,害怕会梦见那些情景而根本不敢入眠,最终被迫试图自杀以求得心灵的平静。自从舰队到达西格纳斯星群之后,梅洛斯的节点植入就使他无需进行静止的睡眠。要是我现在拥抱睡梦,他想着,我会看到什么?
还有一个更大的问题正浮上水面,愈演愈烈。若是阿斯塔特军团并不能免疫这般力量,又该如何是好?
“他被困住了,”尼奥比在说话,“没了圣吉列斯,我们都会死在这里。”
这女人的话语在梅洛斯胸膛中点燃了一股突如其来、压倒一切的愤怒,他以足以让她恐惧到叫喊出声的速度朝她扑去,“安静!”他咆哮道,愤怒化为无中生有的猛烈怒火,“到下面去,呆在那里!立刻!马上!”在那一刻,他唯一想干的事情就是把她拍到一边,将她脆弱的血肉在破损的舱壁上压成肉酱。
尼奥比逃走了,梅洛斯心中的怒潮也随她一起消退,如来时一般迅猛的散去了。
他龇牙咧嘴地长长深吸一口气,深入内心,试图让自身平静下去。
他并未成功。
战势正朝着疯狂一路急转直下。
凯希尔军士兄弟在一辆坠地停滞的速攻艇后矮身掩护,反重力飞行器被一头混合了巨型黄蜂与一组弯刀特征的杂交魔物从天空中拍落,乘员都死于那次撞击,但凯希尔的小队以等离子火焰与蜂拥而至的破片手雷为他们的死亡报了仇。本质上来说,只要你倾泻足够的火力,这群令人作呕的所谓恶魔依旧可以被杀死。这一阴郁的事实现在已是这名老兵唯一能抓住的稻草。其余一切都在他身周崩塌,如渗了水的沙砾一般分崩离析。
四面八方都是盲目无序的枪声,还有利爪与剑刃的锵锵交击。作战单位已完全失去了凝聚力。不同小队间的通讯已经一团糟,全是相互重叠的频道与不成语句的作战协议,这还是通讯器被小心调试到成功工作后的结果。在过去的一小时里,凯希尔收到了一打自相矛盾的命令,有些甚至就出于同一人之口,出自片刻之前。他的连队长官,弗里奥连长,先是下令前进接着又下令撤退,两次命令都没带上鉴别他指令的、至关重要的短语编码。这要么是个诡计,要么就是他意志的沦陷。任一选择都难以想象。
厚重烟尘染成黑色,鲜红吞没了整个战场,于是视野模糊到了几近看不清一切的程度;但偶尔这烟云又会像舞台演出幕布一般散开,仿佛只为向军团战士们展示那在远处赫然耸现的巨大白骨教堂。凯希尔头盔里的惰性磁力罗盘显示时长漂移,很难找到确切的指向。在气恼中他将其一把扯下塞进了技术军士凯德手里,命令他修好它。凯德坚持说头盔运行得非常完美。
雷提奥斗胆从他们的掩体上方瞥看出去,朝一头咆哮吠叫着冲他们而来的黑色犬兽点射出三发子弹。它化为一滩污糟的脏器,凯希尔发誓他看到了这正在冷却的尸体上散开一阵闪烁的雾气。
军士背靠速攻艇的残骸,他沉重的背包压在热气蒸腾的金属上。他检查自己的弹药并皱起了眉头。目前而言够用,但他完全不知道下一次补给还要多久。凯希尔考虑过捡一把炮灰邪教徒丢下的武器,但那枪是为凡人手掌设计的,在军团战士手里就像个玩具;以及,武器握把上覆着一层芳香的粘液,好像是它自己身上渗出来的。他瞥一眼周围一圈围绕残骸坚守阵线的十几位血天使。所有人都郁郁地缄口不言,完全没有任何建议。
冰冷却规律稳定的恐惧如鼓点持续敲击在凯希尔脑中,他根本无法加以抑制。他看到那巨大的有翼生物,那个嗜血者,经过了他们头顶,掠过太阳表面,朝白骨教堂俯冲而回。祂投下的阴影不仅驱散了一切光明,也侵蚀了理性与感知。落入祂身下黑暗的那一刻,这位老兵从未感觉如此孤独——与战斗兄弟们彻底隔绝。对一名军团战士来说,这已算是历经一次别样恐怖的微型死亡。
而除去这一切,那冲击的余韵也从未淡去。凯希尔从未对凯德或是雷提奥提过这个,一开始是因为他们泥足深陷于杀戮之中,后来则是因为他根本无从表达。军士无需提问,就知道他们是否也感同身受——只要望进他们的双眼,他就能看到自己空洞目光的倒影。伴随那在战斗心脏部位短暂燃起的、巨大邪恶的火焰风暴,凯希尔耳边鲜血的歌谣中便混入了死亡的尖叫。他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传来的脚步声让他们都举起了枪,来者是一名身穿侦察兵盔甲、遍体鳞伤的年轻人,他从烟雾中踉踉跄跄走出,来到了队伍中间。他曾被用作棍棒的枪口被鲜血和脏器堵上了,脸上与脖颈上都横亘着深深的爪痕,伤口似乎并未凝结。这侦察兵带着72连的标记,在胸甲撞击的凹痕下几乎难以辨认。
“嗬,兄弟,”雷提奥说,“你的小队呢?”
侦察兵无视了问题,“他死了。”年轻人说道,“祂杀了他,我看见了。”
“谁?”凯德问,但凯希尔的喉咙缩紧了。他本能地就知道这年轻人是什么意思。
“不。”军士断然说道,那阴影再度笼罩在他身上,“不!天使还活着!他不可能被杀死!”凯希尔一把抓住侦察兵的脖颈把他拽得失去了平衡,“你错了!”他吼道,“说啊!”
“不,”他得到了回答。侦察兵毫无抵抗,而这让凯希尔的怒火燃烧得更旺。那一刻他感觉自己的自控力就这么悄然溜走,他握紧拳头准备给这年轻人来上重重一击,打碎他头骨,“不,”他重复道。
“住手!”一声粗暴地叫喊吼出了命令,黑色的身影迈过迷雾向前走来,手中挥舞着能量闪烁的权杖。守望者安内鲁斯那眉头紧蹙的头盔带着严峻的审视检视过所有人,随着他步步走近,军团战士们都退后了。凯希尔松开手,但他的拳头依旧因未得到发泄的仇恨紧紧攥着。
“等等,兄弟们,”安内鲁斯坚持道,环顾四周,“吾主还活着。我确切地知道这点。”
“你怎么知道?”凯德质问道,“通讯被敌军的信号和诡计彻底干扰了。没有任何消息——”
“从这里!”守望者以拳猛击胸膛,“你们都感觉到那……”他顿了顿,挣扎着寻找合适的描述,“……那黑暗经过,不是吗?即便是现在,祂的回音依旧在我们脑海抓挠不休。”
凯希尔点头赞同。他无法否认,此处有种使人心神不宁的东西,作用在他们所有人身上。它无声无息,无形无影,但每时每刻都在煽动他们的怒火。
“我们必须离开这地方。”侦察兵喃喃道。
“不,”安内鲁斯说,摘下头盔以便看进每个人的双眼,“想要逃离这意志的触碰,我们根本无处可去。若是我们动摇踟蹰、不再专注,敌人便会借此对付我们。”他的双眼湛湛有神,“遗憾的是他们错了,兄弟们。他们用懦夫的诡计篡夺了脆弱凡人的世界。他们不明白,现在他们面前的已是第九军团。”守望者举起权杖。“他们想激怒我们?他们已经成功了。但胆敢释放我们的仇恨,付出代价的将会是这些怪物!”
凯希尔唇间爆发出赞同的咆哮,而这吼声的回音则由周围所有军团战士造就。
至少,目前而言,这掩盖了疑虑。
风呜咽着卷过指挥甲板视窗上破碎的装甲玻璃,捎来枪火与远处战场其他更难以辨别声音的尖啸。拉多隆连长将无线通讯鸟卜仪贴在耳边聆听着,装置来回扫描战术沟通频道,艰难地试图锁定某个确定的频道。每个信号都一模一样——阵阵翻腾的白噪音,起初看似随机,但在片刻的仔细聆听后便化为如嘲讽大笑或无韵颂歌般的旋律。
拉多隆耐心乍然耗尽,他旋身一把将装置摔过舰桥,力道如此之大,它直直砸在远处对面的舱壁上炸成了碎片。无声的机仆在对主控指挥台进行临时的修复,对连长这突如其来的怒火毫无反应,但落在刚好迈入此厅的阿兹卡隆眼里,这一点却清晰可辨。
首席连长怒视着卫队指挥官,看他敢不敢发表什么意见,但阿兹卡隆似乎只剩疲惫不堪。这表情在战士如鹰隼般的脸庞上显得格格不入,但也已经告诉了拉多隆关于原体现状一切他想了解的东西。
“军团一片混乱,”片刻之后他收到,“轨道上的战况也没比荒原上的短兵相接好到哪去。信号飘忽不定,被干扰得一片混乱。整支整支的连队要么失去联络,要么忽略了直截了当的命令,脱离战斗并撤退。”
“我无法责怪他们。”阿兹卡隆静静说道。
拉多隆眯起眼睛。“我们本不该这样。有不少报告显示军团战士在杀戮拦路的一切,漫无目的、没头苍蝇似地战斗。这大错特错!血天使可不是鲁斯的恶犬或是安格隆凶暴的蛮人!”
“不,”圣血卫士说道,他强硬的语调又回来了,“我们比他们更糟,因为我们不过是将一切隐藏在高贵的假面下头。我们牢牢束缚着自己的怒火。当它终于得到释放,这怒火燃得更加炽烈也不足为奇。”
连长摇着头,愤怒地大步踏过指挥甲板,“你在为这开脱?”他猛力一指破碎的窗洞与下方的荒野,“敌人伤了我们,所以倏忽之间我们就失去了理智?”他步步逼近阿兹卡隆,吐出的一词一句逐步抬高化为怒吼,双拳紧攥,“这难道是天使教导我们的方式吗,兄弟?这是他对他子嗣的期望吗?”
“看看你自己,”阿兹卡隆回击,“我们都感受到了那怒火,每个子嗣都是如此,毫无疑问。”
拉多隆越燃越烈的怒火夺走了一切言语,他嘶哑地咆哮一声,转过身去。连长覆甲的拳头猛击在自己手掌上,陶钢间碾磨出声。
阿兹卡隆以钢铁般的冷然目光紧紧盯着他。“你和我,我们必须决定如今该如何行事。圣吉列斯大人昏迷不醒,天使议会散落八方,我们有责任一同领导军团。”
卫队指挥官的声明让首席连长钉在原地。当然了,他是对的。但大声说出这事,听起来依旧让人感觉不忠。“很好,”他咬牙切齿地吐出了回答。
“原体即是军团,军团即为原体,”阿兹卡隆说,重复着激光蚀刻在他金甲颈护上的高哥特语词句,“他的生命高于一切。我们必须将他从这肮脏之地的邪恶影响中解救出来,从西格纳斯星群中杀出一条生路。”
“你想逃跑?”拉多隆言语中难以抑制地流出一声讥嘲,“这艘战舰无法进入深空。引擎室里的技术军士们才堪堪将反应核心熄灭。你想让我们把旗舰抛在身后,留给敌人挑挑拣拣、掠夺个干净?”
“护送原体,撤到另一艘战舰上,”阿兹卡隆继续说,“释放反应核心。红泪并未成功逃过死亡,她的逝去如今不过被推迟了片刻。”
“那么留在后头的战士们呢?”拉多隆咆哮道,“即便我们能把他们都拉回这里,也没有足够的后勤舰船来把他们全部载走!”他戳在卫队指挥官胸甲上,“你这冷血的杂种!你想牺牲掉自己的兄弟!”
面对他的愤怒,阿兹卡隆回以冰冷的反驳,“为了圣吉列斯的生命我还能做更多。无论你我,或是任何身披红甲的兄弟,我都能将其看做必要的牺牲,只要这能帮助天使活下去!并且我不相信你能在军团中找出任何一个战士,会不愿意为了拯救他而自刎当场!”
“我不允许!”首席连长的手下意识便落在了胯边动力剑的黄铜剑柄上。
“这选择的权力从不属于我们任何人。”
拉多隆摇着头,怒火再度燃起,“天使命令已下,我们的职责就是将其完成——要么死在完成命令的路上。必须扫清西格纳斯!我们必须履行他的意志!”长剑轻鸣,部分出鞘,阿兹卡隆反射性地抬手从背后鞘中拔出了猩红阔剑。
两名战士冻在原地,赤裸裸的怒火渴求解放,剑刃吟唱着,他们都游离在那致命的界限边缘。
拉多隆感受到深不见底、黑渊般的恐惧一闪而过——他松开手,任长剑落回原位。阿兹卡隆也慎重地这样做了,他们立在原地,瞪着彼此,慢慢从各自怒火中醒过神来。
最终,卫队长开了口,“无论外头被施加了何等巫术,无论这里部署有怎样的秘法之力,它都已经影响了我们所有人,无论远近。怒焰已被引燃,拉多隆。它或能将我们吞噬。”
“怎么可能?”他问道,“他们怎么可能知道?”
他们都无需提起那缺陷,长久以前,圣吉列斯将他们带到秘密议会的那天,在他揭露出萦绕不去困扰自己的悲哀的那个地方,他们都在现场。潜藏在他们每个人、所有人身上那鲜红饥渴的黑暗潜能,如今则被拉扯着浮出水面,被……被什么影响?魔法和巫术?
“若是无法逃离此处,我们迟早都会屈服。”阿兹卡隆皱眉道,“看看我们,兄弟。怒火正由内而外啃噬我们。我们不会比从前部署到战事中的那些狂战士好哪去,这不过是时间的问题。我们都会堕入死亡连队。”
拉多隆闭上双眼,他眼前浮现涂抹成墨黑的盔甲。
当他再度睁开眼睛,第三个身着厚厚长袍的身影正立在破开的舱门前。
在他们两人开口之前,他便上前并拉下遮在头上的兜帽,“首席连长。卫队长。我有话想说。”
“你是卡诺,那个曾经的灵能者。”阿兹卡隆严峻地看他一眼,“你旁听我们对话多久了?”
“足够久了。”
“你想干什么?”拉多隆厉声说道,双眼中浮现显而易见地怀疑,“现在可不是分心的时候。”
“一部分我的兄弟们已经集合起来,”卡诺说,他看到两名战士交换了眼神,他们两人都立刻理解了他的意思,他所指远不仅是血天使同袍,“有些从战事中脱身而来,有些则来自轨道上方。”
阿兹卡隆盯着他,“你召集了他们?”
卡诺摇头,“我们来此是因我们知道,这里需要我们。”
“太晚了,”拉多隆苦涩地说。
“不,”卡诺说,“还不晚。”他的视线从面前战士移到另一位身上,“阿兹卡隆所说确为事实。一道阴影已然落在每名心属血天使的军团战士身上,这黑暗源自某处。我已亲眼看到。”
“通过巫术的方式?”连长质疑道,看他如何回答。
“这重要吗,大人?”在拉多隆回应之前,他再接再厉,卡诺抛开心中的所有疑虑,专注于他所知晓的事实、他坚信的正道。如今,其余一切都不重要。以一种毫无温度的清明,卡诺清晰地知晓这点。若是真有所谓的命运,那么他的命运就将取决于他接下来要说的话:“白骨教堂承载了这个世界恶魔之力的核心,如果能找到它,它便能被摧毁。军团将会从自身熊熊怒火中解脱出来。”
首席连长瞥了一眼破碎的椭圆视窗外头,“在我们与目标之间,躺着一整个疯狂的战场。一支源自噩梦本源的怪物大军,以及深陷其中的吾等兄弟。”
“这将是穿越地狱的旅程,是的。”卡诺说。
阿兹卡隆冷酷地端详着他,“天使呢?有关他你又看到了什么?”
“我能唤醒他。”有史以来第一次,卡诺大声说出了这句话,而且他发自内心明白这并非虚妄的希望,亦非空洞的吹嘘,“我们能唤醒他。”
“灵能者……”拉多隆面色严肃,“若圣吉列斯正是被亚空间的力量击倒,那么通过同样的方式,他也能被唤醒。”
卡诺点头,对自己即将打开的那扇大门意味着什么再清楚不过——这么做不仅仅为自己,更是为了他的整个军团。“这些恶魔是非物质界的产物,只有通过同源之力,他们造成的影响才能被打破。”
“这还不是唯一将被打破的东西,”阿兹卡隆切齿道,“尼凯亚敕令又该如何?人类帝皇的命令呢?我们真的要违逆他,违逆泰拉的律令吗?这将使我们变成叛徒!”
拉多隆将肃穆的目光投向他的战友,“那便如此吧。”

掐指一算还没翻的只有三章了!下一章就是告别狗子,还有我最期待的一个场景【兴奋搓手
不咕不咕,尽量不咕……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