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店的专属疯子们
每个书店都有自己专属的疯子顾客,他们的忠诚度远胜过一般读者。 这里说的“疯子”不是代称,不是在形容徐渭、李贽那些骋怪不羁的高士,而是指这个词汇本来的意思——精神病。他们挟裹着自己独特的宇宙观与认知原则走进书店,气场强大,搅得书店里原本的价值观噤若寒蝉,不知所措。 我印象里最深刻的一位,是光顾了我们七年之久的“仙姑”。她年近中年,偏瘦,头顶挽着圆髻,罩着一件灰色外套,浑似道袍。每一个礼拜,她至少光顾两次,站在靠窗边的专属位置,紧贴书架,捧着一本书默念。一旦有人走近,她有时会挪开几步,有时不会。手里的书本和脸贴得很近,让人好奇她究竟能不能看清上面的字。久了以后,店员们习惯了她的存在,有时会从后面慢慢地接近她,听她究竟在念什么,但从来都听不懂。那声音没有起伏,没有情绪,甚至也好像没有断句。据精明的听众分析,她根本不是在念书上的文字,倒像是在诵读经文,于是“仙姑”的名号就不胫而走了。 接着就有传言出来,关于她的身份、她的家庭、她的经历。版本有很多,无论听哪个都会觉得她可怜又可惜。我只是好奇,他为何总是来书店?在她的逻辑里,在她所倚仗的秩序里,书店是个什么角色?里面这一排排喧噪的书脊提供着什么样的感受? 一天晚上,书店正要打烊,二楼已经熄了灯,收银员在算账。这时“仙姑”推门进来,直接走到自己的位置,抽出一本书,默念起来。我和收银员面面相觑。她从来没有在这个时间来过,明显在阻止我们回家。我对着她的背影大声说:“我们收工了,要关门了。”语气既像是对“仙姑”喊话,又有点像自言自语。她充耳不闻,完全不为所动。我们不知如何是好,总不成去拉她。收银员小声出主意:“你把她那边的灯关掉,看她会不会走。”好主意!我走到开关处,想了想,先关了里面的一排灯。她没有反应。我只好再关掉她头上的那一排灯,看到收银员已经躲到一个书堆旁,这样如果“仙姑”突然从黑暗里冲过来,至少有一个缓冲。但是她依然伫立在黑影里,保持原来的姿势,嘴里念念有词。 那天我们陪着“仙姑”在店里待到很晚。窗外淅淅沥沥下起雨来,她仍然没有离开的意思。后来收银员感到饿了,拿出一包薯条,啪的一声拍开。这时“仙姑”忽然有所行动了。她把书塞回去,转身盯着那包薯条,向我们走来。收银员不由自主地把手中的薯条向她递了过去,她没有理会,神色匆匆地从我们面前走过,仿佛有什么重要的任务要去达成,终于离开了书店。从那以后,她很久没有再出现在书店。我想,她既然已经进化到在雨夜里萍踪浪迹的阶段,自然就不会再在乎我们这个平凡的小书店,可能去普渡更加重要的场所了。 一年多过后,有一天我正在二楼理书,同事来告诉我,“仙姑”回来了。我跑下楼去,果然,透过一群闲逛的读者,一眼我就认出了她的背影。她站在原来的位置,一身装束没什么变化,手里拿着一本书,低头诵读着。我好奇地走到侧面,斜眼望去,她看起来精神饱满,神采奕奕,样子似乎比之前更年轻了,好像这一年来,她所栖身的秩序和外面的物理规则是背道而驰的。我听到店员们聚在一起小声议论,语气中流露着一丝惊叹。难怪曾经有人说,如果当真想和主宰一切的造物主过招,就先去把自己弄疯,废掉对手最常规的两项武器:时间和语言,让他无隙可乘。 在记忆的成分里,有些蛋白质是讨喜的,让人愿意主动去重温。有些是没什么兴趣的,但也会在偶然地刺激下,冷不防地跳出来。提到疯子客的记忆,一个黑大个儿的形象就难免不会被这样唤起。 在几年前的一个夏天,这个黑大个儿曾经密集地光顾过我们书店,来吹冷气避暑。他人高马大,皮肤黝黑,年纪在三十岁前后,整个夏天都穿着同一套白色背心短裤。当他第一次走进来时,看他的表情,就会觉得怪怪的。如果用单田芳的口吻描述,就是有一股“浑拙闷愣”的劲头,再观察他的动作行为,就会坐实这个推测。但是他是在认真看书的,喜欢找人物传记,读书的时候和其他读者没什么两样。只是如果他站累了,就会老实不客气地直接坐到新书展台上,继续认真阅读。店员过去阻止他坐在书上,他立刻激动起来,反应强烈,和店员吵成一团。我们后来觉得,或许是他之前受过许多不好的对待,所以对别人的规劝会本能地恶意放大。但奇妙的是,他似乎披着一个形而上的金钟罩铁布衫,任何理论沟通的企图都被弹得无影无踪。我们试图对他解释不能坐在书上的道理,得到的回呛是:“我坐你了吗?我坐你了吗?你坐哪儿了?”完全地驴唇不对马嘴,倒是颇有一丝禅宗的意味,充满机锋。几次以后,我们不敢再惹他了。还好他只是每天下午最热的时候来,而且也不是经常坐在书上。 有一次,他为了让头顶的空调风直接吹到身上,就捧着书站到了离门很近的地方。这样一来,书里的磁条触发了门口的防盗设备,发出了尖锐的报警声。他没意识到这声音和他有关,依旧低头看书,虽然所有人的目光都已经落在他身上。我只好走过去,一副温良恭谨的姿态。 “你挪开一点,它就不响了。”我对他说。 他不解地看着我,没有反应。 我接着说:“你的书离门太近了,它就会叫,你进来两步就好了。” 这时他把手里的书放了下来,向我走近两步,恶狠狠地瞪着我说:“我没偷书!” 我顿时不知所措,又觉得有些郁闷纠结,想笑而不能笑,只好认真地解释:“我不是这个意思。” 这时响声停止了,店员们纷纷加入解释:“你看,走开两步就不响了……” 他狐疑地看着我们,似乎在判断情势。过了一会儿,他终于又捧起书看了起来,只是没读几页之后,又放下书,侧头盯着我看。我只好假装没看见。 幸好很快就到了三点的换班时间。我简单收拾一下,匆匆离开书店,在街上走了一会儿之后,觉得不对劲,回头一看,那黑大个儿正跟在我后面。我马上觉得身体发硬,整个紧张起来。我加快脚步,不时地回头张望。他并没有赶上来,有意无意之间,一直和我维持着一定的距离。当走到一个公交站时,我心想一直竞走下去也不是办法,而且搞得像《亡命天涯》一样也太小题大作,也许他根本不是在跟着我。于是我停下脚步,看他有什么动作。他也停了下来,站在广告牌的另一端,一副等车的模样。许多辆公交车来来去去,他一直没有上车。我秉持着敌不动我不动的策略,也坚持不上车。外面的气温三十几度,我感觉汗水从头顶不断地涌出来,然后找寻让人最痒的路径流向全身。这时,一趟回家的公车停在我面前,我决定看清楚这出荒诞剧的结局,于是跳上了车。但是他没有随我上车,我从车窗望下去,看到他只是出神地看着街对面。我似乎白紧张了一场。就这样,车开远了,他的身影淹没在人群里。从此我再也没有见过他,只是偶尔会想,那天他到底是不是故意在跟着我,还是他只要一走出书店,其实就已经彻底地忘了书店里的事情,连我是谁都不记得了。 除了自己书店里这些明星顾客,同城的其他书店一样有声名在外的特殊客人。最知名的,是一位经常在下班后躺在书店里看手机视频的“躺客”。那是一间老牌的学术书店,“躺客”的专属位置在二楼财经区的两个矮书架中间。如果来的时候发现有人正蹲在那儿找书,他会好脾气地换到隔壁的书架中间躺下去,从来不嫌弃地砖过于冰冷,也不嫌旁边人声嘈杂,就像躺在家里一样自在。不一会儿,手机里视频的声音就会响彻在二楼,他什么视频都看,无论动画还是广告,都看得津津有味,偶尔还能听到他发出赞赏的哼哼声。 同行们基本上都去看过他,怀抱着一种参观景点的心态。我见过他两次,其中一次是和一个彭姓的书店采购一起去的。我写下他的姓氏是因为想让我的朋友们知道是谁接下来如此无聊——他一定要拍到一张“躺客”完整的、带情景的照片,发到朋友圈去。于是他就在那两排书架外侧的通道上,佯装找书,走来走去,偷偷用手机捕捉书架中间的画面。仓促之下盲拍的画面总是无法收入所有的信息,要么缺胳膊少腿,要么就是没有把周围的环境表现到位。当他来回走了七八次之后,终于抓到两张满意的,拍出了主角的整个卧态。他得意地展示给我看。我们将画面放大,却看到里面那位仁兄已经不是完全躺在地上了,他欠起上半身,脸对着镜头,表情似怒非怒,上一张眼睛看着别处,下一张眼神正对着我们。我俩急忙推推搡搡地跑下楼,离开了书店。那张照片后来也没有发布。 最后,抱怨一下可以被归类为“亚疯子”的故事:吐口水的、吸烟的(不要怀疑,都还能碰到)、大声讲电话的、纵容小孩跑来跑去的,还有和电商比完价钱在书店里大声喊出来的。有人说后者不算疯狂,那是他的自由,抱怨只会显得自己心胸狭窄。但是不管,讨厌他们也是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