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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為墓志銘 【明】張岱.撰

2022-05-30 10:01 作者:舞胎僊館門外灑掃僕  | 我要投稿

蜀人張岱,陶庵其號也。少為紈絝子弟,極愛繁華,好精舍,好美婢,好孌童,好鮮衣,好美食,好駿馬,好華燈,好煙火,好梨園,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鳥,兼以茶淫橘虐,書蠹詩魔,勞碌半生,皆成夢幻。年至五十,國破家亡,避跡山居,所存者,破牀碎几、折鼎病琴,與殘書數帙、缺硯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斷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常自評之,有七不可解:向以韋布而上擬公侯,今以世家而下同乞丐,如此則貴賤紊矣,不可解一;產不及中人,而欲齊驅金谷,世頗多捷徑,而獨株守於陵,如此則貧富舛矣,不可解二;以書生而踐戎馬之場,以將軍而翻文章之府,如此則文武錯矣,不可解三;上陪玉帝而不諂,下陪悲田院乞兒而不驕,如此則尊卑溷矣,不可解四;弱則唾面而肯自乾,強則單騎而能赴敵,如此則寬猛背矣,不可解五;爭利奪名,甘居人後,觀場遊戲,肯讓人先,如此緩急謬矣,不可解六;博弈摴蒲,則不知勝負,啜茶嘗水,則能辨澠淄,如此則智愚雜矣,不可解七。有此七不可解,自且不解,安望人解?故稱之以富貴人可,稱之以貧賤人亦可;稱之以智慧人可,稱之以愚蠢人亦可;稱之以強項人可,稱之以柔弱人亦可;稱之以卞急人可,稱之以懶散人亦可。學書不成,學劍不成,學節義不成,學文章不成,學仙、學佛、學農、學圃俱不成。任世人呼之為敗子,為廢物,為頑民,為鈍秀才,為瞌睡漢,為死老魅也已矣。


初字宗子,人稱石公,即字石公。好著書,其所成者,有《石匱書》《張氏家譜》《義烈傳》《琅嬛文集》《明易》《大易用》《史闕》《四書遇》《夢憶》《說鈴》《昌谷解》《快園道古》《傒囊十集》《西湖夢尋》《一卷冰雪文》行世。生於萬曆丁酉八月二十五日卯時,魯國相大滌翁之樹子也,母曰陶宜人。幼多痰疾,養於外大母馬太夫人者十年。外太祖雲谷公宦兩廣,藏生牛黃丸,盈數簏,自余囡地以至十有六歲,食盡之而厥疾始瘳。六歲時,大父雨若翁攜余之武林,遇眉公先生跨一角鹿,為錢塘遊客,對大父曰:“聞文孫善屬對,吾面試之。”指屏上《李白騎鯨圖》曰:“太白騎鯨,采石江邊撈夜月。”余應曰:“眉公跨鹿,錢塘縣裏打秋風。”眉公大笑,起躍曰:“那得靈雋若此!吾小友也。”欲進余以千秋之業,豈料余之一事無成也哉!


甲申以後,悠悠忽忽,既不能覓死,又不能聊生,白髮婆娑,猶視息人世。恐一旦溘先朝露,與草木同腐,因思古人如王無功、陶靖節、徐文長皆自作墓銘,余亦效顰為之。甫構思,覺人與文俱不佳,輟筆者再。雖然,第言吾之癖錯,則亦可傳也已。曾營生壙於項王里之雞頭山,友人李研齋題其壙曰:“嗚呼,有明著述鴻儒陶庵張長公之壙。”伯鸞高士,冢近要離,余故有取於項里也。明年,年躋七十,死與葬其日月尚不知也,故不書。銘曰:


窮石崇,鬥金谷。盲卞和,獻荊玉。

老廉頗,戰涿鹿。贗龍門,開史局。

饞東坡,餓孤竹。五羖大夫,焉能自鬻?

空學陶潛,枉希梅福。必也尋三外野人,方曉我之衷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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