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冲|林小庄】长夜未尽,共待黎明(四十)
池诚坐在花园的椅子里,看着被放得远远的、长得跟灭火器一样的两个高压气罐,心情沉重。当他看到小庄拿回来的这两个的东西的时候,饶是冷静如他,也不由得惊恐地后退了两步。他第一时间驱散了附近的仆人,勒令所有人不得靠近,同时打了电话把野田叫来。
小庄坐在另一边,一言不发。他在回来后只说了一句话:这东西是在清泉上野死的地方发现的,叶冲生病或许和它有关。——如果这东西真是日军的生化武器,如果叶冲的病真的和它有关,那结果恐怕……池诚不敢再想下去了,他只希望小庄猜测的这些不是事实。
许久,池诚轻咳一声,想打破这沉闷的气氛,他倒了杯茶递给小庄,一扭脸,却见小庄环抱着膝盖,整个人缩成一团,若有所思,却又魂不守舍。池诚叫了他好几声,他才反应过来,缓缓抬起眼皮看了看他,然后发现自己这不成体统的坐姿,连忙坐正,可脊背依然紧绷着,丝毫没有放松。
看着这样的小庄,池诚莫名一阵心疼。他林小庄不是一般人,那可是不管商场还是战场上都可以叱咤风云的人物,可此刻却如同一个极度不安的孩子。
“小庄,你放轻松一点,也许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池诚拍了拍他的手臂,轻声劝慰道。
小庄沉默地看了池诚一眼,就立刻移开了目光,眼神惶然不知所措。
“小庄,你……”小庄这样子,着实让池诚担忧。
小庄摇摇头,他不想说话,他知道自己不该这副鬼样子,可他控制不了,他现在满脑子都是那些死状各异但可怖异常的尸体,他害怕,他害怕在这些人里看到叶冲的脸,他真的害怕。
一个身材矮小微胖的中年男人急匆匆地进来,他放下身上背着的大包,恭敬地与池诚打着招呼。他的举止与生硬的中文发音让小庄不禁疑惑,“日本人?”他问道。
池诚点点头,解释道:“这位野田次郎先生是我在青岛遇到的,他原本是日军的一个军医,因为忍受不了日军的残暴做了逃兵,我遇到他的时候他正想法子救一个被食物噎到而窒息的男人,我看他既然良心未泯又有心向善,就收留了他。之后他一直在我池氏资助的善堂里做医生,这一次我召集一些医护人员来沪,他说他擅长疫病与细菌学,主动要求参加。他已经为我工作8年了,为人是可靠的。”
然后他又将小庄介绍给野田,小庄与他只是点头致意,没说什么。他是相信池诚的,也没有怀疑野田,他知道即便是日本人,也有善良反战的,甚至有一些日本的反战同盟会和共产主义人士正在为中国的抗战事业提供着实实在在的帮助。
野田却是多看了小庄几眼,池诚发现了,并不在意,以小庄的相貌,不被多看那才奇怪。
野田从他的大背包里拿出几本笔记,整整齐齐地摆在桌子上,然后从头到脚做了最严密的防护,全身上下只露出两只眼睛。他小心翼翼地靠近那两个气罐,仔细研究了上面的标签,之后竟一个踉跄跌倒在地上,同时他有些恍惚地喃喃自语道:“怎么会是这个……”
“野田先生,这到底是什么?是不是诺亚计划中准备投放的那个东西?”池诚追问道。
“不,不一样。这是‘落雁’,样本编号V203412,是一种从死亡候鸟身上得到的病菌。”野田回答道,“而诺亚计划中要用到的,是‘惊鸿’。这两者,有很多相似的地方,比如致命机理,还有感染后的症状,都是初期就像感冒,然后造成肺部感染,咳嗽、呼吸困难,最后就是咳血、呼吸衰竭。但是他们最大的不同,就是——‘惊鸿’是会在人群中传播的,传播能力非常强,一个人感染大概可以传染给7个人,但‘落雁’不会,它不会人传人;这两者的致死率也不同,‘惊鸿’的致死率大约是60%,已经很高了;而‘落雁’,据我所知的,接近100%。”
他说这话的时候,也不由得露出了沉痛的神情,然后他摘下防护用的帽子和口罩,擦了擦汗,像是终于放心了一般说道:“所以,池先生你说病毒没有泄露,这真是太好了。”
然而回应他的,是一片沉重的雅雀无声。
小庄只觉得全身的血液在一瞬间都逆流回了心脏,让他胸口一阵发紧,甚至无法呼吸,“你什么意思?100%?你这数据是哪来的!”小庄厉声问道,他声音颤抖着,他脸色苍白双目血红,伸手就去抓野田的衣襟,吓得野田连连后退。
“小庄,你冷静点!冷静点!”池诚一把拦住了他,“只是症状相似,叶冲他不一定就是感染了这个病毒!也许那个空罐子,它本来就是空的呢?”
这些连池诚自己都不太相信的话,却让小庄的心底又燃起了一点点希望,他渐渐安静下来。
“有没有被感染,叶冲他自己最清楚,我去问他。但是小庄,无论好坏,我们都得知道个结果,你也最好有个心理准备。”
他直直地看着小庄,小庄眼睛红红的,泫然欲泣,许久,才缓缓点了点头。
池诚离开,小庄一个人坐在椅子里。野田站得远远的,偷偷打量着他。那个叫叶冲的人,对他一定很重要,不然他不会这么难过。野田嘴唇动了动,很想安慰一下小庄,可是如果真的是“落雁”,安慰有什么用?他是个医生,却救不了人,尤其这个病毒还是……
一直沉默着的小庄,这时候突然嘲讽地冷哼了一声,“惊鸿照影,落雁横空,这么美的词汇,却被你们用来命名这么恶毒的东西。”
野田的心,恨恨地被这不经意的“你们”这两个字刺了一下,他几乎条件反射就地道了歉,“对不起,真的很对不起。”
小庄的目光落在他身上,冰冷而犀利,“这些病毒,你怎么会知道的这么详细?”他问道,尽管此刻他心情低落到了极点,但并没有丧失一个特工应有的敏锐,“你掌握着这些病毒的第一手资料,你绝不是个普通的军医。”
野田瞬间局促起来,“我……我……,”他想为自己辩解,可期期艾艾地说不出口,“可是……我现在是真的想帮你们的。”
小庄没再追问,他并不想探究野田过去的身份,许久,他幽幽地问道:“那个‘落雁’,真的没有人生还吗?如果感染了,就真的没有希望了吗?”
小庄的眼睛里带着深深的期许,他期待着野田能给他一个不一样的答案,可是野田最终只是沉痛地摇了摇头,他觉得给人以无谓的希望,比一开始就让人失望更加残忍。
可是当他看见那双漂亮的眼睛渐渐地黯下去,他又于心不忍地说道:“也许他没有被感染呢,或许事情不是那么糟糕的。”
小庄苦笑了一下,轻声说了声:“谢谢。”他也希望事情不是那么糟,只是他太了解叶冲了,他最近的种种举动,非常反常。
野田沉默地坐回去,怔怔地翻看着自己的笔记,喃喃地自言自语着,他用的是日语,而且声音不大,但一字一句都传入了小庄的耳朵,敲打在他心里。
——“当年做这个试验的时候,前后三次、100多个人,只有一个孩子活了下来,那孩子体内或许有抗体可以用于治疗。那孩子被木村老师带走了,应该会在东京吧,都过去18年了,也不知道那孩子有没有平安长大。如果能找到他……”可是他自己就否定了这个想法,“可是东京那么大,上哪儿去找啊,再说也来不及……”他到现在都还记得那个孩子,一个很漂亮的男孩子,很瘦,皮肤很白,有一双很大的眼睛……
“18年前……”小庄将思绪从遥远的过去拉了回来,他惊诧又悲戚地问道:“那是不是一个7岁的男孩,带走他的人叫木村平太郎?”
野田诧异于小庄这一口纯正的日语,更诧异于小庄说出来的话,他怎么会知道木村老师的名字,还知道那是个7岁的男孩。他呆呆地望着小庄,望着望着,他记忆中的那个男孩便和眼前这个俊美青年重合了起来,“你、你……,你就是……!”
小庄并不理会野田的震惊,他三两步上前,兀自翻看起野田的笔记。那根本不是什么笔记,而是日军的生化试验记录。他完全不想知道野田是如何得到的这些机密文件,他只一页页地翻找着,当他找到受试者名单,看到里面“2519”这个编号,他心中狂喜,——这串数字,是他听懂的第一句日语,是他这辈子都不想面对的噩梦,现在却也是他和叶冲唯一的希望。他不由得笑了起来,笑声从低沉渐渐疯狂,笑着笑着就落下泪来。
野田看着如癫如狂的小庄,不由得担心,小心翼翼地碰了碰他的手臂。
小庄的笑声戛然而止,他抬眼看着野田,神情淡淡,目光中却饱含着悲痛与控诉,甚至恨意。眼前这个形容怯弱的男人,他知道木村平太郎,他知道儿时的自己,那个时候他也在,他也曾是那些恶魔中的一员!
野田在小庄的注视下,心理防线逐渐崩溃,他颤抖着、哽咽着,在小庄面前跪了下来,“对不起,真的对不起,你能不能原谅我?我……我……”——他也不想的,做那些伤天害理的事,不是他的本意。可是这些话,在那些受试者受到的伤害面前太过苍白无力,不是他的本意,可他终究是做了啊。
小庄闭了闭眼,两行清泪顺着他的脸颊落下,“原谅?我凭什么原谅你?那么多人死在那些惨无人道的人体试验中,包括我的父母;甚至现在,你们这恶毒的研究还在伤害我的兄弟!你有什么资格要求我原谅?!”
野田无言以对,他跪在地上不停地说着“对不起”,一边说一边哭。其实那些日子对他而言同样是噩梦。在他14岁的时候,他的父亲和妹妹死于瘟疫,于是他立誓要成为一个医生,希望能帮助更多的人免于疾病的威胁。他的家庭不算富裕,所以他选择了学费相对便宜的日本陆军医学院,他的成绩很好,尤其是疫病学和细菌学,他的导师木村平太郎也很看重他,在他即将毕业的那年安排他去医学院所属的一个试验研究基地实习。
他每天的工作很简单,就是观察记录一群小孩子的身体发育状况,那是个长期的课题,据说是研究如何让人更强壮、更健康。他当时喜滋滋地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是能够推进人类的健康事业的。而那些孩子,都从周边国家招募的,他们的家庭很穷,穷到可能养不活他们,于是把他们送来这里,尽管背井离乡有些可怜,但起码能吃饱饭、能活下去。基地里还有很多成年人,他的导师告诉他那些本来就是病人,是新药物的受试者。
然而半年后,他毕业了,正式进入这个研究基地成为了一名研究员,他才知道自己错了,这个试验基地在做着他做梦也想不到的事,他们在拿活人做试验,那些孩子也是他们的试验品!所谓的“招募”,不过是坑蒙拐骗、明偷暗抢。他良心难安、无法接受,却也无力反抗,反正他只是个新人,只能做一些简单的记录工作,那些伤天害理的事情不是他做的,和他没关系!——他就这么浑浑噩噩、自欺欺人地在那里度过了不到一年的时间。在那期间,他见证和记录了很多次残酷的人体试验,包括“落雁”,他也是那个时候注意到了那个漂亮的小男孩。
再后来,因为没有在期限内完成任务,试验基地的负责人以“工作不力、浪费国家财力”等罪名被逮捕法办,试验基地关闭,所有的研究人员都被调职,他也终于如愿以偿的做回了一名普通的医生,过上了普通的日子。他的老师木村因为年纪问题选择了退休,离开时带走了小庄。试验基地里其他作为试验品的人被如何处理,他没问,他不想知道,也不敢知道。
1932年中日战争爆发,他在1936年被征召入伍,他原本觉得做一名战地医生也是可以接受的,然而军队的负责人在看过他的简历后,将他编入了石井部队,就是后来的731部队。在那里,那些人——不,他们不应该被称为“人”,那就是一群恶魔——他们更加的丧心病狂、变本加厉,他们肆无忌惮地伤害着一条条鲜活的生命,而这次他也不能再只做记录,他也必须要参与其中。他一直对自己说:他只是听命行事,这一切不是他的本意,他也是迫不得已的。他想以此麻痹自己,然而没有用,他夜不能寐,日日都在遭受着良心的谴责。
那一天,他们活生生地解剖了一个少年,那颗鲜活跳动的心脏被从胸腔里捧了出来,就在他的眼前渐渐停止了跳动,那一刻他终于崩溃了,他大哭着冲出了手术室,他发誓要逃离这个地狱,他那么多年刻苦学医,不是为了害人的!
后来他借着外出采买的机会逃了,带着他参与过的所有试验的详细记录,如果日后军方实施细菌战,他的这些记录或许会对那些受害者有一些帮助。他混在难民的队伍里一路向南逃去,因为害怕开口说话会暴露身份,他一直装作自己是个哑巴,一路上他也用自己的医术帮助了一些人,这让他的良心好受一些。后来他辗转到了青岛,在码头上做一些零活儿,他在那儿暴露了自己日本人的身份,可同时遇到了池诚,随他去了香港。8年了,他一直在认真履行一个医生的职责,给穷苦的人义诊,有时候还送药给他们,只是为了赎罪、为了自己的内心能够平静。但他还有个遗憾,就是不能向那些被他们伤害过的人道歉,因为他们已经无处可寻了,可如今小庄就站在他面前,却不肯接受他的歉意。
野田满心愧疚,跪在地上不停地哭,直到小庄冷冷地喝道:“够了,你起来,别哭了!”
于是他努力克制着不让自己再哭出声,但依然抽泣着,从地上爬了起来。
“也就是说,我的血,可以救叶冲?”小庄问道,血清疗法他是知道一些的。
野田忍着眼泪点了点头,“虽然不是100%有效……”
“但总有成功的几率,你得帮我。”小庄说道,语气不是请求,而是命令,“还有我以前的事,不要透露给别人。”
野田连忙答应下来。
小庄的目光转向别处,长长地舒了一口气,眼里泪光闪烁,却露出个庆幸的笑容。
池诚站在叶冲的房门口,抬起手想敲门,可迟疑了一下又放下了,这问题他要怎么问?还有如果他真的听到了那个不想听到的答案,他又该怎么办?抬起的手又放下,就在他举棋不定的时候,他听到房间里传来一阵剧烈的咳嗽声,他长叹一声,定下心推门走了进去。
“叶冲……”
“池大哥,”叶冲微微喘息着,没等他说完便直接开了口,“我想拜托你一件事,你能不能想法子把我送走?”
池诚沉默地看了他几秒,皱着眉问道:“你想去哪儿?你身体这个样子,能去哪儿?你就不能把病治好再走吗?”
“去哪儿都行,只要离开这儿,离开小庄,”叶冲平静地说道,“我活不了多久了,我不想让小庄看着我死,他会受不住的。”
虽然进来之前,池诚已经做好了最坏的心理准备,但此刻他心里仍然被狠狠地揪了一下,“你别胡说,医生都说了你就是肺炎……”
“我不是,”叶冲打破了他逃避现实的幻想,“起码不是普通的肺炎,盘尼西林打了5天了,丝毫没有作用。那天在追击清泉上野的时候我中了他埋伏的毒气,从那时候起,我生命就只剩下最多50天,现在只剩下20天不到了。池大哥,我求你,你让我走,然后找个人模仿我的笔迹每隔一段时间给小庄写封信,让他以为我活着……”
“你给我闭嘴!”池诚忍无可忍地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难受得都快哭了,“我让你走,然后你呢?找个地方一个人孤零零地去等死?如果日后小庄知道真相,他只会更难过!”
叶冲沉默下来,许久,他弱弱地说道:“时间久了,或许他就忘了我了……”
“你知道他不会!”池诚笃定道,“你哪儿都别想去,我们会想法子救你,如果最后真的救不了,你就算死也得死在我们身边!”
两人四目相对,一个又悲又怒,一个忧郁而无奈,而后叶冲说道:“池大哥,你能不能先别告诉小庄?否则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他。”
池诚点点头,本想说几句客套的宽心话,可是喉咙却像被扼住一样什么都说不出来。沉默半晌,最后他只能说一句“好好休息”,便起身离开了。
他一路疾步走到外面,一阵风吹来,吹得他双眼刺痛,眼泪就不由自主地落了下来。虽然跟叶冲说了会救他,可是野田的那句“致死率100%”始终令人绝望地萦绕在他心头。
“老天爷,你真是不长眼!”最后,他仰天怒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