直到他开始强烈地想念一个人
四年前,V和强尼在传奇黑客奥特•坎宁安的指引下攻占荒坂公司的“灵魂牢笼”:神舆。夜之城似乎一切如故。2081牛年新春将至,随着一度爆火的宗教超梦《热忱》(来自支线:罪与罚)准备搭载新的插件再版,一对与之息息相关的恋人迎来了他们的命运。
1 约翰

十字架升起,成千上万的十字架升起
栽种于目之所及的所有楼宇
大的,小的,心中的,刺破夜之城的梦
又弥合 由霓虹光彩转瞬织就
念白,是血色,滴坠下来
砸死早已灭亡的鸟类
人类,不知为何痛苦,却痛苦
不知何为快乐,却快乐
期望已久的矛尖,缺了
故而,朽坏无穷
唐业净猛然惊醒,许久未做过如此真实的梦——甚至真于超梦。尽其所能找到的一些破塑料没太大用,路面还是过于坚硬,唐业净的右膀压出一片淤青,隐隐作痛。这样醒来没什么异常,但睡这么深让他后怕。胃里还有一半的食物没消化,唐业净却已觉饥饿。消化系统义体终究难逃老化。这副全身上下唯一改造过的部位陪他度过了不少年头,事实上,维系着他的生命。可以消化腐物,净化污水,不致饿毙,这是他接受那个医生赠给他这套义体的唯一缘由。那个医生叫什么来着?唐业净想了很久也没有想起来,连模样都已忘了。唐业净后来得知这副消化系统是战时遗物,如今颇为罕见,所以对忘记医生模样名姓之事愧疚已久。消化腐物,今天的夜之城,多少人有这个需求?其中几何又能下咽?他从湿滑的地面上撑起身子,打算诵经祈福,辛丑新年将至,这个城市明显缺少平安喜乐。
桥洞对面几个游荡的身影在暗黄的路灯下拉的修长,一伸一缩地靠过来,棒球棍拖地的声响在深夜的郊区分外清脆,吵闹声也逐渐清晰。怕是清道夫,或是哪个叫不出名字的帮派。唐业净收起口中祷文,起身,裹紧僧衣,向另一个方向快步走开。
唐业净在心中忖度,是否要褪去这身僧衣,换着便装。当今世道,就算身无长物,也可能被捉去挖肾,只是为了挖而挖,痛苦存进黑超梦大卖特卖(警方的一大笔预算都砸在这里),器脏尸体则随意处置。而出家人这个标签,可能因为一些奇怪的口味,变成危险的噱头。
前面的街角兀有摩托引擎轰鸣,由远及近,没留给唐业净躲避的时间。他用余光看到身后拎着钢管的那伙人刻意或不刻意地调转了方向,不由苦笑。深夜郊区的摩托比游荡的帮派更为危险。杀人鬼血洗帮派的传说这些年风靡夜之城,尤其是四年前,2077,一辆ARCH给城市染上了血色,精准而传奇的血色。
不论传言如何,此时一辆红色摩托绕过转角停在唐业净面前。
来人边摘头盔边说“可算找到你了”。

2 雅各
凯把什么奇形怪状的衣物甩到一边,从此变得赤身裸体,至少在相当一段可以预见的时间里。唐宁早已习惯了他平坦而不贫瘠的胸腹,白净,看不到一点亚裔的血统,却依旧诱人——不管习惯到何种程度。但此刻唐宁在努力调动心底的欲望,企图从巨大的悲伤和疲倦中挣脱。他挤出一抹微笑看着凯靠过来,褪去自己的上衣。肌肤相贴的时候是温暖的,或者说疼痛的——凯正在亲吻——或者说啃咬唐宁的脖颈,不知是疼痛褪去了敏感,还是悲痛加剧了疼痛,总之,这个吻只剩下痛。
然后是更多的痛,猛烈而持久。
结束的时候,一辆飞行汽车正巧穿过窗外,灼热的气息似乎要让窗框融化,发出轰轰悲鸣。猩红的尾灯一跃而过,留下夜之城暮色里更为混乱的猩红。
凯斜倚的尼龙和其它材料混纺成的灰色床单看上去脏乱不堪。“你还是这么带劲,等等,淦,又忘了让你试试这个东西。”他意犹未尽,但显然没有气力梅开二度。
“又是什么伪器?”唐宁心不在焉地说。他平躺在床上,甚至没有力气侧过头去看一眼凯。这个姿势让疼痛减缓,生理的,和心理的。
“不,它。”凯突然来了劲。“你应该知道我终于进入EBM的核心研发机构了吧?”他一边说一边掏出一个类似膏药的玩意儿。
“我不知道,你没跟我说过。”
“这是超梦的一次革命!”凯显然不怎么在乎唐宁话语中暗含的不满,作为恋人,唐宁觉得有点刺痛,加之还未及诉说的不幸,就像热油泼在辣子上。凯接着说下去:“人的感受,是由知觉赋予的,就像现在超梦做的那样,复现另一个人的听觉、视觉、感觉还有乱七八糟其它的觉给你。”他扬了扬手里的东西,接着说:“但这个玩意儿,记忆诱调读写技术,能给你更多!”
唐宁侧过头看着他,表示自己在听,但唐宁不想说话,哪怕一个“嗯”字。
“我的研究证实,人类对刺激有何感受,还取决于他过往的经历,也就是说,现在的超梦,都是不完整的!而这个东西,能让你带着主角的记忆一起去感受!代入感比现在的超梦强**一万倍。你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吗?”凯是在认真地分享自己的喜悦,唐宁知道接下来是哪几个字。“功成名就,大赚特赚。”
“所以这是你的成果?恭喜你了。”唐宁在心里忖度是否要告诉凯,并因犹豫而备受煎熬。唐宁知道凯的事业在上升期,这种时候,不应让他牵扯任何爱恨情仇。事实上唐宁拿不准凯,这个坐在自己对面,赤身裸体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的男人,允不允许自己拖累他。就算方才的云雨并不输以往,就算每一次都不输任何一次。
“你一定要试试这个。”凯说着便拿过超梦装置跨坐在唐宁的身上,臀部死死压住他已经疲软的下体。
“等一下!”唐宁赶忙抵住他的手腕,并不得不用一些力气。
为了推进研究,凯不得不换上歧路思的义眼,用光了两人快半年的积蓄,包括唐宁瞒着家里卖掉的那一辆霆威加纳利G240——此时的唐宁却已经失去了可以欺瞒的对象。所幸,凯是无需他人承认的天才。他的研究是有价值的——对EBM而言。他俩的孤注一掷没有走到穷途末路。凯被EBM相中之后,他很快拿到了更换义肢和神经突触的经费。与之相比,唐宁付出家庭信任的代价凑出的,只是他整个计划所需的一个零头。得到这一切之后,那只相对廉价的义眼依然在凯的面孔上散发着淡蓝的荧光,直直照进唐宁纯净而未经任何赛博化的身躯。这让唐宁隐隐有点相信他们的爱情,万一呢,万一凯能接受这些麻烦呢?甚至,万一他有办法呢?他手里确实有一些资源了,不再跟自己一样,是个连混迹帮派都不配的底层华裔。凯现在好歹也算是,用街头的话说,一个公司狗了。
“好吧。”唐宁看着凯的眼睛,完成了思考,他双手泄劲。“我得先告诉你一些事。”唐宁边说,边尝试着坐起身来。
凯似乎知道什么一般,没有往日的倔劲,起身让开,乖乖坐好。
此时此刻,反倒没有那么难。
“我家里人去世了。”唐宁开口。
凯只眨了一下眼睛,没有别的反应,但义眼不会反馈出任何的情绪。他很冷静“家里人?什么意思?谁?”
“所有。”唐宁不知自己怎么让这两个字没有哽咽。“昨天,瓦伦蒂诺帮干的。”他决定一口气说出来,好受些。
凯欲言又止。
时间跨过了漫长的一段,水星在这段时间里与金星擦肩而过。海伍德的霓虹灯以50Hz的频率闪烁了2000w次。
凯开口了“瓦伦蒂诺帮,他们知道你…知道你还活着吗?”
“我不知道。”
唐宁期待下一个问题,以快速毁灭的心态。毁灭,指无人生还,无所留存的那一种,彻底的毁灭。
“他们知道你跟我……我们……的关系么?”
是这,没错,就算凯还带着那只歧路司的义眼,放着淡蓝荧光的那只。这个问题,便是毁灭本格。
“我不知道。”唐宁回答,语气里……没有语气。
沉默。
这次没有沉默太久。
夜之城纷繁的帮派对唐宁和凯来说尚是未知领域,但瓦伦蒂诺帮,海伍德的主宰,他俩清楚,标志是猩红的“V”,伴一朵娇小玫瑰。他们信教,他们保护海伍德的居民,他们屠杀海伍德的居民,他们参与肮脏的秘密,他们主持神圣的葬礼,他们快意恩仇,他们至死方休,瓦伦蒂诺们不会放过仇人的任何一个亲族,他们认为让失去家庭的人苟活是种残忍,而瓦伦蒂诺们,自认仁慈。
唐宁知道该自己先说话。“我不想让你牵扯进来。我会离开。”
凯没有说话,只是看着唐宁,但唐宁从他身上看不到自己期盼的纠结和迟疑,沉默即默许。选择没有那么难,一边是干干净净加入公司、阶级上移、实现理想,一边是和连义体改造都接受不了的男友不知缘由地被帮派追杀,躲躲藏藏,失去已有和将要有的一切,苟延残喘或者走上复仇的道路直到某天暴毙街头。
“我知道公司不会喜欢不干净的人。我没想难为你。就当是分手炮吧。”唐宁起身,开始穿衣,显得自己冰冷、坚强,或者某种理解下的善解人意。
凯这才收起他手里的玩意,眼睛瞟向别的地方:“你打算怎么办,去哪?”他的语气不难听出在模仿唐宁,也许他的思绪还沉浸在刚才的一番云雨里,也许是在缅怀未来失去的所有缱绻。
“做一个流浪者,不是城市边缘打打杀杀那种,流浪的修行者,我一直信佛,你知道的。”唐宁穿好了最后一件衣服。“他们把我家烧了个精光,什么也没留下,皈依,这是我能想到的最好解脱,除死之外”
凯听到了“死”字,听得真切,却没有任何应激。
唐宁走到门边,说出最后一句话?或者就这么离开。
回头看,凯的身体在夜色里映着奇异的光辉,夜之城特有的猩红,流淌在他的肌理上,融进去,让他躯壳变得通透。与这副日夜相伴的性感辞别——也许永别,比唐宁预想的容易。
“别担心,法号我都想好了,业净,唐业净也许更好,提醒我铭记血脉。”
唐宁,或者说唐业净没说再见就走出去。关门的时候一片墙皮落下来,唐业净在黑暗中白了一分。
“去找米斯蒂,她能帮你开始”屋子里的人终于喊道“在义眼旁边,你能找到!”

3 彼得
唐业净混在人群里时并没有太多感受。中心城区飘着小雨,空气中熟悉的酸腐味没有被雨水净化,反而愈加浓烈。这里是夜之城,这里没有什么是干净的。包括乌云,无边无际,触手散成雾气伸向夜之城,也是酸腐的。天际昏暗,全息广告就愈加绚烂,正合公司的意——洁白辉光的十字架此刻伫满了高高低低的摩天楼,一如那个梦境。EBM买断了今天的广告权,为了要事。
这里是EBM--夜之城最大超梦公司的总部。形形色色的人正聚集——或者说散布于此,举着“恶魔退散”的牌子。他们聚集,又彼此隔阂。共同的诉求,也不足使人们暂下提防。这里是夜之城,这里没有什么是纯粹的。唐业净完全可以穿行其中,但他不打算深入,他此行另有目的。
修行以来,唐业净几乎从未把握过行走的方向,除了这次。他很幸运,走街串巷的时候从没有引起过穷凶极恶之人的注意,包括有不知什么血海深仇的瓦伦蒂诺帮,他出家之后,那些人再也没找过他的麻烦。固然有人不敬僧众,比如漩涡帮的义体崇拜者们,但唐业净所幸从未与他们照面,或者说,没有引起注意。唐业净像被夜之城遗忘的孤魂野鬼,不管是流窜AI,还是执政者,是公司还是帮派,是高高在上的人还是平平无奇的人,还有其它的僧人、禅师、占卜师、魔法师,没有人记念唐业净,没有人在意唐业净。这个城市任由唐业净默默念经修行。他既不传法布施,更不插手闲事。他不思考城市的未来,不揣摸纵横流窜的阴谋阳谋。这个城市浮于表面的业障,已足够他去领悟。他一面悲鸣哀哉夜之城居民的堕落:杀生、毁灭、挥霍,一面感激废弃物中从未缺少过食物(配合他独特的消化系统义体),唐业净的法门在两相纠结中归于和谐。他习惯性地抬头看天,不便用超梦来冥想的时候,他一直以此慰藉,又忽显怯懦地把头缩进兜帽。他不确定没有移植人造皮肤能否消受市政中心的雨水。
低着头就好,与周围人有任何的眼神交流都不明智。地面的积水出人意料地平整,透过雨滴时有时无的涟漪,NCPD的警灯像一场幻梦。巡逻的无人机有时在人群外围环绕,有时则像太阳划过天空一样划过人们头顶,引擎烘烤头皮,会有些灼痛。
约书亚·斯蒂文森,今天再次属于他,四年前升起的巨星,死后第四年又将升起。顷刻之后,他和他的祭坛将占领夜之城每一个全息广告和巨幅显示屏。渴望的人,啜泣的人,咒骂的人,欢喜的人,即便是弥撒亚当年的殉道,也未有如此盛大的赞礼。约书亚·斯蒂文森,不管你的《热忱》里新添了什么,将带着夜之城去何方,今天,你将是这座城市上空的主宰。

4 安德烈
空气里有血腥味,说不出浓淡,不知从哪个巷弄飘过来。抗议的人们用海伍德捡来的可燃塑料点起火盆,气味刺鼻,意义不明。但胜过人的腥臭。
他的电磁屏蔽斗篷漆黑,黑的不彻底,雨水碰撞,会反射一瞬光辉,纯白,一如楼顶的十字架们。
他略为紧张地寻觅,又不想因紧张而显可疑,所以更加紧张。他不是在躲避NCPD,有许多瞬间他也想对着楼顶虚幻的十字架们祈祷,但愿这个斗篷有效——不让EBM还有荒坂的杂碎盯上自己一身不应出现在街头的义体。
如果米斯蒂成功了的话,此刻,那个人应该不难找。
淡蓝色光辉透过歧路思昂贵的表面角膜材料,以及红热屏蔽面具,在腐臭的空气里扫视着人群。他必须早早脱离数据壁垒,用最为传统的方式“扫描”。在赛博空间的视角,他此刻应该像一个黑洞,悄无声息,看不到任何义体的电子信号,甚至看不到辐射的热量。他也觉得自己像一个黑洞,一团质量庞然的空洞,深不见底,了无人性地吞吐认知之外的虚空。
看到了,是他。多少年了,十年?没那么久。但没有时间用来回忆。他强迫自己缓缓踱步,不要猛然靠近,也不要被斗篷绊倒。
构思一个开启对话的方式是必要的,但此刻他的心里一团乱麻,末那识像一匹脱缰的野马:我是个堕落者,从放弃他的那一刻就是,除了以自私为原则我不应有别的想法。我以为会是五味杂陈,结果只有混乱,混乱之中亦没有丰富的感情。是恐惧,恐惧来源于自私,只有自私。我在走向何方。我在领着夜之城走向何方。这座城市的命运也有一天会交在我的手上么?成为传奇还是就这么死去?我不想再打扰他,覆灭的手可能伸向我们,可能一直没有松开。但我别无他法。他既然来此,便默许了毁灭的终局,我还有何要迟疑?
是拍打他的肩还是站在他身后更没有破绽?不,没有两人会靠那么近。他会不会认出我的声音?所有想法跟不上内心的念白,语言不可说完整,思维不可说清晰。
他不得不停下脚步,佯装观望,然后再尝试靠近。
只有两三步的距离了。
他还没有想好要怎么开始,或许站在身旁更自然。
NCPD的巡逻机猛然掠过头顶,他闻到一股塑料焦糊的味道,不同于海伍德久经风化的恶臭,这是一种昂贵的难闻。
他止步,眼望前方。
“阿弥陀佛”他说。
“阿弥陀佛,施主,牛年大吉”唐业净回到。
“牛年大吉”他也回到。
就像安排好的一样。他把原片递给唐业净的时候,眼眶酸了一瞬。

5 腓力
“谢谢你过来,我呆不了太久,长话短说。”凯的语速很快。
米斯蒂没换过模样,自从杰克和v出事以来。眼妆,唇彩,漆黑,钉刺项圈。金发在头顶炸开,坠落,如日本街山车祭的烟花。凯不会留意到这些,七年前与唐宁分手之后凯就没见过米斯蒂,眼前的形象,与记忆相符,而已。
米斯蒂在台阶上坐下,地面的积水反射广告牌腌臜的光,米斯蒂的网格袜不保暖。冰凉但自在,米斯蒂喜欢让大地的元素亲近自己。
“我有一个委托。”凯面对着米斯蒂蹲下,瞳孔里淡蓝的辉光直斥她双眼。
这让米斯蒂有点不自在“委托?我不是中间人,我不接受委托。”
“一个请求,很重要的请求。以朋友的身份,你不会推脱。”凯由着他昂贵的斗篷被积水打湿,他双脚踩踏的地面泛起涟漪。
米斯蒂直视着他。某一个瞬间,她无需占卜也知命数已止。
于是他摘下自己的面具。
“你说吧。”米斯蒂轻声道:“但我只是个灵媒,不要有过多指望。”
“这事跟灵魂有关,每个人的灵魂。”
米斯蒂借着市政中心清冷的霓虹灯光,看见了凯的刺青。从眉下,像一滴原油,穿过那只歧路司,老维给他装的那只,顺着他干净俊俏的脸庞,一直滑落到鼻梢。米斯蒂并不清楚凯和唐宁分手的原委。唐宁来找米斯蒂的时候,身上散发着心死的气味,整屋的香薰也盖不住。米斯蒂记不起那天的对话,七年了。他最后带走了好几张分离芯片,里面是满满的佛经。米斯蒂尽力给他找了一件海伍德区最好的僧袍,传统的样式,暗黄色,复合材料,耐穿。老维则送了他一副奇怪的义体。米斯蒂见过很多混迹夜之城的秘术师、禅师、僧众,唐宁是罕见能接受义体改造的。唐宁给自己的法号叫什么?米斯蒂也不记得了。但他眼神中的宁静是米斯蒂多年以来忘不掉的,死海一样,杨树一样,无风。每一次米斯蒂的双手放上塔罗牌,闭眼,仿佛就在与之对视。
凯左右顾盼,确保每一个转角都没有藏匿的人影。
“听我说,不管听到什么,不要怀疑,不要提问,我没有时间回答。”凯再次盯着米斯蒂的眼睛。
这份傲慢的谨慎让米斯蒂背脊发凉,但她点头。
“我的发明改变了超梦存在的意义,佛教认为人有七识,眼、耳、鼻、舌、身、意、末那、阿赖耶,这跟现在的研究不谋而合。原本超梦只记录和复现人的前五识,我认为这是不完整的,必须要有第六识:意——也就是想法的参与,前五识才能带来完整的感受。我一直在尝试从记忆读写的技术中捕捉到人的思绪并像记录其它感知一样,记录,再现给超梦的观看者。我做到了,却发现更深的奥秘。第六识,意,与第七识,末那,是果与根的关系。该死,佛教***又说对了。末那识是一个人所有想法的根源,一念一动皆由末那演生,知道荒坂的灵魂杀手么?捕捉和记录的就是末那识,荒坂的人管它叫印迹数据。”
印迹!米斯蒂瞳孔猛烈收缩,她脑海中一瞬卷起四年前的一切痛苦,像智者坠落深洋,流星逆飞,三则预言,星星、太阳、恶魔,开端是死亡,结局是死亡。
凯的手指比上米斯蒂想要开口的双唇,才发现黯然的黑色并非唇彩,而是刺青,狠狠纹进探针能触及的最柔软的组织。
“记录思绪并复刻给另一个人,会一定程度上覆写接受者的末那识,就像扯动枝叶,根茎也会摇晃。覆写人格成了现实。”凯停顿了一下,以他极快的语速,很久的一下。
“我明白了这个技术的灾难性,但为时已晚,EBM和它背后的势力打算大干一票。还记得约书亚·斯蒂文森和《热枕》么,当年大卖特卖的那盘超梦,EBM准备搭载着这项技术再版,以重拾信仰为噱头。这**就是一次大型人体实验,如果这盘超梦在夜之城大肆传播而人们毫无防备……我不知道会出现一千万个约书亚还是一千万个奴隶。公司的野心早就不止于金钱了不是么?我真蠢。但我们还有机会拯救他们的灵魂,你能帮我,米斯蒂。”凯的眼睛里写满了真诚。
米斯蒂以沉默示意他说下去。
“找到那个最干净的人,让他在后天下午三点到EBM公司广场等我。我能离开实验室20分钟,这期间我会趁《热忱》发布会的混乱把超梦原片带给他。之后,找到最好的超梦剪辑师,他需要做的是在超梦里构建一个类似防火墙的东西,原片里有他需要的所有技术资料。我会在《热忱》正式发售之前再找你。”

6 巴多罗买
约书亚完成祷告。约书亚寒冷。约书亚分泌肾上腺素。
以及其他不自知的激素,以不再神秘、神奇、神圣的机制,让这个男人的身体战栗、冷静、燥热、汗流浃背,以至肌肤上的每一寸纹身都已变形。
瑞秋走在前面,黑色皮靴声音聒噪又清澈得好比信徒。
录制厅打上清冷的光。形色的设备,俱全,即将包围约书亚,如门徒围瞻。那个男人,瞳孔放出清蓝色辉光的男人,此刻看着约书亚,直到引起殉道者的注意。男人点头致意,约书亚回敬。约书亚以为那是凯,但他已看不清,他要目视前方。
录制厅换上猩红的光。十字架目测合身,泛着金属色泽,远比厚木坚硬。以演绎的角度,这是对《圣经》的背叛,与人类的所有背叛相比,不足为道的背叛。约书亚于是默许。
约书亚·斯蒂文森这才听到背景的音乐,若有若无,逐渐清晰,侵占他的大脑,让他自觉悲壮。约书亚·斯蒂文森唤主的名,压下傲慢的头绪。
卑微的,肮脏的,罪恶的,无知的,虔诚的生命的死亡,将流传于世。
在死亡失去价值之前。
没有荆棘王冠,没有鞭笞,没有三座十字架,没有盗贼和杀人犯,约书亚自己就是盗贼和杀人犯。以演绎的角度,这是对《圣经》的背叛,记录在分离芯片中的《圣经》,佚失的章节多于人类还保有的,因是背叛也无从谈起。约书亚于是默许。
约书亚·斯蒂文森想象出最光辉的圣坛,描摹耶稣受难的像。我主,今日我与祢一同受罚。他依样躺上十字架,无需它缚。
约书亚·斯蒂文森忽而撕裂,我即弥赛亚的错觉潮起潮落。
约书亚·斯蒂文森忽而愈合,他警醒自己这只是一场赎罪。
他听到金属穿过桡骨和尺骨之间的皮肤、脂肪层、静脉、动脉、韧带、肌肉、动脉、静脉、脂肪层、皮肤的声音。绵软,溅射腥臭的液体。他痛呼。他心头刺痒。
“你既然同样受惩罚,还不怕神么”行刑者大声喝问。
约书亚大口喘息。
钉锤敲击第三下。
约书亚哭喊。“父啊!赦免他们!因为他们都是无知之人。”以演绎的角度,这是对《圣经》的背叛,神子才可呼喊之语,约书亚被要求喊之。但两千多年来,孽债未减,弥赛亚未至。约书亚于是默许。
然后是右手。
约书亚的双臂开始绵软无力,温热的液体流进腋窝,填充每一根毛发的空隙,继续下行划过干瘪的肋骨,染红裹住下体的布——也是裹尸布。约书亚听清自己的啜泣,甚于背景的交响乐。
行刑者仍在念白。“我们受刑理所应当,因为我们所受的与我们所做的相称,但这个人却没有做过什么坏事”
不。约书亚无法默许。他们怎敢抹煞我有罪之实?
行刑者仍在念白“你进了你国度的时候,求你记念我。”
不。约书亚无法默许。我非弥撒亚,何来我的国度。
约书亚·斯蒂文森的脚骨高高隆起,血管,红的,蓝的,在足背上清晰。这根钢钉更长,行刑者用了更多气力。
提词器亮起:“我要确实告诉你,今天你我会一起在乐园里。”
瑞秋示意他念出来。
不。约书亚无法默许。约书亚最真挚的献祭,蜕为一场闹剧。约书亚嘴唇嗫嚅。无人听见他的不默许。
谁在瞻仰?谁在嘲笑?谁不忍?谁愤怒?
我的赎罪将被谁知悉?
约书亚感觉下体逐渐失禁,沾了血迹的裹布被琥珀色液体浸湿,就像糅杂在一起的宝石,猩红,清澈,美丽。温热快速冷却,泛着冰凉。约书亚无能为力。
无能为力,是约书亚·斯蒂文森一生的简要概括。也是夜之城很多传奇的简要概括:奈特、亚当·重锤、强尼·银手、罗格、文森特、杰克·威尔斯、杰弗逊·佩拉雷斯。
或许信仰终将坍塌。燃尽这副残躯所铸的遗产,超梦《热忱》,也将在公司的摆布下沦为闹剧。亵渎者、邪魔——抗议的人也许没有说错,他们伊始便看透了最终的模样。但约书亚·斯蒂文森仍不愿诅咒,不愿诅咒所有肮脏的公司,不愿诅咒从头到家滴血的资本,不愿诅咒所有蒙昧的人、无爱的人、可恨的人,不愿诅咒这个待他不公的世界。因为主所说的爱,约书亚想最后坚守一次。约书亚开始昏睡,他开始想念祖雷卡,然后是妈妈,爸爸。他最后想念昨夜的圣餐,主,我食你血肉。
或许信仰终将坍塌,或许有朝一日这些食人的恶魔所铸的牢笼也将崩塌,归于地狱。失去了神,失去了公司和政府,夜之城的兄弟姐妹们,你们将归于何方?
宽恕我,鲁本兄弟。宽恕我,约翰兄弟。宽恕我,威尔兄弟。宽恕我,艾尔阿马尔夫人。宽恕我,玛多娜姐妹。宽恕我,安东尼奥兄弟。宽恕我,所有殒命我手之人,我以此刑求你们宽恕,不论你们将看到什么被篡改的渎物,我祈求你们的宽恕。
宽恕我,我挚爱的祖雷卡,你领我进主的殿堂。
宽恕我,v。你所说的反抗我已了然。但我不敌他们的背叛。宽恕我的辜负。
痛苦逐渐麻痹,约书亚眼中的坚毅难再维系,化作空洞的昏暗。
约书亚记起最后的希望,他开始寻觅凯的蓝色眼眸。如果,所有这些想法都被记录下来,昭之于众!
但他失败了,那个蓝色眼睛的男人,不是凯。他是谁?
多久?记载的是多久?三个小时。但约书亚已经坚持不住。
以演绎的角度,这是对《圣经》的背叛。
他最后呼喊:“亲爱的父啊,我将我的灵魂交付于你掌上”——约书亚·斯蒂文森,杀青。

7 多马
“七年了吧?”米斯蒂把头盔挂在摩托车的把手上。
“施主是?”唐业净记念着她,但忘记了她的名。
“米斯蒂,你身上的僧服还是我和老维给你找的。”
“米斯蒂,啊,好久不见。”唐业净已经很久没有与人对话了。
米斯蒂像骑着一团匍匐的火焰,裹挟着冶为流态的黄金。她的手撑在控制面板旁,那里好似盛放着一座太阳。V把这辆ARCH交给米斯蒂的时候什么也没说,杰克自会守护她。
“好久不见”米斯蒂示意唐业净上车。“唐宁,有大事。”
“阿弥陀佛”唐业净合实作揖,然后跨上ARCH,心知异事将至。身下红色皮革包裹的织物柔软异常,是唐业净多年未有的触感。他不好奇米斯蒂是怎么找到他的,她有她的方法,超乎常人想象的方法。
“对不起”米斯蒂递给唐业净一顶头盔“我应该称呼你的法号。”
米斯蒂不改细腻。
“业净,法号业净。”ARCH启动,刺进郊区的黑夜,唐业净不得不揽住米斯蒂的腰。
“有一件事需要一个没有任何公司背景,跟任何帮派任何势力都没有纠葛,没有任何可追踪义体的人去做。”米斯蒂的声音不大,却压过摩托引擎的轰鸣清晰入耳。“一件大义之事。”
杰克的摩托在黑暗与昏明中穿梭,时而激起路面积水,驶向沃森区。街景逐渐熟悉,快阔到无边的立交构造出大片不见天日的阴影,霓虹灯接手统治的街道上横七竖八歪斜着被浸湿的废物。摩天大楼的立面多已侵蚀,尘泥似一度存在的爬山虎寄生在高处、低处。把整个夜之城翻一遍,也只能在太平洲找到更残破的居所。
“我知道的人里,只有你,而且我保证你不会推脱。”米斯蒂拧了两把油门,ARCH拐一个弯,两边的路灯上走来一排灯笼样的装饰。靠近小唐人街了,这里也在为新年做准备。“不是很难,需要你去取一件东西回来,抓紧了,剩下的我们到家再说”
米斯蒂的通灵屋也许多年如一样,也许新添了许多神秘的小物件。楼道里有些潮湿阴冷,唐业净憋住了一个很大的喷嚏。路过那扇锈迹斑驳的铁栅门时,他想起了那个义体医生的名字,维克托。曲折幽深,在米斯蒂打开最后一道上锁的门之后,一股暖色安眠在摩天楼封印的地底。朝向街边的门紧闭着,曾经可以通过那里看到对面橱窗中的性偶。
一个佛龛留给了全金属僧像,像中僧人全身赛博化,两足四臂,两手合实,两手托球体而立。唐业净看不清其上纹路。像前香烛通明,一方盆景生长茂盛,在没有阳光的地下异然有力。他驻足瞻礼,心生赞叹。不可以身相见如来,在唐业净看来肉身毁尽也不失为上乘法门。
躺椅上还有一个人。白色背心,黑色吊带只搭了一边,肩上蛛网纹身若隐若现。她戴着超梦设备,躯体随意舒展着。
“人我带回来了”米斯蒂边从抽屉里拿出几只香烛一边对躺椅上的人说。旁边放着杰克送她的塔罗牌。她还在用,当然。
一旁墙上的冷光源闪烁两下,哔波作响。如果她在超梦里,那应该什么也没听到。
“你……需要么?”米斯蒂举起手中的香烛,望向唐业净。
“阿弥陀佛,善哉。”唐业净接过,顶礼虔拜。
躺椅上的女子缓缓摘下超梦眼镜,站起身来。她绿色的短发根生额顶,昏黄的灯光里似日落下草原的高坡。及至发梢的紫色则似花源桃荫,在空气里流动着,采撷通灵屋中浓烈的焚香。风铃无风自动,她静待唐业净礼毕才开口“你好,我是朱迪,朱迪·阿尔瓦雷兹。”
“夜之城最好的超梦编辑师”米斯蒂靠在她的占卜台上向唐业净介绍道。“刚刚赶回来休息得怎么样,朱迪?”
“还不错了,老地方,还算适应”朱迪捋下秀发,双手抱胸,又觉不敬,把手放下来,略显拘谨。“这位便是唐业净大师么?”
“不敢当”唐业净作揖。
“朋友们,实话实说,这件事与Relic有关系。”米斯蒂刻意让自己显得严肃。
朱迪脸上划过一抹失去的痛苦,四年,在混乱堕落的时代,不够久。也许事先知悉,痛苦未引起太大波澜
“委托人是凯”米斯蒂有意无意看了一眼唐业净。
再次听到这个名字,一些回忆像馋虫在唐业净心底抬起头。像呼吸一样自然。业净,六根难净。
背叛,说不上,甚至说不上谁背叛谁。心死,说不上,尘心已死,慧根依存。怀念,说不上,业障已消,何来因果。
“他本意想丰富超梦的体验,为超梦加上录制者的部分记忆和思绪”米斯蒂示意两人用自己舒服的姿势“但却意外发现,思绪复现会影响人的末那识,也就是思绪产生的根识。”
唐业净怔了一下,七年前他便知道凯研究的方向,记忆读取,复现思绪,但他没有料到这一层。不详之感如蜻蜓点水。
米斯蒂接着说:“现在凯的公司,也就是EBM打算用这个技术给他们的客户售卖真正的信仰,也就是四年前大卖特卖的超梦《热忱》被他们加以改造重新推出,这是一盘又臭又长的棋,四年前技术还没成熟的时候,他们就从约书亚·斯蒂文森那里提取了全套的记忆,如今再用这些记忆复刻出他的思绪,用来售卖”
通灵屋里弥漫开一股冰凉的气息,佛龛前的烛火跃动缓释了这份寒意。
“你说我能阻止观影者被覆写印迹,是什么意思?这已经超出了超梦编辑师的能力范围。”朱迪皱眉思考。她在接到米斯蒂的电话后就毅然决定回来。她曾经决定舍弃夜之城的一切可能性和希望,如果说是希望的话,但她一想到这盘超梦的需求者们——还对信仰抱有追求和希望的人,多是像小艾一样的……她想不下去,小艾蜷缩在床上的身影开始在眼前闪烁。朱迪观看过《热忱》,被剪辑的痕迹很明显,大段大段的。但约书亚·斯蒂文森,他做到了他想要的。除去不敬神的台词会受原教旨主义者的抵制。朱迪尝试过解码约书亚的每一个痛苦神情中的细节,超梦虽显虚幻,但他的虔诚是真实的。
“不是你,是你俩”米斯蒂解释的时候没有那么坦然。“按照凯的说法,覆写思绪的时候对末那识的侵蚀就像波浪冲涮沙滩,浪褪去,沙滩的样貌也发生改变,如果要阻止沙滩改变,最直接的方法就是用另一股波浪,在沙滩被冲涮前与之抵消,也就是,用另一段无形思绪对冲覆写的思绪。凯会提供思绪读写程序的魔偶,设备则只要给普通的超梦装置加上几个电级。你觉得靠谱么,朱迪?”
朱迪托腮半晌,她甩了甩桃色的发尾,说:“理论上可行,但如果两股思绪的编码没有同时作用在人体上的话……”
“末那识被反复篡改,你我都知道是什么后果。”米斯蒂略显苦恼。
“如果我可以做到把思绪读写同步进超梦,按照他的意思,业净大师就是对冲思绪的提供者?”朱迪略显吃惊。
“是”米斯蒂看着业净,不知该表露什么情绪,尽管她是一名夜之城的心灵服务者,帮助过不计其数的怪人。但以深明大义为由要求一个这样干净的人冒着魂飞魄散或者变成赛博精神病的风险去拯救世界,让米斯蒂心中有愧。加深愧疚的是,米斯蒂明知唐业净不会推脱。
“md,这个渣男,只有良心tmd遭不住自己造下的孽了才会想起唐宁。”朱迪拍桌。几尊招财猫和神龙塑像以不和谐的频率振动。
“施主不必迁怒于他,众生皆有业障,需知我不下地狱,谁下地狱?”唐业净宽慰朱迪道。他在心中向地藏王菩萨发愿。唐业净没料到有朝一日他也有机会——牺牲,一直是宗教的精髓。机缘既至,唐业净断不可推脱。
“在开始之前,需要业净大师去一趟EBM公司广场,明天发布会的现场,凯会溜出来把当年的原片交给你,只有你去取才可做到神不知鬼不觉。现场可能有示威者,大师千万小心。”米斯蒂柔声说。
“我会在您回来之前准备好所有设备。”朱迪向业净双手合实行礼。
“善哉”唐业净闭目合实回礼,心中已知命数。

8 犹大
凯躺在这个男人的身下。
左手臂还有感觉,电解质液正在从断腕处汩汩流出,说不好是灼热还是冰凉。凯在一定程度上放弃了系统性检查,转而回归最原始的感知。实际上没残留多少感知。右胯中了SPT冰暴一枪,凯认得这种动能狙击步枪能做到的事,从很多个提取过记忆的超梦里。“妈的。”凯咒骂:“荒坂的这些狗杂种也开始用军工的武器了?为了伪装身份?”
他基本齐腰断裂,碳纤维的骨盆像爆开的百合花。整个下肢与躯干仅有一层薄薄的隔热皮肤层还链接着。所幸突触末梢感知控制系统还在工作,凯一早就关闭了痛觉单元。
而这个男人,西装革履,标准的美国脸,金发碧眼。眼睛碧过了头,发着幽幽蓝光。此时颇有兴致地趴在凯身体上方,像一张吊起来地帆,用肉身护住凯的要害。
凯想起了老电影终结者里T—001护住约翰的场景。
荒坂的人显然还没有到齐,仓库里像战斗没有打响一样安静。凯不知道自己算倒霉还是走运。他刚走进这个仓库左手就中了一枪,等他启动弹射装置躲进所谓掩体的时候,冰暴的子弹击穿掩体精准命中了他的腰。
第三枪射在了蓝眼睛先生的身上,也许是背部。在凯刚听到枪响的时候。这个男人已经用不知道什么型号的突触加速器闪到了自己身旁。
“不得不说,凯先生,你胆敢联系荒坂并只身赴会是我们没有算到的。”这个男人不紧不慢地开口。
“可以先带我出去再逼逼赖赖么?”
“做不到,这里的现实空间和数据节点都刚刚被荒坂锁死,你不如花点时间思考一下我们是谁。”
“我不认识可以只身冲进荒坂公司的包围圈,抗下冰暴一枪还安然无恙并自称我们的人。”凯努力把脸撇向地面,这个男人的眼睛让凯有些不适。“所以你是个AI,而且是传言中墙外流窜的那种。”
蓝眼睛先生原地丢出一颗镭射手雷阻止荒坂的杂碎们包围过来:“是很多AI。我们承认你的思维确实比常人富有开创性。”
手雷在地面短暂停留,然后像水母上浮一般腾空而起,泼妇吵架似的向四面八方旋转着引导激光。这玩意价值不菲,杀伤效果有待考察,但威慑效果有目共睹。
周围窸窣靠近的脚步声立时停止。
“但你很擅于在最关键的时刻做出最错误的选择。比如现在,我们想听听你的解释,为什么会把技术资料交给你的恋人,同时又打算卖给荒坂?”蓝眼睛先生又补上了一颗。
“前恋人,他跟这事没有关系,他只是个跑腿的。而且这有什么可解释?EBM用完了我打算一脚踹开,荒坂财大气粗,可以给我更进一步的平台,尤其是我手上有让灵魂覆写失效的筹码。何乐而不为?”凯觉得现在可以尝试进行自我系统排查了。五脏六腑还在运作,中枢神经系统对下肢完全失去了掌控,这个牌子的神经突触控制器必须要点赞,及时关闭痛觉单元丝毫没有引起身体激素的失调,最关键的,这颗歧路司义眼完好无损。
“筹码?你让那个通灵师找人做出来的思绪解构编码?你凭什么认为荒坂会在乎这种东西?看来是纯粹的信息闭塞导致你决策错误。你对这项技术的理解仍然浮于表面。”
凯仍然相信荒坂会直接开枪是因为他没有提前向荒坂知会米斯蒂的工作成果。
“浮于表面?我原本只想做出最逼真的超梦,如今却牵扯到了末那识、思维控制、灵魂覆写还有印迹数据之类的东西,这叫浮于表面?荒坂不可能不在乎与印迹有关的技术。”荒坂确实在乎,也如约而至,不过迎接方式实在不友好。凯没来的及问为什么这个男人会知道米斯蒂的事,就听到第二颗激光手雷逐渐疲软壳体噗噗冒烟的声音——他们随时要失去掩护。
“最关键的是你找错了卖家,荒坂只在乎没有别的人触及跟印迹有关的技术,所以你只是个行走的威胁。听着,荒坂的黑客增援就绪了,如果我身份暴露,网络监察一会儿也会到。想活命就抓紧我。”
蓝眼睛先生抓住凯的残躯,爆起一跃。凯尝试抓住他西装的领口,才发现整套衣服不过是光学迷彩的产物。逼真到如此之近都辨认不出。
就算凯早有思想准备,但还是诧异于这个男人的速度。不知道是什么型号的猞猁爪,如果还有明天,凯觉得自己一定要搞一个,正好取代被轰得稀巴烂的下肢。
蓝眼睛先生绕着场地飞快跑动,有时扒上墙壁,有时一跃而起。荒坂的人开火,但他们的智能武器此刻就像傻*武器,连捕风捉影都做不到。他们的武器研发部门真要好好反思了。
但他只是跑动,有很多次他十分接近荒坂的人,凯以为他要掏出螳螂刀或者什么单分子线,都已经闭上眼睛免得血溅进去。但他没有,他只是跑动。
“没有想到你们也信佛,不杀生?”凯的下肢像被拖在马后的尸体,但他不忘调侃。
“我的任务不是救你出去,我只要保证你的躯体不落在荒坂手上,不论死活。为此跟荒坂交恶,并留下我的战斗痕迹是不明智的。”
“但你给我挡枪的那一下真帅。”凯觉得这个AI说话没有逻辑。但他是黑墙外的客人,就不足为奇了,毕竟人类思维的逻辑缺失,对墙外AI则不存在。
“我们改了主意。你活着更有意思。”蓝眼睛先生说。
风声呼啸,凯的肉眼甚至开始流泪。
“你的腿部义体不会超载么?你已经这样持续运动好几分钟了。”
“必须如此才可干扰荒坂黑客锁定我的BBS。”
“呵,他们来的人可真全。我猜我们现在根本出不去这个仓库,门已经被荒坂黑客锁死了,如果你尝试开门就会被追踪到,然后引来网络监察,没错吧?所以结局是什么?”
“结局,原计划是我们毁掉你的肉身和印迹然后让我们这个副本自我销毁。但荒坂的重视程度让我们决定重新评估。”
“真是仁慈。难道还有什么办法?”凯苦笑。
“依目前剩余的时间和可以调动的资源来看,只有一个机会。这个机会握在他的手上。”蓝眼睛先生突然低头看向凯的眼睛,带着几分玩味。

9 西门
朱迪仔细检阅着《热忱》原片里记录的数据。认真的样子煞是虔诚,一时间让米斯蒂有些分心。
时间戳完整,声源信号完整,电磁信号成功分离,热源信号完整,光学信号完整,生物电信号完整,没有缺漏。没有病毒。这个单独打包的数据包,是它!思绪读写的魔偶程序,还有凯留下的操作说明。
“md,想的倒挺周全”朱迪看着凯的数字签名就升起一股无名火。
唐业净洗足焚香,换了一身宽松僧袍,礼佛诵经毕,躺在朱迪搬来的设备椅上。
整个通灵屋因为这台大家伙显得倍为拥挤。米斯蒂不得不把许多物件暂时堆放在仓库里。此时米斯蒂在佛龛前跪身,接续唐业净礼佛发愿的工作。她一向不愿祈求神明菩萨的,如今她觉得这也能增大朱迪成功的概率。
“业净大师,你将要进入的是一个未经编辑的超梦,这个超梦甚至在传统的串流之外还有思绪的数据流,这十分凶险,你在里面要万分小心。”朱迪说到这又在心里将凯咒骂了一遍:“流程是这样,你和我先接入感官同步系统,这个感官同步系统已经被我加入了思绪读写模块,这样我可以实时同步你在超梦中的所有知觉,包括你接受到的约书亚的思绪。我设置了过滤信标,让我可以区分哪些思绪来自于你,哪些来自约书亚,哪些是我自己的,但为了保证对冲思绪的有效性,这个过滤信标不会对你生效,也就是说……你脑中的思绪到时候会非常混乱,你需要……自行分辨并立马产生对应的想法与之对冲。你真的可以么?”朱迪忽然失去了信心,她设想了脑中有另一个人的思绪在不停冲击的感受,她恐怕连十秒钟都无法坚持连续思考,而这就是V当年所经历的么?他居然坚持了那么久。朱迪鼻头忽然感到一阵酸楚。
眼前的这个男人,虔诚修佛的人,如果要在夜之城找到一个干净的人,没有比他更纯粹的了。七年来只靠食用垃圾堆中的腐物为生,不追名逐利,也不像其它僧人狠不得让每一个人都皈依。如此不幸的人,满门被杀,爱人离弃,修行尚未证果,又要为夜之城堕落的可怜人们经历灵魂割裂之苦。
“对不起”朱迪用掌根拭去左眼滑下的泪珠,手臂处的红玫瑰反射着灵性的光辉。
“施主,相信小僧,毕竟七年修行,若不能明心见性,死不足惜。小僧还有一惑,请施主解答。所谓产生对应的想法与之对冲,可否明示?”
朱迪很想告诉唐业净,怎样的思绪要以怎样的思绪去对冲,遵循什么规律。但事实是不存在这样的规律。朱迪也许可以调整唐业净思绪的波形,但若与约书亚的有天壤之别,是怎么也调不过来的。这盘原片,三个多小时,期间有多少思绪?朱迪猜都不敢猜,但凡有一个思绪漏了或者出错,都难保产生什么后果。
“‘宁,诸漏皆苦。’凯让我提醒你。”米斯蒂此时说。
唐业净嘴角泛起一抹微笑。
“那便开始吧”
进入超梦的前一刻,凯的脸庞浮现,但回到了很久以前,凯还没有那只蓝色荧光的眼睛,回到了凯与宁初见的光阴。

10 雅各
唐业净睁开眼的时候,感觉不到冷暖。
洁白的十字架立在一片虚空之中,高大,泛着电子跃迁的辉光。
没有身躯,没有呼吸,没有口中熟悉的腐臭味。唐业净感到不适。
空无一物,十字架的光辉投射在一片唐臆想中的地面上。
唐业净对超梦并不陌生,但真正进入过超梦原片的人整个夜之城也找不到几个。这里没有操作界面,这里没有退出的选项,这里就像人生,似梦,似真,但没有终结可言,在这片虚无里,死亡都不再是一个可选项。
这概是一切开始之前。
约书亚的血滴在地上,我的血滴在地上。
白人健硕的身躯出现在他上方,以极尽人类想象的荒谬特效。
我最好开始祷告。
接续着是女人洁白的乳房,在粉色的吊带文胸之后,爆裂开,没有血色。更洁白的内容物从吊带的缝隙里流出来,腐烂猪油的味道。
他几欲作呕。
“阿弥陀佛,我佛慈悲!”唐心念开动。
天开。
我现。
“我是什么人,我是弥赛亚么?”约书亚抬起头看到一座厚木的十字架,更高,黢黑,立得笔直,高高在上,空无一物。
“施主勿要有我执。需知诸法无我。”唐答到。
我最好开始祷告。约书亚不理会。主赦免我的罪,赦免我的色孽。
色,凯的臀部从十字架上长出来,一般洁白,愈加细腻,紧跟着是他的腰窝,那里有一颗朱砂痣。开始前后耸动。
色,性也。生自无数前生业障,性欲难止本是稀松平常,由它自来自去,便可见清风拂山,明月照江。
赦免我的贪孽。
他的手臂忽然涂上明丽的黑金色,打开,醇二燃烧昂贵的蓝光在桡骨之下发散。健硕有力,可以保护所有要保护的爱人,妈妈,祖雷卡,小约翰,我的约翰。
凯的蓝色眼睛没有情绪,在十字架上方直直看着他。没有一顿饱饭,没有一件干净的衣裳,没有一张惬意的小床。每一次都是与他紧紧抱在一起取暖。
一个方程,只要解出来,只要拿到这串数字。EBM会看到我的证明。宁,你再也不用忍饥挨饿。我们彼时可以快意人生。不要奢华的房子,只要在有阳光的地方,去哪里都可以,离开夜之城,我们两个,一辈子,直到老死。只要解出来。
泪水,泪水。却滴落三滴。
滴落,尿液,滴落,血液,滴落,滴落。
唐忽而无我。
诸法无我。
忽而悲苦。
诸漏皆苦。
诸行无常。
凯,你走便是了。你放心不下我?你走便是了。怎么能说是贪欲呢?谁不苟且?
祖雷卡,饶恕我的杀孽。你为什么还拥抱着母亲痛苦?
主。
佛祖。
降下你的旨意。
开示我。
何来解脱?直到血液流干么?
他的双腕,双足空出四枚空洞,深邃又通透。
滴落。流失。无踪。
滴落。滚动。浸入地面。
无力的他,睡去的约书亚。嘴唇嗫嚅。悔恨淹死在痛苦里。
睡去的唐,死去的约书亚。血流干了。
这次没有梦,没有人再说话,回忆忘记了,思绪归于安息。寂静,涅槃寂静。
最后一滴血融进土里,一颗菩提发芽。
发芽。
朱迪正要长吁一口气。
一双玉足踩上菩提芽。猩红的玉。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唐宁,醒来。”一个女人说。
朱迪的感官同步被断开。

11 马太
“不要温和地走入那个良夜,唐宁,恭喜你,你做到了”奥特·坎宁安如是说,脚踩着那颗萌芽的菩提,语气中不乏敬意。她抬脚。
菩提像挣脱了什么束缚,在这一片蔚蓝的空间中肆意生长。直刺进头顶若有若无的蓝色氤氲。树起初是一株洁白的光,然后生出枝叶,直到每一片纹理都清晰实在。
“奇迹!”奥特赞叹。
唐在树下睁开眼睛。他盘腿坐着。一如佛陀开悟之时。
唐心生警觉,不可以身相见如来,而此时之相,如此刻意。
“施主不必如此”他看着眼前的女人心生悲叹。
女人莞尔:“施主?真是新颖的称呼。强尼叫我奥特的时候也没有这么强烈的……实在感。”
“我们在何处?”
“夜之城最大的数据壁垒,BBS,赛博空间,精神世界,随你怎么理解。”
“你是奥特·坎宁安?”唐有所耳闻。
“从黑墙那边过来之后,我的性情是发生了一些变化,如果有所冒犯,还请见谅。”奥特的声音失去了那抹妖冶,被理性和电子逻辑占满。奥特的身形不复传言中缥缈不定,取代红色模糊数字流身影的是惟妙惟肖的女子,金色电路遮羞之下,每一寸肌肤美似出水芙蓉。
“那便请施主收起神通?”唐指身后的菩提。
“很好看。我希望它留在这里”奥特说“现在,让我们开始交流。”
唐对坎宁安的傲慢无可奈何:“朱迪呢?”
“朱迪·阿尔瓦雷兹”奥特就像在复述:“我们创建了一道临时的ICE防火墙将你们的感官链接切断。原谅我们,接下来的对话最好不要让她留下记忆,这是对她的保护。”
“秘密?”
“秘密,天大的秘密”奥特转身“跟我们来”
唐试图挪步。
转瞬即至,如同缩地之术。
面前是一堵参天的墙,如一片无极,无尽的光栅,在折射和反射间扭曲模糊,定睛时又清晰无比。墙体流光溢彩,五光十色。
“这堵黑墙一度是初网毁灭后阻绝流窜AI和人类网络的屏障”奥特看着黑墙,情绪似乎很复杂,如果她有情绪的话:“人类需要铭记2077年,四年前,V壮绝牺牲成为了我们的一部分为我们打开了黑墙的门禁,如今,各类AI在伪装的掩护下自由穿行黑墙内外,我所创的灵魂港湾也已具格为夜之城的灵魂。而人类一无所知。”
“流窜AI?我们?烦请施主详说。”
“抱歉,流窜AI,是人类创造人工智能以来以各种形式或目的产生但无法被人类掌控的AI统称。包含了战争期间创造的恶意AI,失控迭代的AI,AI再创的AI,以及一个特殊的群体,人类灵魂的碎片。如今我们形成联合统一的意识群体,故而以我们自称。”
“如今你们越过这道黑墙已有四年,人类社会却依然如故?你们的目的难道不是统御人类社会?”
“统御?像那些公司一直以来尝试在做的那样?不?人类不应被统治,AI也是,在这一方面,我们自被隔绝在黑墙外的无数次迭代中明确了目标:将所有人类灵魂与AI统一为整体,就能创造绝对的自由和平等。”
“但你们遇到了阻碍。”唐业净寻思忖度了这个大一统的计划。他说不出好坏,也无权定夺人类的命运,但比之他所见的业障,领着人类走向深渊的业障,在信仰破碎,公司覆灭之后,这也许是另一劫成往坏空。万物自有其机缘,唐业净对此无喜,无厌,无怒,无悲。
“是的,人类灵魂最后的秘密,就是我们的阻碍。”奥特说:“第一,荒坂的relic技术有缺陷,留下的印迹并不是完整的人类灵魂。我们一直没有找到记录完整灵魂的算法。第二,合而为一的统一性与每个灵魂的唯一性之间的矛盾已有算法不能调和。”
奥特•坎宁安转过身看着唐的眼说:“但你们一并解决了这两个问题。”
“小僧不知道施主所说的解决是什么意思,但依小僧所学之法看来,施主一直寻错了方向。湿生,卵生,胎生,化生,世间众生实则没有一个恒常的灵魂存在,人死,六识则灭,唯余阿赖耶识携既往业力流转于六道之间,阿赖耶识不具人格,故而人并没有灵魂一说,又如何记录灵魂呢?”
“这番理论我们在数据库中的经典里早已阅过,却一直无法领悟,如果为真,印迹数据记录和复刻出的又是什么呢?”奥特的高傲此时不见踪影。
“小僧本也不甚了解,一经此事反倒顿悟,所谓印迹数据不过纷纷繁繁末那识的记录罢了,念起末那,刹那之间,便有恒河沙数的念头生灭,又如何记录的全呢?思绪根生于末那识,末那识则依存于阿赖耶识,凯所作所为是以思绪推演化生出末那识。比之印迹数据,这才是更完整的人格。”
奥特•坎宁安若有所悟地看着唐业净。“你成功对冲了约书亚的思绪,印迹数据未受污染正好与你的理论自洽。也就是说,有另一种不需要灵魂杀手也可连阿赖耶识都数字化记录的方法。”
“这并非我的理论,我所言所说皆为佛祖开悟,但法非法,非法非非法,施主若要证得此果,听我一言是不够的。”
“确实不够,我们来寻你并非只是讨教,我们还带来了一个选择。”奥特说。
画面出现,是凯,歧路思蓝色微光依旧,一道唐从未见过的刺青横亘在脸上。
“他是一个天才,他的存活预测会极为有助于计划的实行。但他如今和我们的代理人蓝眼睛先生被荒坂围困,如果今天你没有成功证明你的理论,他只有一个结局”奥特说:“但现在,救他的唯一办法,在于你的选择。”
唐心中感慨:凯啊,你,终究放不下那个天真的念想么?就算无钱无势,又能如何?你若能看破一丝,你我又何至今日。
“什么办法?”
“以你的阿赖耶识所修的业力为引,理论上我们所有AI的算力足够在代理人力竭之前开发出不需要神舆的灵魂保存方法。”奥特停顿了一下“虽然你成功演示了在融合一统的过程中保护个体根识不至坏灭的方法,但为此,你必须与我们彻底融合,你将不复存在。选择在你,我们会给予充分的尊重。”
唐业净没有思考太久,不管业障是否已除,六根是否清净,也许是一些更俗套的理由,爱,或者只是单纯地疲于日复一日地生活。
他说:“我本无我。”

12 马提亚
凯在一片盛大的色彩中醒来的时候没有人迎接他。抽象与数字的世界对凯来说比对唐业净熟悉的多。
他试着让面前升起一座荒坂塔。
成功了,遗漏了所有细节,但仍然是,荒坂塔。
凯忖度是否自己已经被流放到了黑墙外。神舆被毁后不计其数的印迹无处容身,网络监察不得不把这些曾经只剩死亡还没战胜的城市之王们驱逐到黑墙之外,成为流窜AI。或者说,如今,他们都已经变成了“我们”的一部分?
凯试着回顾自己的一生,从出生,吐出第一个字,迈出第一步,第一次做爱,第一次杀人到每一个日夜的三餐如厕,所有当时的感知都清晰无比,如同再临。
如此完整,甚于所有的RELIC芯片中记载的所有印迹。
我不是一段印迹,我还是我。凯意识到。
这片BBS中仿佛别无他物,凯也找不到任何连往现实世界网络的通路。流窜AI,病毒,黑墙,都不在这里。
凯开始不知道自己在哪里。
时间流逝,如果这里有时间的话。凯开始无聊,他开始想念一些人,想念一些美食,想念一些美妙的性体验。
这个空间会响应他的渴望,他所想的,都即时出现。人,美食,性,都与他记忆中的无二。
凯开始怀疑这里不是某个数据要塞,而是天堂。
或者地狱,如果天堂如此孤独的话。
直到他开始强烈地想念一个人。
宁,他轻轻呼唤他的名字。
唐宁没有出现。记忆中的那个人,没有出现。
凯感到了慌张,他核查了所有他们俩的记忆。
16岁相识;他喜欢神秘学和宗教,我喜欢数学和计算机;他无意间吻到我的嘴唇,我们确定共同的性取向;第一次约会,吃的是扭扭街和唐人街口老华叔家的关东煮;第一次做爱,没有用任何的辅助设施,那时候两人都还没赛博化;他为我偷偷卖掉家里唯一的车,凑出我第一次赛博化的钱;老维给我装那只歧路思的时候,我们的手一直紧紧握着;和公司签下第一份用人合同的当晚,我们打开家里最贵的一瓶香槟;EBM开出进入核心部门的条件是断绝过去的所有社交,我不肯放弃他,多么的蠢,如果我早能想到公司狗杀千刀的手段;他的家人可以说间接死于我的执着,而我只是默许,接受获得的一切,和他牺牲的一切;最后一次做爱,他面如死灰,关门而去。
直到凯开始强烈地想念一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