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奥斯曼帝国的衰亡 一战中东 1914——1920》 读书笔记

追溯造成中东世界的混乱无序的原因,我们肯定要回到一百多年前一战结束,随着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崩溃,欧洲各列强取代土耳其统治了这片地区。数百年来,中东,近代世界各民族都团结在奥斯曼为首的多民族帝国及其信仰的伊斯兰教周围(奥斯曼的苏丹本身就是伊斯兰世界的宗教领袖哈里发)。但是随着领土被接管,战后协定划分的边界也持久地存在了下来,民族间的矛盾,宗教间的矛盾因为不再有一个地区强权的存在而逐步显现,冲突不断发生,直到一百年后的今天,中东的边界饱受争议,中东的社会动荡不安。
实际上,奥斯曼帝国自身的衰落比我们所认为的时间应该早得更多。1683年9月11日,奥斯曼帝国的圣战大军第一次在维也纳遭受了败绩,此后一切都改变了,这个横跨欧亚非的伟大帝国,让数代教皇寝食难安的东方庞然巨物终于显露出衰败的迹象。最终,在一战前的一百年前,奥斯曼帝国几乎在所有内战和外战里失败,失去了地中海和大陆上的霸权和地位。如同中国是在首都被占领的屈辱中迎来新世纪一样,土耳其人是在埃及地区被英国人控制,苏伊士运河被英国人用来运输印度的货物,北非地区被法国人和意大利人瓜分,而距离帝国心脏只有咫尺之遥的巴尔干随时可能爆炸,希腊已经独立,更加要命的是在十九世纪席卷全欧洲的民族主义浪潮似乎也依旧渗透到了国内少数民族的内心里。“奥斯曼帝国已内外交困,政治分析家预言它命不久矣。”(p9)
但是就如同所有英雄故事传说一般,任何国家到了危难之际都会涌现出试图挽救它的英雄,一群自称土耳其青年党的年轻的爱国军官出现在了历史舞台,他们本该拯救危若累卵的帝国,他们也确实在一段时期试图拯救帝国,只是在未来他们的所作所为彻底断送了帝国。
1908年,在土耳其青年党的领导下,数百名军人在马其顿地区发动起义,要求苏丹恢复1876年宪法,受到青年土耳其党的影响,军队甚至威胁他们将行军到伊斯坦布尔。在如此形势的逼迫下,年老的苏丹被迫接受了起义军队的要求,恢复了1876年宪法,接下来的时间里,青年土耳其党被人民认为是正义,民主,自由等美好词汇的化身,这群青年终于开始承担他们了历史责任了。
在经历了耻辱的第一、二次巴尔干战争后,帝国几乎失去了欧洲部分的所有领土,原有的政府垮台,而在战争中大放异彩的几位青年土耳其党人进入了内阁,虽然面对内外交困的现状,政府显然无法兑现1908年革命时提出的自由主义理想(p42),但是他们确实实施了一些行而有效的措施。
军事改革应该是战前青年党政府最有成效的措施了。早在19世纪,奥斯曼土耳其就开始雇佣欧洲军官进行军事改革,而随着德国势力的增长,青年党政府便开始了同德国的合作。1913年末,德国派遣军事顾问团前往帝国,在德国人的帮助下,土耳其建立了多所专门军事院校。1909年,土耳其创建了世界上第一支空军,在青年土耳其政府的推动下,空军得到了进一步发展,1914年土耳其空军完成了从伊斯坦布尔飞往埃及的壮举。海军方面,在英国人的帮助下创办了海军学校,并且向英国购买了两艘无畏舰。
在其他方面,青年土耳其党政府放开了交通管制,各类汽车大行其道。政府和法国达成一亿美元的贷款(p51),确保了对于公共项目的投资,一切都在向好的方面发展,直到战争的爆发
1914年11月帝国正式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虽然经过了几个世纪的征服与冲突,帝国却从未像这次战争一样多面受敌,漫长的边境线和海岸线使土耳其不得不面对巴尔干,高加索,中东,埃及等多面的进攻。这从一开始就使得战争绝对是漫长而艰难的,帝国长期以来积累的民族宗教问题也就逐步显现了出来。
虽然说近代以来土耳其的民族问题的产生同近代以来土耳其政府错误的民族政策以及一战的爆发有着很深的关系,但是这也根植与奥斯曼帝国立国的数个世纪的历史进程之中。自帝国立国之初,就依靠伊斯兰教作为团结全国民族的工具,只要是信仰伊斯兰教的民族,在帝国境内享有平等的地位,平等地接受军功赏赐。“在奥斯曼人那里,宗教是区分“我们”与“他 们”的最重要甚至唯一标准。”,以宗教圣战作为征服的借口,以伊斯兰教法作为统治工具的帝国,自然而然地团结了土耳其人,阿拉伯人,信仰伊斯兰教的希腊人,库尔德人等语言文字不同,习俗不同的穆斯林民族,这或许在帝国和平时期可以维系,但是随着十九世纪帝国遭受西方列强的瓜分后,就必须要构建属于土耳其人自己的民族认同了,这也是青年土耳其党人所奉行的主义。
面对和自己同一信仰但是离心离德的阿拉伯人,青年土耳其政府采取的是实行中央集权的方法“以免这些行省出现民族主义分裂运动,防止阿拉伯人效仿巴尔干诸国那样寻求独立”{p42},在学校和地方政府行政中使用土耳其语替代阿拉伯语,将世俗化作为改革的方向,这对于有着浓厚伊斯兰信仰的地方势力来说不能接受,因此众多追求阿拉伯独立的社团纷纷成立,阿拉伯地方实力派也开始联合西方势力,预谋发动起义。
青年土耳其政府在战争中最臭名昭著的恶行就是其对于国内少亚美尼亚族的暴行和屠杀。
奥斯曼帝国自十九世纪二十年希腊独立之后,就已经对国内的少数民族过于敏感和警惕。在经历过数次反革命政变后, 青年土耳其党犹如惊弓之鸟(导言),每当听说底下行省想要更大的自治权,听说有些民族要求更加平等的对待,特别是对于处于俄土边界的,信仰异教的亚美尼亚人。青年土耳其党对于亚美尼亚人的猜忌不无理由,在1878年柏林会议上,出于对俄罗斯的妥协,奥斯曼被迫把国内的三个省作为了亚美尼亚人的自治区,并且西方各国也一直在插手巴尔干地区的基督教民主运动,对于更东方的亚美尼亚,西方人也完全有可能插手。在青年土耳其党人的运作下,通过与亚美尼亚人上层的合作,暂时平复了亚美尼亚人的情绪。然而随着战争的爆发,这脆弱的关系最终还是破裂了。
1915年。土耳其已经三面受敌,英国军队甚至在伊斯坦布尔边的加里波利半岛登陆了,战败已经是近在眼前的事了。面对这些威胁,青年土耳其党政府的措施非常有限,也只能在内部树立一个敌人作为团结国内势力的方法了,亚美尼亚人一直试图寻求独立,并且已经有不少亚美尼亚人投靠了同样信仰基督教的俄国,这确实是极好的目标,(1915年春,青年土耳其党人正式宣布亚美尼亚人为第五纵队 p178)。青年土耳其党人开始考虑将生活在东部边境地区的亚美尼亚人迁徙到内地,彻底解决亚美尼亚人问题。1915年5月,政府通过了驱逐法,规定在东部边界六个行省的亚美尼亚人全部搬迁。
这并不是他们第一次民族迁徙行为,在巴尔干战争之后,为了安置失去土地的穆斯林难民,帝国决定驱逐基督徒到希腊,重新分配土地等资源给难民。尽管这次人口迁徙行动造成的数量巨大的希腊族人口伤亡,但是至少他们还可以去希腊,但是亚美尼亚人是没有国家的民族,这也就使得这一次的行动必然是一次更加巨大的人道主义灾难。尤其是这次迁徙只是表面上的称呼,在实际执行上,部分执行者甚至以“圣战”之名唆使当地穆斯林参与屠杀亚美尼亚人,在迁移过程中,亚美尼亚族人们又遭受了非人的对待,书中借由一个亚美尼亚人幸存者非视角为我们描述了这一悲惨的事实,“1915年5月,埃尔祖鲁姆与埃尔津詹的亚美尼亚人最先遭到驱逐。经过了两个月的跋涉,幸存者到达了125英里外的哈尔普特。......女人”几乎无一例外地衣衫褴褛、肮脏不堪、饥病交加。这种场景在意料之中。事实上,她们已徒步了近两个月,途中没有换洗的衣服,没有机会洗澡,没有住所,也很少能吃饱”。看到守卫带来食物,这些饥肠辘辘的妇女便冲上去争抢,结果被棍棒乱打,“力量足以致命”。绝望的母亲甚至想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给美国领事,以免他们未来遭受更多的不幸。戴维斯回忆道:“用这种方式不断驱赶人上路,在相对短时间内就能把他们都处理掉。组织之严密,屠杀之有效,在该国几乎是前所未闻。”,(p197)这次悲惨的大屠杀根据估计造成了大约150万人的死亡,可以被称作一次种族灭绝,尽管这个词是在1944年才被创造出来。
虽然确实有那么一部分亚美尼亚人同俄罗斯帝国合作,并且在战争时期维持多民族国家的稳定采取一些强硬的措施,确实可以解释青年土耳其党人对于亚美尼亚人的迁徙,但是正如同我们绝对不会接受纳粹对于犹太人的屠杀以及抗日战争期间日本对于中国人的暴行一样,在尸骨面前,在种族灭绝以及任何反人类罪行面前不接受任何解释。“我们必须从中吸取教训,丑恶的事实就摆在眼前,等待每一代人重新发现他的价值,这段历史对我们,对后人永远是一个警示”(奥斯维辛,一部历史)。同时,我们也应当从青年土耳其党从一个为了追求民主自由的政党走向极端民族主义这条邪路的过程中吸取教训。
故事最后的结局往往是滑稽的。青年土耳其党政府对于国内少数民族的屠杀和镇压并不能挽回战争的颓势,协约国甚至从来没有计划过进攻亚美尼亚人聚居的行省。虽然在加里波利战役中,凯末尔将军的优秀指挥和士兵的英勇作战为帝国换来了久违的胜利,但是随着阿拉伯的起义依旧各方战场的败绩,帝国最终和同盟国一方的其他各国一样,输掉了战争,如同1683年的维也纳战争一样,帝国一蹶不振。1919年11月签订的《讷伊条约》,土耳其被迫支付大量的战争赔款,并且把大量领土分给了新生的民族国家。而就在这一时候,主导了亚美尼亚大屠杀的青年土耳其党人的主要领导却逃离了土耳其,有数名领导人遭到了亚美尼亚人的暗杀而死亡,而曾经的执政者恩维尔帕夏的死亡最具有戏剧性,1922年他被苏俄红军击毙于杜尚别。此后的故事同青年土耳其党人再无任何关系。在加里波利战役中大放异彩的凯末尔将军最终废黜了苏丹,重新签订了洛桑条约,并且击败了希腊军队,奠定了近代土耳其的疆域和国家体制、
回顾青年土耳其党人短暂的执政生涯,我们必须要承认,它所采取的近代化措施和用土耳其民族认同取代伊斯兰教的认同在救亡图存以及促进土耳其民族国家的构建和走向现代化,都发挥了巨大的作用。或者说青年土耳其党的存在本身就是土耳其的仁人志士为了国家现代化努力的体现。但是我们又要看到,强调单一民族认同,忽视其他少数民族利益,甚至对自己的同胞痛下杀手是极其错误的行为,由此造成的民族矛盾,宗教矛盾一直延续至今。在叙利亚内战,各类极端宗教团体的诞生发展,甚至以色列和巴勒斯坦的冲突中,我们都可以把历史追溯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以及奥斯曼土耳其帝国的崩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