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春风】(残篇)羽生晴明×小狐狸
#本来已经不准备发了,但友人画了很好看的小狐狸,只有我一个人看见也太可惜了!这半篇文也顺便一起发了吧
#很粗糙,没修过文。且残篇!必坑!!慎点!!!
#当年在这里发的第一篇就是小狐狸,怎么不算是呼应了呢



(虽然画风迥异但确实是一个人画的没错……)
下面正文
-------------------
织田匆匆赶到羽生邸时,车轮都快要擦出火星子了。老远就看见门口站着个人,离近才看清不是羽生晴明,却是羽生的另一个好友无良。
他跳下车,看见门上落的锁已觉不妙,问道:“晴明呢?”
无良指指地上新鲜的车辙:“走了。”
最后一丝希望落空,织田一阵气短:“你怎么没拦着?”
无良是个不善言辞的,被他这么一问,两道浓眉委屈地皱成囧字:“我也没赶上啊!”
织田长叹一口气,手在眉上搭了个凉棚望向羽生晴明离开的方向,早连阵灰也看不到了。
身后无良小声道:“……再说了,晴明决定要做的事,我们又怎么可能拦得住呢。”
织田想想也是,又叹出一口气。
北风阴冷萧瑟,两个男人缩在羽生邸门檐的一小片避风处幽怨地面面相觑。
“他跟你说去哪了吗?”织田问。
“只说是出云北部的一个小城。还说由美夫人回东北本家了,这边宅中没人不必送节礼过来。”无良试图找些宽慰的理由,“晴明说是那边的城主请他除祟所以才去的,应该不用太担心……”
织田看他一眼:“他是去找小雪的吧?城主什么的恐怕才是顺便。”
无良瞪起眼睛:“他跟你说了?”
“我猜的。那么多委托他为什么偏偏接这一个?而且由美夫人居然没一起去。”织田扬眉,“难道不是因为黄泉比良坂在出云北?”
无良不做声了,他也这么猜的。
“你说,”织田两手抄在袖子里,“小雪都没了三年了,他还在执着什么呢?难道这世上真有起死回生?”
空气安静了几息。无良开口时声音闷闷的:“就算有,可是我们不是都亲眼看到小雪的魂魄已经……”
他没能说完,空气又安静下去。
无良顿了顿,忽然又想到件事:“我刚到这时门童正在锁门,听他说跟出云的信一起送来的还有一把扇子。”
“扇子?”织田震惊,“不会还绘着梅花吧?”
“那就不知道了,他说晴明打开扇子脸色就变了,所以才会把信拿回房去。”
“……我就说他怎么会忽然接下委托。”织田伸出右手“啪”地拍在脑门上:
“那家伙绝对是去找小雪了。”
羽生晴明坐在西行的牛车里,仰面打出一个喷嚏。
出云北部有宍道湖和中海两片大湖,两湖相邻极近,从中穿过后继续向北,还未见海先见到山。秋鹿城就在山脚不远处,城不大,人丁还算兴旺,城主先祖因地取名,姓北山。
邀羽生来此的信正是北山城主所写,信中言其女千树半年来时常惊梦,身体渐弱,多方求医问药皆不能好,也请过法师,但最多管三五日,竟然无人能根治,不得已请天下第一的阴阳师来看看,愿重金酬谢云云。
如若不是随信附赠了把绘梅花的扇子,这封信大概也就淹没在羽生邸每日如云的信件堆里了。他接下委托也并不是因为这个邀约有何特别,而是信件在开头的寒暄中问他,“院中梅花今年开了否”。
即便是在京中,去过他家的人也少之又少,一个远在出云的连名字也不曾听过的城主,为何知道他院中种着什么?
他将信细细读过三遍,心里的直觉愈发强烈。是他敏感也好,多疑也罢,哪怕种种都是巧合,为了巧合走一趟也是值得。
回信寄出的当晚,羽生久违地做了个梦。
梦中自家梅花开得繁茂无比,他赞叹着正要走近,忽然一阵强风卷着雪呼啸而过。再睁眼时,树上忽然多了个少女的身影。
似是察觉到他的存在,她在花枝掩映间回眸望过来,笑着唤“晴明”。
这语气很熟悉,可声音是陌生的。
烂漫的红粉色梅花模糊了少女的面容,但羽生却知道她在笑,而后发现梦中的自己也在不自觉地笑着。
从这个轻松安宁的梦里醒来时天还没亮,羽生却睡不着了。
梦中的少女并不认识,应该是个预知梦。是未来会遇到的人吗?为什么会是在家里?除了阿雪之外的关系很亲密的女孩子,而且自己好像很接受的样子……
想整理思绪但莫名感到浮躁,心跳得很快。他索性起身,披衣挑灯到院中,照见梅树上刚开出今冬的第一朵花。
昨日到此见到城主,城主起先还以为自家公主的芳名已经远扬到平安京,引得年轻的阴阳师为此甘愿奔波。
羽生有很努力在委婉:“在下昨日很晚才赶到城里,今日一早就来拜见,还未来得及听到令媛的事情。”
城主闻言愣住了,竟然脱口问道:“那法师为何愿意来?”
这事确实不合常理。名扬天下炙手可热的阴阳师,邀约的请柬从京城的达官显贵排到东北本家的亲朋邻里,哪怕想日行一善,出门遍地是机会——却接了一封西边小城的信,不惜路程迢迢顶风冒雪地过来。
北山城主不明白。图什么?不图他青春貌美的女儿,难道图那把穷酸纸扇子?
不然是闭着眼睛随机抽取一名幸运客户?
而羽生已然明白了。或许信是这位城主亲手写的,礼物也是他送出去的,但他并不知道自己为何而来。
再细问起来,果然都是巧合。折扇是此地特产,公主北山千树擅长丹青,扇面由她亲手绘制。
至于信中所提的梅花,则来源于北山家一位从平安京来的远亲。他交割了京城的事业后四处游玩,路过这里曾短暂停留,见公主病体难愈遂推荐了当时最顶级的阴阳师,还帮忙修改了信文内容,让城主姑且去信试试。
不待羽生追问,城主已经说起别的事,不多时便结束了寒暄,起身带他去往公主所在的后宅。
宅中越深,妖气越重。待羽生在一扇绘着花木的门扇前停下时,已经肉眼可见薄雾一样的灰白色妖气。
当然,没有灵视能力的人是看不见的。
门扇移开,药味混着檀香味重重地扑出来。侍女向两边退开,乌发华服的少女跪坐在中间行礼。
羽生心跳渐快,忍不住悄悄摸了摸怀里的扇子。
“这便是小女,”城主带他走进去,“有劳法师。”
大概是久病的缘故,北山千树身量伶仃,即使没披唐衣,层层叠叠的小袿看起来已经要将她一把瘦骨给压折了。脖颈处的细白皮肤下透出青色血管,面容在热闹的衣服首饰和身后屏风的衬托下愈发显得苍白。
好像可以理解一些城主的得意了。美人就算病了也是个病美人。
见有外客至,少女缓缓抬起眼睛看向来人。
对上她一双古井般无波无澜的黑眸,羽生压在心底的那万分之一的侥幸,也终于变成了凉薄的失望。
不是她。
——————————
偏远小城的城主居所自然跟京都大人们的豪宅没法比,但也是一城之内最好的所在了。羽生如今就住在城主宅邸的客房。他今日在城中调查回来得迟,冬日里天又黑得早,宅中各处都已掌上了灯,昏黄的光线透出些暖意。
行入廊下,一个正在扫雪的家仆丢下扫帚接过他的伞收起,又拿干布巾替他拂拭外衣。羽生随口与他闲聊:“雪下得真大啊。”
“是啊,下了近两个时辰了。”家仆热情地答,“法师大人,这是我们这儿今冬的第一场雪呢!”
见他善谈,羽生打量他一番:“昨日入府接我车驾的就是你。”
他笑起来:“啊呀法师大人真是好记性!”
“你来府上多久了?一直在门口吗?”
“再有两个月就满五年啦。小人原先只在后院管车马,两年前才调到门口迎客的。”
“那你可曾接待过一位名为北山春风的客人吗?”
“北山春风?听名字应该是老爷家里的人。”家仆努力回忆着,“您这么一说,确实有点印象。似乎是远亲?路过住了一两日。长什么样子?……记不清了,真不好意思,我可以帮您在府上各处问问!”
“啊,不必了,随便闲谈而已。”羽生理好衣服冲他微微一笑,道了谢转身走入宅中。
昨日除祟之后公主看起来状态有所好转,趁着城主心情不错,羽生还是没忍住又问起那位写信的远亲。
谁能想到,关于这位远亲在京城做什么、是否有官职、要到何处去、以及如何了解到羽生晴明的事情等等等等,北山城主竟然可以一概说不清楚。
他在此之前甚至以为羽生宅中的梅花在平安京家喻户晓,信文开头的那句是京都人风雅的问候语。
“我又不要跟他结亲,问那么清楚做什么。”城主对此不以为意,“都过去这么久了,谁还记得那些事情。”
……看来是问不出来了,再挖下去倒显得他想跟人家结亲似的。
羽生忍着自己扶额的冲动,面上还要挂起歉意的笑安抚他。
瞟了眼旁边低头静坐的千树公主,垂落的姬发将她巴掌大的小脸笼在阴影里,看不清神情。
羽生在心里叹气。
本来当着公主的面问是指望她能帮着补充点什么。不知是遵从贵女的礼仪规矩还是她不想说,又或许确实是不知道,她竟连一个多的字都没有,连眼珠都不多转一下,大部分时候安静得像个会眨眼睛的盛装人偶。
只有一次例外,在城主告知这位远亲的姓名、也即羽生获得关于此人的唯一信息的时候——
“春风?”
羽生将这名字在舌尖品了一品,半是真诚半是客气地笑道:“真是与那位大人相衬的名字呢,听起来就是个温暖又自由的人。”
闻言城主并没有什么反应,旁边的千树公主却突然抬头看了他一眼。
廊外雪还在簌簌落着。
走在回客房的路上,羽生忽然想起昨日最后离开前,北山千树没头没尾地问他:
“听闻阴阳师能观天象,法师大人知道何日下雪吗?”
他望天算了算:“明日。明日午后,最迟日落。”
她点点头:“如此。那法师大人外出查访,注意安全。”
羽生道了谢。她漆黑的眼珠望着他,又道:“既然天气不好,法师大人不若早些回来。”
是有事要找他的意思。
今日出门忘了这事,好在现下虽过了晚膳点,但离就寝还早,若公主真要找他,应该也来得及。
羽生进屋换了衣服,坐在炭盆前暖身子,脑子里想着今日查到的事,竟然跟昨日北山千树所说的基本重合。
被妖气纠缠这种情况,仅仅一次除祟显然治标不治本,要想根除,至少得了解事情的前因后果。
但昨日在羽生问起病因之前,北山城主就说公事繁忙匆匆离开了,留下他独自和这一屋子女人去费嘴皮子。
这倒也不算坏事,因为城主走后屋里气氛轻松不少。侍婢们奉茶换炭各自忙碌,千树公主终于抬起头正眼看他,脸上的微笑清淡又客套。
紧挨着公主身边跪坐的年长侍女是她的乳母,名唤箬竹,将公主生病之后衣食起居的大小异常事无巨细地同羽生絮叨,但当他问起梦魇的起因时这妇人却哑了,犹犹豫豫地望向身旁的少女。
千树放下茶杯,道:“关于梦魇的妖怪,其实在城中人人皆知,法师大人出去一查就有,还需要听妾身先说一遍吗?”
“在下既是为公主殿下的事而来,自然要听听公主殿下说什么。”羽生笑道,“愿闻其详。”
千树沉吟片刻,开口却忽然问了句:
“法师大人有做梦都想见的人么?”
羽生晴明盯着她,并未做声。
她也不在意没有得到回应,兀自慢慢说起来。
——————————————————
秋鹿城有供奉狐仙的传统,为求上山的人能够有所收获、平安回家。但随着田地的开垦,许多城民的谋生方式从樵猎转向农耕,这传统日渐地没落下去。
直到三年前,一个猎户的儿子为了给生病的父亲抓只野鸡炖汤,在雪天进了山。那日风雪大到所有人都以为他回不来了,他却奇迹般地带着猎物平安下了山。而他安顿好父亲后的第一件事就是给家中的狐仙神龛上香供奉,之后又出钱出力把村里已然破败的狐仙神社修葺一新。
原来他在山中确实迷了路,冻饿惊惧之下在半昏半醒时忽然见到狐仙指路,才不至于永远留在那风雪中。依照约定,他按照所指的路回家后,要为狐仙发展信众。这狐狸也有趣,事前言明了三点:
一,所有愿望只能在梦里实现;
二,不需银钱供品,价码自会在交易时说明,因此能否被选中也不是看上供份额,只看心诚不诚;
三,同一人的两次梦至少间隔一个月,想好了再求。
“听起来不像是什么赐福的神明,倒像是个与人类做买卖的妖怪。”羽生评价道。
千树不置可否地笑了笑。
原先也没什么人信。“他大概是遇到雪女被吓傻了吧”,邻居们这样开玩笑地猜测。何况即便是真的,只能在梦里实现愿望有什么用?醒了还是一场空。冬日里生活悠闲,一开始大家都只把这事当个饭后解闷的怪谈。
但总有人病急乱投医,有个孩子早夭的母亲,因为没能见到孩子最后一面,已经懊悔悲痛到了精神恍惚的地步,身体也渐渐不好。她听说此事后去许了愿,没想到当晚狐仙真的让她在梦中见到了儿子。那妇人醒来大哭了一场,挣扎起来到神社哭着还愿道谢,或许是因为执念消解,而后她居然生活正常起来。
“或许是那孩子在梦里劝了她什么?”羽生饶有兴趣地问,“所以狐仙开了什么价码?”
“精气…之类的东西?普通人不太明白具体是什么。据她说狐仙可怜她虚弱,约定下月初再取。那大半个月她身体本来已经恢复不少,却在下月初一突然病倒,可除了无力和疲倦昏睡并没有别的症状,大夫也瞧不出来什么,还是她第二天清醒过来叙述,众人才想起来这是狐仙来收报酬了。”
“这症状确实像是被取了精气。”羽生点头,随即眉头轻蹙,“妖怪并不总是需要人类的精气,如果有目的地收集,可能是要疗伤,或者是……要复生什么人。”
北山千树漆黑的瞳仁忽然盯住他:“人死还可以复生?”
羽生晴明僵了一下,缓缓摇头。
“我也希望可以。”这话残忍得像在割他的舌头,因此说得很艰难,“……都是无用功。”
少女的眼像烧尽的灰堆,微风撩起的火星闪了一瞬,又恢复寂灭。
她甚至微微点头表示赞同,拿起茶杯润过喉,旁若无事地接着讲下去。
“自那之后大家渐渐相信确实有能予人美梦的狐仙,而且也不需要太大的代价,躺一天而已,休息休息就能好。更主要的是,人们意识到虽然美梦睁眼即逝,但在解决一件事上却十分有效……”
“思念。”他道。
千树闻言抬眼看他,这次是陈述语气:“法师大人梦到过想见的人。”
羽生依旧不答,只公事公办道:“对于想见却不能见的人,梦是唯一的途径。大概只有这个,才会让人明知是假的却还能有所安慰。”
“这话不全对。”少女的一双黑眸望着他,“梦,也有可能是真的。”
见羽生表情错愕,千树微笑着解释:“这就是狐仙的高明之处了,狐仙所赐的梦中人,似乎是真的。”
有一对夫妇思念远嫁的女儿而向狐仙许愿,在当晚双双入梦与女儿相聚,两人醒来后,对比发现梦中细节无一不吻合,之后不久女儿回娘家,才知她竟也在同一晚做了相同的梦。
此外还有女子在梦中向思慕的男子表白心迹却遭拒绝,醒来哭得肝肠寸断,她质问狐仙为何梦境不是按自己的意愿来,狐仙答“约定的是让你见到他,不是让你见到一厢情愿幻想中的他”。
听到这羽生嘴角一抽,这语气莫名熟悉,天下的狐妖都爱这么说话吗……
“这个不难解释,狐仙不是凭空捏出来一个梦,而是将当事人的意识都拉进同一个梦里。”羽生笑了,“这狐狸有些本事。”
“而后陆续有梦中见到逝去亲友的人,都说简直像是托梦一样真实。种种传闻散开,拜狐仙的人越来越多,人们甚至开始说狐仙不是赐梦,而是不论生死,让人在幻境中真正地重逢……”
“不论生死?”
“对,不论生死。”
羽生晴明眨了下眼睛,笑问:“拜的人这么多,狐仙忙得过来吗?”
“先前说过,狐仙选人不看供奉,只看心诚。”
“那怎样算心诚?”
“或许愿望的强烈程度在狐仙听来有声音大小的区别。听闻有人在梦中问过狐仙,说有个虔诚的朋友拜了很久都没能得梦,狐仙说‘声儿太小的我都听不见,他装给你们看的吧’。”
“……”羽生无语,“这狐仙,还挺爱跟人聊天的。”
北山千树闻言忽然笑起来:“确实……”
然而仿佛意识到失言,这笑语只开了个头就迅速归于平静。
羽生若有所思地看着她。
“讲了这许久都是别人的故事,”他直切主题,“公主殿下也许愿了,是吗?”
没有得到回答。少女意味不明地沉默下来,漆黑的眼瞳藏在纤长睫毛下,像敛起翅膀的墨色蝴蝶。
箬竹在旁边几乎要瞪着他,怪他问得太直接伤了公主颜面。
虽然涉及隐私,但病人说到关键的病因时突然哑了也是令人头疼。羽生无奈换了个问题:“既然别人都是美梦,为何唯独到公主这里是噩梦?狐仙这么做的原因,公主殿下可有头绪?”
千树依然垂着眼睛,没有要说话的意思。箬竹终于忍不住出声:“不过是公主殿下心软罢了!要我说,那根本就不是什么狐仙,就是只害人的狐妖!开始时假惺惺地定那些条约,后来却贪婪无度根本就没有遵守,还要肖想高贵纯洁的公主殿下!千树殿下没有答应交易,她竟然让公主夜夜噩梦,以此相逼迫!我可怜的公主殿下……”
“是狐仙…狐妖主动找到公主的吗?”羽生打断妇人的哀泣,“他要做什么交易?”
“这、这个么……”箬竹用衣袖抹着眼角,支支吾吾起来。
“妾身确实许愿了。”北山千树突然开口,“妾身有一个非常想见的人。”
箬竹惊讶地张着嘴。
“那见到了吗?”羽生问。
“……还没有。”
她又补充道,“见到了狐仙,但是没有见到…那个人。”
为什么,这狐狸不是有求必应吗?“还没有”……意思是以后会有?
“等等,”羽生觉出不对,“所以,是公主许愿要交易,还是狐妖主动要求交易的?”
千树想了一下:“可以这么说——妾身许愿的要求对方没有答应,而狐妖的要求妾身也没有答应。”
那就是谈崩了呗。
羽生注意到这好像是她第一次改口称“狐妖”。
捋了捋目前的信息,有两个疑点。一是许愿和交易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会让说好的美梦变成噩梦;二是这只狐妖应该是让公主缠身的罪魁祸首没错,但看公主的态度却倒像对其……颇有好感?
羽生把自己的困惑问了出来。千树这次没有沉默,但也没有回答。
“法师大人有计划去城中看看吗?”
听到羽生说肯定要去调查,她便微微笑了:“那等您回来若还有疑问,妾身会有答复。”
昨日到今日他在城中各处走访,已然验证了公主所说的完全属实,对于两个疑点,根据居民们杂七杂八的信息他隐隐有了一种猜测……
他记录整理的笔一顿。
等等,还有第三个疑点。
羽生正凝眉细思,忽然靠外廊那侧的房门被敲响。是箬竹亲自来唤人,跪坐在门口说公主有请。
————————————
妇人走在前面引路,步伐细碎,灯光照在她一丝不苟的发髻上,偶然可见几丝银白。因走的不是内宅而是屋外的缘廊,方才她在门口特意叮嘱羽生披上外衣。
外面确实很冷。羽生拢紧衣摆,转头发现雪已经停了。
“法师大人有二十岁了吗?”箬竹放慢了步子,回过头问。
“已经二十五岁了。”
“哎呀!”她惊讶地抻平了眼角的细纹,“这可真是看不出来。”
随后她笑起来,又加深了皱纹:“那我的大儿子跟您一样大呢,他的第一个孩子快要满四岁了。法师大人有孩子吗?”
“在下……还未曾婚配。”
箬竹的眼睛瞪得比刚才还要大。
好在她忍住了并未揪着问下去,转向了真正想说的话。
“关于公主殿下的事,法师大人应该已经听到了吧?”
羽生迟疑了下,颔首:“听闻了一些。北山夫人和新月大人的离世,应该给公主殿下造成了很大的打击。”
秋鹿城的大小轶事早已在百姓嘴里嚼得透烂,好容易来个外地人让那些长舌子施展,羽生在城中查访这两日听了满耳朵家长里短的八卦消息,但由于叙述的主观性太强,同一件事在五个人嘴里也能有五种说法。
“谁说投生到贵人家里就一定是好事呢。”
而提到城主家时,不同的嘴里却发出同样的唏嘘:“那位公主啊,也算命苦。”
羽生才知道,北山千树曾有个青梅竹马的未婚夫。
距此不远另一城的城主新月氏为了向富足的北山家示好,将十一岁的长子新月高成送来结亲,那时千树公主才九岁。待到公主将到十三岁,快要筹备婚事时,新月氏却因政治斗争惨遭诛杀。公主求告父亲庇护自己的未婚夫,而北山城主却怕被牵连,不仅销毁婚约,还要将新月高成的人头送出以表诚意。公主趁着夜色帮助未婚夫出逃,却在天明时被父亲的人马追上,眼睁睁看着爱人的鲜血融进茫茫雪地之中。
回来之后少女终日以泪洗面,大病一场。而后不到两年,公主的生母北山夫人又病重,在隔年夏天去世了。
箬竹挨近过来,声音压得很低:“高成大人的事之后,城主大人给公主殿下道了歉,但公主的心结并没有打开。原先夫人在时,公主殿下还能有个依靠,没想到……”
她叹了口气:“公主还觉得夫人是为了照顾自己所以病重的,悲痛之外更是自责不已。本来也只有夫人能在城主和公主中间转圜一下,如此父女二人的关系就淡下来了。现今公主长大了,城主大人又起了议婚的念头,大概半年前跟公主提了一下,但公主依然思念着高成大人,坚决不要嫁人……”
这妇人想在路上把话说完,羽生也只能挨着冻跟她在廊上慢慢往前挪。
北山家父女的关系有些僵,他在来的那天就看出来了,但毕竟是人家家事,也没自己这个外人置喙的份。
“半年前?”羽生注意到这个时间点,“是在公主做噩梦前吗?”
箬竹有些赞许地看他一眼:“狐妖是在三年前在城中出现的,那时夫人刚过世三四个月,公主的状况非常不好,我让侍女们日夜值守,生怕出什么意外。
“某天我在收拾东西时发现了狐狸神龛,担心公主被狐妖迷惑,但奇怪的是并没有什么异常,公主没有哪天突然虚弱,也没有看起来了却遗憾的释然,就只是普通地过了一天又一天——直到半年前城主大人开始计划结亲的事,公主的反应很大,没过几天就开始噩梦不断。”
羽生思索她的话:“您的意思是,虽然很早就在公主那里发现了神龛,但公主那时并没有许愿,而是到半年前因为结亲的事情受到刺激时才被狐妖缠上的?”
箬竹却摇了摇头:“我并不知道公主是何时许的愿,狐妖的事公主从来不愿与我们多讲。不过昨日她主动说了许愿的事,应该是觉得法师大人值得信赖,此事还得您多多费心。”
肩上的担子陡然一沉,羽生笑道,“自然,在下职责所在。”又忍不住提醒,“妖邪作祟的事在下都能解决,但公主殿下恐怕最难医的是心病。”
箬竹嘴里应着,上下打量他一番,脸上露出满意的神色:“冒昧一问,不知大人为何至今还未婚配?”
羽生头皮一麻,笑容消失了,片刻幽幽叹出口气:“说起来,倒是跟公主殿下有些同病相怜。”
看见他挂起一副深情寂寥的鳏夫脸,箬竹大为震撼,一些不知道当问不当问的话卡在嘴边。
此时已走到公主卧房附近,脚下转过一个弯,羽生如同看到救星一样忽然抬手往前指:“咦,那是公主殿下吗?”
箬竹顺着转头,前方缘廊尽头是公主的庭院,院中已被积雪覆为纯白,此时竟有一道人影站在树下,长及膝下的黑发披在身后,正仰头看着什么。
羽生沿着那人的视线向上看去。
树枝突然动了一下,枝上积雪簌簌抖落。
树下的人隔着纷扬的雪沫回身看过来。
“公主…真的是公主!”
箬竹刚喊起来,脸边黑影一闪,羽生已经毫无征兆地冲了出去。
廊侧一整圈都有半人高的木栏,要走通往庭院的台阶必须右拐到主屋的门口。羽生冲到缘廊尽头,咬咬牙,右手撑着栏杆直接越了过去,踩着咯吱作响的雪一口气奔到她面前。
身后是箬竹大呼小叫的声音。
北山千树就站在这儿,无动于衷地看着他疯了一样飞奔过来。
羽生死死盯着那片连着院墙的树枝,胸膛剧烈地起伏。
树枝已经停止了晃动,积雪落下后露出光秃秃的黑色枝干。
他目光逡巡良久,才低下头看向身前的少女,连敬语都忘了用:“你刚刚在跟谁说话?”
千树唇角有隐秘的笑意,不紧不慢地反问:“法师大人认为妾身在跟谁说话?”
羽生蹙起眉:“树枝动了。刚刚树上有什么?”
“妾身也好奇,法师大人这么跑过来,是看到了什么?”
少女依然微微笑着,目光滑向他身后。
箬竹已经赶到了,喘着气扑上来扶住宝贝公主,一叠声地问“出什么事了”。
“没事,法师大人以为有妖怪,冲过来保护我呢。”
“妖怪?!”箬竹大惊失色。
千树语气平和:“可能是法师大人看错了。”
箬竹求证地望向羽生,他看着少女波澜不惊的黑眸,缓缓道:“也可能真的有什么,但是逃走了。”
“逃走了?”妇人慌起来,“那要是再来怎么办?”
“不要紧,我在院子里布下了结界。”他抬头看向雪迹凌乱的墙头,勾了一下唇角。
“我绝对不会让它跑掉的。”
被箬竹召唤出的一大群侍女终于呼啦啦地围过来,给公主披外衣的,提灯的,扶着走路的。
北山千树推开给她递手炉的侍女,吩咐道:“去给法师大人拿双鞋。”
侍女一愣,赶紧跑回去。羽生也愣了,低头发现自己只穿着布袜站在雪里,才想起来刚刚一直在廊上走所以没穿鞋,又直接飞身跨栏冲进雪地。
……好尴尬。
羽生穿上鞋,谢绝了要扶他走路的侍女,最后抬头看了一眼墙头的树枝,转身走向台阶。
刚走两步,忽然又停住,回身看了一眼北山千树。
少女还在站在树下,见他回头,黑色的眸子安静地与他对视。
“怎么了?”箬竹在旁边紧张地问。
羽生顿了下,摇摇头:“不,没什么……”
箬竹舒了口气,吩咐那个侍女带他去更衣。
羽生微微点头致意,转过身离开庭院。
……预知梦里的少女,跟公主长得很像。
羽生换了新的布袜,潮湿的裤脚挨在炭盆边烤着,很冷静地在思考这件事。
昨天见到还没觉得熟悉,刚刚公主在树下转身的那一幕,忽然和梦里回眸的少女重合起来。细想想那张脸确实能有七八分相像,声音似乎也是像的。
可即便如此,他并不认为就是她。
梦中的少女像她周围簇拥着的花枝一般新鲜恣意。
与这种感觉完全不同,北山千树沉寂得如那颗掉光了叶子又落满了雪的树,被栽在这不见天日的院子里。
问过侍女,千树公主并没有姊妹,甚至近亲远亲房里都没有年龄相仿的女孩,更不要说长得像的。
这就奇怪了。羽生选择相信自己的直觉,以至于开始思考公主会不会有两种人格。
房间门被扣响。传话的侍女问他收拾好了没有,公主在隔壁等他。
——————————————
羽生依然是沿着外廊过去的,公主居室靠庭院这边的门开着,灯光混着熏香气味淡淡地飘出来。
千树坐在离门不远的地方,视线落在院中。羽生正要行礼,她冷不丁开口问:“法师大人知道那棵是什么树吗?”
羽生连五谷都不大分,更别说这棵光秃秃的树了,回头看了一眼诚恳道:“不知。”
离近了看更确定梦里的应当不是她。
在对面的客座掀袍坐下后,羽生先俯身为自己刚刚的无状道歉。
其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为什么会孟浪到在别人宅中狂奔。回想起来,当时只是抬头看到黑暗里隐约有一双眼睛,那瞬间心脏突然狂跳起来,脑海里只剩下一个想法——
“快点!要逃走了!”
幸好千树并没追问他缘由。对于他的事她好像从来不多问,羽生觉得她是不感兴趣,又觉得她像是已经什么都知道,从这双黑沉的眼睛里他分辨不出来。
果然还是那双一眼看得到底的金色眸子比较好懂。
引路的侍女正要把门关上,被千树叫住,让她先把屋里的香撤了。
“听闻法师大人对气味很敏感,昨日还让您在这屋中熏了那么久的香,真是抱歉。”千树对他微微俯首。
羽生客套了几句,抬眼问道:“公主殿下怎会忽然听闻这件事?”
“……自然是那位大人说的,”她转开眼睛又去看院子,“先前忘了,刚刚才想起来。”
北山春风。他在心里反复念这个名字。
侍女处理好熏香,退出去关上了门。应该是她提前吩咐过,今晚箬竹也不在,屋里只剩了他们两个。
她看树的视线被阻断,目光垂落下去,片刻忽然开口道:“那棵是梨树。”
羽生一愣,下意识转头,却只看见闭合的门扇,默默又把脸转回来:“……如此。”
“妾身出生那天,下了很大的雪。”少女像在自言自语,“雪落在院中的梨树上,像开满了花。母亲喜欢唐国的诗,有一句‘忽如一夜春风来,千树万树梨花开’,便以此取了妾身的名字‘千树’。”
“……哦,这样。那,这树还挺多年了。”怎么说起这个了,他大晚上来又不是闲谈的。
千树目光收回到他脸上:“大多数人听到这个,都会问‘为何不叫梨花’。”
羽生不解:“为何一定要叫梨花?”
北山千树睁大眼睛,忽然以扇掩唇笑出了声。
?笑点在哪?
羽生来这里两日了,还是第一次见到她这样笑,这个人偶一样沉静的少女总算有了点生气。
她边笑边说:“你们京城来的人都这样吗?”
“还有谁这样说过?”羽生挑起眉,“不会还是那位春风大人吧?”
千树慢慢止住笑:“正是。”
羽生玩味地弯了弯唇,忽然心念一动:“是‘忽如一夜春风来’的‘春风’吗?”
千树愣住,又隐隐笑了,目光在他身上来回刮过几遍,良久才道是。
他意味深长:“看来这位春风大人跟公主殿下,还真是有缘分啊。”
千树当作没听出来,草草应过开启了今晚的正题,问及他这两日外出查访的收获。
“与公主所述差不多,甚至公主说得还更多一点。”羽生看了她一眼,“不过也有些有趣的东西是公主没有提到的。”
千树示意他说下去。
“入梦的狐仙是三年前的冬天开始出现的,这一点可以确定;它收取精气为报酬与人交易梦境,这个也可以确定。传闻它最初时订立了三条规定,其实可以算遵守得不错,之所以说它自毁条约,主要是第三条,即‘一人一月一梦’。”
“我找到了公主所说的,第一个见到狐仙的那个猎户儿子,还有第一个许愿的那个母亲,证实过狐仙的三条规则确实是约定,或者说至少可以算是承诺,所以之后的变卦就有些蹊跷……”
“为何蹊跷?”千树问道。
“言语之中蕴含着力量,此为‘言灵’。人类可能会认为嘴上说说没什么效力,但与人不同,妖…或者仙…总之非人类的这些,言灵对于他们的约束力还是比较强的。对于完成的契约和发下的誓愿,他们往往不会轻易改变。”
“当然还有别的疑点。在按时间顺序整理狐仙梦后,我发现,前两年梦的数量不多,频率也不高,很符合公主描述中的那位狐仙——会挑剔供奉人的诚心,基本是让人缓解相思的温情的梦,梦完会虚弱一两天。而一年多前,情况突然有了变化。做梦的人数暴涨,梦境内容也五花八门起来,狐仙梦开始变得很廉价,好像只要随便许一下愿,晚上就可以随心所欲地做个美梦,第二天也不至于卧床,只是精神差一点罢了。”
才一日半的时间他竟已做了这么多工作。千树微笑道:“法师大人觉得这有什么问题?”
“正常的思路会觉得,狐仙可能遇上什么事情突然改变了行事风格,我原来也是这么想的。但还有一点不能解释——当第二种梦盛行起来时,第一种梦也会偶尔发生。”羽生手中的折扇敲了敲手心,“一只狐狸,为什么会同时有两种行事风格?”
“不排除那狐仙就是想偶尔换换口味。不过城中对于狐仙的描述也确实出现了不同,再加上昨日公主暧昧的态度……在下有一个猜测。”
羽生抬眼,目光定在她脸上。
“公主殿下,这里究竟有几个狐仙?”
北山千树的脸上难得有情绪起伏,羽生此刻终于读出一丝赞许。
“法师大人知道拜狐仙时要如何称呼吗?”她挽袖拿起案上的笔,在纸上写着什么。
羽生回忆了一下:“城里都说叫‘さんむ大人’,我有问过,‘む’是‘梦’应该没错,但‘さん’……”
千树搁下笔,将纸拎给他看。纸上有四个汉字:
山梦
三梦
羽生灵光一闪:“难道这两只狐仙重名?!”
千树点头:“这两个字读音相同,许愿时只说不写,百姓大多都不识字,口口相传之下渐渐就混为一谈了。”
“那后来的是?”
千树手中的扇子在“三梦”边上敲了敲。
所有疑点在脑中穿丝走线,几息之间羽生已经明白过来,整个事件豁然开朗了。
“看来这只便是惊扰公主的罪魁祸首了,那另一只,应该就是与您相熟的狐仙吧?”
见她点头,羽生笑了起来:“昨日我所提的两个困惑,也就都可以解释了。”
“箬竹告诉我公主殿下没有过突然虚弱的表现,”他修长的手指点在白纸上,“您应该是向山梦许了愿,但交易没有完成,而您因此跟这只狐妖…狐仙熟悉起来。后来的狐妖三梦或许贪图什么,也想与您交易却被拒绝了,所以才会用噩梦进行报复。”
少女脸上的惊讶让羽生很有成就感。
“方才过来之前我还有第三个疑问,是这两日调查时产生的,不过现在好像也一并解决了。”
“……是什么?”
“公主殿下身为贵女,连宅邸大门都出不去,却说得比城里消息最灵通的妇人还要详细。”
羽生微微一笑:“狐仙与您的关系真好呢。”
“……法师大人果然高明,您已经全都想到了。”千树真心在赞叹。
羽生两只眼睛盯着她的脸。
“公主既然早知道真相,为何不直接如实相告。”他眉峰上挂起一丝微不可察的不悦,唇角仍是扬着的,“不知道是信不过在下的为人,还是信不过在下的能力?”
千树愣了下,想到那人说他“傲气得很,尤其不能质疑他专长的地方,他要是只孔雀会恨不得把尾巴毛呼到你脸上”。
怎么说呢,有点太形象了。
折腾他在雪中奔走查访,她也确实有些过意不去,遂诚恳地道了歉。
“不是信不过您。昨日人多眼杂,实在无法明言。”她抬起眼睛,“法师大人这两日在城中,不知道是否有所感受?”
“您是指……”
“如果一闭上眼睛就能到达顺心如意的桃源乡,谁又愿意回到现实里呢。”少女的眉尖轻蹙,“那狐妖现身不到一年,城中百姓耽于梦境的情况已经越来越严重。没有成本又没有限制的梦就像甘甜的慢性毒药,会让人成瘾,长久下去将不堪设想。”
羽生的眉也拧起来。他在城中确实注意到这里的人睡眠时间普遍很长,因在冬季百姓往往比较清闲,他原本没多想,但如果到了劳作的季节还是这样就很可怕了。有一些人甚至每天没有多久是清醒的,除了维持生命的活动其余时间都在睡,完全是活在梦里了。
“何况并不是没有成本,”羽生严肃道,“微量的精气日积月累下来也是很惊人的。我在城中察觉到很多人就算醒着也看着精神不济的样子,想来只要是交易得到的狐妖梦对人身体必然有损伤。”
千树表情凝重,忽然起身从几案后面挪出来,双手指尖点在膝前,竟是俯身郑重地行了一个大礼。
“妾身恳请法师大人,救救秋鹿城!”
羽生被她吓一跳,慌忙避过身还礼,嘴里敬语直接拉到满格。
原来因为委托上写的只是帮公主祛除梦魇,理论上只需在府中做个结界,反正公主也不出门,大不了再多佩一个护身符,总之让狐妖接触不到公主就可以。前几个来的和尚法师也都是这么做的。
但若要解除整个秋鹿城的梦境,必须从根源上解决。所以北山千树的诉求是,除掉这个无节制造梦的狐妖“三梦”。
除妖比除祟可复杂多了,羽生虽然自信但不是莽,沉吟道:“此事还需明日跟城主大人详谈……”
“不可!”千树打断他,“绝不能让父亲大人知晓!”
羽生一愣,以为是牵扯到了他们父女间的恩怨,蹙眉试图劝解:“兹事体大……”
千树却摇了摇头。
“不是妾身不懂事。”她停顿片刻,像是无声的叹息,“全城皆知的事情,法师大人觉得父亲大人作为城主,会不知道么?”
“城主大人既然知道,为何不在委托中……”
羽生终于回过味来。
城主明知道狐妖作祟全城,委托里却只谈女儿的病,公主想要驱除狐妖保全城民,还要瞒着城主私下委托……
“这狐妖事件,难道是城主大人促成的?”羽生回忆着见面以来北山城主的言行,有些难以置信。
“倒不至于促成,父亲大人并不精于此道。但此事确实是父亲默许且乐见于此的。”
千树犹豫了一下,还是开口道:
“……父亲大人,可能跟那只狐妖有合作。”
羽生抬起眼看她。
“是公主殿下的狐狸朋友这么说的?”
千树有些惊讶地点点头。
“有证据了?”
“还没有,但妾身也这么怀疑。家中这两年迎宾宴饮的频次大涨,且客人身份越来越尊贵,妾身查过,父亲大人正是利用‘梦中桃源乡’这个噱头四处结交、攀附高枝,包括……”
她表情没什么变化,声音却冷下去:“包括妾身这次的婚事。”
贵女的婚姻是家族的筹码,这在京中简直是理所当然。阿雪曾有几次替他去处理给内宅女子除祟的委托,回来时总会变得沉默很多。
“原来她们是有知觉的,晴明。”
金色眼睛里极少见的有哀伤,此外更多是对人类的困惑不解:
“为什么她们的知觉不重要呢?”
羽生当时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此刻面对着“她们”中的一个,也不知道该作何回应。任何言语好像都很徒劳。
他只能表示自己愿意接下这个委托。
然而当他正要对除妖事宜展开详谈,却被敲门声打断了,箬竹来催促公主尽快安寝。
羽生退出房间刚走两步又被叫住,箬竹追过来将一个一尺见方的木盒子交给他。
“请回到房间再打开吧。”两步之外北山千树立在半开的房门旁边,对他微笑,“希望法师大人今夜好梦。”
盒子里是一个比巴掌大不了多少的木雕神龛,还贴心地配套了一盒线香和一只香坛。三件东西都比正常尺寸小很多,像是小孩子过家家的玩具。
羽生换了寝衣,散着头发,在灯光下细看这个袖珍神龛。
神龛做得十分精巧,外层的窗格居然是活动的。透过拉开的窗格看见里面供奉的是一只狐狸,雕刻的工艺高超,狐狸细细的眉眼只有头发丝粗细。
一、二、三……五条尾巴。羽生眯着眼睛数出来。
道行不浅啊,活了至少三百年了吧。这把年纪居然还爱跟小姑娘玩?不过听公主的描述感觉性格倒是很有趣,说不定心态很年轻……
瞥到旁边的香坛和线香,羽生忽然悟到公主最后那句话的意味深长——
是想让他与这狐狸梦里见面谈一谈?
这山梦大人要怎么供奉来着。
羽生就着炭盆点香,想起来那个“心诚则灵”的规则。
每晚祷告的人应该都不少,万一声音没别人的大,岂不是浪费了一晚时间…不过公主既然跟这狐狸认识,是不是可以帮忙插个队?
插香的手指有些微微发抖,羽生晴明终于发现自己在紧张。
“人们甚至开始说狐仙不是赐梦,而是不论生死,让人在幻境中真正地重逢……”
乳白色的檀香向上升腾,他轻轻拍手两次,合掌闭目。
山梦大人,山梦大人,您能听见吗?
我真的,很想见她。
————————————
有檀香的气味。
羽生睁开眼睛时,正站在一个陌生的地方,四周除了浓郁的白色雾气外什么都看不见。他着实懵了一会儿,低头看见身上的素色寝衣,才意识到这是在梦里。
“吾名山梦,感汝所愿,入此梦中。”
有人在他背后忽然开口。
羽生觉得自己的心脏好像不在跳了,五脏六腑都被这个声音一把攥住,魂魄在僵硬的躯壳内战栗。他不知道自己为何迟迟回不过头去。
“不用害怕,我长得不吓人的。”
年轻的女声轻笑着,“我戴着市女笠呢。你看不见我的脸,我也看不见你的脸,如何?”
他终于挪动双脚,缓缓地转过身来。
那狐狸站在五步开外,穿一身壶装束,市女笠边缘的薄纱一直垂到膝下,见他有所动作,身后的白尾巴满意地翘了翘。
羽生现在能听到自己的心跳了,虽然跳得有点太吵。浑身的血热一阵冷一阵,好像突然忘了应该保持什么温度般不知所措。
“我的规矩,你应该听过吧。”
她自顾自说起那三条约定:
“一,你的愿望只限于梦中,梦醒之后的一切与我无关;二,此后一个月我不会再入你的梦;三,我不要银钱贡品,但我要你的精气作为交换,收你……一日量的好了,醒后你会有一日的时间疲惫困乏,但一日之后就会好。如何?”
见他迟疑不语,她又补充道:“你这般青壮男子我往常都要三日量的。但看你身形,很像我的一位故人……已经算你很便宜了!”
片刻依然没有等到回应,她脑袋微动,细白脖颈在薄纱的缝隙间闪了闪。
一根红线凭空游走到羽生面前,一头悬停在他胸腹高度,另一头在她的袖中。
“接受全部条件的话,就握住吧。”
羽生抬起右手捏住飘飘悠悠的红线,指关节用力得泛出青白。
“好孩子。”红线另一头,那狐狸笑起来,“那么契约正式成立!现在,我会帮你实现愿望。请想象一个合适的场景吧,等风停了,你想见的人会在那里等你。”
她话音刚落,有微风由身侧旋转而起。白色雾气随风流动消散,逐渐显露出周围的楼阁和庭院。
而羽生自始至终只盯着五步之外,从薄纱拂动间模糊的轮廓,到翻飞在风中的白底印红花的衣袖,再到她扶在帽檐的细白手指。
风渐渐止住。她放下按着市女笠的手,含笑正要说什么,转头看见羽生邸的屋子时话突然卡在了嘴里。
她甚至挑开薄纱试图看得更清楚一点。
袖中红线一紧,她终于反应过来,猛地扭头看向对面一直沉默的男人,脚下已经下意识地要退,然而只来得及逃走半步。
市女笠在空中高高扬起,滚落到一丈之外。
她仰面躺在庭院松软的雪地中,银白的发丝融进雪里,入目是他墨色眉眼,浓郁深沉地笼罩了她。
“多少日都可以。”
扑倒她的人一手垫在她脑后,一手扣住她手腕,撑起身子俯视她的脸,说出进入这个梦以来的第一句话。
“你要多少日的我都给你。阿雪。”
羽生终于看见了烙在他心上的这双金色眼睛,此时因为太过惊讶,纺锤形的竖瞳涨成圆溜溜的,看上去无辜又可爱。
“晴明。”
她轻声唤道。
————————————————
浅浅介绍一下后面的剧情:
大概就是小狐狸之前噶了之后,因为魂魄被铃铛法器留下了一部分,黄泉转生不收残缺的魂魄,于是她穿了个刚死的山神狐仙的壳子,在黄泉门口的秋鹿城收集精气休养,和玉玉小公主北山千树成了朋友。
后面来了个霍霍人的坏蛋狐狸,小狐狸就教公主怎么摇人【三句话,让顶级阴阳师为我跑800里】
一无所知的写信笔替城主be like:wc居然真来啊?
吃瓜公主be like:虽然不怎么想活了,但临走之前嗑一口不错
梦里见面之后小雪和晴明商议了降服坏蛋狐狸的方法,但在实施的当晚,公主于梦中自尽,将身躯送给了小狐狸。
羽生晴明:谁懂啊,BOSS打到一半,睡得死沉的客户突然睁开眼睛开始给我打辅助?
小雪:起猛了。新套上的四肢有点不协调。
灵魂要想真正与肉体融合,需要有人在不被告知的情况下,认出面前躯壳中真正的灵魂。小狐狸不报什么希望,虽然她相信晴明能认出她,但她没有告诉过他自己的真名。(此处参考动漫《野良神》,好看,安利)
不过晴明查过她的真名(前文【名字是最短的咒】),小雪因此得以完全复生。晴明提议来提亲把她带走,但小狐狸接受不了这个便宜爹还能拿聘礼,且之后也不想再和这个便宜娘家扯上关系,最后商议了诈死私奔回京都。
羽生预知梦里的少女是套了公主壳子的小雪。她某天路过学塾教小朋友折纸鹤,放学后羽生邸收到了十几串纸鹤。羽生跟织田一起回来时,她正踩着梯子把纸鹤挂在院里的梅树上。
小雪跟北山千树原本长得有三四分像,还魂复生之后不知不觉渐渐跟原来的脸越来越像,羽生天天跟她在一块没太注意,织田来的时候看见被吓一跳。
织田be like:怎么办他好像真的有点魔怔了,这是什么替身文学吗,情感道德上真的没问题吗。
(我后来才发现这里的构思与聊斋的小翠有一点相似,很巧合,小翠是狐狸报恩的故事,很有趣,安利)
如果写完的话还想写前世今生来着,羽生结弦醒来发现晴明只是自己的一场梦,温然在身边问是不是梦到我了,你说梦话叫了“阿雪(Yuki)”
羽生愣了一会把脸埋进她颈窝里,说:“嗯。梦见你长尾巴了。”
温然be like:离我远点变态福瑞控!
就到此为止啦。
祝一切顺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