间章01·启航
亚洲三号要启航了。
距离老程费尽心思从上司嘴里撬出这条救命的消息，已经过了12个小时。他披着雨衣猫着腰，在群情激愤的人潮里艰难地移动。雨衣下面穿的还是公司配发的那套整整大了三号的制服，开线的裤脚在泥水里趟着。
老程分心看了眼内置时计，现在是正午十二点刚过十分，应该还赶得上。他暗暗松了口气，抬头望天。
这座小城的天气控制已经罢工了几个月，但今天这种程度的暴雨还是第一次，仿佛穹顶上所有阀门都被人偷走了似的。
上个月刚换的那颗太阳似乎又烧掉了保险。雨流不息，天地间一片昏暗。
幸好这边暂时还没断电。
老程终于挤进了等候区。雨势被挡在窗外，但平日里光洁可鉴的地面已经被人们的脚步覆上一层泥水。
一张闪烁的时刻表与老程的意识接驳，并投射到他视野的角落里。他咬着嘴唇扫视那张表——事实上可以直接从意识中检索，但对老程这个年纪的人而言，“看”比“想”要容易不少。
……D3舱，4分钟后。确定没有错过，老程总算放松下来。他这才意识到自己在发抖。
大概是太冷了。他揉搓着冻得泛白的指尖想。
老程的手还是出厂配置——从合成子宫里掉出来时自带的那一双。他和所有那个时代的老人一样拒绝着植入物。
把手揣进袖子里，老程抱着转移注意力的目的抬高视线。电梯沉默地伫立着，黢黑的缆线仿佛世界的裂缝般笔直地伸入天际的阴云。它在那里穿越穹顶，向更高处的“上面”延申。
等待区的人群大都不是来等待的。他们唾骂着挤向警戒线，把手里的一切——喝空的营养剂、不知是不是坏了的个人终端、某人身上义肢的零件，一股脑地砸向检票口的旅客和发射台上的穿梭舱。这些投掷物只是在空中荡起水样的波纹，便被力场吸收掉所有动能，随即砰然坠地。
老程并非不能与他们共情。他甚至很愿意加入其中，去试着弄脏那些贵客们一尘不染的衣领。
但这次不一样。他很庆幸贿赂了后勤让女儿得以从工作通道提前登机，避免穿过这危险的人潮。
地面颤动，泥水漾起波纹。穿梭舱拖曳着耀眼的光焰缓缓加速，仿佛这方天地升起了一轮新的太阳。人群的躁动更加激烈，投掷物雨点般撞击在力场上。
在这群泥泞中挣扎的人们面前，另一群同类逃离了这濒死的世界。
刚刚发射的是D2舱……那现在发射台上的应该是B2舱，另一边正在检查的就是D3舱了。
老程在袖子里握紧了拳。直到刚刚为止他还是个坚定的无神论者，但现在他很想随便信个什么神，祈祷D3舱能顺利发射。
B2舱在轰鸣中喷出火流，D3舱尾部的散热板也微微泛红，那是点火的预兆。老程盯着D3舱斑驳的舱壁，仿佛要灼穿那层航天合金，找到女儿的身影。
他忽然很想给女儿打个电话。如果动作够快，在穿梭舱进入电磁屏蔽层前，应该还有两三分钟的时间。
这时代的电话也是很方便的玩意儿，一个念头就能拨出去。老程揉搓着衣摆组织语言，思考着是嘱咐她照顾好自己，还是告诉她爸爸妈妈永远爱你，还是……
一股血腥味从回忆中涌入鼻腔。随之而来的是女人的尖叫、支离破碎的争吵、弥漫着消毒水气息的病房……以及玻璃幕墙之后，女儿稚嫩的小脸上没有温度的眼神。
老程喘着粗气从头晕目眩中醒转，才发觉通讯已经接通。千言万语堵在喉头，他想说些什么，哪怕只是两句象征性的安慰。
但他什么都说不出口。
难捱的沉默维持了一段时间，对方主动挂了电话。
像是从水中捞出来似的，他的内衣已被冷汗浸透。
突然爆发的混乱把老程拉回了现实。
照明不知何时熄灭了。陷入黑暗的天地间，雨声和人群的喧嚣变得格外通透，仿佛之前一直存在的某种底噪突然消弭。
伴随着嘶哑的爆鸣，人群中腾起浓烟。一道光焰穿破雨幕，随之被力场——
预想中的拦截没有出现。那光焰逐级加速，直入长空，追上了天际几乎化作一个光点的B2舱，最后化作一团无声的火光。
消失的底噪——有人关闭了力场发生器。
击毁B2舱的东西——便携式导弹、火箭筒，或者别的什么。
一场有预谋的袭击。
人群爆发出一阵歇斯底里的欢呼。失去力场的阻隔，开始有人翻越警戒线靠近仍在发射台上的D3舱——后者显然注意到了舱外的变故，中断预热进程后强行开始发射。
等离子射流烧毁了导流槽，将几个靠近的人变成地面上碳化的剪影，同时也照亮了人群，映出那些被违禁药物与集体暴动带来的兴奋感裹挟的、疯狂而扭曲的面容。
借着D3舱升空时的光芒，老程回头寻找人群中刚刚升起光焰的位置。他没怎么费力就发现了目标——一杆乌黑发亮的筒状物，正在其持有者的手中缓缓上扬以瞄准升空的目标。
老程如坠冰窖。
回过神来他已扑在那筒状物持有者的身上。后者挣扎着发出低沉的咒骂，想不通眼前憔悴的中年上班族为何要阻碍神圣的复仇，想不通这老弱的肉体凡胎如何能抗衡流淌着电浆的钢筋铁骨。中年人的干扰让他失了准头，第二枚爆炸物与目标舱擦肩而过。
由于错过拦截窗口，D3舱最终消失在云端的穹顶之上。
袭击者的同伙们毫不客气地将怒火倾泻在坏了好事的中年人身上。温热的液体流出、扩散，在乌黑的泥水中失去原本的颜色。人群短暂地失声，又很快陷入情绪的裹挟，向发射台上剩余的几个穿梭舱涌去。那裹着蹩脚正装的躯体最初还在混乱的践踏中痉挛着，很快便只剩下手指在泥水中微微颤动。
老程睁开双眼。
周围很安静。穿梭舱一个不剩，不知是被击落还是成功发射了。暴动的人群已经散尽，穹顶似乎也恢复了正常功能，正展示着夜空的实时投影。
他双手撑地，试图支起不听使唤的躯体，却触及一股黏稠。他这才注意到自己如漏了洞的风箱般残破的呼吸，以及身下的一大滩暗红。
早该料到他们有非法的杀伤型义肢的。
迟来的疼痛开始一股股冲击神经。他想拨急救电话，但无法集中意识。况且他手头的积蓄几乎全砸在那张船票上了，急救小组未必肯救他。
想到这一层，他放弃了起身，转而挣扎着躺成一个比较舒服的状态，任思绪漂流。
老程是黄金时代的孑遗。
年轻时模糊的记忆里，他曾短暂地沐浴黄金时代的福泽。那被称颂为永恒天堂的时代是那样美丽而虚幻，以至于在那之后出生的人几乎难以想象——永不熄灭的灯海、一尘不染的街道、不限量的免费供电、流浪汉也能过上小康生活的社会福利……这泡沫般美好的景象随着时间残留在老人们口齿不清的絮叨里，尔后化作街边披着破旧工作服清点信用点的年轻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
他站在修剪整齐的草坪上，看到幼时玩伴欢声笑语间踢来的皮球。落入手中的却是带着流苏的学士帽，一转眼他又身处毕业典礼的现场。窗明几净的礼堂中，头发花白的老教授慈祥地拍拍他的肩，让他坚持自己的理想。千代在台下为他鼓掌，笑得比她自己毕业时还开心。眨眼间千代和他携手走在千叶盛放的樱花树下，眺望远处熟悉的白鸟家的勾檐。
樱花香气转瞬间化作扑鼻的恶臭，他在逼仄的胶囊房中醒来，眼前是千代的死讯。他看到千代落寞消瘦的背影，看到地面裂开狰狞的缝隙，地狱般暗红的岩浆涌动其中，看到温室中女儿伸出的小手，看到鸟笼里的金丝雀，看到政客罗织谎言，看到企业互相吞并，看到无穷尽的苦难与苦苦挣扎的人们，也看到他自己。
最后他听到千代在耳边轻叹，仿佛朱桥边微风吹过悬铃。
他下意识地伸手，却只摸到一缕晚风。
夜风吹过老程无知觉的躯体，带走所剩无几的热度。他感觉自己似乎变得越来越轻，思绪也变得格外清晰。半天的准备还是太过仓促，他敏锐地捕捉到安排中的几处漏洞——他让女儿到站后先找科研区B段的王叔叔，却没留给她具体的地址和联系方式；他没来得及提醒女儿他给她留了账户——那是他早上匆匆注册在她名下的，存着他安排好登船手续后剩下的信用点，包括千代留下的那部分，不多，但够一个人生活一段时间。密码——女儿的生日，但愿她想得到；他还想告诉她……
老程感到自己在上升。他从未如此迫切地想给女儿打个电话或者发个邮件，好把堆积在心头的这些话一股脑儿倒给她。疼痛似乎已经离他远去了，可飘忽的思绪始终无法沉下来拨出链接。他仿佛要升到发着光的远方，恍惚间，他看见千代抱着幼小的女儿朝他微笑……
一颗暗星的亮度急剧增长，很快变成了夜空中除月亮之外最亮的成员。
男人猛地瞪大了双眼，喉头蠕动，但被血块糊满的喉咙里终究没有拼凑出有意义的语句，只是冒出两个血泡。他沾血的手掌往那亮星的方向颤了颤，仿佛轻抚谁人的额头，随后彻底僵硬了。
随着亮度达到峰值，星星开始位移。那是太空城黄道面上的主推进器在运作。
亚洲三号启航了。
只是觉得“不被理解的父亲仍竭尽全力为孩子付出”这个场景很棒，所以提前写出来的一个片段。与前后文的关系不甚明晰，还请见谅。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