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上春树《城市及其不确定的墙》第4章
原著:《街とその不確かな壁》 村上春树 新潮社 2023。汉化仅满足爱好者的学习用途,未经允许请勿转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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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们都从未到过对方家里做客。家里人不知道我们,我们也不把各自的朋友介绍给对方。简而言之,我们不想任何人——只要是在这个世界上的人——来打扰我们。我和你的二人时光已是十分称心如意,不想掺进其他的东西。而且从物理的角度来看,也没有能添些什么的余地了。如前所述,我们有堆成小山似的话题要聊,相比起来在一起的时间就只有这么点而已。
你很少谈及你的家庭。关于你的家庭情况,我只了解一些零碎的事实:父亲原是当地的公务员,在你十一岁时因工作失误而被迫辞职,现在在预备学校做文员。(译注:预备学校,日本为即将参加升学考试、职业资格考试、就业考试等各种考试的在校学生和成人提供教育服务的机构。)我不知道是怎样的“失职”,但这显然是你不想说的事情。生母在你三岁时因某种内脏癌症而去世,你几乎没有留下对她的记忆,连长相也想不起来。父亲在你五岁时再婚,第二年妹妹出生了。现在的母亲是你的继母,但对比父亲,母亲“或许还稍微亲近一点”,你像页角里不经意的注释那样提过一次。关于小六岁的妹妹,你除了说过“我妹妹对猫毛过敏,所以我家不能养猫”之外就没有更多的信息了。
你童年时唯一打心底里亲近的人是外祖母,她是生母的母亲。一有机会,你就一个人坐着电车到相邻区的外祖母家。学校放假期间,也可以在那儿住上几天。外祖母对你无条件地疼爱着,总是会从不多的收入中挤出一些来填满你星星点点的愿望。然而,每次去外祖母家回来,你都会察觉到继母露出不怎么满意的表情,虽然她未曾说些什么,但你渐渐地减少了去的次数。几年前,外祖母因心脏病突发也与世长辞了。
你把这些事情断断续续地告诉了我。像从旧大衣口袋里掏出破破烂烂的纸屑,一点一点地把它们捞出来。
还有一件事我至今还记得很清楚:当你说起家里的事时,不知为何总是盯着自己的手掌看,仿佛为了追溯故事情节,必须要对手相或是什么的进行仔细的解读才行。
至于我的家庭情况,我几乎找不到什么值得跟你说的。我的父母是普通、传统的长辈形象。父亲在制药公司工作,母亲是家庭主妇。他们做起事、讲起话来和别的父母没什么两样。家里养着一只黑猫,年纪已经很大了。在学校的生活也没什么可说的。我的成绩并不差,但也不曾优秀得在人群中脱颖而出。在学校里最舒服的地方是图书馆。我总喜欢一个人在那里看书,在空想中消磨时间。想看的书大部分都在学校图书馆看完了。
我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你时的情景。那是在“高中作文大赛”的颁奖会上。前五名作为获奖者都被邀请到会场上。我和你分列三四位,座位挨在一起。当时是秋天,我读高二,你还在高一。典礼相当无聊,我们趁空小声聊了几句。你穿着制服,上身的绀色西服外套内里熨帖着带蝴蝶结的白衬衫,下身则是相配的绀色百褶裙、白色袜子和黑色平底皮鞋。袜子白得洁净素雅,鞋子一尘不染。我想七个小矮人在黎明之前一定细心地擦试过。
我并不擅长写作。我从小就喜欢看书,一有空就抱着书看,但自认为没什么写作的天赋。这次是为了比赛,全班同学在语文课上都被强制要求写一篇文章参赛。我的文章脱颖而出,被送到评审委员会,入围最终评选并意外地获得了前几名。老实说,我不知道我的文章有什么出色的。即使得奖后再重读,也只觉得是一篇平庸的文章,没有任何可圈可点之处。不过,既然一些评委读后觉得它应该获奖,那大概是有什么看点吧。我得了奖,女班主任非常高兴。长到这么大,从来没有老师对我所做的事情抱有如此肯定。所以我决定不再多说什么,满怀感激地拿了奖。
作文大赛一年一度,由几个地区在秋天联合举行,每年都有不同的主题。那次的主题是“我的朋友”。遗憾的是,我想不出一个可以令我填满五页四百字稿纸的“朋友”,所以写了我家养的猫。我写了我是如何与那只老母猫相处、共同生活、沟通交流感情的(当然是有限度的,不可能对猫开诚布公)。关于这只猫本身也有很多可写之处,因为是非常聪明而富有个性的猫。也许这得到了陪审团中一些爱猫人士的赏识。大多数爱猫的人对其他同好有一种自然的好感和共鸣。
你写的是你的外祖母。这是一个孤独的老太太和一个同样孤独的少女之间心灵交流的故事,随着文章建构起了小而美,绝不掺杂一丝虚伪的价值观。是一篇散发着魅力的打动人心的文章。它比我写的任何东西都要好上几倍。我不明白为什么我的文章排在了第三位,而你排在第四位。我把这个不解诚实地跟你说了。你微笑着说,我倒觉得你的文章比我的好上好几倍。“真的呦,不骗你。”你补充道。
“你家的猫好像真的是一只非常厉害的猫呢。”
“嗯,特别聪明的猫。”我说。
你微笑着。
“你养猫吗?”我问。
你摇摇头。“我妹妹对猫毛过敏。”
这是我所掌握关于你的第一条个人信息:你的妹妹对猫毛过敏。
你是一位非常美丽的少女,至少在我看来百分百是的。身材娇小,脸型总体上是圆的,手指纤细而动人。留着短发,整齐的黑色刘海垂在额前,像是画家仔细斟酌而施布的阴影。鼻子直而玲珑,眼睛非常大。如果以一般的长相标准来看,可能鼻子和眼睛是不平衡的,但我为这种不平衡的魔力深深着迷。淡粉色的嘴唇小巧纤薄,总是礼节性地闭着,仿佛一些重要的秘密深藏于此。
我们五个获奖者依次上台,被恭敬地授予证书和奖章。获得优胜的高个子女孩发表了简短的获奖感言。我们额外的奖品是一支钢笔(钢笔的制造商是这次比赛的赞助商。从此以后,这一直是我长年使用的最爱的钢笔)。在漫长而无聊的颁奖仪式结束前不久,我用圆珠笔把我的地址和名字写在笔记本上,撕下这一页,悄悄地递给了你。
“如果可以的话,我想你什么时候给能我写封信就好了。”我用略显干涩的声音对你说。
我一般不做这么大胆的事情。我本身是怕生的性格(同时也很胆小),但一想到即将要与你分道扬镳,这之后可能再也见不成面,总觉得将要酿成大错似的,怀抱着这样的感觉对我来说完全不公平。所以我鼓起勇气,果断冒了险。
你略带惊讶地接过纸片,整齐地折了两折,放进西装外套胸前的口袋里,那里勾勒出的曲线温和而神秘。然后你用手捋了捋自己的刘海,脸色微微泛红。
“我想多读一些你写的文章。”我说,像一个敲开了错误房间的门的人,找了个蹩脚的借口。
“我也想读一读你写回的信。”你向我微微点头表示赞同,似乎是在鼓励我。
你的信在一个星期后投递到了我的门口。一封绝妙的信。我少说重读了二十遍。然后,我在书桌前坐下,用那支作为奖品的新钢笔写了一封长长的回信。就这样,我们开始了书信往来,开始了只属于两个人的交往。
我们是恋人吗?这么简单的称呼真的契合吗?我不知道。但至少在那个时期,将近一年的时间里,你和我毫无隔阂地心神相交。我们最终建立起了一个只属于我们的、特殊的、秘密的世界——一座被高墙包围着的不可思议的城市。