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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空之境界》 2 杀人考察上(2)

2023-07-13 09:14 作者:yingyunyi  | 我要投稿

(2) 在第二学期期末考结束的那一天,我看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东西。 我的抽屉里躺着一封信。不,这个事实本身并没有不可思议之处。问题在于寄信人与信件内容,简单的说,式要邀我去约会。信上写着「明天放假带我出去玩」,写得有点像封恐吓信,害我心乱如麻地回家,抱着被命令切腹的武士般的心情等待天亮。 ◇ 「嗨,黑桐。」 这是式出现后抛来的第一句话。 式来到约定中的站前广场,身上的服装是……枯叶色的和服与红色皮夹克,我还来不及为了这身打扮而吃惊,她的口吻就先让我眼前一花。 「等很久了吗?真抱歉,我费了一番工夫才把秋隆甩掉。」 她非常自然地侃侃而谈。这不是我认识的式,而是男性的口吻。 我什么也答不出来,重新打量着她。 式的身影没有变化。 虽然身材娇小,她凛然笔挺的背脊与一举一动都散发出难以形容的气魄……还有典雅,就像跃动的活人偶一般充满不平衡感,顺便一提,活人偶指的是将「机关人偶」分成两类,其中专在外形上精雕细琢的作品。 「怎么?才晚来一个钟头你就生气了吗?没想到你的心眼还挺小的。」 式探头用黑眸注视着我。 一头黑发随意剪短,她小小的脸蛋与一双大眼睛都有着雅致的轮廓。那双墨色的黑瞳映出黑桐干也的身影,仿佛又望向更远的地方。 ……现在想想,从我们初次相遇的下雪天开始,我就迷上了这双注视着远方的眼眸。 「呃……你是式没错吧?」 是啊,式笑着回答,有些傲慢地扬起嘴角。 「不然我看起来像谁?别管那些了,时间宝贵。带我去玩吧,要去哪里就由你来决定。」 式说完之后,就硬拉住我的手臂迈开步伐。 虽然说要由我来决定,结果带头的人还是她,但陷入混乱的我不可能注意到这一点。 总之,我们先到处逛逛。 式没买多少东西,她走进百货公司各式各样的店铺里浏览商品,看够了之后就走向下一家店。 我提议看场电影或到咖啡厅休息一下,遭到拒绝……的确,要我和现在的式一起去那些地方,也没什么好玩的。 式讲了很多话。 如果我没有弄错,她的精神似乎相当亢奋,就是所谓的兴奋状态吧。我们逛的大都是服饰店,不过全都是女装店,让我稍微松了口气。 逛了四小时,征服四间百货公司后,总算感到疲倦的式开口说想吃东西。经过一番犹豫之后,我们最后挑了速食店。 坐定之后,式脱下外套。 那身与环境不相称的和服引来周遭的注目,但她本人好像毫不在乎。 我下定决心,提出从刚才就 血放在心里的问题。 「式,你平常都是这样说话吗?」 「在我出现的时候是。不过,这没有什么意义吧?黑桐你不也可以改变口气吗?」 式好像觉得不太好吃,大口大日地吞着汉堡。 「嗯,不过至今还没发生过这种情况。今天是我第一次出现,过去我的意见都和式一致,就保持沉默。」 ……我一点也听不懂她在说什么。 「这个嘛……说得简单一点,应该算是双重人格吧。我是『织』,平常的则是『式』。 但我跟式并不是两个人,两仪式永远只有一个。我跟式的差别,大概只在于事物的优先顺序有所不同,我们喜欢的东西顺序不一样。」 她一边说,一边沾湿指尖在纸上写字。纤细白皙的手指,写下织与式这两个发音相同的文字。 「我一直很想跟你交谈,就只是这样:但对式而言,这并不是她最想做的,所以就由我来代她执行。懂了吗?」 「嗯……大致上。」 我没把握地回答。 然而,我对她所说的事深有体会。 我想到了可以印证她有双重人格的例子。我曾在入学前见过式,她却说不记得有这回事。当时我还以为她讨厌我,实情若是这样的话,我就可以理解了。 不,更重要的是,这么相处半天下来,我确定她果然就是式。就和式……不,织所说的一样,她只是说话口气不同,行动本身却与式相同。就连我从她说话方式中感受到的不对劲,现在也已经几乎都感觉不出来了。 「不过,你为什么要告诉我这些?」 「因为就快要瞒不下去了。」 式若无其事地喝起果汁。她将吸管凑到嘴边,又立刻放开。式并不喜欢冷饮。 「坦白说,我就像是式内心那股想破坏东西的冲动,是她最想发泄的感情。但是之前并未出现那样的对象,因为两仪式不关心任何人。」 织淡淡地说。 在那双太过深邃的漆黑眼眸直视下,我动弹不得。 「不过你放心,现在和你交谈的我好歹也算是式。我只是讲出式的意见,不会突然发飙。我不是说过了吗?我们只有讲话口气不一样……可是,最近我和她有点不合,我所说的话你就听个一半吧。」 「……不合……那个,你和式之间会吵架吗?」 「拜托喔,人要怎么跟自己吵架?无论做出什么事,那都是我们双方所期望的,因此我们彼此都没有怨言。无论我再怎么挣扎,肉体的使用权仍在式手上。我能这样跟你交谈,也是因为式认为我可以和你见面……不过说了这些话之后,等一下我又得好好反省了。『可以和黑桐见面』,不像是式会说的话吧?」 说的也是,我不由得立刻颔首。 织笑了起来。 「我就欣赏你这点。不过,式却讨厌你这点,这就是我们之间的歧异。」 ……?那是怎么一回事? 式讨厌我不经大脑的一面吗? 或者,她是讨厌自己欣赏这一点? 明明没有证据,我却感到答案应该是后者。 「说明也告一段落,今天就讲到这里。」 织突然站起身,披上夹克。 「再见。我很中意你,我们很快就会再见面的。」 名叫织的式从皮夹克的日袋里掏出汉堡钱放下之后,飒爽地消失在自动门外。 ◇ 与织分别后,我回到自己居住的城镇,太阳已经下山。拜那件连续凶杀案所赐,即使时间才到傍晚,路上的行人就变得很少。 我回到家的时候,大辅表哥正好来访。 与织的会面让我精疲力竭,我随口打过招呼之后,将脚放进暖桌里躺了下来。 大辅哥也把脚伸进暖桌下,为了争取在狭窄空间里搁脚,我俩默默地展开一场争夺战。 结果,无处可躺的我只好坐起身。 「你不是很忙吗,大辅哥。」 我边伸手去拿放在桌上的柑橘边开口,是啊,大辅哥没精打采地回答。 「这四个月就有五人遇害,我当然忙得很。就是因为没时间回家,我才会来舅舅家休息,再过一小时就得出门了。」 大辅哥是警视厅搜查一课的刑警。这个毫不顾忌地公然宣称自己是懒鬼的人,为何会从事如此不适合的工作,还是个谜团。 「侦查有进展吗?」 「零零星星吧。虽然先前找不到任何线索,凶手在第五次作案时终于露出狐狸尾巴。不过,那条线索也留得很刻意。」 说到这里,大辅哥伸出头趴在暖桌上。 眼前的表哥一脸严肃。 「我接下来要说的,可是禁止对外透露的机密喔。因为也算是和你有点关系,我就稍微透露一下。我已经提过第一具尸体的状况了吧。」 于是,大辅哥开始说明第二名、第三名被害者遗体的状况。 ……我在内心祈祷全国的刑警不会这么大嘴巴,并侧耳聆听。 第二个人的身体从脑门到下裆被一分为二。犯案凶器不明,被切成两半的尸体仅有一边紧贴在墙上。 第三个人是手脚被砍断之后,手被缝在脚上,脚被缝在手上。 第四个人被切得四分五裂,上头还留下某种记号。第五个人据说以头颅为中心,手脚被摆放成卍字形。 「很明显是精神异常人士。」 我在觉得想吐之余说出感想,大辅哥也表示同意。 「就是因为太明显了,也有可能是故意的。干也,你怎么看?」 「……这个嘛,我认为每件凶案都是砍杀致死的事实没什么意义,除此之外就不清楚了。只是……」 「只是?」 「感觉他的手法越来越老练了,下一次或许就不是在户外作案。」 说得没错,表哥抱住脑袋回答。 「猜不出动机,也找不出规律。虽然目前还是在户外犯案,但这家伙是会侵入民宅的类型。要是以后夜里找不到在外面闲逛的猎物,这种可能性就更大了。希望那些高层已经对这一点有所觉悟啊。」 接着,表哥拉回正题。 「在第五个人的命案现场,掉落了这个东西。」 大辅哥放在暖桌上的东西,是我们学校的校徽胸章。虽然这规定常因为本校是便服高中遭到轻忽,其实学生上学时有义务将胸章佩带在身上。 「我们不清楚凶手是因为胸章掉在草丛中才没有发觉,还是故意留下的。不过,这条线索应该代表着某些意义。警方最近可能会去你们学校调查。」 表哥最后露出属于刑警的神情,说了不吉利的台词。 (3) 高中一年级的寒假轻易地结束了。 寒假期间值得一提的事,只有我和织新年一起去神社参拜,除此之外都是平静无波的日子。第三学期开始后,式刻意更加孤立自己。因为连我都清楚感受到,她对周遭展现的排斥。 放学之后,当我前往教室确认大家是否都已离开时,织一定会在那里等我。 她无所事事地站在窗边眺望外头。 她没有叫我来,也没有邀请我。不过,我还是无法放下这个仿佛随时都会受伤的女孩,毫无意义地陪伴着她。 冬季的太阳下山得早,教室被夕阳染成通红。 在唯有红与黑形成对比的教室里,织正靠在窗边。 「我有跟你提过,我讨厌人类吗?」 这一天,织心不在焉地开口。 「我是第一次听到……是这样啊?」 「嗯,式从小就讨厌人类。」 ……人在小时候不是什么都不晓得吗?以为见到的每个人、整个世界都会无条件地爱自己。因为我喜欢自己,对方当然也会喜欢我,这是种常识对吧。」 「这么说来的确也是这样。小时候不懂得怀疑,我的确认为大家会无条件地喜欢自己,会受到喜爱也是理所当然的。当时我害怕的东西是妖怪,现在害怕的却是人类。」 就是说啊,织点点头。 「不过,这是很重要的。人要无知一点比较好,黑桐。人在小时候只看得到自己,根本不会察觉别人的恶意。就算是误会也好,当被爱的感觉转化成经验,人才能够以善意去对待他人——因为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 夕阳的红光落在式的侧脸上。 那一刻——我无法判断她是哪一个「Siki」。 而且,这么做也没有意义。无论是哪一个她,这都是两仪式的独白。 「但我却不同。打从出生起,我就晓得自己与他人的区别。因为织存在于式的体内,从而知晓了与他人的区别。知晓了除自己之外还有其他人存在,他们抱着各式各样的念头,不可能无条件地爱着我。从小就发现到他人有多么丑陋的式,自然也无法去爱他们,不知从何时起也变得毫不关心。式拥有的感情只有拒绝。」 ——所以,才会讨厌人类。 织以眼神如此说道。 「……可是,这样你应该很寂寞吧?」 「怎么会?式有我啊。一个人的确孤独,不过式并非孤单一人。尽管孤立,却不孤独。」 织露出毅然的神情告诉我。 她的脸上没有逞强之色,是真的对此感到满足。 没错,这是真的。 然而,这是真的吗……? 「不过最近的式怪怪的。体内明明有我这个异常者存在着,她却试图要去否定。否定明明是归我管辖的,式应该只有办法做出肯定才对。」 这是为什么呢?织笑着说。 那个笑容非常凌厉——〡甚至还散发出杀气。 「黑桐,你曾经想过要杀人吗?」 那一刻,落日余晖呈现朱红的色泽,令我心中一惊。 「目前还不曾有过,顶多只有想揍人的念头。」 「是吗?但我却只有这个想法。」 她的声音在教室内回响。 「————咦?」 「我不是说过吗,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 我承担式心中的禁忌。对她来说优先顺序越低的事,对我而言优先顺序就越高。对此我并无不满,我明白自己就是为此而存在的。我这个人格,负责接收式被压抑的想法。 所以,我总是抹杀着自己的意志,不断杀害织所代表的黑暗,自己无数次杀死自己。我刚才有讲到,人只能展现本身已具有的情感对吧?……我所经历过的情感,就只有杀人而已。」 然后,她离开窗边无声走向我——为什么,我会感到恐惧? 「所以啊,黑桐,对式来说,杀人就等于是……」 呢喃声在我耳畔响起。 「杀了织。杀掉所有企图让织显露在外的人。式为了保护自己,会不惜杀掉所有妄想打开『式』这个盖子的人。」 织轻轻一笑,离开教室。 那是如恶作剧般的无邪微笑。 ◇ 第二天的午休时间。 一起吃午饭吧?当我开口约她时,式露出打从心底大吃一惊的表情。 自从认识她以来,这是第一次看到她吃惊的模样。 「……怎么会。」 虽然哑口无言,式还是接受了我的邀请。用餐地点依照她的意思选了屋顶,她默默地跟在我背后。 式一直沉默不语,可以感觉到她的目光射向我的背脊。 说不定她在生气。不,她一定在生气。 ……这也难怪,就算是我也了解织昨天所说的话代表什么意思。那是式的最后通牒,别再和我扯上关系,不然我可不知道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但是她并不明白。因为式总是无意识地提醒我这一点,我早就已经习惯了。 我们抵达的时候,屋顶空无一人。 想在一月的寒空下到外面吃午餐的人,似乎只有我们这两个好事之徒。 「外面果然很冷,要换个地方吗?」 「我在这里吃就好,要换请黑桐同学白已换吧I 式客气的台词听得我缩缩脖子。 我们坐在墙边躲避寒风。式坐在地上,连拆也没拆买来的面包。我与她正好相反,已经开始大嚼第二个猪排三明治。 「你为什么要找我说话?」 式的低语来得突然,我没有听清楚。 「你说什么,式?」 「……我在说黑桐同学为何会那么没大脑。」 她带着刺人的眼神抛出毒辣的评语。 「好过分啊。虽然有人说我太老实,却没听过有人说我没大脑的。」 「大家一定是不好意思说出真话。」 式自顾自地这么解释之后拆开番茄三明治,塑胶袋的摩擦声与寒冷的屋顶非常相配。 她就此陷入沉默,动作俐落地咬起三明治。 我正好已经吃完午饭,总觉得无所事事。 吃饭的时候,还是需要一些热闹的话题。 「式,你有点生气对吧。」 「……有点?」 她瞪了我一眼……我反省地想着,要主动攀谈时,应该要注意话题的选择。 「我自己也不懂,但是看到你就会让我不愉快。为什么你要纠缠着我?明明织都说成那样了,为什么你的态度和昨天丝毫不变?我实在不懂。」 「我也不晓得为什么。跟你相处很愉快,却说不出来是哪里愉快……听到昨天那些话还能这样,或许真是我太乐天吧。」 「黑桐同学,你真的清楚我是个异常者吗?」 听到这句话,我只得颔首。 式的双重人格……类似双重人格的状况是真实存在的,的确已经脱离常轨。 「嗯,确实很不正常。」 「对吧?那你应该正视这个事实,我不是一般人有办法相处的对象。」 「要当朋友,正常异常并不是重点。」 式的动作轧然而止。 她的时间仿佛就此停止,甚至忘了呼吸。 「但是,我没办法变得像你那样。」 式说完后,拨拨头发。她的和服袖子跟着一晃,露出包着绷带的纤细手臂。在她右臂手肘附近的绷带非常新。 「式,你那个伤是————」 我还来不及关心,式已先站了起来。 「既然织说的话你听不进去,就换我来说。」 式没有看我,直盯着远方说道。 「再这样下去,我一定会杀了你的。」 ——面对这句话,我该说什么来回答才好? 式甚至没收拾午餐剩下的垃圾,就直接走回教室。被单独抛在原地的我,也跟了上去。 「……真是的,被学人给说中了。」 我想起和朋友先前的对话。 或许正如学人所说的一样,我是个笨蛋。 就在刚刚,式明明才在我眼前作出严厉无比的拒绝,我却一点也无法讨厌她。 不,这反倒让我认清自己的感情。我之所以觉得和式相处很愉快,理由岂不是只有一个吗? 「我老早就为她痴狂了。」 ……啊,如果能早一点发现有多好。 黑桐干也喜欢两仪式,喜欢到听见她威胁「我会杀了你」都能一笑置之的地步。 (4) 二月的第一个星期天,我起床后走向餐桌,刚好碰上正要出门的大辅哥。 「咦,你来了?」 「嗨,我错过末班电车跑来借住一晚,现在正要去署里。当学生真好啊,可以准时放假。」 大辅哥看来一副睡眠不足的模样,大概正为了调查那件连续凶杀案而奔忙吧。 「对了,你说过警方会来我们学校查案,后来有什么进展吗?」 「那件事啊,应该还会再去一趟。其实,二天前又出现第六个人遇害。被害者最后竭力抵抗,从指甲里找到了皮肤组织,女人的指甲很长,她大概使劲抓过凶手的皮肤。她应该是拚了命地反抗凶手,抓痕抓得很深,验出的皮肤组织足足有三公分长。」 表哥提及的,是没有出现在任何报纸与电视上的最新消息。 但比起这些,另一件事更让我眼前一黑……那多半是因为,式这几天的表现与杀人这个不祥的名词交织在一起。否则的话,为何我会有短短一瞬间将式和杀人魔的身影互相重叠? 「……抓伤?意思是凶手有受伤?」 「那是当然的,难不成被害者会抓自己的手吗?根据鉴识结果,那些检验出的皮肤组织出自手肘。血液鉴定也已经完成,很快就能将他一军。」 我走了,大辅哥道别之后出了门。 我双脚一软,瘫倒在椅子上。 三天前,是我在夕阳余晖中与织交谈的日子。 隔天我在她身上看见的绷带,的确是包着手肘没错。 ……我一直呆坐到中午过后,发觉再多想也是无济于事。与其烦恼,不如直接向式本人询问伤口的由来。只要她回答那只是一点小伤,这股郁结的情绪也会跟着消失。 ◇ 我凭藉学校的通讯录,登门拜访式的家。 她家位于市郊,当我找到的时候,时间早已来到傍晚。 受到竹林环绕的两仪家豪宅,依照武士住宅的规格建造。单凭在地面行走,无法判断这栋围在高墙内的宅邸有多大。如果不搭上飞机从空中俯瞰,就没办法正确地掌握建筑物的规模。 我走过有如山路一般的竹林步道,来到需要抬头仰望的宏伟大门前。 看到这种好像停留在江户时代的宅邸也安装了现代的对讲机,我稍微松了口气。 我按下门铃说明来意后,一位穿着黑西装的男子现身。他年约二十来岁,宛如亡灵一般阴沉,据说是负责照料式生活起居的人。 即使面对身为学生的我,这位名叫秋隆的男性也很客气。 不巧的是式刚好外出,虽然秋隆先生请我进屋等候,但我加以婉拒。老实说,我没有胆量独自踏进这种气派的宅邸。 再加上天色已暗,我决定今天就先回家。 我走了一小时的路抵达站前广场,碰巧遇见学长。他邀我到附近的家庭餐厅吃晚饭,因为聊得太起劲,手表不知不觉已经指向十点。和学长不同,我还是个学生,差不多也该回家了。 和对方道别之后,我这次总算走向车站窗口买了车票。 时刻即将来到晚间十一点。 式已经回家了吗?在走进剪票口前,我的脑海中闪过这个念头。 「我到底在干什么啊?」 —我一边在夜间的住宅区前进,一边自言自语。 现在是毫无人迹的深夜。 我有点无法理解,自己为何要在陌生的街景之中走向式的家。我很清楚就算现在过去,也见不到她。即使如此,我还是想看到式的家有灯亮着,于是又从车站折返。 在冬季冰冻的寒气侵袭下,我缩着肩膀往前走。 我在不久后穿越住宅区,来到一片竹林,林间正中央有一道石板路。 今晚没有起风,竹林里非常安静。 这里没有路灯,月光就是唯一的指引。 如果在这种地方遇袭,该怎么办才好?我半是开玩笑地想着,这个想法却在心中渐渐扩散。这些连我自己都想抛开的妄想,逐渐形成越来越鲜明的印象。 小时候我很害怕鬼怪,把竹林的影子误认成妖怪,吓到不行。 但是,我现在却觉得人类很恐怖。其实我怕的只是有人潜伏在竹林里的错觉……我们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发现,那些身分不明的存在其实只是未曾谋面的陌生人罢了? ……说真的,不祥的预感一直挥之不去。 对了,式之前似乎说过类似的话。 我记得她说的是———— 我正要回想起来的时候,在前方看见了什么。 「———」 我猝然停下脚步。 这反应并非出于我的意志。因为那一刻,黑桐干也的意识早已飞到九霄云外。 在前方几公尺处,伫立着一个白色的人影。 那一袭仿佛正闪闪发光的雪白和服,却溅上了红色的斑纹。 和服上的斑点渐渐扩大。因为倒在她眼前的东西,正咻咻地喷出鲜红的液体。 穿着白色和服的少女是式。 而那喷出液体的东西不是喷泉,是人类的尸体。 「————————————」 我发不出声音。 可是,我一直隐约有这种预感,心中隐约浮现过她伫立在尸体前的影像。 因此我并不惊讶,也没有大哭大叫。 我的意识变得彻底空白。 那具尸体应该才刚断气。如果没在活生生的状态下割断动脉,血液不会喷涌得那么厉害。致命伤在脖子,还有那道斜划过身躯的砍伤。 ——与这户武士住宅的大门相衬,是一刀斜肩砍下去的吗? 式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尸体。 那具尸体就是死亡。 光是看到喷洒一地的鲜血就足以令人晕厥﹉遗体的内脏还从腹部漏出,已变成截然不同的存在。 在我眼中,那只是团披着人类外皮的黏糊糊物体。因为它的拟态不够成功,实在让人难以直视……如果是正常人,就不可能办得到。 可是,式却一动也不动地注视着尸体。她就像是个幽灵,血花不断落在她的和服上。 赤红的斑纹宛如一群红蝶,蝴蝶也扑上了式的脸庞。 浑身是血的式扬起嘴角。 那是恐惧————还是愉悦? 她是式————还是织? 「————————————」 我张口想说些什么,却瘫倒在地。 我吐了。我将装在胃里的东西、胃液都呕吐出来,吐到眼中泛起泪水。如果可能的话,我想连这份记忆也一起吐掉。但是没有用,这么做甚至连求个心安也算不上。现坳压倒性的血量单是气味就太过浓郁,让脑髓为之烂醉。 最后,式发现了我。 她仅仅回过头来。 她脸上浮现没有表情的笑容,一个清凉、无比安稳,散发出母性的微笑。 那个笑靥与眼前的惨状太不相称,反倒让我—— 我的意识渐渐远去,她走了过来。 最后,我想起她告诉我的话。 ——你要当心点,黑桐同学。 不祥的预感,会招来不祥的现实—— ……我果然很没大脑。 因为直到面对的瞬间到来以前,我联想都不曾想过自己不愿思考的糟糕现实。 (5) 第二天,我请假没去上学。 有警察发现我站在命案现场发呆,直接将我带回警局询问。 被警方带走后,据说我有几小时都说不出任何话。我花了快四个小时,才让一片空白的意识恢复过来……我的大脑回归现实的机能似乎不太优秀。 等到我在警察署接受过调查并获准离开时,已经赶不及去上学。 从尸体的遇害状况来看,凶手身上不可能没溅到血花。幸亏我的衣服上连半点血痕也没有,再加上又是大辅哥的亲戚,才能免于进侦讯室,改用较为温和的方式询问。 大辅哥说要开车送我回家,我也不推辞地上了车。 「你真的没看到任何人吗?干也。」 「烦死了,我就是没看到。」 我瞪着负责开车的大辅哥,深深地靠在副驾驶座上。 「是吗?可恶,要是你有看到什么就好了……仔细想想,凶手不可能放过日击证人。万一让亲人遇害,我怎么对得起舅舅。对我来说,幸亏你没看到什么东西。」 「大辅哥,这可不是刑警该说的话。」 我若无其事地跟平常一样向表哥答腔,对自己深感厌恶。 你这个骗子,我在心中痛骂自己。 ……即使是我,都不敢相信我能这般明日张胆地撒起大谎。更何况这可是刑事案件,如果我不照实说出自己目睹的情况,就会导致案情朝负面发展。 尽管如此,我还是连一句话都没提到式在现场的事实。 「总之,你能平安无事就好。怎么样,第一次看见遗体的感觉如何?」 他还真是坏心眼,居然挑这个节骨眼问这种问题。 「糟糕透顶,我再也不想看见第二次。」 就是说吧,大辅哥愉快地笑了。 「不过这次的遗体比较特殊,一般的状况会好一点,放心吧。」 ……真是的,他要我放什么心来着? 「不过,没想到干也会认识两仪家的女儿,这世界还真小。」 这个对表哥来说意外有趣的事实,反倒令我心情消沉。 ……虽然发生在两仪家门口的命案被视为先前的连续杀人案之一,调查却轧然而止。 警方做完例行的现场鉴识之后,就无法进入两仪家的土地。根据大辅哥表示,似乎是两仪家施加了压力。 在记录上,这次的案件中,凶手在二月三日(星期六)深夜十一点半到十二点之间犯案,唯一的目击者是黑桐干也。 至于我,也被当成目击到杀人后的现场,在被尸体吓得意识混沌之际受到巡逻员警保护。 无论是两仪家或是我,都没有提到任何关于式的事。 「不过,你们查过两仪家的人了吧?」 「不,那家的女儿式就读你的高中,我们很想找她问话,却遭到拒绝。对方说他们只清楚宅邸内的事情,对外面发生的事就一无所知。但我认为她应该没有嫌疑,和案子无关。」 「咦? 」 我忍不住喊出声。 别看我平常态度没大没小的,其实我很信赖大辅哥。在警察署里也有风评,说他全都是靠着能力够好才没被革职。因此,我本来以为他一定会怀疑式。 「这么说有根据吗?」 「嗯~算是有吧。你认为那么漂亮的女孩会杀人吗?不认为吧?我也不这么想,这可是身为男性理所当然的结论。」 ……我说啊,这个人为什么会当上刑警?不,那比我更没大脑的态度更让我发出叹息。 「原来如此,大辅哥一辈子都要打光棍了。」 「你再乱说,我就把你关回去喔。」 我已经因为证据不足获释啦。 ……不过,我也同意大辅哥的意见。就算没有像他一样敏锐的直觉,黑桐干也认为这 迎中的案件不是式做的。 即使她本人承认罪行,我也相信她没有做。 为了自己的坚持,我必须做一件事。 事件已接近解决的阶段。 从隔天起直到三年后的某一天为止,本来在都市里横行的杀人魔彻底销声匿迹。 对当时的我而言,这件事可说是完全事不关己。 然而,这却是对我和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亲身涉入的案件。 /杀人考察(前) 完 第一卷 上 3 痛觉残留 /4 宅邸门口发生了凶杀案。 那一晚,我在出门散步之后的记忆模糊不清。 不过,如果将不清晰的记忆串连在一起,就可以清楚地看出我做了什么。 就像织一样,我也对血腥味没有抵抗力。光是看到血,我的意识就会朦胧起来。 这次的尸体所流的血特别漂亮。 在那条通往宅邸的石板路上,石板之间的沟槽宛如迷宫,在那个迷宫里奔跑的红色线条散发出至今所没有的优雅。 只是,问题就出在这一点。 当我察觉的时候,已经有个人在背后呕吐,我回头一看,发现了黑桐干也的身影。 我不明白为什么他会出现在这个地方,当时也没有产生疑问。 可是,后来我回到宅邸,杀人现场却是在更久之后才被人发现,也没有人提到我曾在现场。 这么说来,当时我只是梦中看到他吧?因为那个正直的同学不可能包庇杀人魔。 然而——事件为何偏偏发生在家门前。 「织,是你动的手……?」 我试着发问,却没有得到回答。 我和织出现了歧异,这感觉正一日比一日更强烈。即使将身体交给织,决定权也在我的手上。可是,我在那时候的记忆为何会变得模糊? ……难道说,只是我没有发觉,其实我也像其他继承两仪家血统的人一样发狂了? 「具有自觉的异常者都是假货。」换成是织,八成会这么说。对异常者而言,周遭的人才是不正常的,不会对自己产生疑问。 起码我便是如此。那就表示我花了十六年的时间,终于体认到周遭众人与自己的区别吗? 不过,这又是谁造成的? 「式小姐,现在方便吗?」 外面传来敲门声与秋隆的声音。 「什么事?」 听到我示意他可以进来,秋隆依言而行。 由于已到了即将就寝的时间,他只有打开房门,没有走进室内。 「好像有人在宅邸附近监视。」 「我听说父亲早就将那些警察打发掉了。」 是的,秋隆颔首。 「警察的监视人员已在昨夜撤离,今晚来的似乎不是警方的人马。」 「随你怎么处置,这跟我没有关系吧。」 「但正在监视这里的,似乎是您的同学。」 听到这番话,我从床上站起身。 我走到可以眺望宅邸大门的窗边,越过窗帘看着外头的景物。 大门周边的竹林中有一个醒目的人影,真希望他起码藏身得高明一点。 「—————」 ……我怒火中烧。 「只要您下令,我可以将他请回去。」 「用不着理会那个人。」 我快步折回床边,直接躺了下来。秋隆留下一句晚安后,关上房门。 ……即使关掉房间电灯闭起眼睛,我还是完全睡不着。 因为无事可做,我只得无可奈何地再度查看外面。 干也拉起茶色连帽大衣的衣襟,仿佛很冷地发着抖。他一边呼出白雾,一边眺望大门……从脚边还放着保温瓶及咖啡杯这点来看,这家伙说不定是个大人物。 我推翻当时的干也只是场梦的推测。 因为那时候他确实在场,才会像这样监视着我。虽然我摸不清他的想法,但多半是想确认杀人魔的真面目吧。 ……总之,我气到达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的地步,不知不觉地咬起指甲。 就算经历过那种遭遇,干也第二天还是老样子。 「式,要不要一起吃午饭?」 在干也的邀约下,我跟着走到屋顶上。 也许是因为他只有吃饭时每次都会来约我,我多少产生了被他喂食驯养的感觉。 虽然我已经决定不再跟他扯上关系,却想知道干也对于那一夜的事作何想法。今天他大概会来逼问我吧,我抱着这个念头登上屋顶,可是他却一点也没变。 「你家不会大得太夸张吗?我上门拜访时居然碰到总管出来接待,这种事都可以拿去向别人炫耀了。」 光是从干也知道总管这种过时名词来看,他可没资格取笑我。 「秋隆是家父的秘书。而且总管这个称呼现在已经没人在用,都改称为管理人了,黑桐同学。」 「什么嘛,结果还不是同一种人?」 ……话题中谈论到我家的部分仅止于此。 他大概不知道自己的监视早已被我发现,但就算是这样也太奇怪了。 当时,干也明明应该目睹了我浑身是血的样子,为什么还能像从前一样向我露出笑容? 「黑桐同学,二月三日晚上,你——」 「那件事就不要再说了。」 面对我的追问,他只用一句话就轻描淡写地带过。 「为什么不要说了,黑桐。」 ……真不敢相信,我在无意识间用了织的口吻。听到显然是式的我喊出黑桐,干也有点困惑。 「说清楚,你为什么没对警方说实话?」 「——因为我并没有看到。」 骗人,这是不可能的。那时候,织走向正在呕吐的他—— 「你只是碰巧人在那边,至少我也只看到那样。所以,我决定相信。」 骗人,那你又为什么要监视宅邸。 ——走向他—— 「坦白说,我其实很不好受。我现在正在努力,等我对自己更有自信了,应该就有勇气听你的说法。所以现在就先不要提这件事吧。」 他那就像在闹别扭的表情,让我想拔腿逃跑。 ——织走了过去,企图杀掉黑桐干也—— 那明明不是我的期望啊。 干也说他相信我。 如果我也可以相信自己并不期望事情发生,就不会尝到这种未曾体验过的痛苦了。 从那一天以来,我开始对干也视若无睹。 经过两天之后,他也不再主动找我攀谈,却继续进行深夜的监视。 在冬季的寒空下,干也会在竹林里一直待到半夜三点。受到他的妨碍,我也无法出门夜间散步。 从他开始监视后已过了两星期,他就这么想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吗?我透过窗户偷瞄着他的情况心想。 ……真有耐性。 尽管时刻已接近凌晨三点,干也始终盯着大门直看。 他身上并未散发出阴沉的气息——离去时,甚至带着笑容。 「——————」 我焦躁地咬住下唇。 啊,我总算明白了。 他不是想要揭发杀人魔的真面目。 对那家伙来说,相信我是理所当然的。所以干也毫不怀疑,他打从一开始就相信我不会在夜里出门散步,才会守在那里。 因此看到黑夜平安迎向黎明时,他才会露出幸福的笑容。 他全心信赖着我这个真正的杀人凶手,相信我真的清白无辜。 「——好一个幸福的男人。」 我喃喃自语地想。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莫名地放心。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产生和他在一起的错觉。 和干也相处时,我会去幻想自己也可以前往那一侧。 可是,这绝不可能实现。 我不能存在于那个光明的世界里。 那是我无法进入的世界,没有我的容身之处。 ——干也带着理所当然的笑容,将我拉向那个世界。 有这样念头的我,对于让我产生这种念头的干也心生烦躁。那个少年,让饲养了织这个杀人魔的我、身为异常者的我体认到自己是个异常者—— 「我只要独自一人就足够了,可是你却要妨碍我,黑桐。」 式不想发疯。 织不想崩坏。 如果可以的话,真希望我别抱着过普通生活的幻想,就此活下去—— ◇ 进入二月后,外面的寒气也减缓几分。 相隔数周之后,我再度站在放学后的教室里眺望外头。 对我这种人来说,透过窗户望出去的俯瞰视野反倒令人安心。正因为无法触及,我不会对无法触及的景色怀抱希望。 干也一如往常地走进被夕阳染得通红的教室。 织喜欢像这样和他单独在教室聊天。 ……而我也不讨厌。 「没想到你会主动约我,你不再对我视若无睹了吗?」 「因为我快忍不住了,才会找你来。」 干也皱起眉头。 在与织互相混淆的感觉侵袭之下,我继续往下说。 「虽然你说我不是杀人凶手……」 夕阳的余晖太过赤红,我看不见对方的脸孔。 「很遗憾的,我就是杀人凶手。你明明也看过犯案现场,为什么要放过我?」 干也面露不服气之色。 「什么放不放过的,是因为你并没有做出那种事。」 「即使我说了我有做?」 嗯,干也点点头。 「是你自己说过,你所说的话只要听信一半就好吧。而且,你绝对不可能会做出那种事。」 听着一无所知的干也一口咬定,我怒上心头。 「——什么叫绝对? 你又知道我的什么了?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 我的愤怒化为质问宣泄而出。 干也为难起来,脸上浮现寂寞的微笑。 「并没有根据,但我应该会一直相信你吧……嗯,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 这番话成了最后一击。 那股纯粹的力量、纯洁的台词,拆下我卖弄小聪明的伪装。 在他眼中稀松平常的一句话,对身为式的我来说既是小小的幸福,也是无从阻拦的破坏。 没错,是破坏。我只是透过这个幸福的人,被迫看见了无法实现的时间。 ……能够和别人一起生活的世界应该很轻松,我却不晓得那是何物。 我一定不晓得那是何物。 如果我和别人产生连系,织就会杀了那个人。 因为织的存在理由就是否定。 而身为肯定的我,少了否定就无法存在。 由于过去不曾受到什么事物吸引,我得以远离这个矛盾。 在已经发觉的现在,我越是盼望,就越了解那是个绝望的心愿。 这事实让我极度痛苦、极度憎恨。我第一次打从心底憎恨这个家伙。 ——干也理所当然地笑着。 我明明无法置身其中啊。 我无法忍受这种存在。 我很确定,这名少年能够轻易地毁灭我。 「——你真是个笨蛋。」 我发自内心地告诉他。 「嗯,常有人这么说我。」 唯有夕阳,一片赤红。 我走出教室,在离开时头也不回地问道。 「你今天也会来监视我吗?」 「咦……?」 他发出惊呼,果然没发现我早已察觉他的监视。 干也慌忙试图掩饰,却被我制止。 「回答我。」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不过有想到的话我就会去。」 这样吗,我如此回答后离开教室。 茜草色的天空带着灰色的光晕。 从紊乱的流云来看,今晚应该会下雨吧。 /5 ———当天夜晚。 雨云在入夜后笼罩天空,不久后便下起雨来。 雨声中和了夜色的黑暗与喧嚣。 雨势没有大到倾盆大雨的程度,却也算不上是毛毛细雨。 虽然现在是三月上旬,这场夜雨却寒冷刺人。 黑桐干也与竹叶一起淋着雨,茫然地眺望着两仪家的宅邸,拿伞的手冻得发红。 呼,他长长吐出一口气。 干也无意一直持续这种类似变态的行径,如果警方能在这段期间逮捕杀人魔自然是上上大吉,要是往后一星期没发生任何状况,他也准备收手了。 ……在雨中进行监视实在累人。 即使干也已开始习惯冬日寒气与水滴的双重折磨,还是会觉得难熬。 「唉……」 他发出叹息。 使得干也心情沉重的不是雨,而是式今天的表现。 我到底有什么值得让你这样相信?他该如何向这么问的她传达心声? 当时的式非常脆弱,干也甚至以为她在哭泣。 雨下个不停。 汇聚在石板上微微发光的水洼,正毫不厌倦地一再掀起小小的涟漪。 雨声安静却又嘈杂。 干也茫然地聆听着,一个较大的声响传入耳中。 啪沙!那是个格外响亮的水声。 干也转头一看,发现一袭红色的单衣。 身穿单衣的少女淋着雨。 少女连伞也没撑,暴露在恣意飘落的雨点中,就像被人从海底捞起一样浑身湿透。 她的短发贴在脸颊上,藏在黑发后的眼眸透出空虚。 「——式!」 干也惊讶地奔向少女。 突然现身的她,究竟淋雨淋了多久? 红色和服紧紧贴在身上,她的身躯就像冰一般寒冷。 干也递出雨伞,从背包里拿出毛巾。 「来,拿去擦擦身体。你在做什么?自己的家明明就在旁边……」 他一边责备,一边伸出手。 少年的缺乏戒心,令她嘲笑起来。 咻!白刃划过空气。 「————咦?」 早在干也察觉之前,手臂上炽热的感觉就让他猛然往后跳。 滴答……某种温暖的物体流过手臂。 我被割伤了? 伤口在手臂? 为什么? 我动不了? 由于痛楚太过锐利,他无法理解这和平常感受到的疼痛是同种东西。 强烈的剧痛,甚至使痛觉也为之麻痹。 干也没有余力去思考。 应该是式的红衣少女展开行动。 或许是因为从前在此地目睹过惨剧,干也的意识尚未陷入混乱。他仿佛事不关己般冷静地纵身往后一跃,逃离现场。 ————不,他不可能逃得掉。 就在干也后退的瞬间,她已扑向他的怀中,两者的速度之差是人类与怪物的差距。 唰!干也听见声音从自己的脚上传来,雨中多出了一抹红。 自己的血流过了石板路——看见这一幕,再也站立不住的他仰天倒下。 「啊———」 他的背部撞在石板上,发出喘息。 红衣少女压在倒地的干也身上,毫无迷惘地将手中的刀子抵上他的咽喉。 干也漠然地仰望夜空,看到的是黑暗——还有她。 那双黑瞳里没有感情,只有认真。 刀尖触及干也的喉咙,或许是被雨淋湿的关系,少女看来仿佛在哭泣。 她面无表情。 那宛若面具般的哭泣脸孔是这般可怕,也这般悲哀。 「黑桐,你说话啊。」 式这么开口。 她是要听听他的遗言吧。 「我……不想……死——」 他的声音在颤抖,回答也不知是否是对式而发。 他说话的对象并非式,应该是此刻来袭的死亡吧。 式露出微笑。 「我想杀你。」 那是一个极为温柔的笑容。 ——场景转换。 空之境界/序 一九九八年六月。 我进入橙子小姐的事务所就职,顺利完成第一件工作。 说是这么说,我所做的事就类似橙子小姐的秘书,只是和律师讨论如何处理契约上的手续而已。 虽然无法独力承担重任让我有些不满,但我自己最清楚,没读完大学就休学的我还不能独当一面。 「干也,今天不是你去医院探病的日子吗?」 「是啊,我下班之后就会过去。」 「你可以早点离开,反正工作也都做完了。」 戴上眼镜的橙子小姐会变得非常亲切。今天就是这么一个幸运日,她本人据说也刚完成一件案子,正在擦拭爱车的方向盘。 「那我出去一趟,大概两个钟头就会回来。」 「记得带礼物回来喔。」 我转身背对轻轻挥手的橙子小姐,离开事务所。 每个星期六下午,我都会去探望她。去探望自从那一夜,就再也无法说话的两仪式。 我不晓得她有着怎样的痛苦,在想些什么。 我也不懂她为什么想要杀我。 但是,式在最后露出的那个如梦似幻的笑容,已足以说明一切。 就像学人所说的一样,黑桐干也早已为两仪式痴狂了。光是差点死在她手中一次,还不足以让我恢复正常。 一直在病房中沉睡的式,仍保持当时的模样。 我想起最后那一天放学后,伫立在夕阳之中的式。 在仿佛火焰燃烧般的黄昏时分,式问我,她到底有什么值得我这样相信。 我重复了当时的回答。 ……并没有根据,但是,我还是会一直相信你。因为我喜欢你,所以想要一直相信你—— 那是个多么不成熟的答案。 尽管这决定并没有根据,其实是有的。 她不会杀害任何人,这点我敢保证。 因为她清楚杀人有多痛。既是被害者亦是加害者的你——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多么悲伤的事。 所以我选择相信,相信不会伤人的式与浑身是伤的织。 ——相信那个好像随时都会受伤,看来岌岌可危,从未吐露真心的……名叫两仪式的女孩。 杀人考察 上 完 间章 准备好的棋子有三颗。 依附死亡而飘浮的双重身体者。 接触死亡而获得快感的不适应存在者。逃避死亡而衍生自我的起源觉醒者。 他们将互相纠缠,并于相克螺旋等待。 小时候,有一次玩扮家家酒,我把手掌割伤了。 因为在借来的东西、仿制品、模型…… 这些迷你版的煮菜道具里,掺杂了一把真的刀子。 我拿起那柄有漂亮雕饰的小刀玩要,不知不觉在指缝间割出很深的伤口。 掌心沾满血迹的我回到母亲身边,记得她在骂过我之后掉了眼泪,还温柔地拥抱我。 很痛吧?母亲说道。 那些话的意思我听不太懂,但是我很高兴能被人抱在怀里,和母亲一起哭泣。 藤乃,等伤口痊愈就不会再痛了—— 妈妈边替我包上白色的绷带边告诉我。 这句话的意思我还是听不懂。 因为我从没有感觉过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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