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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鞘

2021-06-19 00:20 作者:不真实故事集散地  | 我要投稿


慧觉又做梦了。梦里他把彼得死死挟制在地上,深红的地砖金黄的发,而身后黑洞洞的枪口像毒蛇的獠牙一样锁着他的脑袋。放开他,那个声音冷冷地说,中国功夫,有枪炮厉害么。他手背的筋络条条绷起。那时他还是龙行武馆的馆主江元龙。

惊醒的时候冷汗涔涔。他直直躺在床板上,听到白菱喊他师兄。回魂几秒后他开门道:“说你几遍了,莫唤我师兄。”门口的女孩却丝毫不介意他的臭脸,只高高把左臂挎着的竹篮抬起:“该起床啦,福洪师傅让我叫你去卖符灰。”

竹篮里盛着一包包开过光的符灰,用纸扎得齐齐整整。慧觉披了僧衣领白菱下山,边走边安排她去哪儿卖,又特意强调卖的时候得和人家说好佩戴即可不要服用。白菱笑嘻嘻问:“师兄,我怎么觉得你每次卖符灰都不情不愿。”

慧觉自是不情愿的,符灰哪能治病,有病得去找郎中,可眼下世道多艰,信客渐稀,不卖符灰又哪里养得起这一寺人。他自觉毋须多言,便只又重复了一遍:“以后还是叫我慧觉。你一个姑娘家……”

“姑娘怎么啦。”白菱不服气:“你穿的僧鞋还是我纳的底呢。”但到底没有真恼,她刚满十四岁,一派孩子心性,只拣了热闹的地方去,见着人头攒动里吃的玩的便觉新鲜欢喜,于是和慧觉分头在街市上叫卖起来。正是早春,女孩如同柳梢上刚掐的嫩尖,符灰也卖得便宜,没一会儿便卖出一小半。正当她把钱一张张卷叠好,却倏忽觉得一束粘腻目光投来,转头就看到旁边穿军装的男人,留两撇胡子,面中一颗黑痣——是个日本人。

“多少钱?”他说。白菱微微瑟缩,没有回答。男人看着她,突然笑起来,操着不标准的汉话轻佻道:“我都买了。”她冷下脸来转身想走,却被男人一把抓住,霎时又怕又恼,可还没等她说话,突然旁边一只手抓起竹篮里的纸包,兜头向着日本人洒去,一瞬间飞灰漫天,呛得人睁不开眼,那日本人弯腰咳嗽起来,待他再起身,眼前人群已散了个干干净净,那女孩,还有那朝他洒符灰的人早不见了踪影。

慧觉早早卖完了符灰,去找白菱的时候便看到她被人纠缠,想不都想便扬了纸包。此刻他领着白菱回了寺里,一路上欲言又止,这孩子似乎有些吓怔了,一路上也不作声。慧觉便让她休息,只把其他人叫来商量,如今这宝灵寺不过五人,福洪师傅并他是出家弟子,另外三人便是白菱、老丐、瘸子,都是名义上的帮工。白菱是孤儿,老丐是去年闹饥荒差点饿死在山路上被抬过来的,瘸子是因为多吃两碗饭被主家打断一条腿的长工。这两年世道愈乱,有能接济的也就尽量接济,便是实在无家可归,福洪师傅也叫他们先留在寺里做些杂活。

那老丐以前便在城里要饭,消息灵通得很,一听慧觉说是个面中一颗黑痣的日本人便知道了,直说若是别人还好,这人难办。此人名为石田金藏,是城里日本驻兵的步大佐,官职不大,官威不小,学了点汉话就自诩热爱中国文化,算是真正的地头蛇。

老丐叹了口气:“今日是你们运气好,过不了几天鬼子肯定会找上门来。”瘸子也道:“这几日先让小白菱藏在讲经殿吧,要是人真的来了,再想办法拦。”他刚要说话,余光一动,偏头却没看到人,只看到殿柱后飘扬的衣角。

夜里慧觉在讲经殿门口找到了白菱。他过去坐在她旁边,也不说话,直到白菱开了口。“师兄,我是不是就不该来宝灵寺。”她蹲坐在讲经殿前的台阶上,天凉如水。“其实当时慧空师兄慧果师兄他们就不愿意让我留下来的,果然,一惹就是大麻烦。”

两年前她被福洪师傅捡回来的时候,这一代弟子还是慧空慧果慧觉。慧空慧果都坚决反对寺院长住女客,但福洪师傅说小孩无家可归,天灾人祸间无谁不可渡,分什么男女。一转眼,慧空慧果早因为香火不盛各寻出路了,却还剩个空寺孤僧,老朽稚童。他这么想着,心中多出几分怅然来,干巴巴安慰了两句,看女孩耷拉着脑袋不抬头,又叹了口气。“万一鬼子真来了,有我们在呢,还有菩萨佛祖护着,别担心。”

未过几日,他正擦拭佛像,便见老丐慌慌张张奔进来。“慧觉师傅!日本人来了,来了三个,两个卫兵带枪。瘸子走路慢被抓了起来,福洪师傅也在前面。”他丢下抹布就往外跑,果然看见大悲殿前峙着数人,对面三个日本人并一个被按住的瘸子,为首的正是石田金藏,福洪师傅站在另一边,背后便是结迦趺坐的莲花圣观音像。

“宝灵寺里藏着女人。”石田金藏的目光多了一些说不出的意味:“老和尚好大的胆子,这可是亵渎佛门。”福洪师傅只道了声阿弥陀佛,并不做理会。慧觉过来不客气道:“妄生讥毁,千佛灭度,讥毁之报,受极重罪。诸位尚且不怕,小僧又有何惧?”石田金藏自是听不懂这话,只细细一看,突然笃定道:“你是那天和她一起那个。”一招手就要卫兵将他绑下,福洪师傅将慧觉拉到自己身后,双手合十:“菩萨有四善顺之相。其二随顺师教,能知意旨,慧觉所行皆为师命而已。”石田金藏眯起眼看着这一老一少,时间在这一刻被无限拉长,仿佛凝固成冰,他登时露出一个笑容,然后“砰”地一声,凝固的时间再度被击碎,福洪师傅青灰的僧衣上爆出血花,他嘴唇翕动了几下,却最终没有来得及说出一句话,便倒在观音座前。那朵胸口上爆出的血花流在观音的莲花座上,像镀上了红的幕布。红的,那些只敢在梦里现身的记忆粉墨登台,深红的地砖金黄的发黑洞洞的枪口,他被迫低下头颅,护佑不住任何人,甚至护佑不了他自己。

慧觉呆呆站着,突然想起自己心灰意冷初入山门,受戒时福洪师傅说归仰慧觉,胜因长久,你须自觉觉人,不如便叫慧觉罢。往前,是美国人到龙行武馆踢馆却拿枪逼着他认输,满身精粹的技艺在现代武器的压迫下如此不堪一击,他的心也如此不堪一击。再往前,是自己刚从父亲手中接下武馆,父亲亲自给自己斟了酒,说元龙乃是天下第一等的武士,一定能守好武馆,发扬中国武学。曾经意气如剑而被摧折,所以他选择做不理俗尘的和尚,好躲避心底刺痛他的锋芒。这宝灵寺,便是他的剑冢。可是上千个日夜里,他念过菩萨低眉,却落了金刚怒目,原来这天下,也不过是一个剑冢,世事如此,竟是避无可避的,不做剑刃,便做草芥。

他大喝一声暴起,转折间如兔起鹘落,蹂身而上狠狠一拳撞入石田金藏腹部,猝不及防间剧烈的疼痛袭来,而那石田金藏也并非等闲,炮火中锻炼出来的战斗直觉让他竟忍着剧痛疾退,手腕一翻去抓慧觉,但慧觉岂能如他意,只轻轻一侧便躲了过去,反手便挟住了他的肩膊。枪声“砰”地响起,子弹在脚边炸开,慧觉用力一拧,咔嚓一声,石田金藏的肩关节已然脱臼,惨叫声这才响起。“先别开枪!”石田金藏大喊,紧接着慧觉的声音响起:“放了瘸子,都把枪扔到五米外再过来,要不然我现在就杀了他。”石田金藏冷汗顺着脖子淌,他盯着按在自己颈部动脉的手,手上青筋如涨潮的河流,忙指使那两个卫兵把枪扔到一边,又道:“小师傅,我们向来礼佛,你”话还没说完,一对眼珠突然大突出来,脸渐渐变得青紫——原是被慧觉生生拧断了脖子。

两卫兵大惊,他们如何想得到这时候竟真有人敢得罪一个步大佐呢?不止是得罪,甚至是杀了他!可还没等他们反应过来,慧觉已飞身而上掼住两人,也不知他用了多大的力气,一个掐在手里一扭,另一个闪电般一脚踹飞几步远,喉咙里便冒出血水了。这一刻慧觉好像又成为了武馆的江元龙,未尝败绩的江元龙。“古有十三棍僧救唐王,今有江元龙护宝灵寺。小鬼子,我、我……”他越过众人看着福洪师傅委顿在观音座前的肉身,金粉的莲花染着深红的血,怔怔地,突然一句话也再说不出了,喉咙里发出一声野兽受伤般的呜咽。

福洪师傅的圆寂仪式办了好几天,要先助念,然后于往生龛中供奉。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他原本以为自己会悲痛难抑,却发现一场法事做下来只剩疲倦,原来情绪是靠相互覆盖消解的,激愤覆盖痛苦,无力覆盖悲伤。这一日法事做完,他把大家召集起来。这空荡荡寺里,如今也就剩四个人,出家弟子也只他自己。

“宝灵寺不安全了,石田金藏虽死,但鬼子势必不会善罢甘休,过几日来查到山上恐怕再无生机,诸位也都各寻出路罢。”他说着便掏出几个纸包一一散了。宝灵寺清贫度日,不剩什么金银之物,昨夜他把余钱拢了,用往常装符灰的纸包好,权当众人盘缠。

老丐默默然收好纸包。瘸子攥着纸包忍不住问道,那你呢?

“我欲往晋绥投军,明日便去。”他说出了这个思虑已久的答案。

“投军?这……这不是要犯杀戒吗?”瘸子惊呼,却旋即意识到了什么,讷讷地闭了口。

“世道崩殂,列强践踏,还谈什么戒律。”他看着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始终沉默不语的白菱身上。他说:“天下为剑冢,我当自破之。但我此去不是犯戒,是证道。”

当天晚上,他久违地做了个好梦。梦里他回到了龙行武馆的演武场。他不再惧怕任何人,像刚出鞘的剑一样。

次日一早,他便收拾好了行囊。刚一打开门,便看到骤然倾泻的晨光下站着一个人,也不知在门口等了多久。

“你……”他睁大眼睛。眼前是白菱,也不是白菱,分明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和尚,脑袋剃青,只是还未烧出香疤。

“师兄,你总不许我叫你师兄,因为女子不可为僧,可佛不就是渡天下人的吗,又分什么男女?我的亲眷都在战乱中死了,是福洪师傅把我捡回来,是你和瘸子叔叔他们照顾我,这宝灵寺就和我的家一样,你教我又往哪儿去呢?”

昨晚白菱偷偷找瘸子叔叔剃头的时候没哭,这一刻却忍不住啜泣起来。她说:“师兄,你要走了,但宝灵寺不能散,我愿意守住本寺传承,我自己一个人好躲,他们还能几个月盘桓在山上捉我吗。我在一日,宝灵寺就在一日。你要做劈开这乱世的利剑,我就做镇守这故土的绝刃。师兄,你为我主持传戒吧。”

他望着她,许久才叹道:“这灵宝寺是福洪师傅建起来的,沿用了少林的法号排序:福慧智子觉,了本圆可悟。他是第一代,我是第二代,你便叫智安吧。”

她跪倒在地,头低低地磕在地面上,只看到那纳了千层底的青灰僧鞋从身侧过去,眼泪止不住地流。“师兄……”她听到自己说,“你还会回来吗?”

没有人回答,只有金红的佛像悲悯地注视着她。和尚从军,女子剃度,那一日,宝灵寺第三代弟子智安送师兄下了山。

他再也没回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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