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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1-06-03 03:14 作者:橘子写故事  | 我要投稿

       我的表大爷德武是个参加过抗日战争的老兵,一辈子未婚。

       以前,村里的孩子都笑他是个没人要的老光棍儿,他总是乐呵呵地露出一嘴被旱烟熏黄的牙齿,搓着手不知所措。

       我是村里远近闻名的淘气包,小时候总爱去他的院子“玩耍”,拾枣子摘桃子,打狗撵鸡,他从未抱怨过一句。有时候,我在别处摘了桑葚也会给他送上一簸箕。老头儿不爱说话,总是咧嘴笑着,让我吃他自己做的酸枣馍馍,自己磨的黄米面,加了酸枣和糖,热乎乎的,别提多好吃了。俗话说“吃人嘴短”,闲来无事,我也曾帮他拉过风箱,据过木头。但我却从来没有跟他聊过什么。说的话不外乎是“真好吃”、“有水吗?”、“我走了”。

       如今,我住在城市里,已经很少回去。

       一年前,我正在与同事因为工作的事情争得面红耳赤。突然接到德武大爷的弟弟德喜叔的电话,他的声音有些抖,说德武大爷中风了,要见我一面,有重要的事跟我说。问我能不能回去一趟。

       我沉默着没说话,事出突然,这个问句让我有些招架不住。德喜叔看我有些犹豫,就搬出我的父母,说跟他们打了招呼,等会就让我妈给我打电话,我听了赶紧应承下来,不想再生风波。软磨硬泡,总算跟黑脸的领导请了三天假,买了一张绿皮火车票,直奔老家。

       老家村口的槐树倔强地站立着,像两个卫兵,村里的老人比我上次回去的时候显得更老了。人们纷纷向我打听我父母的近况,农村的烟火味儿浓厚的像一碗化不开的鸡汤。

       德武大爷的房子还是记忆里的老样子,几间红砖房,一院子的果树,只不过院子里的菜少了,怕是他年龄大了,种不动了。墙角的驴栏空着,石磨上积着厚厚的灰。我径直走向堂屋,七月的天,却透着一股凉气。

       他躺在床上,床上的被褥已经破破烂烂,却还是洗的干干净净,像是为了维持住他最后的体面。他像所有行将就木的老人一样,面色蜡黄,神态疲倦……

       我万万没想到,这样老实木讷的德武大爷背后竟会隐藏着这样一个巨大的秘密。

       他竟然有一个儿子!

       他微笑着招呼我,热切地问我家人的近况,接着就开始回忆起我小时候的事,从我喂驴吃巴豆一直说到下河摸鱼。德武大爷沉默了半晌,咬了咬牙,终于打定了主意。他哆哆嗦嗦地从枕头下面摸索出一个小包裹,是块手绢包着的什么东西,他小心翼翼的把手绢打开,里面是一沓泛黄的照片……

       有女人有男人有小孩儿,有在老式影楼照的艺术照,有从合影照剪下的单人照,有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奇奇怪怪,林林总总,让人摸不着头脑。

       有人收藏明星照片,有人收藏报纸,可德武大爷这种杂合菜式的收藏品味,我还是第一次见。

       我好奇地拿起一张女人的照片,那是个害羞内敛的未出阁的小女儿,大约15岁的样子,穿着一身旗袍,头发被整齐地挽成一个发髻。她浅浅地笑着,就像天边朦胧的月。

       还未等我开口,德武大爷先开了口:“她漂亮吗?”

       我低头不语,当作没听见。

       他也似没听见一般,继续说道:“她叫阮丁香,是国民党军官的十六姨太。”

       “大爷,你暗恋她呀?”

       “啥暗恋呀,她是俺老婆。”

       “你俩结婚了?”

       “没有。”

       “你们是娃娃亲?被军官抢亲了?”

       “没有。”

       “哦,我明白了,你们是婚外恋!”

       “你个小崽子,别瞎说!”

       老人的记忆被打开了,我的表大爷德武接着话题不停地跟我聊了三个小时。说实话,我并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要跟我说这些,也许是他单纯的想要找个人聊聊,也许只是因为我是个记者……

       而我很清楚自己的想法,我很想了解这个故事,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大概这就是人们所说的缘吧!我很想弄明白德武大爷这份奇特的收藏,也很想知道这份多年前的“婚外恋”是如何突破教条存在于那个时代,了解这个与我有血缘关系的老人那些尘封的往事。这份寄托总要有个归期。

       他见我兴趣浓厚,便示意我掏出纸笔,一字不拉的把这个故事记下来。

       这还要从很久很久以前说起,民国三十二年,也就是1943年,我的表大爷德武17岁,是个长得结结实实、力大如牛的农村娃,个儿高、浓眉大眼、长得像是年画里的武状元。被表叔二宝领到县城里,在一家名为“宝升铺”的果脯店里当伙计。

       一天,一个喜欢吃盐渍梅子的国民党军官亲自来柜台上挑选梅子,点名了要福建货。福建的盐渍梅子酸而不刺、生津回甘。一直都是盐渍梅子里的上等货。宝升铺本来预备了两斤专供这位军官,可不曾想,那天一早便来了一个富商刘万两家的听差,把这二斤梅子抢了去。不是官就是商,左右都得罪不起。可这样一来,哪里还有梅子可供这位军官享用。军官大发雷霆,扬言要拆了宝升铺的招牌,砸了宝升铺的店。

       老板宝大龙,一边抹泪,一边求饶。可军官哪里肯放过他,命人搬了梯子,眼见就要摘了宝升铺的百年老匾。德武大爷想起老板平日里对自己多有照顾,待自己不薄,便甩开膀子,前去招呼,抱住牌匾不撒手,摆开一副誓要与老匾共存亡的架势。几个摘匾的兵蛋子哪里肯依,竟然和德武大爷打成一团。一旁看热闹的人渐渐多了,军官脸上挂不住,便命人把人拉开。所谓不打不相识,他回到家中,转念一想,这个小子敢和我动手,也算有胆有识,心中竟然对这个小儿有几分佩服。便命听差去宝升铺,赔了不是,和老板商量着,想把德武带在身边,要他当个跑腿的。德武大爷本不想去,被老板宝大龙好言相劝:“难道你想当一辈子的伙计吗?军队里滚一趟,说不定就飞黄腾达了!那个军官差人来找,想必对你另眼相看,不打不相识啊!”

       收拾了铺盖卷儿,来到军营里,一来二去,渐渐熟络,军官愈发觉得这小子是个忠义之人。后来经过几次考验,德武大爷一年后便升了副官。负责这个军官的衣食住行。

       军官打仗是把好手,可也是个风流人物,还不到40岁,姨太太已经娶了20房,一大家子挤在一个西式洋房里,整个屋子一天到晚都忙慌慌的。大太太喜欢搓麻将,二太太喜欢吃松子,三太太要吃福星楼的烤鸭子,四太太要到戏院去听大戏,五太太要坐汽车去裁缝铺做云绉旗袍……更别说这屋子里还有三十来个孩子,都还未成年。若是成年了,再加上媳妇和孙子,那更是了不得!

       这20房姨太太里,有破落户家的小姐,有穷人家卖掉的女儿,有被赎身的窑姐儿……

       最可怜的要数阮丁香,她是个破落户家的小女儿。小时候衣食无忧、生活富足。奈何父亲不善打理,祖业被败的一干二净。父母为了扭转颓势,南下香港,想找兄弟借钱周转,好东山再起。谁知从此一去不返。她被好赌成性的哥哥卖给了这位国民党军官,美其名曰:让妹子享清福。

       德武大爷说他认识她的头两年,从未见她笑过。她总是穿着最素净的白色真丝素面旗袍,耳朵上戴着一对珍珠耳坠,斯斯文文,一声不吭。每每立在一边,像个假人。其他太太总是要为军官争风吃醋。她却从来不争不抢,甚至从来不会说一个不字。在这个热闹而令人窒息的家里,她选择了逆来顺受。

       军官对她早已是过了兴致,晾在一边。她不理也不急,乐得清静。

       这一天,是1945年的一天,他已是个19岁的年轻副官,她只是个不得宠的姨太太,刚满18岁。

       军官带了一大家子去山上打猎,德武大爷因为崴了脚,只能在家休息。他坐在下人住的厢房门口,喝着一碗滚烫的热茶,只见她红着眼从他身边走过,两个眼肿的就像两颗鸟蛋。

       他的心里突然有点怜惜这个年纪轻轻的十六姨太,她在这个家就像一个影子,她既不会发痴撒娇,也不算伶俐可人,就像一块木头,一块遭人嫌的木头。她既没有儿女,也没有可以依靠的娘家人。所以,只能沦为婆家的受气包。

       姨太太们欺负她、少爷小姐们欺负她,甚至是姨太太们的丫鬟和车夫也欺负她。她的房里总是最后一个打热水,最早一个起来做饭。冬天的碳炉子也总是烧个半暖。连吃的瓜子零食也是布袋里面最底下的,掺着石头渣。这些她从不抱怨。

       可昨天,十三姨太指着她的鼻子说她是只不会下蛋的鸡。她的脸憋的通红,狠狠地说:“我虽然不会生孩子,可我不是鸡。”

       这句话可惹毛了窑姐儿出身的十三姨太,她破口大骂:“你是什么东西,也配说我?我红玫瑰走红的时候,你还在要饭呢!我两个儿子以后要是当了家,第一个撵的就是你!让你还当要饭的花子!一个没人要的老花子!”

       两个不满五岁的孩子也跟着自己的妈牙牙学语:“叫花子,叫花子,拍了花子要饭吃!”

       天不怕,地不怕,就怕孩子学说话。

       阮丁香哭了整整一个晚上,把一双杏眼生生哭成了鸟蛋。

       德武拦住阮丁香,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可他就是这样做了,鬼使神差般。

       “要不,告诉长官去,我不信……”德武气愤地说:“她有什么了不起的,不就欺负你没孩子吗?”

       说完,丁香哇的哭了出来。

       “我说什么了,怎么又哭上了?”德武心里困惑不已:“这女人心真是海底针。”

       今儿府里的下人们放假,都回家探亲去了,整个大宅瞬间安静了下来。她这一哭,还真有点慎得慌。

       德武有些害怕,忙说:“你别哭,你别哭。”一边拿出一块泛黄的手帕递给她。

       阮丁香咬了咬嘴唇,停止了抽泣,抬头打量着着这个憨厚的男人,国字脸、皮肤黝黑、年轻壮实、棱角分明,细看下,还是个美男子。她突然意识到自己在干什么,脸红了,忙低下头,盯着自己脚上的一对彩色绣花鸳鸯。

       那一双明亮的眸子闪着泪花,温柔地打量着自己,德武大爷的心像蹦豆子似的,跳得飞快。

       男女之间的情爱,本不需要太多言语。女人一低头的温柔,便足以说明一切。德武明白她的心意,但他不敢。

       如果不是长官给他这个机会,他如今说不定还是一个跑腿的伙计。

       可人生百关,情关最难。那一双眸子、那微红的脸颊……把他的世界搅的天翻地覆。

       一来二去,他们之间还是发生了一些事情。他们瞒的很好,每次都在城外见面。直到有一天,她告诉他,她怀孕了。

       德武大爷知道,自己闯了大祸。丁香试探着问他要不要,他不语。可想到一个柔柔的小东西叫自己爹,他又试着打算把丁香带走。德武大爷犹犹豫豫、思来想去。一个星期后,他告诉她要带她走,可她竟然拒绝了,并告诉他她要留在军官的府上,他百思不得其解,痛苦万分,想不到自己深爱的女人竟然贪慕虚荣,不愿意跟自己一起吃苦。他绝望的离开了军官府邸,回乡种地。

       从此两人再无瓜葛。

       可他心里却始终没有完全放下这段情,他一直通过战友打听她的下落。听说她生了一个儿子,后来跟着军官去了台湾,儿子已经长大成人,成了台湾某大学的知名教授。所以,这些从报纸上剪下来的照片大部分都是他儿子的。这些成为了他压箱底的宝贝,收藏了一辈子的东西。

       德武大爷对此事抱憾终身,一生未娶。如今,他知道自己到了强弩之末,想要托我登报寻亲,也算了了人生一大憾事。我问他为什么不直接找他,他说当年的事情让他害怕,这次,要是他不来认他,便算了。

       我听了心里直犯嘀咕,老头儿的倔强和要强,也算是终其一生了。

       我联系同事,连夜赶制寻人启事,并把这则启事发给其他各个报社的友好人士,拜托他们帮忙刊登转发。

       报纸上只登出“郑德武寻找阮丁香之子”,并不言明理由,真真的让人摸不着头脑。

       谁知,不出三日,阮丁香之子周友朋,便打了电话前来,要求尽快见到郑德武本人。

       一个月后,我去机场接了这位传说中的知名教授,他穿着过时中山装,低调而朴实,说话斯斯文文,内敛含蓄。眉眼间像极了照片上的女人。

       来到德武大爷家,一挑帘子,一米八的周友朋扑通一声跪了下来。德武大爷拄着拐杖,扑向他,老泪纵横。

       “爹—我来晚了,我妈刚刚告诉我……”

       原来,当年阮丁香怀孕后,自己偷偷去教会医院检查过,医生说她骨盆狭窄,怕是不能顺利生产。可她想保下这个孩子,这个属于她和德武的孩子。医生告诉她需要定期到教会医院产检,一定要在教会医院生产,这样才有一线生机。她知道,只有留在军官身边,才能去最好的医院,才能有机会用到西药,才能有机会保住孩子。她犹豫了,她想了一个星期,哭了一个星期。她曾无数遍在心里默念:“德武,你原谅我。”她的心,在滴血。她知道他不会原谅自己带着骨肉陪在其他男人身边,可她实在是没有办法。

       德武大爷听完这些,伏在桌子上哇哇大哭,他向友朋打听阮丁香的近况,才知道她因为心脏不好,不能远行。但是希望在有生之年可以再见一见德武。

       友朋认祖归宗,在村里呆了一个星期便急匆匆赶回台湾讲课去了。德武大爷却铁了心要去宝岛台湾,面见老情人。他每天积极参加康复训练,恢复神速。被村里人调侃为:越活越年轻。

       德武大爷每天催着,要我帮忙办理去台湾的手续。看在他年龄很大、情比金坚的份上,我决定好人帮到底。

       他每天像个小孩子一样手舞足蹈,期盼着一家团聚。他买了一些有年头的零嘴,什么糖渍橙皮、燕窝饼、梅子糕……小心翼翼地用油纸包好,放在他那个有年头的布包里,准备带到台湾去。

       是日,我陪着这位老人穿越海峡,来到了祖国的另一边。一个瘦小的女人穿着鹅黄云绉旗袍站在那里,白色的头发一丝不苟地挽在脑后,珍珠耳坠随着头部来回摆动。一边微笑一边哭泣,想必内心五味杂陈……

       他一眼便看到了她,那个把眼哭成鸟蛋的女人。他倔强地从轮椅上站起来,撑着拐杖走向她,她用一条有些泛黄的手帕拭着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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