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疾病的隐喻》(苏珊•桑塔格/著/节选)
秩序是政治哲学最早关切的东西,如果把城邦政体比作有机体是行得通的话,那把国家的失序比作疾病,也行得通。那些把政治混乱类比为疾病的古典表述方式——自柏拉图以降,一直到霍布斯——把关于均衡的古典医学(以及政治)观念作为自己的预设前提。疾病源自失衡。治疗的目标是恢复正常的均衡——以政治学术语说,是恢复正常的等级制。大体来说,这种诊断总还是乐观的。按理,社会是永远不会患上一种不治之症的。
当马基雅弗利使用某个疾病意象时,其假定前提是:该疾病可治愈。“痨病,”他写道:
在发病之初易于治疗,却难以发现;而如果它既没有在合适的时候被发现,又没有依据正确的原理加以治疗,那它就会变得易于发现,却难以治疗了。国家大事亦莫不如此,在它们降临前,惟才智之士早有预见,因而,它们所滋生出的邪恶就能迅速被祛除;但是,若缺了这份先见之明,那国家大事就将陷入病祸中,以致恶化到这种地步,即谁都看出了问题,却再也没有回天之术。
马基雅弗利援引结核病,是把它当作一种只要及早发现(在症候几乎尚未显露之时)就可被治愈的疾病。只要有一种恰当的预见性,那么疾病的进程并非不可逆转;对政体内发生的混乱来说,也是如此。马基雅弗利提供的这个疾病隐喻,与其说是关于社会的,还不如说是关于治国术(被看作是一种治疗术)的:正如要控制恶疾,少不了深谋远虑,要控制社会危机,亦需要先见之明。它是一个有关预见的隐喻,也是对预见的呼吁。
在政治哲学的主流传统中,把国家失序类比为疾病,是为了以此来敦促统治者追求更为理性的政策。“尽管造化所限,一切终归消亡,” 霍布斯写道:
但是,如果人们运用他们自诩拥有的理性,那么他们的共同体将会获救,至少,不会亡于内部的疾病……因而,当共同体不是因外部暴力、而是因内部混乱而走向解体时,其责不在臣民,他们不过是些原材料而已;而在君王,原材料的塑造者。
霍布斯的观点决无宿命色彩。统治者有责任、亦有能力(通过运用理性)去控制混乱。对霍布斯来说,谋杀(“外部暴力”)是一个社会或机构消亡的惟一“自然”方式。而因内部混乱——类比为疾病——而归于消亡,则是自杀,而这大可避免:它是意志导致的一个行为,或更确切地说,是意志的失败(这就是说,理性的失败)导致的一个行为。
疾病隐喻被运用到政治哲学里,是为了以强化的效果来呼吁人们作出理性反应。马基雅弗利和霍布斯看重医学智慧的这么一个方面,即当某种恶疾尚处于相对容易控制的阶段时,及早根治甚为关键。疾病隐喻也可以被用来敦促统治者去获得另一种先见之明。一七〇八年,沙夫茨伯里勋爵写道:
必须让人类的某些体液有发泄的机会。就其自然本性来说,人的思想与身体全都屈从于骚动……正如血液中存在着一些奇特的酵素,在众多的身体里引起了异乎寻常的发泄……倘若医生们费尽心机地去平息身体的骚动,去阻断这些已经处于此种喷发状态的体液,那他们就不是在提供治疗,而可能是在不遗余力地引发一场瘟疫,把春天的疟疾或秋天的暴饮暴食恶化成了一种恶性的流行性热病。他们无异于政体中那些非要千方百计地干预心理喷涌的庸医们,这些庸医在疗治迷信瘙痒症和拯救灵魂于狂热传染症的堂皇托词下,使得整个自然都陷入骚乱中,硬是把青春期冒出来的那么几处红斑,恶化成了狂热炎症和道德坏疽。
沙夫茨伯里的观点是,容忍一定量的非理性(“迷信”、“狂热”),是理性的,而严厉的压制措施却可能使混乱恶化,而不是使其得到整治,实际上把本来不过令人厌恶的东西恶化成了一场灾难。对政体不应该过度施以药石;不应该为每一种混乱都寻找到一剂药。
对马基雅弗利来说,是预见;对霍布斯来说,是理性;对沙夫茨伯里来说,是容忍——所有这些基于某种医学类比的思想,全都关乎这一问题,即合宜的治国术能够防范致命的混乱。社会被设想为大体上是健康的;疾病(混乱)大体上总是能被控制的。
上海译文出版社 程巍 译(转引自“外国诗歌精选”微信公众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