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云边有个小卖部(29)

2023-03-11 20:00 作者:爱吃炒米粉De派大星  | 我要投稿

婷婷美发店和顶潮成衣店一墙之隔,陈裁缝午后休息,吹着空调听戏。他看刘十三站在美发店门口半天,溜达过去一瞧,发现刘十三把脸贴在美发店窗户上奋力偷窥。


陈裁缝热心地介绍:“这个店早关门啦,不做了。”


刘十三一愣:“毛婷婷不剪头发啊?”


陈裁缝说:“几年前胳膊断了,去医院,骨头没接好,剪不了头发。”


刘十三心头浮起不好的预感:“那她现在做什么?”


陈裁缝说:“哭丧。”


刘十三心里一咯噔,问:“职业哭丧?”


陈裁缝点点头,抬表看看时间:“这个点,估计她还在韩家。韩家大伯没了,她要哭三天的。哦,你们年轻人不晓得,我们老一辈有人过世,除了请和尚道士,还要请乐队和哭丧的,有条件的还能请来歌星。”


完蛋,毛婷婷居然改行,从个体户变成民间艺人,不知道她的收入水平能不能保住。他提心吊胆地问:“哭丧很赚钱吗?”


陈裁缝变出个茶缸,喝一口:“一天好像一百五吧,从头哭到尾,累。县里用不上,附近几个镇,又不是天天死人。唉,肯定没剪头发安逸。”


午后行人少,刘十三强打精神,了解更多客户现状,突然陈裁缝闪进自家店内,好心提醒他:“你要不要进来躲躲?”刘十三转身看见毛志杰握着根撬棍,拖辆板车,杀气腾腾走来。他赶紧跟着闪进成衣店,和陈裁缝一起往外探着脑袋观察。


毛志杰奔到美发店,三两下撬开锁,踹门就进。


刘十三发怵:“什么情况?”


陈裁缝一本正经道:“一起典型的家庭纠纷,唉,我去给老韩家打个电话,让毛婷婷赶紧回来。”


刘十三满头雾水,美发店里乒乒乓乓地响,接着毛志杰骂骂咧咧出门,把屋子里的一个五斗橱搬到板车上。


隔着几米远的距离,能听见毛志杰嘴里冒着“赔钱货”“穷死鬼”之类的污言秽语。搬完五斗橱,毛志杰抡起撬棍,又进去了。没几秒,隔壁砰一声,似乎放了个爆竹。刘十三吓一跳,陈裁缝猫着腰回来,晃晃手机:“没人接,作孽啊,亲姐弟搞成这样。四五月份毛志杰跑过来要钱赌博,毛婷婷不给,被他一巴掌扇到地上,幸亏她手撑了下,不然头都要撞破的。”


他的叙述简单清楚,刘十三越发觉得不能蹚这摊浑水,正要找借口溜走,陈裁缝眼睛一亮:“毛婷婷来了。”


毛婷婷披麻戴孝,骑着电动车就喊:“毛志杰,你干什么!”


毛志杰拎着撬棍,说:“找不到钱,搬个橱也好。”


毛婷婷把车停好,平静地说:“这橱刚打好,本来就是留给你的。”


毛志杰冷笑:“你装什么啊,我要的是房子,爸妈留下来的房子,凭什么只给你用。”


毛婷婷说:“爸妈就这套房子,我怕被你赌没了。”


毛志杰扬起棍子,毛婷婷用胳膊挡在头顶,棍子没砸下来,毛志杰推了她一把:“滚,别挡路。”


毛志杰拖着板车走了,毛婷婷望着他背影发呆。刘十三思索一会儿,上去说:“婷婷姐,这种意外的财产损失,其实有办法可以解决。”


毛婷婷随口说:“什么办法?”她直接往美发店里走,似乎用手背擦了擦眼泪,刘十三和好奇的陈裁缝一起跟进去。


三人踏进店门,满地水银色碎片,中间还夹杂着断裂的灯管。刚刚那声炸响,是毛志杰打碎日光灯发出来的。


柜子椅子桌子东倒西歪,毛婷婷面无表情,一件件扶起来。


墙边搁了把扫帚,刘十三拿起来,默默扫着玻璃碎片,不知从何推销起。


陈裁缝帮忙扶家具,劝说毛婷婷:“你们姐弟俩啊,要在镇上过一辈子的,难道打一辈子,打死一个才算?想想办法吧,唉,也没什么办法。这房子不能给他的,一给,就没了。索性吧,咬咬牙,报警,毛志杰抓起来一两年,出来说不定就好了……”毛婷婷感激地冲陈裁缝笑笑,想起来还有刘十三,扭头问:“十三你找我吗?不好意思啊让你看笑话,刚刚你说什么?”刘十三有点尴尬,接不下去,职业精神撑着他说:“最近我回老家,卖保险,就想问问你有没有兴趣……”


他说得艰难,毛婷婷却认真地回答:“保险?我一直想买的。”


刘十三以为自己听错了,眼睛发光,心跳加速。


毛婷婷放下手中活,说:“谢谢你啊老陈,我要去韩家,回来再收拾。”她又对刘十三说:“这会儿不方便,明天行吗?”刘十三拿出追逐梦想的劲头,扑到她身旁,热情地说:“不就去韩家吗,有什么不方便,你哭你的丧,我在一边给你解释。”


刘十三小时候常玩一个游戏,坐在沙坑,用半块磁铁划拉。上层沙子晒得发热松散,深处沙子则潮湿沉重。磁铁在沙中来回数趟,拿出来表面就裹了一层细细的铁粉。


刘十三撸下铁粉,放进袋子,攒两个学期,也卖不到一块钱。


毛婷婷像人中磁铁,随便活活就能吸来无数细碎的麻烦事。父母双亡,亲弟反目,每天电动车都出故障……哭丧对她来说,不光赚钱,还能发泄心情。


刘十三怀抱保险单,呆呆望着毛婷婷,她正在上班,扒着别人的棺木号啕大哭。


毛婷婷边哭边喊:“你不要走!你要走,带上孝子贤孙一起走!”


刘十三看看现场其他亲属,想必死者走得安详,老年人寒暄喝茶,年纪轻的聚在一起组团开黑,全场只有毛婷婷这个不相干的人撕心裂肺。


刘十三心说,再等一会儿,毛婷婷现在发挥不错,眼泪已经流到脖子里,还哭出了小舌音:“你不要走!你不要走啊啦啊啦啊啦!”她很敬业,很动情,哭得满脸通红,还念起了诗:“四张机,鸳鸯织就欲双飞。”


后来毛婷婷跟他解释,为了入戏,她往往参考很多电视剧里的画面。比如看死者遗像,长得像周伯通,她就想象自己是傻姑,在棺材前恢复了神志,念起桃花林一起练武的岁月,加上周伯通的后人都变成农民,悲从中来。


刘十三惊奇,问:“这么麻烦,你想想自己不就够惨了?”


毛婷婷叹气:“以前想想自己的人生还能哭,后来只能冷笑。有次去客户家哭丧,哭着哭着冷笑起来,他们以为我鬼上身,让道士泼我鸡血。”


毛婷婷一时半会儿结束不了,刘十三决定等。他喝葬礼上的赤豆汤,喝花生茶,喝红糖煮蛋,喝到死者家属问他名字,毛婷婷还没有停止哭泣。


死者家属问:“舅家的吗?你的礼金呢?”


刘十三心想不妙,倘若承认自己是亲戚,必须给礼金;倘若不承认,就是打秋风。


混宴席有讲究的,婚宴生日宴升学宴,主人家高兴,不赶你,还送喜糖。但葬礼也混的话,那跟盗墓贼差不多,下三烂,吃的死人饭。


刘十三不想做下三烂,又没礼金,眼看即将身败名裂,毛婷婷过来拯救了他。


毛婷婷解释说:“这我同事。”停顿一下,补一句:“不要钱,实习的。”


说完拉着刘十三到棺材前,喝道:“跪下。”


扑通,刘十三跪得毫无廉耻,在哭丧这行算得上天赋异禀。


哀乐洪亮,两人并肩而跪,毛婷婷说:“真的不方便。”刘十三说:“没事,我带着材料,慢慢解释。”


哭声停止了,监工的老道士不满地看过来,刘十三心领神会,干号起来,可他光哭不念,显得十分业余,毛婷婷赶紧哭喊:“跟我学。韩牛大伯啊!”


刘十三也喊:“韩牛大伯啊!”


毛婷婷喊:“好不容易啊!”


刘十三也喊:“好不容易啊!”


毛婷婷见旁人转移注意力,小声对刘十三说:“我太忙了。”


刘十三大喊:“我太忙了!”


毛婷婷心中一突,差点摔倒,幸亏老道士耳朵不灵光,并没指责,她赶紧说:“今天没空,明天再说。”


刘十三心想,今天你干活,明天干完活去毛志杰那儿挨揍,行程紧凑,肯定没空,赶紧说:“婷婷姐,没时间看材料,我说给你听,两句话的事。”


毛婷婷起个高调,哭腔最高亢处气息一断,十分有技巧,咿咿呀呀地喊:“韩牛大伯啊,你有什么话,尽管跟我说。”刘十三哭丧着脸,抽泣地说:“我整理好资料,发现你没结婚,生育险不合适。养老跟伤害险呢,简直为你量身定做的。你想,三天两头被打,打出个三长两短,能领多少保金……”


老道士咳嗽一声,刘十三只好先停下,干号几声,毛婷婷提点说:“眼泪,要挤点。”


流泪对刘十三来说,与生俱来,并不困难,然而周围闹哄哄的,老道长念念有词画符,他发挥不出实力。


刘十三踌躇,问:“你身上带风油精、辣椒油什么的了吗?”


毛婷婷说她不需要,传授了些入戏理论,鼓励他:“你就想象下最惨的事情,加油。”


刘十三立刻想到牡丹。他努力回想,牡丹跟她男友撑着一把伞的场景,遭遇的每一句羞辱,奇怪的是,内心酸酸胀胀,一滴眼泪没掉下来。


他的眼泪好像在考场那天全部流光,悲伤干涸成黑夜的形状。他能走回无边无际的黑夜,高铁飞驰,大雪纷扬,高一脚低一脚,脚印渗透着过去的泪水,但他现在一滴都没有。


考场那天,悲伤到极点,夜凝固了,他拼死拼活,想抓住一缕光。


从此以后,卑微刻苦,但是不想哭。


葬礼最后一环,上山挂灯。


老道长带齐家当,跟小徒弟摇着红幡铃铛走在最前。死者家属披麻戴孝,列成整齐的长队跟随。人们挎着装满纸钱的篮子,另一只手提一盏灯笼。


毛婷婷和刘十三走在末尾,这时哭声不用太大,意思意思即可,走到小镇上山的路口,工作基本结束。


毛婷婷嗓子嘶哑,仰头滴眼药水。刘十三状态正勇,说:“婷婷姐,你老哭老哭,对眼睛不好。医疗险有一条专门说这个,视网膜哭到脱落,给你补,多么全面周到。”


毛婷婷认真地问:“我听不懂,问你一句,有没有什么保险,保证一个人不去赌博。”


刘十三龇牙咧嘴,脑仁疼。


毛婷婷不等解释,摇头说:“肯定没有,没有的话,没法彻底帮我。算了,你这些意外险、医疗险、理财啊什么的,我全买。如果啊,你们公司赔我钱了,这些钱给谁?”


刘十三不吭声,心想八成是毛志杰啊。


毛婷婷说:“给我弟弟。可他不戒赌,钱也全流到牌桌上。”她说得平静,哭肿的眼睛里,深深藏着悲伤。


刘十三顽强地说:“婷婷姐,别这么悲观。退一万步,你看,哪怕最后损失了金钱,也许,或者,可能,你会收获弟弟的亲情。”


这种话也说得出来,可能就是保险员的敬业吧。


毛婷婷笑笑,不知被刘十三的执着打动,还是真这么想:“行,那我买几份,受益人毛志杰。”


刘十三屁颠颠掏保单,考虑到毛婷婷碍于他面子买的,不好意思挣太多,只拿出基本的医疗和意外险,乐呵呵地说:“先签名,后面的我帮你办。”


意外的是,毛婷婷说:“刚刚不是说,还有理财和投资吗,都拿来。”刘十三不解,毛婷婷沉默半晌,说:“能给的都给他,希望他不要再怪我。”


一沓保险单签名完毕,接下来再让毛志杰签名,刘十三就成功完成一笔大单。照理说,应该高兴,刘十三却觉得胸闷。


毛婷婷签单的过程中,仔细询问毛志杰得到的收益,丝毫没问有关自己的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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