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位弗拉维》:在一切之前

窗外的原野上远远传来喊叫,提图斯将脸探出木百叶窗,沐浴在天光里露出了笑容。
“提图斯!”路西乌斯正从山坡上狂奔过来,身影嵌在秋风里的草波中,轨迹歪歪扭扭。他圆蓬蓬的黑发跟着风向晃动,裹着一张两颊通红的小脸,一路撞到提图斯的窗下。“提图斯!”
“你不会凑巧是在找这位提图斯吧?”他完全敞开了窗子,把锃亮的皮胸甲和褪了色的红披风展开在路西乌斯眼前,出征前战士的笑总是骄傲里顺着些许彷徨。路西乌斯喘着粗气,打量着自己最好的朋友,一抹傻笑也浮了出来。但刚等他顺上口气,就神色一肃:“现在,”他伸手进鼓囊囊的上衣里,还没苹果大的手心捧上三只苹果到提图斯胸口,半绿的果子沾着薄薄的一层汗,倒映着路西脸上的红光。“我有,我有要事,要告知你!”
提图斯抬起他细长的金色眉毛:“士兵请讲。”
路西乌斯一本正经地热切望着提图斯,直到一滴汗流到了大黑眼睛里,他使劲眨起眼来,不得不歪过头在肩上蹭掉。“先让我进屋!”
提图斯捉住他湿透的腋下,他把膝盖收到胸口,就这样提着进了窗户。路西乌斯抱着一壶水,四脚朝天地仰在墙角的椅子上,仍然圆张着嘴上气不接下气;提图斯庞大的身影在窄小的房间里来回转动,一遍遍地检查他的兵器、军工储备、地图和尼禄亲契的文件。影子遮住路西乌斯时他便得以安然休息,离开时他就只能皱住眼皮。他听见提图斯赤脚走来,停在了面前,强撑着睁开了眼。
“这个,”路西乌斯又抓起小茶几上的苹果,直递到提图斯面前,刚好在窗子进来的阳光里,成了一只金苹果;“再过一星期就全熟了,刚好路程过半的时候吃。”
提图斯张开嘴就要咬,吓得路西乌斯跳了起来。提图斯大笑;路西乌斯喊道:“喂!这个是我和赫尔库里斯打了一架才抢来的!”然后他也绷不住了,将军和小男孩的笑声在乡间小屋里隆隆地回响。“我会把它当护身符戴的,小路西。”提图斯宽慰道,压了压路西乌斯那一大团卷发。
“另一件事是,”
“请讲;只要不是你惹怒了赫尔库里斯,给我和老爹又添了一个敌人……”
路西乌斯清了清嗓子,低声宣布:“今天是我的生日。”
只见提图斯总是眯着笑的双眼瞪大了,完全展露出它们蓝灰的颜色;他朝后退了两步,赤着的脚底正巧踩到地上一粒尖杏仁,他转了转眼珠,张了张嘴却也没叫出来。他壮硕的双臂虚悬在身侧,仿佛夹着两袋看不见的包裹;他又在屋里咚咚地兜起了圈子,手也还悬着,浑然不知。
路西乌斯立刻猜他是会错了意,急得跳起身来:“我不要礼物!”
房间太窄小了;提图斯的小腿磕在了一只木箱的锁上,红披风飞了起来,他轰然跌了进去。好在里面只是衣服;路西乌斯手忙脚乱地奔上去拉他。
“我真的不是要礼物!”提图斯的小臂比路西的腿还粗。路西乌斯抓着他的铜护腕,丝毫拉不动;他抓得关节发白,提图斯要出征了的念头和这铜面一样凉。他扑着抱住了提图斯的胳膊,原本摇得像风中松树的头发渐渐平息了。直到提图斯自己挪出来,坐到地上,用大胳膊环住了他。
“我就是觉得是时候告诉你了。”路西乌斯闷着声音对提图斯的肩扣说道,“我就这么住在你家。说是普林尼先生的学生,他却一直在希腊;说是图密善的学伴,打的架却比说的话还要多……你却把我当朋友,不在乎我小了你十六岁——”
“十六岁?”提图斯吃了一惊,“我以为至少二——”
“我今天十三岁了!”路西乌斯气冲冲地抬起头来,又抱住了自己的头;“你看,我连年龄都没告诉你!名字也没有,出生的地方也没有……”他这才发现自己说漏了嘴,“——我,我藏掖着一些秘密没错!但我一定要告诉你,提图斯;因为你对我很重要。啊,这日子真不巧!这可恶的时日——”他说什么都不该咒骂出征日的,他悔恨得瘫坐在了地上,一句话也不愿说了。
“小伙子?”
过生日的小伙子含糊地哼了一声。
“我还没要走呢!你瞧,我连鞋子都还没穿。”
也正是这时,军号声在前院短促地吹响了。走廊上沸腾起来,零星的几个家奴前后奔走,闹出了千军万马的动静。提图斯低吼了一声;而木门轰然打开了,维斯帕先将军挽着头盔,摸着灰发细数的宽额头,“哦,提图斯。”他那以勇猛著称的大儿子正和他二儿子的学伴颓坐在一起,两张蔫巴巴的脸一起朝他抬起来。他将门口的军靴扔给儿子,便将这丢人的一幕关回了门后。显然,深爱诙谐的老将军实在没法恨这一景;他呵呵地笑了两声。
路西乌斯听着提图斯绑靴带,暗自数着、算着,每一根都是一个年头。远在提图斯的军靴磨坏之前,他便能到犹地亚和他相会;在风口浪尖为他护卫军旗,在战车的烟尘中为他高举盾牌。他如数告诉了提图斯。
“那还有五年呢!”提图斯整理着披风,哑然失笑,“足够耶路撒冷重建三回,再被夷为平地三回了!”他使劲捏了捏路西的肩膀,路西大叫了起来,“明年的今天我就陪你一起过。”
房门又被拍开。维斯帕先咂了咂舌头,朝门外努努嘴。“大小子。”
提图斯把三只苹果装进了头盔里。
这的确是个不作美的日子,坦诚的话语不得不听着像诀别,任何赠礼都散发着陪葬品似的哀光。萨宾的原野送走了两位弗拉维将军,便松了口气似的,让夜幕狠狠地砸了下来。秋虫都倦怠得只想沉默。路西乌斯没有去餐桌,独自在走廊里吃完了晚餐的面包,真的成了一个无名无姓、来路不明且寄人篱下的男孩。虽然他在抹掉碗底最后的橄榄油时,就把决心钉进了肚肠里;他一定要出人头地,他能抗争到他想要的一切和更多。然后他在碗口擦干净手指,把碗留在了地上,带着微凉的汗水钻进了被子下面。
图密善霸占了提图斯的卧房;路西乌斯终于能独享一室了。他抱着枕头决定轻轻地哭一会儿,脸颊却被扎了个正着。他从枕套里摸到了提图斯给他的生日礼物。
那是代表马其顿第五军团的护身符戒指;不是军徽上的公牛,而是真正的马其顿太阳,曾普照过亚历山大战无不胜的雄兵。毕竟弗拉维从未阔绰过一天,一层镀金下,黄铜的破绽比比皆是。路西乌斯摩挲着它的铜环,那是提图斯的指围;他最好的朋友把出征的命运都交付给了他,并将无时无刻地攥着他的手。
成真的是路西乌斯的愿望,而不是提图斯的推测;耶路撒冷真的硬撑到了路西乌斯赶到的那天,然后被提图斯一举歼灭。三道城围塌成了灰,碎石和飞沙间血流成河。提图斯回归罗马的凯旋战车上,他为他举着金叶冠和军旗。
路西乌斯成了第三位弗拉维的儿子——以辉煌但邪恶的君主制口吻来说,第三位罗马的皇子。或许是他在犹地亚的军功,尽管他除了救过一次提图斯的性命之外,只被打掉了一颗看不见的牙,屁股上添了块烧伤——别的功劳寥寥无几。事实上,在那之前,他早就是提图斯的兄弟了。这不是一个需要在流血中争取的身份甚至与血缘不甚有关,而是在真诚中成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