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魂贴(上)
一
“你是张彬?”
“是的。”
“喏,拿好!”
说话那人扔来一串钥匙,张彬伸手接住,再抬头时,那人已经走远,斜阳西下,张彬望着面前破败不堪的工厂大院,心生茫然,就在几年前,这家纸品包装厂还算热闹,后来说败也就败了,再后来又闹了鬼,传得满城皆知。
张彬生性顽劣,念完高中便辍学打工,去年因为聚众斗殴,被单位辞退,在家呆了好一阵子,才通过亲戚介绍,找到这份门房的活计,每月三千,包住不包吃,奖金福利全免。
“先干着吧,谁叫老子不肯读书?报应!”张彬叹着气,打开传达室的外门,不大一间平房隔开两边,外屋办事,里屋睡觉,四下走走瞧瞧,旧是旧了点儿,物件还算齐全,张彬不去多想,里里外外收拾了一通,发现天色已是漆黑,三月春寒料峭,老天阴飕飕的,东南风刮个不停,张彬胡乱吃了碗面条,早早的钻进被窝。
不知过了多久,听得外屋有人走动,还亮了灯,张彬睡眼惺忪,连忙披上衣服跑出去,窗外雨骤风急,一个男人淋得浑身是水,拿着雨伞使劲甩着。
“你谁呀?”张彬诘问。
“你是刚来的吧?我叫栾杰,是这里的厂长,雨下得太大,我担心漏水漏电,所以过来看看。”那人说道。
“栾厂长?”张彬不敢轻信,忽然记起在哪儿见过几份宣传画册,上面就有厂长的照片,他翻箱倒柜的找到画册,吹去浮尘,又掸了几下,然后仔细对比,方阔脸,高鼻梁,果然很是相似,他挠挠头:“栾厂长,这点儿小事打个电话不就行了!”
“安全无小事,工厂停了设备还在,被雨浇坏了又是一笔损失,呃,你睡觉吧,我看看就走。”那人念念叨叨。
“要不要我帮忙?”
“不用,不用......”
次日,张彬醒来坐在床上,晕晕沉沉的,想着那位栾厂长何时离开的?他完全没印象,起床,洗漱,出门逛到街口的早茶铺子要了豆浆油条,张彬边吃边跟老板娘闲聊,听说他为包装厂看大门,老板娘甚为诧异,告诉他这家厂子很不干净。
“真有鬼?”张彬问。
“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蔡松茂死得冤,阴魂不散是有道理的,我听说栾杰想卖厂,前后来过几波人,随便一打听谁也不敢买,有胆大的,那价钱也是出得极低,栾杰怎么可能答应?”老板娘有一说一,张彬还想再聊,店里来了客,老板娘便再无暇理会。
话虽如此,接下来的几天,张彬每个晚上却都睡得踏踏实实,别说是鬼,连只耗子都没看见,这日他坐在门边晒太阳,无聊之下,好奇心起,细细琢磨老板娘的那些话,觉得挺有意思,于是拿出手机,打算上网搜搜相关消息,纸品包装厂前身是个合作社,改开之后,成立了集体加工厂,厂长叫蔡松茂,效益一直都还算可以,本世纪初,随着全国性企业改制风潮不断兴起,有人便顺应形势提出了改制倡议。
网页配了一张蔡松茂的照片,主席台上,年近五旬的蔡松茂意气风发,张彬见了却大惊失色,这哪里是什么蔡厂长,分明就是那天夜里冒雨前来巡视的栾厂长,急忙又将几本画册翻出来,画册里的人是个瘦长脸,面白无须,与网页的照片截然不同,难道自己慌里慌张,当时看花了眼?张彬渗出一身冷汗,可以肯定,他从未见过此人,如果此人才是栾厂长,那么他先前所见无疑就是蔡松茂。
“乖乖,老子真的撞鬼了。”
得出这个结论,从不信邪的张彬顿时心乱如麻,左思右想,这份差事应该不能再干了,话不多讲,他当即拾掇拾掇,趁着日头正高,拔腿溜之大吉。
回家过了两三天,有人便打来电话询问情由,张彬如实相告,那人挂了电话,片刻,又打过来,说栾厂长想跟他见见面,张彬犹犹豫豫考虑半天,这才答应下来。
双方的见面地点选在一处僻静小院,张彬坐着对方小车驶进院内,栾杰屈尊相迎,握住张彬的手,十分热情:“辛苦了,来来,里面请!”栾杰面容憔悴,发色苍白,但腰板还算硬朗,张彬随他走进屋内,栾杰让了茶,客套几句,问起张彬撞鬼的详细情形,张彬又说一遍,栾杰不住点头,临了,他长叹一声,竟似有了几分动容:“蔡哥,你这是何苦呢?”
原来,包装厂股份改制方案便是栾杰首先倡议的,栾杰认为,企业要发展,就必须打破大锅饭,这样才能最大程度的激发员工积极性,不可否认,当时他的主张得到了绝大多数人的拥护。但是作为一把手的蔡松茂,怎么都不肯答应,在蔡松茂看来,领导挂帅,全员持股等于分家产,利弊未为可知,没有把握就不能操之过急,事情一拖再拖,全厂职工渐渐按捺不住,他们纷纷提出质疑,指责蔡松茂阻扰改制是为了保住自己的既得利益,甚至组织人员不断上访,同时罢工罢产,强烈要求撤销蔡松茂的党委书记兼厂长职务,经过大半年的拉锯战,蔡松茂已承受不住来自上上下下的重重压力,无奈之下,唯有以死明志。
听到这里,张彬心想,蔡松茂是个傻子吗?改制嘛,爱改不改,你自杀做什么?他瞄了一眼栾杰,问:“栾厂长,我可以走了吗?”
“不急,我有事请你帮忙,酬劳三万如何?”
“你要我做什么?”张彬怦然心动。
“我要你帮我化解一场恩怨。”栾杰说,蔡松茂死后,包装厂便开始闹鬼,他作为接手全面工作的第一副厂长,想方设法的稳定局面,但收效甚微,随着改制完成,闹鬼传闻愈发甚嚣尘上,直到有一天,财务科鲁会计莫名其妙跳了楼,人们终于惊慌失措,作了鸟兽散,包装厂就此关门歇业。
“我咨询过一位大师,他说蔡松茂心结未了,所以为鬼作祟,我寻思,大概与我有关,蔡松茂怀疑我在变相侵吞集体资产,既然如此,我就跟全厂职工再签一份协议,无论重新经营或者把厂卖掉由大家决定,所得收益都将按照原定股权份额分配。”栾杰叫人拿来一个缎面木匣,里面放着一张黄纸,上面歪歪扭扭的写满古怪字迹:“这是安魂贴,你拿去交给蔡松茂,然后告诉他我的话,他如果同意,就在上面签字,这样他可以安然瞑目,我也能洗脱一身嫌疑。”
张彬听得明白,栾杰是要自己去跟蔡松茂谈判,连连摇头,问栾杰何不亲自交涉,栾杰表示自己心脏不好,受不得惊吓,而张彬作为利益第三方,沟通起来更为方便,见张彬不情不愿,栾杰又将酬劳加了三万,张彬咬咬牙说:“十万!”
“成交!”栾杰爽快拍板,当即给了张彬两万订金,张彬顿觉后悔,要得太少了。
第二天,他扛着铺盖卷重新回到包装厂,手头儿宽裕,底气就足,自此每天大吃大喝,几杯小酒灌下去,怂人也壮三分胆,连着住了七八天,说来奇怪,蔡松茂不见了。
直至这日黄昏,天空下起绵绵细雨,及至入夜,雨势变得瓢泼,张彬哼着流行小曲出门撒了泡尿,刚刚回到屋里,忽的一道电光闪过,玻璃窗上映出一个人影,张彬猝不及防吓得连退数步,一屁股坐在地上。那人推门进屋,方阔脸,高鼻梁,不是蔡松茂还能是谁?张彬狼狈的爬了起来,贴墙靠壁,蔡松茂问他:“你既然走了,为何还要回来?”
张彬支吾着想了想,跑到里屋取来木匣,打开后远远的递到蔡松茂面前,并将栾杰所言转述了一遍,蔡松茂没有接手,而是看了看,不置可否,冷冷笑道:“栾杰的脑子灵光,我自愧不如,当初他鼓动职工轰我下台,先以企业改制的名义,实现由公转私,掌握住决策权,接着故意扰乱经营,使工厂入不敷出,栾杰当然没关系,他只会越来越肥,工人却撑不住,撑不住就得贱卖股权,甚至想卖都卖不掉,所以,无论包装厂最后是个什么下场,钱都会进到他栾杰的口袋,妙啊,妙啊,这些如意算盘,好多我也是后来才想明白的。”
什么由公转私,什么贱卖股权,张彬不太理解,也不想理解,他最关心的还是那十万元如何装进口袋,便说:“大道理我不懂,但我知道你是好人,你不如好人做到底,签了这个东西,总是这样僵持着,可怜的还是工人。”
蔡松茂叹道:“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不是栾杰多厉害,而是他洞悉人性,听说可以瓜分家产,所有人都会丧失理智,他们把我堵在办公室,不给吃,不给喝,甚至以我的家人威胁我,就为了逼我点头。”他语气淡淡,却字字诛心。
“所以你就......”
“我可以签字!”蔡松茂话锋一转,下巴微微抬起:“我不需要栾杰再签什么狗屁协议,你告诉他,我已经想通了,人不为己,天诛地灭,让栾杰往我老婆的账户打上五十万,从前的恩恩怨怨,我和他一笔勾销。”
轻而易举,事情就这么解决了,蔡松茂走后,张彬长长的吁了一口气,点起一根香烟,缓解了一下紧绷的情绪,再想想蔡松茂的遭遇以及他今天的这些话,虽说有些意外,倒也在情理之中,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哪个不为自己打算呢?担当太多,活得太累,最后还落得名败身亡,这买卖实在不划算,但话说回来,他虽然不懂那些大道理,就直观而言,蔡松茂和栾杰这两样人等,他还是看待蔡松茂顺眼多些,栾杰私心太重,心眼太多,如果人人都像栾杰这般,你算计我,我算计你,你防着我,我防着你,那日子还过不过了?
栾杰得到张彬的反馈,自是喜笑颜开,转天便将五十万的现款,如数汇入蔡松茂指定的银行户头,按照双方约定的时间,仍受栾杰委托,张彬将付款凭证与安魂贴端端正正放置于传达室的桌面中央,亥子相交,张彬取出栾杰为他准备的新手机,打开摄像开关,摆好位置,调正角度,栾杰则守在网络的另一端,紧盯电脑屏幕,片刻不离。
栾杰的身边还站着一位五十来岁,留着两撇八字胡的中年汉子,此人名叫白有元,认识他的,人前人后,都要尊称一声白先生,那副安魂贴,正是出自他的手笔,白先生拍拍栾杰的肩膀,示意他稍安勿躁,不一会儿,电脑屏幕陡然出现一丝波动,屏幕扭曲的边缘似有似无划过一道影子。
白先生轻声说:“他来了!”
话音未落,安魂贴“腾”的燃起一团淡蓝色的火焰,几缕青烟散去,安魂贴化为灰烬,张彬适时的放大镜头,栾杰看得极为分明,惊叹之余也算大开眼界,心里悬着的那块石头,终于落在了地上,他取出准备好的支票,亲手塞进白先生的口袋,并且千恩万谢,白先生坦然受之,又叮嘱了他几句:“福祸无门,惟人自招,我不过顺势而为,你今天的福气,必是你先人修下的功德,但要多行善事,多结善缘,方能长久。”
半个月后,栾杰坐着黑色奔驰轿车,领着一众建筑工人来到包装厂,他让张彬立刻收拾东西离开,张彬以为自己又失业了,栾杰哈哈大笑,伸手揽住他说:“我的小贵人,你放一百二十个心吧,你想走,我都舍不得,厂子要卖,过几天就有人来看地方,我得捯饬捯饬,你暂时先做我的私人助理,以后再说,只要你认真为我办事,我包你出人头地。”
现场一切安排妥当,该交代的交代清楚,栾杰便叫上张彬,一同钻进黑色奔驰的后座,张彬坐在车里,摸摸这儿,看看那儿,到处透着新鲜,不觉感慨,好车就是好车,又舒服,又气派,倍有面子,将来我要能有一辆这样的车,再娶个漂亮老婆,这辈子也算值了。
他胡思乱想着,过了好半天才察觉,栾杰自上车以后就一言不发,脸朝着窗外看风景,安静的出奇,只有呼吸既粗且短,一声甚过一声。
张彬问:“栾老板,私人助理都干些什么?”
栾杰扭过脸来,不阴不阳,反问道:“你会干什么?”
张彬说:“我不知道。”
栾杰咧开嘴角,笑道:“年轻人倒也实在,那你想干什么?”
张彬说:“我什么都想干,能挣钱就行。”
栾杰笑容更甚:“干坏事最挣钱,你干不干?”
张彬愣了一愣,不知道他在卖什么关子,正想着如何作答,栾杰忽然叹了口气,又把脸扭了过去,像是在对张彬说话,又像是自言自语:“好事坏事,坏事好事,谁能分得清楚,有些好事像坏事,有些坏事像好事,有些事说得做不得,有些事做得说不得,以前我不懂,现在懂了,可惜太晚太晚。”他这没头没脑的几句话,张彬听得云里雾里,而且,这也不是栾杰惯用的腔调和语气,他没这么多愁善感,难道是......张彬顿时毛骨悚然,就想叫司机停车,可还没等他张口,栾杰一把抓住他的手腕,重重的捏了几下,一股寒气沿着手臂传导上来,张彬接连打了几个哆嗦。
二
六月天,孩子脸,盛夏将至,一则消息传来,举城皆惊,纸品包装厂的全部资产已正式变卖,所得巨额款项,按照工厂改制时的原定股权份额,一应派发到位,其中甚至包括这些年内,栾杰将原有沿街仓库改建添置,纳入他个人名下的十几间门面,所有人都大感意外,惊诧不已,半信半疑者有之,感激涕零者有之,总之,社会舆论对栾杰的诸多担心与质疑,都随着他的这次慷慨解囊烟消云散,部分工人自发组织,购置了锦旗花篮,敲锣打鼓,欢天喜地的送至栾杰府上,谁知栾杰竟然闭门不出,婉言谢客,一个都不见。
中午,张彬站在栾杰家的街对面,手里攥着一卷热腾腾的煎饼果子,一边吃,一边瞧着栾杰家门口的这场表演,就在两个钟头前,栾杰已将他扫地出门,而且跳着脚的破口大骂,其余人不明就里,张彬却早有所料,泰然不惊的走了出来,但他没有走远,想看看这出戏码到底如何进行下去。
一辆红色小汽车停在张彬跟前,车窗落下,露出一张笑嘻嘻的俏脸。
“哟!这不是我老姐吗,你终于肯露面了?”来人正是张彬的堂姐张茗,也是她把张彬推荐给了栾杰,张彬紧走两步,说:“莫非你神机妙算,知道我被人家赶了出来,特地来为我说情的?”
“你干这个有名无实的助理,倒干上瘾了?”张茗指着副驾驶座:“上车,我带你去见我的老师。”
“白先生吗?”张彬眼前一亮,转身上车:“是不是白先生见我办事得力,想收我为徒?那敢情好,跟着白先生比跟着栾杰强多了。”
张茗睨眼瞧他:“你闯下这么大的祸事,还指望白先生收你为徒?”
张彬嘿嘿一笑:“祸是你闯的,关我屁事,这口黑锅我可不背。”
张茗敲了一下他的脑门,知道此番谋划已被张彬看穿,于是大笑道:“不傻嘛,蔡松茂告诉你的吧,他都跟你说了什么?”
原来,蔡松茂死后作鬼,栾杰本不信怪力乱神,奈何流言越传越像真的,加之他又确实做不到人无亏心事,不怕鬼敲门,所以渐渐也就信了,疑惧之下,栾杰这才想方设法,许下重金,请到了白先生,白先生又把这桩差事交到了徒弟张茗手中,经过明察暗访,张茗弄清了其中的来龙去脉,不由得对栾杰非常反感,于是自作主张,瞒着老师与蔡松茂合作,设下圈套,等着栾杰往里跳。
张彬说:“他没说什么,是我自己瞧出来的,栾杰那天去了趟包装厂,回头就不对劲,说话的口气跟蔡松茂一模一样,本来我还不敢肯定,直到栾杰把钱全都分了出去,我就知道他绝对不是栾杰,而是蔡松茂,但是有一点,我想不通,如果蔡松茂想整栾杰,他以前都干嘛去了,何苦等到现在?”
张茗说:“蔡松茂是个老实巴交的糊涂蛋,被人逼急了,想不出法子脱身就选择自杀,他以为他死了,工人就能理解他,却不知世人大多愚昧,从来只惦记眼前的好,别说理解,肯为他掉眼泪的都没几个。”
张彬望着栾杰门前的热闹景象,点点头,深以为然。
张茗接着说:“所以,不是我撺掇,他才不会附身栾杰,当然,栾杰很久不去厂里了,要让他放下戒心,也少不得你的功劳!”
张彬气不打一处来:“你们之间斗心眼,干嘛把我扯进去,就算拉上我,好歹你也提前跟我说一声吧,乖乖,差点没把我吓个半死。”
张茗莞尔笑道:“你不是要拜白先生为师吗,不试试你的胆量,怎么知道你够不够格,而且栾杰是个老狐狸,把你这个什么都不知道半大小子搁在中间,他不会起疑,再说,你叫什么苦?好歹你还赚了十万块,我一分没捞着,还少不得要挨先生一顿臭骂,我向谁叫苦?这样吧,你把那十万块分我一半......”
“想得美!”张彬断然拒绝。
南埠区青桥镇一座白墙绿瓦的二进小院门前,张茗二人下了车,敲了敲门,一位中年妇人开了门,张茗叫了声师娘好,便直奔后院书房而来,推开房门,白先生正坐于木塌之上,听着京剧片段“三岔口”闭目养神。
张茗和张彬站着等了一小会儿,不敢造次,待到一曲唱罢,白先生睁开眼睛,方才作揖问好,白先生让他俩坐了,张茗知道老师不喜欢兜圈子,于是开门见山,说自己如何如何不遵老师教诲,如何如何一意孤行,又如何如何连累先生大损修为,内心如何如何愧疚难当,却始终不提认错二字,言下之意,我这事虽然做得不怎么地道,但是惩恶扬善,替天行道,并无过错,就算有,也是情非得已,属于可以接受的合理范畴。
白先生也知道他这位乖徒儿向来伶牙俐齿,聪慧过人,平日诵读经文时,每每总能不循常轨,举一反三,提出独到之见解,他虽多数不予苟同,并告诫张茗不可恃才傲物,但心里不免大为赞赏,宠溺有加,要知道古往今来,弟子求师固然不易,名师择徒传道则更是十分辛苦,挑徒弟,要么天资驽钝,不得登堂入室,要么人品不端,所传非人,难得遇上天赋高,人品好的,又有中道夭亡,天妒之隐忧,故而千载上下无数奇门异技为之断绝,这也是其中重要因素之一。
张茗的人品自不必说,天资也是上乘之材,面相命格亦非福薄之人,她曾有过一次短暂婚姻,但很快离了,此后便潜心问道,不作他念,对白先生来说,能有这样一位称心如意的传人,已是祖师爷莫大的恩赐,但是老话说,人无完人,金无足赤,人要是太聪明,就容易自以为是,太自以为是就会蔑视法则,视法则如无物,再加上一点点嫉恶如仇,将上善若水之至真妙道抛诸脑后,往往未必能够善始善终,这是白先生一块不大不小的心病。
得知包装厂变卖事宜之后,白先生先是欣慰,以为栾杰听从他的劝导,自此向善,继而疑惑,越想越不靠谱,觉得栾杰的转变幅度未免过大,已明显超出常理,再将整件事情细细梳理,方才醒悟,不禁勃然大怒,不意张茗竟然恃宠而骄,胆大妄为至此,眼里还有没有他这位先生?恨不得便与张茗断了师徒关系,但盛怒之余,转念再想,将张茗就此赶出门去,解气倒是解气,于事又有何补?子不教,父之过,教不严,师之惰,徒弟犯错,难道老师可以一推了之?当年钟离点化吕纯阳尚需磨砺数十载,我就这么没有耐心?思来想去,他找出若干理由说服自己,总之想要留住这个弟子,最后妻子褚河洲说了句话:“省省吧,你难道指望你那个呆在欧洲学法律的儿子接班吗?人家喝的是洋墨水,瞧不上。”
所以,张茗今天带着张彬登门,白先生心中的芥蒂,已化作云淡风轻,他此刻所想的,是怎样才能既不伤及师徒情谊,又可以找个合适的机会,使得张茗迷途知返,以免日后筑下无可挽回的大错,教育,从来都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待到张茗讲完,白先生笑道:“如果我没猜错,我的那副安魂贴,你应该送给了鲁会计吧?”
关于鲁会计的坠亡,白先生起初不是不曾考虑到,为此,他特地嘱咐张茗,要确认一下鲁会计是否牵涉在内,张茗回来却说,没有见到鲁会计,基于对张茗的绝对信任,他没有追问核查,被张茗糊弄了过去,既然白先生提起,张茗不作辩解,坦言道:“鲁会计比蔡松茂还蠢,包装厂改制前,栾杰在外头偷偷注册了好几家空头公司,改制后,他曾经答应会给鲁会计一大笔钱,让鲁会计帮他做假账,进行利益输送,包装厂不断亏损,栾杰的那几家空头公司却赚得钵满盆满,而他答应鲁会计的那笔钱,鲁会计死后也没了下文,也是,反正死无对证,能省一笔是一笔,另外,有一点可以肯定,鲁会计就是失足,与蔡松茂没关系,只是蔡松茂的磁场太强,把他也困在了里面。”
张茗补充的这些曲折原委,白先生有些已知,有些不知,还有一些能揣摩个大差不差,他沉思良久,没有表态,张茗想了想,觉得话已说到这个份上,不如干脆挑明了:“我已经把蔡松茂送走了,至于栾杰,免不了大病一场,但最多两三个月就能痊愈,整件事自始至终都是我一个人的主意,与旁人无关,先生如果认为徒弟错了,请先生责罚!”
白先生笑道:“我当然知道是你的主意,别人有那个胆子,也没那个能力。”他将目光从张茗的身上移至张彬:“你来说说,你是怎么看的?”来这里的路上,张茗提醒过张彬,先生不喜聒噪,见到先生要尽量少说话,千万不能信口开河,张彬牢记在心,所以一直保持缄默,他本想安安静静做个旁听者,初次见面,必须给先生留个好印象,没准先生一高兴,就能收了自己为徒,白先生也知道张茗带着张彬前来的真实意图,故而有此一问。
张彬起身而立,毕恭毕敬的说:“我没读过多少书,也不知道我堂姐错了没错,但栾杰肯定不是好人。”
白先生笑道:“栾杰给了你十万块,你就这样说他?”
张彬说:“他给我一百万,我也这样说。”
白先生说:“你一定在想,我也收了栾杰的钱,当然要偏袒他。”
张彬没有接茬,算是默认。
白先生摸了摸八字胡,依旧笑容可掬:“世间黑白对错自有公论,无论栾杰是好是坏,咱们不是执法者,也不具备公权力,便不可以一己之爱憎喜恶,妄加评断处置,没有规矩,不成方圆,如果人人皆有一套评判是非的标准,喜之则溺,恶之则弃,随意滥用私法私刑,天下岂不是要乱了套了,从这个角度说,你可以认为我在偏袒栾杰。”
张彬虽然读书不多,但执法者和公权力的意思,还是听得懂的,他想起过去的不愉快,兀自耿耿于怀:“公安局,派出所也不总是对的,有的时候,他们不但不帮好人,而且包庇坏人,去年,我还在厂里干活,有一帮小子偷东西出去卖,被我撞见了,他们为了吓唬我,不让我往外说,就揍了我一顿,他妈的,我能吃这种哑巴亏吗?立马就叫了几个兄弟,又把那帮小子嘁哩喀喳的揍了一顿,您不知道,不把他们打服了,打怕了,打到他们连姥姥家都不认得,那帮王八蛋就不会晓得张爷爷的厉害,只不过,后来派出所来了人,非说是我主动寻衅滋事,厂里就把我开除了,草!”因为激动,张彬竟爆了粗口。
张茗皱皱眉头,说:“好好说话,别总提你那些个破事。”
张彬这才反应过来,知道自己露了相,吐了下舌头。
好在白先生倒不十分在意,见张彬还站在那里,说:“坐吧,坐吧,坐着慢慢说。”
张彬心下稍安,歪着屁股,坐了回去,憨笑道:“我不瞒先生,我是打过不少架,同时对付两三个没问题,但我从不主动招惹别人,凭什么他们偷东西打人没人管,我是自卫反被开除,还罚了我几千块,太不讲理了,所以,我不相信公论,更不相信公安,全都靠不住,有事还得靠自己,扯远了,扯远了,再说包装厂这件事吧,我不知道我老姐图个啥,她挖空心思的帮蔡松茂和那帮傻冒工人讨公道,自己可真是没落着半分好处,要不是我老姐,等到栾杰吃干抹净,厂子变成一个空壳,那些傻冒工人全都得喝西北风去,要我说,我老姐简直就是新时代的活雷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是吧!当然,她不该瞒着您,可她也没法子,她要跟您通气,您肯定不同意,您不同意,这事就办不成,您说她怎么办?是劫富济贫呢,还是劫贫济富?方法虽然笨,但效果好啊,难道指望栾杰良心发现?吃进肚子的再吐出来?换我,我也不干,本来嘛,钱这东西,谁有本事谁挣,谁的钱都不是大风刮来的,什么良心不良心,良心能值几个钱?”
张彬是个话痨,话匣子一打开,便像倒豆子似的踩不住刹车,虽说有点罗里吧嗦,但是逻辑还算畅通,白先生大笑道:“如此说来,倒是我的不对了,没关系,我就喜欢直率的人,知无不言,言无不尽,很好,很好。”他连说几声很好,略作沉吟,又道:“你说的这些,其实就是一道长久以来争辩不休的论题,究竟是程序正义重要,还是结果正义重要,对于这道论题,我与张茗之间存在不小的分歧。”
张茗问:“先生认为程序正义重要?”
“我认为都不重要。”白先生穿鞋下榻,走到屋子西侧窗前,窗外一片竹林郁郁葱葱,午后的阳光洒进来,光斑闪烁,他转过身说:“瞧瞧这片竹子,长得多好,当初刚栽下它们的时候,我没少花力气,又是培土,又是施肥,但就是不长个子,直到它们根深蒂固,时机成熟了,才开始疯长,一日一夜,可以长出数尺之高,前面缺失的,后面会加倍的补回来,这就是自然之道,不为人的意志所能左右,张茗,你每日诵经,至今不下万遍,却忘了道法自然,天地尚且不全,何况人事乎,你以为你在帮工人,替天行道,但你是否想过,你这样乖张行事,会不会事与愿违呢?”
张茗说:“先生讲的道理,我不是不明白,我只是看不惯栾杰那副假仁假义,道貌岸然的样子。”
张彬说:“老姐,栾杰他现在还是道貌岸然啊,你刚才没瞧见吗?那些大傻子还在给他磕头呢!”
白先生笑道:“栾杰分了他们不少钱,他们当然感激栾杰了,栾杰虽然资产有所损失,但将来得到的说不定更多。”
张茗的眉头紧锁,长久以来,她随白先生修身养性,按说早该心如止水,荣辱不惊,但偏偏骨子里的那一点点任侠骄纵之气,始终不能磨灭,这些天,她也经常扪心自问,自己是单纯的路见不平,拔刀相助呢,还是因为看不惯栾杰更多一些,今天路过栾杰门前,那里人头攒动,锣鼓喧天,虽说并不意外,但她依然像是吃了一颗炒坏的瓜子,说不出的怪异难受。
这时,白先生的妻子褚河洲一脚踏进屋内,捧来切好的水果,一边分给众人,一边笑着对张茗说:“你就是太能了,叫你听你先生的,你非要自个儿拿主意,这次的笑话,我看你是闹定了。”张茗一惊,问她什么意思?褚河洲掰下几瓣柚子,塞到张彬手里:“吃吃吃,到了这儿就像到了家里,别客气。”扭头冲着张茗又笑:“我刚刚才得到消息,栾杰被提名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了。”
“咳咳......”张彬一口柚子差点没吃噎着:“栾杰?要做人大代表和政协委员?他凭什么?”
褚河洲拿着纸巾擦手,说:“就凭他是新时代的活雷锋,毫不利己,专门利人,难道还不够吗?”原来张彬夸张茗的那些话,都被褚河洲听了去了,这会儿正好揶揄他几句,逗个乐子,这样的结果,别说张茗始料不及,包括白先生在内,都觉得变化来的太快了,他问褚河洲:“消息确实吗?”
褚河洲在路州市浙江商会任职,消息渠道四通八达,得到妻子肯定答复,白先生对张茗笑了笑,张茗没说话,倒是张彬眨了眨眼,转圜道:“也好,也好,这样皆大欢喜,谁都不吃亏。”他拿了栾杰十万块,之前多少有点不踏实,如此便心安理得起来。
众人闲聊片刻,褚河洲将吃剩的果皮端了出去,白先生施施然的坐回榻上,他瞧着张茗的神色,知道栾杰因祸得福,对她触动非小,这样,倒省去自己不少口舌,人要获得成长,先自重,再自律,再自思,子曰,吾日三省吾身,只有自我开悟,自我反思,自我教育才是最有效的,老师所要做的,不过是在关键的地方拉一把,送一程,于是正色说道:“张茗,关于你此次鲁莽行事,于道义而言是对是错,咱们先不讨论,但你的欺师之罪,总是不争的事实,我若不对你严加惩处,恐怕祖师爷那儿也交代不过去。”
张茗情知难逃一罚,但听白先生的口气,似乎并没有将自己逐出门墙的想法,已是如释重负,当即拜伏在地,磕了三个响头,说:“徒弟甘愿受罚!”
白先生点点头,说;“起来吧,姑念你宅心仁厚,情有可原,我不与你为难,罚你捐纳五十万元善资,你答应吗?”
张茗错愕道:“先生,您知道我不存钱的,哪儿来的五十万?”
学道之士,除日常用度所需,不蓄余财,区区五十万,几乎等于她的全部身家,都交了罚款,她只怕要露宿街头了,而五十万的价码,又与她帮蔡松茂向栾杰索取金额相符,张茗稍作慌张,随即心领神会,装起了可怜:“徒弟该罚,但徒弟确实没钱,要不您先宽限几日,我回去哪怕卖了车子和房子,也得把这笔钱凑齐了,以后啊,我就吃在先生这里,住在先生这里,每天侍候先生,反正先生不会不管我的。”
张彬不学无术是真,心思敏捷也不假,他同样瞧出端倪,笑道:“老姐,别担心,五十万说多不多,说少不少,对咱们是多的,对先生不值一提,先生既然说了这个数,肯定会指点你怎么把钱挣回来。”
“要你多嘴!”张茗瞪了他一眼。
白先生哂然一笑,看着姐弟俩一个装傻充愣,一个心直口快,虽然表现不同,实则都是人精,既有趣,又无趣,便不再多作铺垫:“我这里确实有件官司,东家许了不少钱,如果你们愿意,可以试试!”
“多少钱!”听白先生说你们两个字,张彬急忙问:“我也有份吗?”
张茗忍无可忍,揪住张彬的耳朵就往外走:“倒霉孩子,怎么这么烦人,你不说话,没人当你哑巴!”白先生笑道:“他说的没错,我就是这个意思,这件官司要出远门,你们俩一起去,彼此也好有个照应。”张茗又把张彬揪了回来,踢了他一脚:“还不赶紧磕头,谢谢先生。”张彬扑通跪倒,对着白先生,结结实实也磕了三个响头,他知道,白先生此言,几乎等同答应收他为徒,差个形式而已,或许出完这趟远门回来,就会补上这个形式。
白先生取出手机,划开相册,找到两张照片递给张茗看:“八几年,我在北京上大学,有个同学名叫常武装,是个女的,安徽人,他爸在文革期间是当地革委会的主任,很是风光过一阵子,四人帮倒台后就落魄了,我跟她不算很熟,毕业这么多年,也没有联系过,前段时间,她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我的电话,说碰上了个麻烦事,希望我能帮帮她。”
“关于她父亲?”张茗问。
“不,是她老公。”白先生指指其中一张照片:“她老公叫王尧,说是杀了人,十年前就死了。”
“她老公是被枪毙的?”张茗忽然来了兴致:“她找你是为了......”
“根据她的描述,好像是王尧死后一直阴魂不散,缠着她不肯放手,她也找过不少人,但都没能解决问题,具体细节,得等你过去,她会亲自告诉你。”按照白先生的年龄推算,常武装如今应该也有五十上下,但张茗瞧瞧照片中的女人,肤白貌美,体态匀称,似乎只有三四十岁,或许这是多年以前拍的吧,那也很正常,张茗再瞧王尧,个子不高,体型偏胖,穿着十分体面,气质还算斯文,但也找不到什么亮点,典型的普通路人。
“这个男的不像是个杀人犯嘛!”张彬站在旁边,够着脖子说。
“杀人犯都是写在脸上的吗?去去去,别添乱。”张茗用手肘将他支开。
“你让我看看嘛,不然,我怎么帮你?”张彬说。
“笑话,我要你帮?”张茗又好气又好笑:“我还没想好带不带你去呢,你这就自己给自己疯狂加戏了?不要以为你见过一个蔡松茂,就觉得所有那些东西,都跟他一样好说话,遇到真正难缠的,有你哭鼻子的时候。”
“先生都说了让我去,你敢不答应?”张彬说。
“你看我敢不敢?回头我就告诉你妈,看她怎么说。”张茗说。
“别别别!”张彬立刻败下阵来,刚才的硬气犹如昙花一现,陪着笑脸:“您大人不记小人过,宰相肚里能撑船,我保证,只要您肯带上我,我一定什么都听您的,有事我先上,有福您先享,还有,这一路上的开销都算我的。”
张茗在他嘴巴子上狠狠掐了一把:“记住了,这可是你自己说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