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篇 | 玛丽安·4·哈利法克斯
罗伯茨家的生活恢复了宁静——至少表面是这样。罗伯茨医生总觉得,罗斯玛丽像是变了个人。他知道,罗斯玛丽始终不相信玛丽安的承诺,也不愿意就这么放过玛丽安,倔强的她依旧在联系着里德探长,而探长本人也在私底下继续调查着玛丽安。不过,一段时间以来,哪怕她一直没断过和探长的联系,玛丽安也没有出现,似乎她并不把这种继续调查当做“反应过激”,或者说,玛丽安不在乎。
话虽如此,医生总觉得妻子哪里有点不对。他是个善良温柔的人——这几个月光口罩就送出去一大堆——所以,他选择了相信玛丽安的话,不是太想去深究这段可怕的经历。他在全科诊所的工作也丝毫没有轻松,NHS还是那样忙碌,这让他还是经常没法回家过夜。不过,他有时也会买瓶酒回来,做点好吃的,全家一起吃,也是为了安慰自己和罗斯玛丽的心情。至于丽塔——她总是乐呵呵的。最多的时候就是做海鲜,他戏称之为“嘌呤套餐”,那是种他一定会劝病人少吃,但自己十有八九照吃不误的美味。
今晚他做的东西罗斯玛丽没见过,是种新菜色,吃起来还不错,照例是海鲜。
“这是什么?”罗斯玛丽问。
“是我和一个老同学学的,叫‘多奈尔’,加拿大菜,怎么样?”罗伯茨医生关切地问。
“好吃。”罗斯玛丽说。
“那就好。”罗伯茨医生笑着。
丽塔吃完饭,举着甜甜圈回屋去了。罗伯茨医生搅着碗里的粥,看着妻子,缓缓地开口:“罗斯玛丽,你还在和里德探长联系吗?”
“是啊,怎么了?”
“你还是想找到玛丽安?”
“当然。她一时不被抓,我就不放心。那样的神经质,说不定哪天就卷土重来了。比起担心她的感情,我更担心你。” 罗斯玛丽恨恨地说。她提起玛丽安就心情极差,而罗伯茨医生的心情也没见得多好。他知道这是表达关心,只不过从语气上很难听出来。他明白罗斯玛丽的道理,所以没有接着反驳。
“不过,我见到玛丽安的时候,觉得她真是美丽。夺人心魄。”罗斯玛丽轻描淡写地说。
“确实。”罗伯茨医生也简单地回应着。
罗斯玛丽喝完了粥,拿着碗到厨房去刷。医生把自己那份刷完,准备去看会儿电视。罗斯玛丽心不在焉地收拾着餐桌,忽然问:“你为什么反对继续找玛丽安?”
“我想还是算了。以目前的线索看,就算是找到了她,她也能逃脱一切制裁。不如放下吧,饶了自己的生活……何况她的确没有再出现了,不是吗?我担心,如果接着这样查下去,她真的会有害于我们。”医生认真地解释道。罗斯玛丽重重地叹了口气。见她没有回应,罗伯茨医生就接着看起了综艺节目。
几天后的晚上,罗伯茨医生回到家,罗斯玛丽已经回来了,在打电话,见到医生,摆摆手,指了指餐桌上的一些剩菜。医生把盘子送进了微波炉转了几圈。
“呼……今天怎么样,理查?”
“嗯,没什么特别的。一样多的病人,一样的工作。丽塔将来可千万别想着学医啊。”罗伯茨医生笑道。
罗斯玛丽没出声。医生抬头看向没开灯的客厅——她站在客厅里,双目灼灼地看向医生。
“怎么了?”罗伯茨医生停下了勺子。罗斯玛丽还是没说话。
医生迅速地回想起今天的工作,想来想去,只想到了一个可能会叫她介意的地方:“你不会是想要我告诉你,那个预约里面的玛丽安是谁吧?”
“是的。”罗斯玛丽走进了餐厅。罗伯茨医生有点无奈地笑了:“别担心,罗斯玛丽,是那个老人家。你知道的。”
偶然间,罗伯茨医生的目光扫过了罗斯玛丽的脸,那张面孔带着一副透露着不满的神色,那种神色以前从没有出现过。
医生忽然明白了——罗斯玛丽并不是在担心自己,她是在怀疑自己。
他的猜测没有错。罗斯玛丽就是这样想的。
从荷兰公园走出的那一刻起,她心里就埋下了一颗怀疑的种子——玛丽安这样的人,会因为“无趣”而放弃吗?
难道这一切都是一场戏?会不会是罗伯茨医生和玛丽安早已经商量好,出演的一场戏?
罗伯茨医生对玛丽安的“放弃追究”,到底是逃避,还是媾和?
夫妻俩对视的目光越来越复杂和尴尬,直到罗伯茨医生摇了摇头,说:“如果你真的想,那就继续追查吧,罗斯玛丽。毕竟这么久,她都没理睬这些调查。只是千万不要做出什么‘过激反应’,我们真的惹不起。”
“反应过激”!
这个没有具体定义的词汇就像薛定谔的猫一样,到底什么情况下会引起某个特定的后果,除了玛丽安之外没人知道,解释权完全在她手里。罗斯玛丽感到非常暴躁,心里的那份怀疑和对玛丽安的焦虑与恐惧纠缠着,把她整个人都变成了一团干草似的,只差一点点火星就会爆发火焰,比盖伊福克斯之夜的火焰还要高。她心里就像简•爱对比自己和英格拉姆小姐,无法去想玛丽安的美丽,否则就会陷入更深的焦虑和怀疑。
当晚,罗伯茨家没有发生更多的对话。
“晚上好,罗伯茨太太!”附近鱼薯店的店员给罗斯玛丽打着招呼。罗斯玛丽有一搭没一搭地回应着。她喜欢吃鱼薯配肉汁,但这家店没有。英格兰南部似乎不喜欢鱼薯配肉汁,这是北部的习惯。
罗伯茨医生今天也不太想做饭,于是半路去买了肯德基。这些天他经常吃些还不如“嘌呤套餐”的东西。丽塔倒是饱了口福,小嘴吃的油腻腻的。医生知道罗斯玛丽喜欢吃肉汁,于是把本来配原味鸡的一大盒肉汁都留下来了。
“谢谢。”罗斯玛丽说。
丽塔拿勺子把另外一边的花生辣酱蒯了个干净,兴冲冲地把垃圾都丢掉,回屋去了。罗伯茨医生在客厅,依旧是看节目。罗斯玛丽自己坐在餐桌吃她的鱼薯。蒸汽凝结的水珠从纸盒盖子上流下来,打湿了鳕鱼的脆皮。她的手机响了——是里德探长的电话。
“好消息,罗伯茨太太。我查到一家和玛丽安有关的银行。我想,借着这个线索,我们就能找到更多有关她的消息。”
“不会是劳埃德或者巴克莱吧?”
她听到客厅里的罗伯茨医生轻轻叹了一口气。
里德探长在电话那头说:“算是,它属于劳埃德集团,是苏格兰银行旗下的一家银行,哈利法克斯银行。”
“我还不知道那家银行和苏格兰有关。”也许是听到了祖国,罗斯玛丽轻声笑了笑,“哈利法克斯,是因为西约克郡的那个城镇起的名字吧?”
“是的。不过加拿大也有个哈利法克斯来着。”里德探长回答,“玛丽安和银行的高层有关系,我想,我可以慢慢着手调查,这样隐秘,也可以尽量避免激怒这个玛丽安。”
“谢谢你,探长。”
“不用谢,太太,本来我也很想接着查下去。”
“……”
罗斯玛丽沉默了一会儿。她叉烂了一颗薯条。
“探长,你刚才说,这个名字也是哪里的来着?”
“哈利法克斯?加拿大,还是个当地大城市来着。”
“谢谢你,探长。我先吃东西了。”
“噢,好的,太太,晚安。”
里德探长挂掉了电话。
不知怎么的,罗斯玛丽就是有种奇怪又变态的预感。她打开手机浏览器,慢慢输入这个问题:“加拿大哈利法克斯的传统食物有什么?”
然后点击了搜索。浏览器很快就跳出了答案,第一个加大的头条写着:
“‘多奈尔’。”
有着“多奈尔”这种食物的哈利法克斯。哈利法克斯的的玛丽安。
做给自己吃的“多奈尔”。
罗斯玛丽心里的种种情绪忽然间像一张网扭在了一起,打成了解不开的死结,所有的丝线和扣子都堵在了她的喉咙里,吐出来变成了那个名字:“哈利法克斯……”
“嗯?什么?”罗伯茨医生没有听清。
奇怪的是,罗斯玛丽很清楚,这种想法很强词夺理,但她就是停不下来。一想到那天以为是做给自己的“多奈尔”其实和玛丽安有关,她就觉得自己的那句“好吃”非常尴尬。她不停地念叨着:“哈利法克斯……哈利法克斯……”
这回罗伯茨医生听清了:“哈利法克斯?你要去旅游还是去取钱?”
罗斯玛丽坐在原处,捧着头神经质地摇晃着。罗伯茨医生的好脾气终于有点磨损了:“到底出什么事了?电话是探长的,又和玛丽安有关吧?”
罗斯玛丽的“干草”终于被从医生口中说出的“玛丽安”点燃了。她猛地站起身,椅子尖锐地一响,紧接着她嘶吼道:“哈利法克斯!哈利法克斯!”
电视遥控器猛地被摔到了沙发另一侧,发出了一声闷响。罗伯茨医生手背上的血管突了出来,他的耐心也几乎被消磨殆尽了。但他终于没有喊回去,只是自己坐在沙发上,闷闷地生气,好奇罗斯玛丽对自己的信任到底是怎么消失的,越想心里就越乱越焦躁。电视里的主持人和嘉宾在哈哈大笑,给二人间烈火般的沉默浇上了油,但医生没有心情起身去拿被砸到一旁的遥控器。
医生坐着,眼睛死盯着脚下,而罗斯玛丽站在那里,死盯着他,二人都没有说话。半晌,丽塔迅速地打开房门,迈着啪嗒啪嗒的脚步,冲向了洗手间刷牙。罗伯茨医生忽然崩溃地捂住了脸,直到丽塔再次快速地跑回卧室,他才松开手,慢慢站起来,对也精疲力竭的罗斯玛丽说:“丽塔该睡觉了。我去看看她。”
此时的汉普斯特德荒野就像康沃尔,罗伯茨家仿佛那个曼德利庄园,一场蝴蝶梦正在上演。玛丽安没有出现,但她无处不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